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永春

一

秋月趁著日頭爺沒落地，正在院子里翻揀晾曬的干菜。那些被她漬過的茄子，扒成了條狀；煮熟的土豆，被切成片狀；還有被切成絲的豆角。這些準備晾曬的什物，或被她掛在晾衣繩上，或放置在高粱稈穿的簾子上面。秋月一秋天這樣捯飭來捯飭去，被她晾出來的干菜，可以足足裝滿一絲袋子。這些干菜足夠家里一冬天和整個春天吃的。秋月晾曬著干菜，也向人們晾曬著自家充實的小日子。正在秋月埋頭干活的時候，外面的喊聲驚動了她。誰家孩子，被車撞了！這話讓她一愣怔，她忽然想起了毛毛。剛才還在自己身邊的毛毛消失了。她火急火燎地順著喊話的方向奔去。

秋月的愛人福生子又隨村子里的包工頭出去打工了。村子里的包工頭是村民自己選的，他們實際上跟這些出外地干活的村民沒啥太大差別，一樣搬磚壘磚，一樣支架子打盒子，一樣爬樓下樓，區(qū)別就是村里包工頭把村里能干活的青壯年組織到一塊帶到城里的建筑工地來干活，到了開支那天，城里的包工頭給村里的包工頭每個月增加個三頭二百的。跟著出來干活的村民，認為這是合情合理的，因為沒有村里包工頭來組織他們，他們自己就不知道到哪個建筑工地來干活，更說不準出來干活能不能拿回去工錢。村里的包工頭也都出來打拼多少年了，一般都在一個地方有了固定的供需關(guān)系，也就是說，哪個建筑隊雇用哪支農(nóng)民工隊伍基本上都是固定的，雙方都有了一定的信譽。跟著村里包工頭出來干活的農(nóng)民工，吃住行基本上都由包工頭張羅著。這種臨時組成的建筑隊多以親屬關(guān)系或村鄰關(guān)系為主，他們內(nèi)部分工也很明確，有干小工的，有干架子工的，有干木工的，有干瓦工的。他們一過了春節(jié)就從村子里出來，到城里找活，年終再回去。村里的包工頭帶著村民出來干活，村民都聽他的，慢慢地他在村里人心目中便有了很高的威望，使他成為村里人的主心骨。

秋月結(jié)婚那陣子，福生子戀家。守著那二三十畝地，地里出那兩個錢有數(shù)，兩口子瞅著那幾個子兒花，年年緊巴地過日子。秋月長得白白凈凈的，一米六五的個子就像一棵修竹，細細的腰身更襯托出來她臀部肥碩的美來。那杏仁似的眼睛就像一彎秋水，就像一牙秋月，望過去風(fēng)情萬種。那眼神男人們見了就會怦然心動，不小心秋月就把你的魂勾了過去。還有那一口齊刷刷的小白牙，誰看了都會咂咂嘴，真漂亮。秋月是個天生的美人坯子，不說在村里，就是放到城里，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美人。秋月鼓動福生子：你也跟村里包工頭出去打打工吧，咱家那點兒地，現(xiàn)在都用機械干活，我一個人也能伺候過來。福生子說：我出去打工，想你。秋月心一軟，就沒硬勸他。可是后來村里包工頭因為工地人手不夠，三番五次來秋月家鼓動福生子出去打工賺錢。福生子于是也就出去打工了。

頭一年，到年根兒前福生子回來了，拿回家三萬多塊錢。福生子記得回來那天晚上，把秋月翻過來掉過去地一晚上折騰了三四次，直累的福生子滿身淌汗，成為一攤稀泥才肯作罷。轉(zhuǎn)過年，福生子又出去打工，年終回來還是拿回來好幾沓子錢，可把秋月高興壞了。這時的秋月就開始張羅翻蓋房子，秋月蓋的房子跟鄰居家的一樣漂亮，紅鐵皮蓋，磚瓦房，落地窗，貼瓷磚，三間大房還外跨一間車庫，屋里裝修得跟城里樓房沒啥兩樣。這時，秋月懷了孕，有了大房子，又有了兒子。丈夫打工掙回來的錢也不少，秋月在家伺候地，每年收入也很穩(wěn)定。幾年后，他們的毛毛就長到四五歲了。

