李穎
也許鳥通曉一種語言,但它過于緘默,而人類又過于聒噪,它的一個秘密還未說出口,就被浮躁的人們抹去了它與人們對談的欲望。每當(dāng)我回想那只鳥的時候,我的意識就似乎不可救藥地墜入了一個密道,這個密道四通八達(dá),曲折迂回,卻每一處都不見光亮,它指向每一個未知的深深的黑暗。我的記憶在這些密道中狼奔豕突,如此虛妄,又如此真切。我必須依靠一些證詞,證明一只在暗夜里撲騰過的玄色野鳥曾經(jīng)在我的童年出現(xiàn)過,證明一只野鳥與一些有著涼薄命運的人類緊密相聯(lián)。
第一份證詞:野鳥入室兮,主人將去(來自此刻的我)
對于鳥類的恐懼源于我八歲時的一個夜晚。確切地說,是一個掉落在時空隧道再也打撈不上來的夜晚以及隨之而來的清晨。
那個家園早已荒廢,那似乎是世界最小的部分,但在八歲以前的那些年,那就是我全部的世界:荒郊的月亮像是被遺棄在岳州府最北的陸地上空。最北的意思就是已經(jīng)退到水邊了,對岸就是湖北,退無可退了。記憶中全是夏天,我不明白,為什么多少年后回望我的童年,似乎只有漫長的夏天,滾燙的石頭和蔥蘢得令人生疑的草木看似漫不經(jīng)意又野心蓬勃,鳥類包藏著陌生的警覺隨意走動飛棲,近乎端莊地注視著湖岸的六七戶蕭條人家。傾圮的房屋也像是被遺棄在水邊的寓所,那個時候還沒有房改這個詞,我們都住在父母單位上分配的平房里,每戶只有一間,吃喝拉撒全在一起,沒有客廳,沒有臥室,沒有廚房,沒有廁所。但整個房間都是客廳,都是臥室,都是廚房,都是廁所。各種可疑的氣味交織著,成了我童年特有的復(fù)雜味道。
氣味一定是能從時光里找到相同歸途的有力證據(jù),它能直接抵達(dá)共同的生活背景。除了氣味,長大后,我還一直在等著童年的知了能認(rèn)出我來。午后的知了長長短短地嘶鳴,當(dāng)時我并不知道它們不靠嘴巴發(fā)聲,我總是擔(dān)心它們因為燥熱接不上下一口氣而墜落下來,死于夏天。事實上我也經(jīng)??匆娝鼈儔嬄涞能|殼,隔壁的梅姐姐告訴我,她看了一本關(guān)于昆蟲的書,蟬的壽命是很長的,我童年僅有的昆蟲知識,都來源于梅姐姐口中的那本書。她說,在蟬幾年甚至長達(dá)十幾年的生命中,在它們還是幼蟲的那些年里,都是在黑暗的地底下度過的,只有破蛹羽化后才得以在陽光下生活一兩個月。它們一定是要把這幾年甚至十幾年的孤冷寂寞都狂唱出來吧,唱給這眼前的清亮與晴朗。
在那些夏天里,我的父親,佝僂著背,坐在屋角默默織著漁網(wǎng),我的母親,踩著蝴蝶牌的縫紉機嗒嗒嗒嗒地縫制我們一家老小的衣裳,我們姐弟三個,懷揣各自小小的心事,渾渾噩噩地待在童年,一個這樣的家,仿佛永無出路,又仿佛泊在時光之外,不需要任何出路。我想開門出去,我就推開門,看見鄰居,看見他們趿拉著拖鞋嘈雜地來去,端著長滿茶垢的杯子互相串門,和我們一樣木然而空洞地度日。就是這樣一群人,生命或許比蟬更長,但是,他們永遠(yuǎn)不會羽化。
在這種平房文化中,鄰居只是一個概念,是沒有什么秘密可言的。有一個叫方銀保的鄰居,體格健碩,滿身筋骨似乎爆裂得要從自己的體內(nèi)奪路而出。他每天傍晚站在地坪里,不顧他母親的責(zé)罵,在周遭的女孩面前,穿著窄小的短褲,一邊啊啊地大叫一邊拿桶子往自己身上澆水。每當(dāng)這時,我的母親便會拖我和妹妹進屋,我們不知道有什么回避的必要,我一直疑心他之所以給自己奮力澆水是認(rèn)為自己會開出花來。我們都跟著大人一樣叫他銀保哈性。哈性就是傻子的意思。有一天,銀保哈性買了一條內(nèi)褲,立馬昭告天下,仿佛自己買的不是內(nèi)褲,而是一樣電器,或者一輛單車,總之是一件在那個年代值得大書特書的貴重物品。大家起哄要他請客,他果然就掏出五毛錢買了一堆冰棍。
