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碧靜
一
整個早上馬開賢老人都像一只被人踩癟的破皮球,“哧哧”漏氣的身子彎成了半扇毫無生氣的彎脖子瓢。
兒媳賽里梅叫了他三遍:“大,收拾桌子?!彼詈蟠说谌椤白雷印钡奈惨?。要不是他從自己的冥想中驚醒過來,眼光使勁撕破蒙在眼上的那層霧氣,怎能見著兒媳賽里梅那雙焦急中略有不滿的眼睛。
馬開賢老人像要說什么,終是將涌上喉頭的話用半樁殘牙嚼了嚼,少了樁子一樣的牙齒支撐的臉頰隨著他的咀嚼一下下吸進去,只凸出兩塊礁石般的顴骨,他的臉就瘦得觸目驚心了。他毫無表情地轉(zhuǎn)開了眼光,也不哼一聲。他這只漏氣的破皮球——或是干癟的彎脖子瓢僵僵地走到后門旁,拿起一只掃得只剩下把頭,當?shù)厝朔Q為“葛蒂兒”的掃帚頭并一只小小的鐵簸箕,木木地走到客人吃完的高桌子旁。桌上一派狼藉,最顯眼的是一堆堆仍散發(fā)著麻辣濃香的羊骨頭。這是兒媳的拿手好菜“麻辣黃燜羊肉”,偏石同村的特產(chǎn),幾乎人人會做,相同的材料,各人做的又有細微的不同,只是那些跑幾百公里專程來吃這個菜的城市游客是吃不出來的,他們只要下了高速路,看著路邊打著“麻辣黃燜羊肉”的招牌就會進來。也有吃精了的,下次來就專往“爾撒正宗麻辣黃燜羊肉”店跑了。
這段時間,老人感覺心里住了兩個馬開賢,他們一個白一個黑,兩個馬開賢時常在心里打得不可開交。兒子飯店剛起步時他希望飯店財源廣進,隨著兒子飯店生意越做越大,他竟然默默求乞真主不要再賜予那么茂盛的財源了。
馬開賢老人小心地將剩菜倒進泔水桶,油膩膩的“葛蒂兒”斜偏著將羊骨頭掃進吃在桌邊的小鐵簸箕里,只兩下,馬開賢老人的手就無法自制地顫抖了,他喃喃自語,用自己聽得到的聲音說:真主啊,我是個罪人,實在不敢求乞您的饒恕啊……
二
想破幾個腦袋也想不到兒子爾撒的小飯店能在一年多的時間里開成這個規(guī)模!
一年前這里是形容年輕人想法不著邊際的莊稼地——沒邊兒。
一年前偏石同村的人想如何發(fā)財想破了幾個腦袋。
一年前兒媳賽里梅哭著喊著要跟爾撒離婚。賽里梅原本不是潑婦,可是貧窮如同一根尖銳的挑花針將人內(nèi)里的“潑”挑出來了。
一年后的今天高速路像被剖開了肚皮露出堅硬脊椎的黃鱔,閃耀著白亮的骨脊遠遠地刺向天際。天際是哪里?偏石同村的人不去想也想不到,他們只想借助這條黃鱔魚脊般無限延伸的可能來改變自己的處境。
一年后的今天,高速路下十多家村人開的小飯店猶如被澆了松油的火把點著了!偏石同村的黃燜羊肉沖出了偏石同,打到了昆明、楚雄、保山等相鄰州市甚至是省外。一年后城市游客將“去騰沖大熱鍋煮雞蛋順便在偏石同村吃羊肉”改為了“去偏石同村吃羊肉順便去騰沖大熱鍋煮雞蛋”。
一年后兒媳賽里梅再不提離婚的話,她悄悄將“潑”掖回了內(nèi)里,莊重地戴上了蓋頭,像有了遮擋,生怕被人發(fā)現(xiàn)了她曾經(jīng)的不堪。也為爾撒羊肉店的“清真”做著活招牌。她和爾撒巴心巴肝經(jīng)營起小飯店,一分分攢下了錢,眼看入冬快夠五萬了,這錢還可以再救四歲的孫子一次。