到年根兒前，福生子打工回來了。毛毛見到福生子就哭，不讓福生子抱，福生子拿出來給毛毛買回來的玩具，電動車電動手槍一大堆來逗毛毛。哪知道，毛毛拿起玩具就跑了，就是不讓福生子抱。這時，秋月過來，用手指著福生子說，毛毛乖，這是你天天盼回家的爸爸?？旖邪职郑∶忝銖姀姷剡^來，他聽到媽媽再三地勸他，毛毛只好對這個陌生的男人怯聲聲地喊了一聲，爸爸。聲音不大，但就這一聲把福生子眼淚都給整下來了。出外干活，他一個是想老婆，再就是想毛毛。毛毛乖得很，長得白白胖胖，一雙大眼睛忽閃著，眼睫毛長長的。毛毛從來不哭不鬧，打小也沒有生過什么大病。誰見了毛毛都喜歡逗逗他。秋月干凈利索，把毛毛拾掇得人見人愛。

毛毛可會哄人了，家里來了客人，你讓他叫什么大爺大姨，他那小嘴可甜著呢。秋月說，毛毛背首詩，毛毛小嘴甜甜地說道：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腿寺犃私泻?，說，毛毛再來一首。毛毛眨巴眨巴眼，童聲童氣地說，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毛毛這幾天迷上了足球。這還是福生子上次回來給毛毛買的，福生子說，毛毛這么聰明，讓他學(xué)踢足球吧，長大了幫國家隊贏一場球，也長長咱們中國人的志氣。平凡的日子就像蜜一樣，甜著秋月的心。

秋月聽到院外的喊聲連跑帶顛兒地直奔正大街而去。邊跑邊喊：毛毛、毛毛，就是沒有回聲。聽不到毛毛的應(yīng)聲，秋月很害怕。

正大街其實是一條由南向北沿街穿行的公路，這條公路兩側(cè)是一家挨一家各式各樣的商店、酒店、服裝店，所有做買賣的一股腦兒都搬到道路兩側(cè)了。秋月家住在正大街道東的第二趟街。秋月沒事很少去正大街，一來她嫌車多人多鬧騰，二來一到正大街，她好逛商店?？少I可不買的，進到店里面營業(yè)員熟頭熟臉，人家一勸不好意思不買。秋月總認為福生子在外打工掙倆錢兒不容易，能省點兒花錢就省下點兒。毛毛穿的衣服，吃的奶粉，小孩用的東西，只有到了非買不可的時候，秋月才上一趟街。秋月用手牽著毛毛，毛毛走起路來踟躕的樣子很好玩。見到毛毛的大人們都停下來，逗一逗毛毛，然后，大人和孩子都開心一笑。每逢這個時候，毛毛大出風(fēng)頭，小家伙人越夸他，他越來勁兒，逗得人們笑個不停，整個街的大人們都喜歡毛毛。

這是條街，也是一條通往省城和縣城的大道。往上去九十多公里到省城，往下走三十多公里到縣城，使它成為一條很繁榮的路邊街。

二

撞毛毛的車是一輛沒有掛牌照的小型越野車。當時，這個車在沒撞上毛毛之前，街上的人們就發(fā)現(xiàn)這輛車不正常，它像瘋狗一樣一路狂奔很遠就直撞過來。按常理說，車過往商業(yè)繁華路段應(yīng)該減速，更何況是傍晚視線不好，可是這輛車非但沒減速，反過來卻是在加速。就這樣，把路中間撿球的毛毛撞飛了。你撞了人，就該停下來?？墒亲擦巳说脑揭败嚕谷桓鷽]事似的一溜煙跑了。毛毛被撞飛的一剎那，被臨街上的人看到，就有人喊開了：撞人了，撞人了！聽到了人們的喊聲，街道兩邊商店里的人們都跑了出來，有幫助攔車的，將毛毛盡快送到醫(yī)院；有幫助抱起被撞傷的毛毛；也有被嚇蒙，呆呆立在那里的；有打報警電話的；有去喊秋月的。這條街瞬間慌亂了起來。秋月跑過來一看正是自己的孩子，大喊一聲，我的毛毛，就昏了過去。

在附近住的福生子堂兄很快被人喊了過來，趕緊幫著抱毛毛往鎮(zhèn)醫(yī)院送。鎮(zhèn)衛(wèi)生院離這兒也不遠，幾個人過來幫忙把孩子抱上車。緩過氣的秋月抱住毛毛不撒手，還一聲比一聲急促地喊道：快，快！送毛毛上醫(yī)院。