我回頭看的此刻,童年的屋檐蘇醒過來,定格在記憶中的舊雨像是突然醒過來一樣繼續(xù)滴落,我亦時常覺得時光錯亂,童年恍若一個巨大的沼澤,它靜靜地泊在夏天。這些破敗的房屋里,每戶人家都有幾個孩子,大多的時候孩子們諸侯割據(jù),合縱連橫,陰謀遍地。我是那個怯弱沉默、不敢參與任何結(jié)盟的孩子,我深陷沼澤,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他們遠(yuǎn)交近攻,現(xiàn)在想來,我不能確定當(dāng)時的自己,到底想不想要別人看見那個在沼澤里無望掙扎的我,那個一直把內(nèi)心深埋自顧自寂寞生長的我,那個滿臉倉皇站在童年的門前不知所措的我。
只有隔壁的方家從來不參與我們的派系斗爭。在我的印象中,方娭毑是方家的主要人物,就像在我家里我的母親是主要人物一樣。我估摸著方娭毑家里的戶口本上,戶主是填著她的名字。方娭毑精致小巧,她的丈夫,方爹,沉默寡言,每天端了高點的凳子擺在地坪上,坐在小馬扎上喝酒,笑瞇瞇看我們玩耍。方家兄妹兩個,銀保哈性就是哥哥,小的是妹妹,十六歲,我們叫她梅姐姐。
擁有這樣一個強壯哥哥的梅姐姐個子很高,精瘦,挺拔,在我記憶中,唯一飽滿的是她的胸脯,如果忽略她的胸,那她就單薄得近乎虛幻,像個剪影。她的腦袋和臉過于小,而手骨架又不相稱地大,一個巴掌完全可以遮蔽她的整個臉龐。她的小臉小腦袋完全暴露了她發(fā)育不完整的特性,至少是腦筋停留在和我一樣的八歲左右,再也沒有伸展開來。以至于到了她十六歲的時候,回家仍舊會對她的哥哥說:拉鏈。
作為同屋住了這么多年的兄妹,銀保哈性當(dāng)然知道,她要換衣服了。她的那雙大手仍然夠不著背后的拉鏈,她要他幫她拉開裙子背后的拉鏈。銀保哈性一般懶得跟她廢話,只是猛力抓起她的后頸把拉鏈往下狠狠一拉,她頓時像砧板上的大白魚一樣被當(dāng)眾剖開了。被剖開的梅姐姐從不避諱,總是像一條真正的魚那樣光著身子,毫不遮掩地在哥哥和我們這些孩子面前換衣服。這樣的次數(shù)多了,方娭毑就咬牙罵梅姐姐不要臉,但梅姐姐依然故我。八歲的我不知道她怎么不要臉了,我只知道,只有梅姐姐愿意帶我玩,而她的哥哥對我不屑一顧。
但是梅姐姐已經(jīng)十六歲了,狹窄的家里明顯裝不下兩個粗壯挺拔的孩子了。正好方爹到了退休的年齡,梅姐姐早早地頂職參加了工作。她很快被安排在離家五百米的單身宿舍住著。
在一個看似尋常的夜晚,我的母親洗完碗,照例拿著給我或者弟弟妹妹織的毛衣去了隔壁方娭毑家里。在那些夜不閉戶的夏天晚上,一個中年婦女,和一個漸漸老去的婦女間,靠著邊打毛衣邊閑聊建立起來的友誼,是牢不可破的。她們這樣的功課一直持續(xù)了我整個的童年時代。她們聊的無非是自家男人、孩子、每天的飯菜、鍋碗瓢盆丁當(dāng)作響的聲音。
但是那個黃昏,一只黑色的鳥,突然插進了她們的閑聊。這只鳥突然闖進了方娭毑家里,作為女主人,方娭毑蹲下去盯著它,想知道它的來意。這只鳥并不怕人,偏著腦袋,眼珠烏溜溜地盯著方娭毑。它試探著朝前邁了幾步,滿懷心事地逼視著這個女人,逼視著這個女人漸已老去的靈魂。方娭毑伸出一只手,它竟然沒有躲閃,突然溫順地鉆進了方娭毑的掌心。
方娭毑一手擒了它,一手迅速將一個毛線團塞進嘴里上咬下一截毛線,用毛線綁了鳥的腿,順手栓在椅子腿上了。
方娭毑說:這只鳥留著明天早上給欣欣玩吧。
欣欣是我的弟弟。也是我家唯一的男孩。小時候我一直認(rèn)為,母親最疼的是弟弟,從方娭毑這句話也能判斷出來。女孩就不能玩鳥么。
兩個女戶主,確切地說是兩個在家占據(jù)絕對領(lǐng)導(dǎo)地位的中老年婦女要睡覺的時候,方娭毑把綁了野鳥的椅子移到了床的簾子后面,和馬桶待了一夜。那只野鳥,在椅子和馬桶之間,撲騰了一夜。它與黑夜秘密而熱烈地交談著,竊竊私語,內(nèi)容我們無從得知。