想起孫子,老人馬開賢就想不管不顧地大哭一場,哭完了再該做什么又做什么。孫子七個月早產(chǎn),落下個腦癱,生下來就搶救過一次,兩歲上又搶救一次。這次醫(yī)生下了斷言,如若不趕在邁進冬天這個門檻手術,孫子可能過不了冬天。
孫子咋會早產(chǎn)呢?還不是他媽為這個窮家操勞。不能想,他曉得自己一想還得再哭一大場,那就連撇申(晌禮)也完成不了了。對于現(xiàn)在的這個馬開賢,他不想再給他絲毫放松功課的理由了。
馬開賢老人洗完小凈,戴上那頂洗得寡白的白帽,盡量伸展開彎得像一扇瓢的矮小身體向清真寺走去。路邊有一家宰雞店,店主很富態(tài),窄小的白帽歪戴在胖大的腦袋上,一張闊大的臉笑著和馬開賢老人打招呼,手里提著一只宰好的蘆花大公雞正往圓桶狀的機器里送。馬開賢嘴里應了聲,并未停步。這年頭的人是懶到家了啊,連褪洗一只雞都不愿意了。他想到了早幾年,日子沒這樣好過,不會天天有雞吃,雞要放在主麻天開經(jīng)或搭救亡人才請他們這幾位德高望重的老阿訇宰上一只。那個時候他們往往是從清真寺禮完拜回來,在路頭被抱著雞的阿姑阿嬸攔著,接過刀子就著門前的窄溝嘴里下著太思米就把雞宰了,隨后在阿姑阿嬸家凈了手,接過兩只油香道了謝而去。接下來主人會十二分認真地褪洗雞,先劃肚子取內(nèi)臟、取雞嗉子、雞血皮,用線縫合好。再將坐在灶上沸騰的開水淋在雞上褪盡雞毛、割雞翹、雞小撤兒、摳雞嘴殼、摳雞舌頭、撕雞腳外皮……
現(xiàn)在的機器褪洗如何比?馬開賢老人甚至認為這種對比本身就是對傳統(tǒng)的侵犯。這幾年高速路邊的飯店為了省事,每家每天七八只雞地往宰雞店送,他們得把工夫用在褪洗主打菜羊上,那東西沒辦法用機器弄。有時雞端上桌才驚異地發(fā)現(xiàn)雞翹沒割、小撤兒沒取。好幾次馬開賢老人盯著炒好的雞肉,像被無形的繩索拉到客人面前,他差不多就要對客人說:“難為你了,雞沒炒好,重給你換一盤?!笨腿肆ⅠR大口咀嚼阻止了即將出口的話。他將那句話艱難地咽回了肚里,彎弓著身子挪到后門邊坐下伸著細瘦的脖子打嗝,他覺得有些消化不良。
事后他就反復叮囑兒子兒媳取回雞后要仔細檢查。兒子是個木呆子,矮小單薄,只是還未被世事鍛打得彎背。兒子只會重復一句:“曉得了,大?!眱合眽K頭胖大,是個盤莊稼的好手。盤莊稼時她在莊稼地里把汗珠揮灑得淋漓盡致,現(xiàn)在她將這些汗珠揮灑到小飯店了。她用垂下來的蓋頭角擦一把汗津津的臉,給老人講“道理”,她說:“大,這些人哪點像穆斯林呢?哪點像呢?是因為這里沒其他飯店,所以隨便進了,和我們出門專門找清真飯店是不一樣的?!?/p>
馬開賢老人有些同意兒媳的說法,可又覺得實在別扭。他心里那兩個黑白馬開賢又開始廝殺了。
黑馬開賢說:兒媳說得對,這些規(guī)矩只對穆斯林起作用,外族人是不會在意的。既然不在意,也就說你沒損害到別人什么嘛!
白馬開賢說:話是這個話,理卻不是這個理。萬一遇到虔誠的穆斯林食客咋辦?這不是將不潔的食物賣給人家嗎?背的罪又算在哪個頭上?這不是“掛羊頭賣狗肉”嗎?
黑馬開賢說:你就不要老古板了!兒子兒媳撐著這么個飯店,還要輪換照顧至今仍睡在搖籃里的可憐孫子實在不容易,他們只敢請一個小工,有時總有照顧不周的地方。
白馬開賢說:看看現(xiàn)在這些清真飯店吧!有幾家真正達到了“清真”!照此下去,還不知被他們糟踐成什么樣?