毛毛被送到醫(yī)院。值班醫(yī)生急忙跑了過來，趕快把孩子抱到搶救室?？墒?，毛毛被推進搶救室還不到一刻鐘的工夫，就被蒙個白床單推了出來。醫(yī)生搖搖頭，孩子心臟已停止跳動。

秋月根本不信毛毛會死，大聲喊道：我的毛毛，我的毛毛，不會死的。秋月又昏過去了。

秋月的親屬把毛毛送到太平間。

毛毛被車撞死了，秋月一下子像天塌下來似的，自己原本做事一向有主意，可是這回秋月不知道自己該干什么了，心里一片茫然。心想原本好端端的日子，不缺東不缺西的，一家人在一起快快樂樂，現(xiàn)在毛毛沒了，自己也就一下子像丟了魂兒。她把一個活蹦亂跳的孩子給弄沒了，福生子回來，她該怎么交代??！秋月責怪自己，怎么一個大活人連個孩子都沒看住呢。親屬說，等吧，等福生子回來再說吧。于是，大家七手八腳地將秋月連勸帶扯地從醫(yī)院送回了家。秋月說，這事這么放著不行，車撞了人就跑，這世道還有王法沒有？咱們得上上面找去。不是打110了嗎，一會兒交警大隊肯定過來處理。

這時，鎮(zhèn)派出所大黑子接到報警，首先趕了過來。大黑子在榛柴崗鎮(zhèn)當警察快十年了，就一個字：黑。老百姓打仗斗毆犯到他手的，沒有走空錢的。你不給大黑子兩吊子錢，別想把事兒擺平了。街面上沒人不知道大黑子手狠心黑，平時都躲他遠遠的。街面有家飯店，是夫妻店，丈夫后廚做菜，妻子在前臺收錢兼服務(wù)員。妻子長得有點姿色，讓大黑子看上了。他三天兩頭到這家飯店去騷擾人家，人家不理他，大黑子就找茬。小兩口飯店開不到一年，原本不錯的生意耐不住大黑子去折騰，沒辦法只能把店賠錢兌了出去，再也不回榛柴崗了。

毛毛被車撞了，正趕上大黑子值班。大黑子跟兩個協(xié)警第一時間趕到現(xiàn)場，現(xiàn)場被人們圍著，秋月正哭得淚人似的。美女就怕哭，這一哭最招男人心疼，掛淚珠的美人讓大黑子心動。大黑子見到秋月這么美，他的心里蠢蠢亂動，竟產(chǎn)生了十分強烈的占有欲。大黑子維護現(xiàn)場格外上心，大伙注意，一會兒縣交警大隊過來，大家別把肇事現(xiàn)場給破壞了。大黑子邊說邊拉警戒繩。這時縣交警大隊處理事故的車輛趕到，從車里下來幾名干警，對肇事現(xiàn)場照相勘察。車的前保險杠還撞到了路邊馬路牙子上，刮下很大一塊，被警察作為證據(jù)收集起來拿走了。

現(xiàn)在手機這玩意真好，真方便。只要雙方手持移動電話，無論你在哪里，是機關(guān)啊還是單位商場田間農(nóng)場建筑工地啊，只要有手機信號覆蓋的地方，人們之間的信息溝通就能夠得到快捷的迅速的交流。這幾年隨著網(wǎng)絡(luò)QQ和微信等手機信息視頻的鏈接，手機的功能又多了幾種。當場撞見這起交通肇事經(jīng)過的人，順手拍下了越野車撞人經(jīng)過的視頻，被他發(fā)在網(wǎng)上、QQ上。榛柴崗發(fā)生這起重大車禍，瞬間成為QQ群和微信群的爆炸性新聞。這樣的交通肇事案件，又發(fā)生在本縣附近，肇事司機又逃匿，這條信息疊加迅速在當?shù)財U散了出去。

正在辦公室悠閑喝著茶水的韓局長，忽然聽到手機微信的鈴響，還以為是大辮子晚上約吃飯的事。他急忙打開一看，映入眼簾的是一場車禍現(xiàn)場。再細看，他愣住了。這輛肇事車不是自家車嗎！他放下手里電話，從兜里又翻出來一部白色手機，給他兒子打電話。