第二天早上,發(fā)生了一件事,按照慣例,梅姐姐每天早上七點半必定會來方娭毑這里吃她煮的面條。但這天她遲遲未來。雖然只有五百米,但對于那時候的我來說,五百米是一段漫長的距離,中間還包括一大片草原。那片草原就是梅姐姐每天的必經(jīng)之道。
那個早晨我正在家里睡覺,和弟弟妹妹們安靜地在一張床上睡覺。媽媽突然從外面走進來對正在織漁網(wǎng)的父親說:梅梅昨夜上吊死了。
我將醒未醒,懵懂地回了一句,昨夜是銀保哈性和她一起住的啊。
當(dāng)時的我似乎沒有追問母親,為什么梅姐姐上吊死了,在我現(xiàn)在的追憶中,梅姐姐就是一個輕度弱智、了無心事的十六歲少女。如果現(xiàn)在她還活著,隔著三十多年的風(fēng)霜,她肯定不會認(rèn)得她的時間之外存在著這樣一個少年時代的友人:身材從精瘦到發(fā)福,眼神從清亮到昏花。我確信,此生,我們是彼此不能相認(rèn)了。
在梅死后,我一個人孤獨地長大。那時候,我的弟妹都在干什么呢?鄰居的小伙伴在干什么呢?他們經(jīng)歷的童年,和我是完全不同的世界嗎?數(shù)十年后回想,他們參與我的童年似乎只是寥寥無幾的幾個片段。我只記得梅姐姐的那一個部分。我不知道這種選擇性失憶,是一種對過往刻意的背叛,還是源于我從小對自身卑微的回避。
在那片貌似平靜的沼澤地里,藏著無數(shù)未知的險境,因此我曾用力泅渡,并在一個過于冷寂的清晨把童年關(guān)在門后。沉默如謎般的童年指向的是長大后我與人群深深的疏離感。我想記住的,我能記住的,無非就是這樣一些不起眼的事情:比如在我的童年毫無征兆猛追過我的一條野狗,比如一樹繁花曾砸在我懵懂的夏窗上,比如滿眼淚水的母親抱著三歲了只剩五斤不堪一握的妹妹,比如草地和野鳥在大地上各自懷揣著巨大的秘密,比如三十年前從梅姐姐的宿舍回來時那晚狂亂而澄澈的星空,比如一個平常的早上母親用平靜的語氣告訴我們一個生命最終的歸宿。
很多年后,我讀了賈誼的《鵩鳥賦》,“野鳥入室兮,主人將去”,我隱約明白,我的童年,曾經(jīng)經(jīng)歷了一場隱喻,那只野鳥,與梅姐姐的死,有著某種宿命般隱秘的聯(lián)系。那個夜晚,我在睡夢中懵然不覺,但我在成年后的另一些清晨醒來,常常被鳥聲一擊而中。
第二份證詞:一個人的舌頭到底能有多長(來自童年的我)
八歲的我害怕黑夜,因為那里住滿了死去的靈魂。如果鳥也有靈魂,那黑夜一定被古往今來的人和鳥的靈魂占據(jù)得無限膨脹。
我也不喜歡白天,媽媽永遠(yuǎn)明顯偏心地把好吃的給弟弟,比如有一次煮了一整只雞,要他一個人吃下去,吃不完也得吃,我和妹妹都不準(zhǔn)動筷子。她的理由是,方娭毑說的,男孩子,得吃叫雞,叫雞有糙性,多糙幾下,男孩才長個子。她的兒子就是靠每年伏天吃一只叫雞才長得這么粗壯的。
很長一段時間我想變成母親最注意的那個孩子,但我挫敗地感覺自己朝著自卑的方向疾馳而去。一個自卑的靈魂,無論在白天還是在夜晚都是虛弱的。所以,我最依賴的人,其實不是父母弟妹,而是鄰居家的梅姐姐。梅姐姐是方娭毑的小女兒,她還有一個哥哥,她的哥哥明顯不太愿意搭理我們。所以,每天陪我們玩的就是梅姐姐了。
每天我們醒過來的時候,爸爸媽媽都已經(jīng)起來了。既然起來了,門就是整天開著的。所以,我們每天醒來時都像躺在室外。
梅姐姐每天都是笑瞇瞇的,臉很圓。很圓的臉就是很好看的臉。她每天早上過來吃飯的時候,都會先來我家叫我們起床。她用狗尾巴草撥弄我的耳朵或者腳心,她拿勺子敲打碗沿勾引我噌地坐起,她喂我吃飯,也抱我下床,她哄哭泣的我,她幫我驅(qū)趕追逐我的野狗,也嬉鬧追打只在她面前淘氣的我。在她吃完早飯上班去的時候,留下我百無聊賴地對著草坪上的生物發(fā)呆,我看見和我一樣大的小伙伴們在草地上歡騰,每天都像過節(jié)一樣。我熟悉他們每個人的名字、口頭禪、打架的樣子,而我只是一個卑微的旁觀者,每天望著梅姐姐走過的那條穿過草地的小路,等著她下班了或許會來接我去她的單身宿舍玩耍。