三
想到“糟踐”,馬開賢老人像被冰冷的利器扎了一下,又疼又冷又怕。這個時候他已經(jīng)在清真寺禮完撇申往回走,穿過安靜的小村落,岔向通往高速路與村公路那條連接線就是另一個世界了。這個擁有十多家回族小飯店的連接線是個小世界,馬開賢感覺耳膜是被嘩地撕開的,像撕開了一頁沉重的窗簾,洞開的窗戶不容拒絕地往里灌進聲音。
拐過一個彎,一輛三輪摩托靜悄悄地停在易卜拉欣飯店后門的小路上,馬開賢一眼看到了貨廂上遮蓋得嚴嚴實實的厚篷布,走過時還能聞到一大股腥膻的氣息,馬上明白了,這輛車是馬二嘎的,正是這車上個月給兒子飯店送“貨”。
這一明白一直壓抑在心底的那團火就瘋狂地躥出來了,燒得他整張老臉都泛紅開來。這個馬二嘎,上回被他攔在村子里教育了半天,一口一個錯了,想不到還在干這骯臟丑陋的營生。
馬開賢老人打定了主意候在這里,等他和易卜拉欣出來卸“貨”就將他倆罵個狗血噴頭??墒牵麤]等到兩人出來,時間一分分走過去,他的心一點點靜下來,像一塊石頭沉到底不能再往下沉時就會感覺被浸透的冷,冷到極致就會滋生悲哀,悲哀將老人的頭勾到了雪白的上衣上,他沉默著,一步步挨回了家。
從這天開始,馬開賢老人主動承擔了照顧孫子的責任,不愿再到前頭飯店幫忙了。
爾撒兩口子當然明白是咋回事,但都不愿深想。他們都將“為了兒子,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作為擋箭牌擋在自己的內(nèi)心深處,不愿往里探究。隱隱地他們都透徹:擋箭牌前是早一天做手術,兒子多一分生機。擋箭牌后是,鄰居易卜拉欣只需花三分之一正常羊的價錢就可買回一頭因生病或外傷剛死去不久的羊,除了沒經(jīng)過正規(guī)穆斯林的宰牲外,從肉質(zhì)到保鮮程度真沒多大差別的。他們也曉得,易卜拉欣因為“開放”得早,早在半年前就這樣進貨,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添置了一輛小轎車一輛小貨車,據(jù)他透露,他家銀行存款也比爾撒家多了一位數(shù)。
這些小飯店的年輕人,他們的祖祖輩輩都是虔誠的穆斯林,每個人都清楚地明晰《古蘭經(jīng)》里禁止商人出售自死物,知曉這樣做后世將受到的責罰。只是,他們就像一茬爭先恐后往上躥的莊稼,沐浴在市場經(jīng)濟的春風里,稍微躥慢點就會被擠得失去生存的空間。
他們一再對自己的心說: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況且他們的食客絕大多數(shù)是無關緊要的外族,請求至仁至慈的真主饒??!
四
自從痛心疾首地痛斥兒子兒媳無果后,馬開賢老人覺得活著的心性都被掏得所剩無幾了。兒子爾撒面對斥責仍是呆木木的,只會一聲聲地喊“大,大”,語氣里墜滿了苦楚和無奈,讓人覺得這個男人根本就承受不起這么大的罪責。
馬開賢只好將矛頭對準兒媳賽里梅,她倒是坦然得很,扯起蓋頭下角擦一把汗津津的臉,又指指睡在搖籃里咿咿呀呀的兒子說:“大,瞧瞧你大孫子吧,他再不醫(yī)就死掉了。”
說完這話又扯過蓋頭下角掩住眼睛嗚嗚地哭了起來。她的哭是一位母親扯心扯肝的疼痛,她邊哭邊痛訴她可憐的兒子即便做了這次手術也不代表完全好起來,這一輩子不曉得還要醫(yī)多少次,不積攢下點錢咋辦?或者她可憐的兒子根本就等不到就醫(yī)了,她真怕什么時候睡醒他就已經(jīng)歸真了……
賽里梅哀哀的哭訴像一把小錘將馬開賢老人的怒火和苦口婆心的忠告一下下敲打得變了形,終化成了一攤的苦水。
那以后他完全失去了開飯店的新奇與熱情。想想當初的那個馬開賢,可完全不是這樣的。那時不用兒媳賽里梅吩咐,從早到晚總能找得到事情做,苦點累點,卻是苦中有樂,累里有喜。他經(jīng)常站在小飯店門口翹首企望,只要看到小轎車下了高速路出了收費站,便慈眉善目地看著,真有車往這邊開了,又忙著指揮師傅停好車,樂顛顛將人迎進飯店,又泡茶又遞菜譜。等客人點好菜,又殷勤地給人指明衛(wèi)生間??腿嗽诶先说募毿恼写滦那槎挤浅:?,一不留意多點兩個菜,老人又以老朋友的口氣幫他們精減兩個,走時還給人家茶杯里添滿開水,這樣一來,下次客人必是找著這一家來的。
馬開賢老人對兒子和兒媳說:“那么多飯店人家不去,偏跑來你飯店吃,你就得感恩真主,就得親人一樣地對待人家,這才對得起人家來你店里吃飯,給你付錢?!?/p>
可是,現(xiàn)在阿巴(爺爺)欺瞞客人了,我就是一罪人!真主啊,我該咋辦啊?馬開賢老人對著熟睡的孫子喃喃說,又拿起一串雪白的泰斯比哈(念珠)數(shù)了起來。
日頭偏西,馬開賢瞅瞅屋角那只電爐,爐上一只比拳頭大不了多少的小鋁鍋冰冷地杵在那里,直杵得馬開賢一陣心寒。自和兒子兒媳鬧掰,他就不愿在飯店里吃飯。小半碗米、兩個素菜,足夠他吃上一天了。
院里響起了腳步聲,是小工來喊他吃飯。他本是不愿去的,可小工說:“阿巴,你就去吧。今早阿嬸和馬慶阿訇家過了一膀子壯羊肉,特地炒了黃燜羊肉請您吃呢!”
馬慶阿訇家的羊好,宰牲也認真,這是在偏石同村公認的,但價錢也不便宜。如若兒媳果真過了他家的肉向他賠罪,也足以看得出她的真心了。莫不是兒媳真有了悔罪之意?如若這樣,我是應該去的。
馬開賢迅速在心里權衡一番,終是打定主意去了。他想著借此機會也許可以勸兒子兒媳悔改,還可以緩和緊張關系。
今晚客少,臨門的兩張小桌子上坐著兩個散客,不一會兒也先后吃好走了?,F(xiàn)在,偌大一個飯店就他們自家人這一桌。
飯桌上,兒子兒媳顯得非常殷勤。兒媳除了一個勁兒地勸菜,還將她那張碩大的臉盤笑成了一朵鮮艷的石榴花。馬開賢被她笑得蒙了,也不輕易開口,只默默下了太思米,扒了兩口飯,滋味十足的黃燜羊肉嚼在嘴里也吃不出什么味兒。
兒媳說:“大,現(xiàn)在日子越過越好了,就更得齊心!越齊心呢,日子就越過得好!”
兒媳又說:“大啊,人都說家和萬事興!又說和氣生財!自家人可不能拆自家人的臺子。爾撒,你說是嗎?”兒媳說著擰了兒子爾撒手臂一把,疼得兒子齜牙咧嘴的,卻一個勁兒地迎合著說:“是,是這個理!”
馬開賢開始聽著像是講和的意思,可越聽越覺得兒媳似乎話里有話,老脾氣上來了,就干脆說:“我說,你們就別打太極拳了,有話直說吧?!?/p>
兩人一聽老人這話,先愣了愣,相互對視一眼后,兒媳“撲哧”一下將肥大的屁股摔到靠背椅上,剛才繃著的那股子“小心”也一并摔得落花流水,看樣子她是早撐不下去了。她舒出一口氣,用往常那股大咧咧里又夾雜著棍棒的尖刻戲謔口氣說:“大,您老還裝啥子?人都說你要去檢疫局投訴我們,叫公家來查我們的肉源?你說,有沒有這回事?”
繞了半天,原來擺的是鴻門宴??!
馬開賢一下子心里明鏡似的,他曉得這是上回他罵馬二嘎時說的氣話傳到兩口子耳朵里了。說真的,當時他覺得自己可能就真的會走這一步了,只是過了那個點,他還得細細想一想能不能這么辦?他曉得要真這樣辦,兒子兒媳的飯店可能就真完了。現(xiàn)在食品安全、衛(wèi)生頻頻出問題,不但公家會抓他家當?shù)湫?,飯店的名譽也就毀了。在這件事上,老人一直十分矛盾,總覺得事情不該是這個結(jié)局。他對兒子兒媳還有信心!
只是現(xiàn)在兒媳把話都挑明了,這件事就得擺到桌面上來談了。
“不錯,我是說過那樣的話。人在做,兩膀飛仙在記功過,至能至大的真主在看,別以為你們做得秘密,頓亞(人世間)是沒有秘密的!”馬開賢沒等兩人答上話,又接著說,“不過,我覺得你們不會那樣執(zhí)迷不悟的,對不對?”