那片草地那么闊大,闊大得淹沒了我整個的白天。整個白天我看著伙伴們在不遠(yuǎn)處呼嘯來去,但我腦子里想象的是梅姐姐上班的樣子,她一定不知道我對她有近乎病態(tài)的迷戀。她一定不知道她是我整個童年的等待與信仰。
說是草原,現(xiàn)在回想起來,不過是一塊工廠廢棄的空地而已,野草蓬勃,間或有一片片裸露的泥地。我的童年便在那片“草原”上揮霍著內(nèi)心的狂熱,我熟悉男孩們夏天所有的秘密,他們烤了蚱蜢的腿吃,分析一只螳螂的生理結(jié)構(gòu),或者用滾燙的開水澆灌螞蟻窩。
春天總是盛大而深遠(yuǎn),它蓬勃的力量助長了孩子們宣泄著無處安放的野性四濺的生命。有一回,兩個膽子大的男孩子抓了兩只老鼠,引來小伙伴們激動地圍觀。大家嘯叫著,雀躍著,嘶喊著要燒死它們!兩個男孩瞬間被點燃了某根邪惡的神經(jīng),他們迅速找來了一根繩子,兩頭分別綁了兩只老鼠的尾巴。
很多年后我才發(fā)現(xiàn),那時候的人們,大人或者孩子,都對用繩索捆綁另一個生靈有著無比的嗜好,椅子上的鳥,草坪里的老鼠,或者講臺上的人,仿佛用繩子暴力地綁住,他(她、它)便臣服于你,征服的快感,強者的姿態(tài),全在一根繩索的傳遞過來的壓迫與窒息感里了。
熱血少年們將兩只老鼠扔在泥地上,任它們向著不同的方向各自逃竄,卻又殊途同歸。從那時候我便知道,一根繩上的老鼠,比起一根繩上的蚱蜢,更有慘烈的視覺效果。兩只抱頭鼠竄又找不到出路的老鼠終于累了,我們也看膩了,兩個大孩子偷來了汽油,澆了繩子和老鼠,打火機朝中間一點,看著兩只老鼠在一根長長的焰火中焦掉,空氣中充滿烤肉的焦糊味,孩子們沖上去,用腳把它們仇恨地踏成齏粉,才悻悻地散掉了。
在湘北一個極其普通的廢墟之上,一群無所畏懼的少年,用這種惡毒的方式,完成了對生命蔑視的儀式。多少年后,老鼠慘厲的尖叫聲一再向我撲來,以致我再也沒有勇氣面對生靈任何一種形式的死亡。
但在當(dāng)時,既然親眼見證過汽油燒老鼠,那么欺負(fù)一些更弱小的動物,對于我來說,也并非難事。我曾一夜一夜被母親逼著在家看書做作業(yè),人坐在書桌前,眼睛卻盯著窗戶外面的黑夜。有一天,一只壁虎爬上我的窗戶窺探我的數(shù)學(xué)作業(yè),眼神滿是不屑。我想,我完全不懂的數(shù)學(xué)作業(yè),難道你看得懂么?加上我剛好從擁有一本破爛昆蟲書的梅姐姐那里獲得一個知識,壁虎在危急情況下為了逃命會自斷其尾,伺機逃跑。我于是站起身打開五屜柜,拿了一根最粗的縫衣針,走到那只聚精會神的壁虎面前,惡狠狠地向它扎去。我刺中了它的背,它一個激靈轉(zhuǎn)身迅速爬走了,并沒有斷尾。過了半個月,我居然又看見它一次,那根針還在它的背上,只是已經(jīng)生銹了。
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片“草原”其實給了我一個無比兇殘暴戾的童年?,F(xiàn)在的我曾經(jīng)試圖抹去那樣的童年,我只想回到那個早上,那個梅姐姐沒有像往常一樣穿過“草原”回來的早上。
今天早上很奇怪,梅姐姐還沒有來我家叫我起床,我和弟弟妹妹還擠在一張床上安靜地睡覺,我睜著眼睛等著梅姐姐來叫我。但是梅姐姐一直沒來,倒是媽媽進來了。媽媽對著躺在一張床上的我們姐弟說:“梅姐姐昨夜上吊死了?!?/p>
我似乎沒聽明白,我沒頭沒腦接了一句:昨夜是銀保哈性和她一起睡的。
你怎么知道?