兒媳賽里梅跳了起來,她一把扯掉蓋頭摔到桌上,尖細著嗓音逼視著馬開賢老人:“阿大,就你是穆斯林,就你虔誠、不染人間煙火行不行?別人都是狗屎,可你要曉得,你現(xiàn)在吃的用的都是我們這些狗屎掙來的。裝啥子裝呀?現(xiàn)在這社會,有錢就是老大!有錢就可以救你孫子的命!沒錢就只有等死……”
“錢可以慢慢掙,有些東西失去了,一輩子也掙不回……”馬開賢面對著兒媳機關炮的轟炸,心痛難耐,他干瘦的臉頰紅了又青、青了又白,卻努力維持著最后的尊嚴。
“喲!我的阿大,你說得可真輕巧,有本事你給我掙啊,你倒掙錢給我看看。我們現(xiàn)在給你打聲招呼,算是給你老臉面。不然我們做我們的,又關你個屁事,你別筷子夾的不吃要吃腳夾的!”
“你,你這是人話嗎……”馬開賢老人萬萬想不到兒媳能說出這種大不敬的話。他一時感覺心慌心跳、氣阻胸悶,顫抖的手指著兒媳嘴里說不出一個字。兒子爾撒只會在一旁耳語般地說一句:“我說,你就少說兩句吧!”
哪曉得兒子這句無關痛癢的話又使兒媳火上添油了,她借題發(fā)揮、裝瘋賣傻地干脆發(fā)起飆來,她將桌子一拍,掀翻了茶杯,邊哭邊罵:“哎喲,我咋會這樣命苦?攤上一個無用的老公、一個癡癱的兒子、還要加上一個老火(難纏)的公公……我……”正哭罵著,只見不解世事的小工急匆匆跑了過來,她將端著的小簸箕“噔”一下坐在桌上,也不看勢頭,就火急火燎地說:“嬸子,錯了錯了,你炒的是客人的羊肉,這才是馬慶阿訇家的羊肉……”
“啊?”
一時間,桌前的三人都愣了。兒媳停止了哭罵,像是唬著了。兒子不知所措地望著此時已面無人色的阿大。馬開賢從骨子里低低吼出一聲:“報應啊……”便一口氣堵在嗓子上不來,昏死過去。
桌上,那膀子壯羊肉在燈光下油晃晃的,紅是紅、白是白,分外勾人食欲。
五
躺在床上這段時間,馬開賢覺得做了一個長夢。
現(xiàn)在能下地了,他卻仍覺得在做夢,人整天恍恍惚惚的,卻似乎不記得夢里的內(nèi)容?;蛘呤撬辉敢馊ハ肓T了。
最近他老夢到老嬤嬤,他想是老嬤嬤想他了呢?還是他想老嬤嬤了呢?或者都差不多,或者他們就該見面了。
這天晚上他又在數(shù)泰斯比哈,數(shù)一數(shù)能讓他心安一點。數(shù)了兩遍,馬開賢數(shù)不下去了,拉開屋門,院子里黑漆漆的,看一會兒,適應了黑暗,可以看到前院的飯店門板透出細微亮光,今天是“十·一”黃金周頭一天,外來旅游的客人很多,雖是夜下,飯店里仍是人聲鼎沸。
距離齋月還有兩個月,自從那次晚飯后,馬開賢的良心再也沒有安穩(wěn)過哪怕一秒鐘,而且這種不安穩(wěn)是與日俱增的。他不求乞真主用他的苦修和堅忍抵消他縱容的罪惡——這確也是無法抵消的!只是希望加倍的功修能使他好受一點。
馬開賢立在門口,感覺每一絲涼意里都長出了一個鉤子,不經(jīng)意地、又是深入地勾住了他的肌膚,他被涼意勾得有些站不住,好幾次都像一片單薄的紙片要被吹倒。馬上就立冬了,空氣里的涼加厚加重了,馬開賢猜度著等空氣里的涼重到厚到不能承載時就該下霜了,下了霜黑夜就會變得拖拖沓沓,就像一個人說“快了”,實際上要等天亮還得很長很長時間。又像一個人說“還早,還早”,實際上說著說著黑夜就來臨了。
那個時候,孫子的手術是不是也順利進行了呢?這樣想著,就下意識地回頭看一眼孫子。孫子仰面睡在他收拾得十分潔凈的床上,照現(xiàn)在這個角度,孫子腦積水的腦袋顯得出奇地大,四肢又因不活動而萎縮顯得那么地干癟瘦小。他就像搭配怪異的假娃娃!然而,他又是那么地真實,真實得讓每一個親人都痛到了心里去。
馬開賢抹一把混濁的老眼,輕輕掩上了門。他將自己關到了黑暗里面。他在心里對自己說:老嬤嬤啊,還是你早走的好!都說真主總會召喜歡的仆人先去,我這點是咋說都比不過你??!