昨晚梅姐姐送我回來,在宿舍門口我碰見銀保哈性了。
媽媽不說話。
我躺在床上一動也沒動。銀保哈性知道梅姐姐會死嗎?他為什么不救她呢?死了是什么意思呢?是再也見不到了么?不能和我跳皮筋了么?不能喂我吃面條了?不能幫我趕走野狗,也不能吻干我的眼淚了么?我怔怔地躺著,閉緊了眼睛,我要做好準(zhǔn)備,我想要一直這樣閉著眼躺著,或許梅姐姐就會進來了,就會像往常一樣來弄醒我了。一種向下墜的力量沉沉地牽扯著我,我想就這樣睡過去,也是好的。
這個驚愕如心中滾過無聲巨雷的清晨里,我蘇醒得過于緩慢,以至于我起來的時候門外已是一片嘈雜,四面八方的人們趕來了,我從自己八歲的眼瞳中敏銳地洞悉到,他們臉上透著的同情里隱藏著更深的難以抑制的興奮,他們假裝內(nèi)心的同情多于震驚,他們低聲卻像狂風(fēng)一樣迅速傳播著死者的舌頭和姿勢,一部分人言之鑿鑿親眼所見那舌頭吐出來有一尺多長,他們嘖嘖地議論說,梅雖然不要臉但是很可憐,他們一邊竊竊私語一邊偷偷地觀察著方娭毑一家的面部表情。
我不能夠想象人的舌頭到底能有多長。我其實是不愿意想象梅姐姐的舌頭,她曾用它口對口喂我吃飯,她曾用它舔去我的淚水,并告訴我眼淚是咸的。我不愿意想象現(xiàn)在她將它完全吐出來了的樣子。她為什么要輕易吐出來呢?像吐出來一個沉默的秘密。
一會兒篷子搭起來了。
我問媽媽:“方娭毑哭了嗎?”
媽媽說:“方娭毑說恨她,一滴眼淚也不會為她掉。”
晚上,地坪里唱著夜歌,我的弟弟欣欣像往常一樣打開十二英寸的紅梅牌黑白電視機,那是我們家第一臺電視機。電視機像往常一樣蒙著一層雪花。我呆呆地望著雪花,弟弟學(xué)著爸爸平時那樣,拍打一下電視機的塑料外殼,沒用;撥動一下天線,手碰著天線就好了,一松手又是雪花;弟弟便使出爸爸平時的絕招:用一根繩子綁了指甲殼大的一小坨肉,從天線上一直垂到地面上,雪花沒了。
雪花沒了的時候媽媽走進來了,默默擰掉了電視機開關(guān)。媽媽說:要懂事,人家在辦喪事,我們不能看電視。
我心里空落落的,繼續(xù)望著深灰色的電視機屏幕。一片巨大的虛無湮沒了十二英寸的屏幕,我還沒來得及告別,我的童年就以這種靜默的方式戛然而止。時間是一個封閉的場,它趁著一只鳥意外的闖入,將我狠狠地摔在了歲月之外,讓我停留在原地,貼上封條。那個面對電視機悲傷難以自抑的我,再也未曾長大。
第三份證詞:他臥底在我咆哮而寂靜的內(nèi)心(來自我現(xiàn)在的家人)
甲申年春,我的子宮被一把鋒利的刀割裂,產(chǎn)下了兒子阿凡提,他成了唯一能證明我存在的人證。在此之前,我常想,我們只是活在上帝的一個夢里,他隨時夢醒,我們便萬劫不復(fù)。而我的阿凡提,他是屬于時間之外的,他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打斷了我漫無目的的生活,他以一種玩世不恭的態(tài)度顛覆了我的對世俗的恐懼。我終于邁過了我那無比漫長的少女時代。
坐月子的時候,一個有皎潔月光的四月的夜晚,我借窗外天光凝視著阿凡提熟睡的臉龐,他的臉像窗外的月光一樣明亮,我怔怔地看了半個時辰。他是一件禮物,或是一個神跡?在那半個時辰我一直在想,阿凡提,他是上帝派來臥底的吧。他臥底在我的內(nèi)心里,試圖揭穿我心底最深處無拘無束的一切。
某日,八歲的兒子看著一本花花綠綠的圖畫書,突然抬頭問我:媽媽,你知道不丹的國鳥是什么嗎?
嗯?不知道呀。是什么?
渡鴉。
我怔怔地,猛然被這兩個充滿懸念的字眼一下扯回了三十年前。那時我也八歲,我見過一只黑色的鳥,我不確定它是什么鳥,但現(xiàn)在我想叫它渡鴉。只有這個名字才能與記憶完全吻合。
鴉,是鳥類的一屬,烏鴉、寒鴉,昏鴉,與之相關(guān)的詞語都是灰暗的、含混的,甚至是不祥的。
渡,在我眼里它不是一個動詞,它是一個連接詞,連接河岸,連接白天與黑夜,連接生靈與死者,連接陽世與陰間。
那么,渡鴉是一種野外的動物,揀盡寒枝,飄忽不定,它對過去與將來了然于胸,秘而不宣,偶爾會悄無聲息進入我們的屋子,它是一個使者,引領(lǐng)我們?nèi)ネ硪粋€世界。
每天早上,我那固執(zhí)老派的丈夫曉松都會去陽臺上開窗透氣,他總是連紗窗一起打開,對著窗外吐納擴胸幾分鐘,然后忘關(guān)紗窗轉(zhuǎn)身回屋。我跟在他身后一邊關(guān)紗窗一邊念叨:“為什么總是不記得關(guān)紗窗,那我們安紗窗有什么用呢?”曉松嘟嚕著應(yīng)答,但是第二天他依然故我。
我從輕言細(xì)語到苦口婆心到河?xùn)|獅吼:“關(guān)紗窗!說了一萬遍了,關(guān)紗窗!”曉松充耳不聞。
我也曾用潔白的大紙,揮毫寫下三個字:“關(guān)紗窗?。 辟N在紗窗上。那字遒勁有力,后面跟著兩個惡狠狠的感嘆號表示憤怒。不到一周那張紙就掉了,我想曉松是故意撕掉的吧。故意就故意吧,總之他應(yīng)該記住了吧。
但是曉松的記性和我的數(shù)學(xué)一樣差。我數(shù)學(xué)不好,甚至一直數(shù)不清自己的年齡。以至于每到生日時,我就用手指扳著算,用草稿紙把中間那些年月全部列出來,一個個數(shù)著算,再列豎式一遍遍演算。這樣推出一個準(zhǔn)確無誤的年齡后,我往往諱莫如深,仿佛終于得知了一個最深的秘密,但是過不了幾天我總是疑團又起。后來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規(guī)律,隨著年齡的增大,我對年齡的概念越來越模糊,于是我也懶得算了。母親說:“你只記著,曉松比你大整整三歲,你算不清年齡就問他多大,減去三歲就行了。”
既然我永遠(yuǎn)鬧不清年齡,曉松也有理由永遠(yuǎn)忘記關(guān)紗窗。其實我們都沒有老到這個程度,我們是從很年輕的時候就逐漸忘記了這些事情。
阿凡提仿佛一轉(zhuǎn)眼就到了八歲,他在某一天突然學(xué)會了用我的腔調(diào)提高嗓門說曉松:“爸爸你又沒關(guān)紗窗!小鳥飛進來怎么辦!”
對的,連阿凡提都知道,我們家安紗窗,絕不是因為防蚊子,而是因為怕鳥闖進來。
鳥飛進來怎么辦。鳥飛進來怎么辦。曉松一直不回答這個問題。他總是嘟嚕著仿佛在承認(rèn)錯誤,但又總是一錯再錯。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雖然我們早已將對方當(dāng)成至親的親人,但我從來不曾真正了解他,也許世界上沒有人能真正理解另一個人,甚至包括自己。我的無力感蔓延到整個房間的每一個角落。但此刻我不想深究這個問題。我為什么一定要了解他呢?我甚至都不能完全地認(rèn)識我自己。我只知道,我童年的一個經(jīng)歷告訴我,要是一只鳥飛進家來,我的整個世界都會崩塌。
一個春天,我跟隨曉松去了他的鄉(xiāng)下老家。這些年來,他不斷地在回去,在泥濘路上來回奔波。我疑心他不僅僅是去看父母,他需要不斷地回去,才不至于窒息在紗窗緊閉的城市。只有在那里,他才不需要每天開窗特意吐納,才可以毫無顧忌地自由呼吸。那天,他骨瘦如柴的母親靠在門邊上,指著堂屋頂上一個角落叫我看:“看,那是燕子窩,好多年了,每年都回來。”
我抬頭,看見幾只燕子繞梁而過,穿梭往來,曉松從小長大的堂屋春和景明,父慈母愛。我仰望著,恍惚間,忽然忘記了自己在那個野草瘋長的廢棄工地上殘暴無比傷害動物的童年,而以為自己一直和曉松在這里,和燕子一起長大。
童年是一聲聲鳥兒的唿哨,曉松經(jīng)歷的是鄉(xiāng)間燕子的呢喃,所以他不怕鳥。而我經(jīng)歷的是燥熱的工業(yè)以及城市邊緣一只不知名的野鳥,現(xiàn)在我叫它渡鴉,是它帶走了我童年的摯愛與信仰。
我的兒子,正在經(jīng)歷他父親母親都未曾經(jīng)歷過的世界,在酷熱的暑假,他每天晃蕩著體內(nèi)兩千多毫升血液、拎著兩只激情澎湃的拳頭出門,抓螞蟻捉蜻蜓翻圍墻,頑劣且無比聒噪,全無少年的我那么沉默拘謹(jǐn),似乎永不準(zhǔn)備對這個世界妥協(xié)。我常想,將來有一天,他是否和我一樣,關(guān)于童年只記得夏天?我知道,在他面前,我是有原罪的。我裹挾著自己陰暗的童年印記,假裝對一切了如指掌,每天對他發(fā)號施令??墒?,既然他比我先知道渡鴉,那么,關(guān)于鳥類,我似乎并不會比他懂得更多。
第四份證詞:忽略一只知道真相的鳥(來自我年邁的母親)
母親老了。她說,她的前額頭發(fā)像開了一朵白色的花。其實她的后面頭發(fā)也是白的,只是她看不到。
她曾經(jīng)去染黑,過不了幾天,白花又慢慢地長出來了。我說:不要染,染發(fā)劑有毒。自然點好。
她說:白得太嚇人了吧。
曉松說:不嚇人啊。我還想去染白呢?,F(xiàn)在流行白頭發(fā)。
母親突然說:方爹死了。
我問:哪個方爹?