他在黑暗靜寂的院子里轉(zhuǎn)了兩圈,一陣陣涼意里聞到了一股腥膻的氣息。這種氣息使他痛苦而又戰(zhàn)栗。想起來了,院子左側(cè)的羊圈里關著兩頭下午二嘎子送來的羊——不,是放著兩頭失去生命的羊尸體。兒子和兒媳還來不及處理。
突然想要逃離,又突然想去看看它們。心里的兩個馬開賢又開始廝殺了。閉上了眼睛,口里念著“至仁至慈的真主啊……”無助地讓恐慌和苦楚淹沒自己。
“咩……咩……”一聲脆生生的羊叫聲傳入了他的耳朵。
馬開賢一驚,偏著耳朵聽了聽,又什么都沒有了。他苦笑著晃了晃頭??墒?,沒等他晃完頭,第二次咩咩聲又傳來了。
不是頭一次聽到的,頭一次的是柔弱一些的母羊的聲音,綿軟有尾音,這一次的粗獷老氣一些,不拖沓。
馬開賢的眼睛射向了左側(cè)的羊圈,他興奮了。一步步跌撞著撲向羊欄的同時,天上的月亮拉開云層將光輝灑遍了小院。
一下子明如白晝的小院里,羊糞的甜腥繚繞里,馬開賢真切地看到,一頭黑色的小母羊和一頭黃色的公羊站在羊圈里。它們用羊們一向溫和的眼光靜靜地看著他,黑母羊的眼睛溫潤潮濕,它像披了一件名貴的黑緞子,在月光下反射著誘人的光亮,它的蹄子小巧秀氣,一圈雪白的毛鑲在黑前蹄上像故意弄了一道漂亮的繡花邊。相比之下,披著黃裘般的公羊威武莊嚴,它頭上兩支稍稍卷曲的角是它的利器或手杖。它很老到地長著山羊胡,魁梧的身體像木樁一樣穩(wěn)穩(wěn)地站在羊圈里。
馬開賢在心里問:這是咋回事?
公羊咩咩地回應兩聲,像是在說“堅持正信的人啊,我們是真主所賜的佳美食物。如果你們不吃豬肉、血、自死物和不以真主之名宰牲的食物!”
馬開賢虔誠地以右手撫心:“萬物非主,唯有安拉!”
公羊又咩咩地說:“請你去做小凈,然后以真主之名為我們宰牲?!?/p>
在這個月光普照、明如白晝的夜晚,一直帶有大凈的老人馬開賢認真細致地再一次做小凈,分把數(shù)地洗手、漱口、嗆鼻、洗臉、抹耳。之后下著太思米從容地為兩頭羊宰牲,他從容地做著這一切。從下刀的這一刻開始,老人的心像經(jīng)歷過驚濤駭浪的大海,經(jīng)過了,就像埋葬了悲愴和雜念,再沒有什么能打擾它的蔚藍、澄明和安寧。
六
爾撒和賽里梅一直忙到夜里十二點。他們拉亮院子里的燈,雖疲憊萬分卻仍興致盎然地準備處理下午馬二嘎送來的“貨”時,卻驚異地發(fā)現(xiàn)兩頭死羊脖子上準確而嫻熟的刀口?;刈宓睦习①陰缀趺咳硕加凶约涸咨奶攸c,自己的大也不例外。這分明是大宰的牲!
他們看到兩頭羊——一黑一黃,黑母羊像裹著黑緞,黃公羊像披著黃裘,高貴安詳?shù)夭⑴潘谘蛉?,殷紅的傷口上掩著干燥的草把子,它們的呼吸似乎剛剛停止、血液似還作著靜止前的細微流動、咩咩的尾音似乎還停留在空氣里未曾遠去——一切都證明著它們剛剛被宰牲。
此刻的黑夜恍若白晝。靜靜地,兩口子在羊圈前站了很久很久。
選自《民族文學》2016年第4期
原刊責編 陳 沖
本刊責編 鄢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