“就是小時候住在我們家隔壁的?!?/p>
母親說起一些舊事,我也慢慢想起來了,我家的另一個隔壁,我們和方家的另一個共同的女鄰居,這個經(jīng)常會挨她男人打的女人,每天傍晚都會在屋前屋后轉(zhuǎn)悠著,一直不斷拖著尖銳的嗓子喊她男人的名字:“慶生吔,回來吃飯喲!”她一直要把這句話重復(fù)喊將近一個小時,要喊到太陽完全落山,順便到每戶鄰居家閑扯幾句,言語間抑制不住她怯弱卻篤定的幸福:“我在尋我屋里男人回去吃飯呢!”而她的男人從來不會回答他,因為她的男人根本就不在房前屋后,也不在誰家躲著下棋。慶生是個采購員,在那個貧瘠年代里,那是最紅火的職業(yè),在那個時間點慶生根本還沒有回家。她心知肚明,卻每日像要完成一個儀式一樣恨不能從喉嚨里伸出一只手來拽回她的男人,每個人也心知肚明,她急于向鄰居證明,她有一個能辦事能掙錢的男人,她每天都在鄰居面前怒刷存在感。人們一邊瞧不起她又一邊嫉妒著她,敷衍著她,假意配合著她,共同澆灌那個貧瘠年代里長出的怪異花朵。直到有一天,她的男人在出差途中出車禍死了,她才發(fā)出了此生最凄厲的叫喊。
而住在我們隔壁那個像符號一樣的方爹,他每天傍晚都會搬個高凳子,上面放一碟花生米和一小杯谷酒,坐在一個小馬扎上,一個人微笑著看著周遭的世界,看著天慢慢黑下來,從太陽下去看到月亮升起。方娭毑從不喚他回去,他喝完酒自己會收拾板凳回去。在這點上,方娭毑內(nèi)心沉著而強大:她的兒女沒有給她長臉,一個是健壯而充滿傻氣的,另一個是挺拔而懵懵懂懂的,但她沉默的微笑的丈夫則完全在她的掌控之中。她實在是不屑于那個天天假裝喊男人回家吃飯實則四處炫耀的內(nèi)心自卑的婦人。
多少年后,我常想,一個強悍持家的婦女和一個依附男人的婦女,她們的命運到底會在何處分道揚鑣,又會在何時殊途同歸呢。
“那方娭毑呢?”我問母親。
“方娭毑死了二三十年了?!?/p>
梅姐姐死后第二年我們就搬家了。搬到離河岸兩公里遠(yuǎn)的另一間平房里。我的鄰居完全改變了,所以我竟不知道方娭毑死了那么多年了。我的母親說,梅梅死的第二年,方娭毑就病逝了,她是太想她了。我也不知道方爹竟一個人獨活了幾十年,被妻子驅(qū)逐出去的兒子從來沒有再現(xiàn)過面,有人說他當(dāng)了小偷,有人說他早已死去。方爹了無心事,孤獨終老。我不能揣度,他的兩個孩子在很年輕的時候就消失不見,在他漫長的孤老歲月里,他是刻意不去想起,還是真的早已忘記。
我試探著問母親記得梅姐姐死的前一晚的事情嗎?
母親:“不記得,什么事情???”
“就是有只鳥飛進了方娭毑的家里啊,你也在場啊,你們把它綁起來了,還說要給欣欣玩的啊?!?/p>
“有這回事情嗎,我怎么一點都不記得啊。”
“你怎么會不記得呢?!?/p>
我很沮喪地發(fā)現(xiàn),母親已經(jīng)不記得那只鳥了。在梅死后很長一段時間,母親一直跟我們說起過這只鳥的存在,說起那晚她和方娭毑抓鳥的細(xì)節(jié)。她是那只鳥現(xiàn)在在世的唯一見證人。但是此刻,她已經(jīng)完全忘記了。
是的,一只鳥在我的童年也許是一件大事,但對于一個曾經(jīng)有三個孩子從她身體里被硬拽出來、每天要操心柴米油鹽的婦女來說,一只野鳥的出現(xiàn)實在算不上什么。我想盡辦法想要她回憶起來:“梅姐姐死了不久時,我還聽見方娭毑一邊打毛衣一邊跟你說:她是蠢死的。她是蠢死的。是我害了她。那只鳥是來把信的。我不該綁了它的。它是來把信給我梅梅要走咧。我要是聽了鳥的話,晚上去看她一下就好了。”
母親依舊淡淡的,似乎想起什么來了:“是啊,我記得,其實那時候我們心里都清楚,是銀保哈性那晚糟蹋了她。梅梅懵懂,是被嚇得上吊的。方娭毑心痛,把那個崽趕出家門了,一輩子沒再認(rèn)他。但是我們都不敢問方娭毑。”
原來母親記得是這個。她記住了一個事實的真相,卻忽略了最早知道真相的那只鳥。
我突然想起那個在哥哥面前脫光衣服的像魚一樣的梅姐姐了。三十年前,逼仄的空間里,梅姐姐單純地挺著潔白而無處可藏的蓬勃的乳房,而藏在幽暗處的渡鴉早已洞悉了悲劇正在發(fā)生。
母親又說:“你是從哪里記得這么多啊。那么久的事情我早忘記了。阿凡提八歲了,可以吃叫雞了,男孩子要吃叫雞,糙了才長得高。明天我回家捉一只叫雞來,要他整個全部吃掉?!?/p>
母親蒼老的這一句,仿佛從童年傳來,那么準(zhǔn)確地傳遞到三十年后我的耳膜,讓我在瞬間照見了小時候的自己,那么自卑地饞著弟弟的叫雞。那么,我和母親之間,人與人之間,人與鳥之間,或者人與萬物之間,是不是遍布著無數(shù)條秘密的通道呢。僅僅是語言阻隔了我們與世界嗎?我不能確定。即使是相同的物種之間,尚不能真正理解,我們聽不懂彼此的語言,那么,我們只能孤獨地依靠彼此誠實的體溫,互相溫暖或者爭斗,慰藉或者羈絆,就像那只拴在椅子上的鳥,對人類來說,它的語言細(xì)若游絲,卻又如此珍貴。
辯護:我們是另一個世界的倒影(來自未來的我)
記錄下以上這些證詞的時候,我的記憶似乎并沒有更明晰,梅的鮮活或消失,在我和我家人的過去和現(xiàn)在的記憶中,都是模糊的,隱匿的。那天早上,到底我的母親是說的“梅梅上吊死了”,還是“梅姐姐上吊死了”? 她這句話到底是對我們姐弟說的,還是對我父親說的呢?我到底是回答的“銀保哈性和她睡的”,還是“銀保哈性和她住的”呢?梅姐姐到底是什么樣子的,為什么童年的我只看見了她圓圓的笑臉,而長大后我只記住了她蓬勃的胸脯呢?那只野鳥,黑色,撲騰著的樣子,我未曾真正見過,只在方娭毑和母親口中聽見過,為什么它一直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乃至影響了我一生的生活習(xí)慣呢?
無數(shù)未被發(fā)現(xiàn)的語言,在大地之上喧囂著,無數(shù)未被證實的語言,在我們和死去的親人間互相傳遞著。側(cè)耳傾聽,或許是我們最好的途徑。而記憶是多么不靠譜的東西。但,唯有記憶,才能同時指向細(xì)節(jié)或者虛無之境。
所有的細(xì)節(jié)都試圖掩蓋真相,所有的細(xì)節(jié)都試圖說出真相。那些我童年模糊的問題,永遠(yuǎn)也不會有答案了。我的弟弟欣欣,那個吃了無數(shù)只叫雞的男孩,從上完初中就再沒有長個子。而我,我母親瘦弱而饑餓的女兒,上完初中已是班上最高的姑娘了。
有了阿凡提以后,我再也沒有懷疑過母親的愛。
長大以后,我一再認(rèn)真讀了賈誼的《鵩鳥賦》,“四月孟夏,庚子月斜兮,鵩鳥集予舍”,“野鳥入室兮,主人將去”。賈誼是在長沙寫就這篇著名的賦章,那天鵩鳥入賈誼居室。這個憂傷的黃昏,也許只是賈誼諸多蟄居日子中的一個平常的片段,幾年后,賈誼抑郁而死,終年三十三歲。
某年某月,我遷居長沙,賈誼故居離我家一箭之遙。我喜歡在有風(fēng)的時候,穿過市聲嘈雜的太平老街,坐在賈誼故居的圍欄上,聽著風(fēng)聲,想著它能給我?guī)硪恍┻b遠(yuǎn)的事情,也想著,它終將吹走我一生所有的記憶。
也許,我們本來就是幻象,我們只是另一個世界的倒影。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