韓局長和高局長還有李主任郭鎮(zhèn)長都是鐵哥們兒，經(jīng)常在一起打麻將吃飯。有時吃飯就帶家屬，一來二去他們之間的四個小子也成了好朋友。孩子們都是十八九歲，正是青春期，家里經(jīng)濟條件又好，這幾個孩子有事沒事，就像他們的家長一樣聚在一起，喝酒，上歌廳，到游戲廳打打游戲什么的。最近風(fēng)聲緊，韓局長的一個朋友被紀委扳倒了?；貋斫榻B經(jīng)驗說，最不靠譜的是現(xiàn)在用的手機，即使你關(guān)機，人家辦案人員用你的手機，照樣給你恢復(fù)出來，你說了些什么話，紀委都知道。家里一些私密的話，最好單弄個手機。在韓局長的提議下，這四家每個人都單買了一部手機和手機卡，專門用來和家人通話，這四部手機分為紅白黑黃，一家一個樣子，每家三部手機為一個顏色。

韓局長拿起專用白色手機給孩子打電話。孩子哆哆嗦嗦地說，我高大哥開的車，把人家孩子給撞了，我們該咋辦？你別慌，你們都有誰？我們哥兒四個全在車里。你們是不是喝酒了？嗯，我高大哥喝了六七兩白酒呢。別說了，你們現(xiàn)在在哪里？我們沒敢走大道，下道了，在榛柴崗的一個小屯子呢。那你們趕緊把車棄掉，趕快往哈爾濱那邊跑，我一會兒派車去接你們。

韓局長用這部白色手機分別給高局長李主任郭鎮(zhèn)長一一打了電話。讓哥兒幾個趕緊找個地方聚一下商量辦法。

秋月家里炸開了鍋，福生子和他一幫工友打車回來了。福生子蔫頭耷拉腦袋地蹴在門旁，聽大家七嘴八舌出主意。秋月說，不行，咱們在這里瞎嗆嗆也沒啥用。要是等交警大隊給你說法兒，還不得猴年馬月，沒個準時間，咱們上縣里找去。有人說，人家剛調(diào)查完現(xiàn)場，還不得從根上梢上調(diào)查，你著急去找，好像不妥。秋月說，現(xiàn)在有的公安辦案，在你家是個頂大的事，在他那里就司空見慣了，得拖就拖，得卡就卡點油水。于是，福生子開著小四輪，拉著一車親屬，秋月坐在車膀子上到縣里找交警大隊。秋月哭哭啼啼地說：我家毛毛死得慘啊，那么可愛的孩子，活生生地給撞死了，造孽??！再者說，你車撞人了，還不趕緊停下來搶救人，還跑了。我們孩子沒有及時送進醫(yī)院，就被耽誤了時間，如果及時搶救，孩子就不會死。接待秋月的交警說，該案件我們正在立案調(diào)查之中，肇事車輛已經(jīng)找到，司機已投案自首。相關(guān)事情正在調(diào)查之中。請各位老鄉(xiāng)節(jié)哀順變，冷靜處理。我們會按照法律程序?qū)讣k理情況通報給死者家屬?；厝サ韧ㄖ伞?/p>

三

韓局長把哥兒幾個找到常常打麻將的玫瑰園旅店，開了一個肅靜的雅間。

韓局長說，電話里我已將相關(guān)情況說了，可能你們也跟孩子溝通了。這幾個孩子全都沒少喝酒，哪個孩子都是醉駕，現(xiàn)在最重要的就是想個辦法找人頂一下。

高局長說：交警大隊那面我已經(jīng)打過招呼了。但是，他們只能幫著拖幾天，聽說孩子他媽挺厲害，都盯到交警大隊去了。

郭鎮(zhèn)長說：我們小區(qū)看院子的老頭，以前給我開車，家里老伴長年生病，孩子讀書生活很困難，我跟他說一聲，看行不。

李主任：不行就多給點兒錢，錢呢，我已經(jīng)拿過來二十萬。韓局長說：還是你財神爺行啊，關(guān)鍵時刻挺身而出。

高局長說：事不宜遲，這幫孩子闖的禍不小啊！這個時候抓腐敗抓得緊，大家都要小心點。

韓局長說：老高你主管交警大隊，找人替司機這事，案件供詞和證據(jù)上面可要整嚴實啊，別讓人家鉆了空子。整露了，就麻煩了。李主任說：讓這幫孩子躲幾天吧，等處理完了再回來。

韓局長說：這事除了交警同被害人家屬盡快接觸外，我看是不是動用一下社會力量。主要是越快結(jié)案越好。這QQ群，微信群，炒得很厲害。

現(xiàn)在的微信真是了不得，身邊發(fā)生點兒什么事，只要旁邊看熱鬧的人隨手用微信或QQ發(fā)到網(wǎng)上，那也就是動動手指的事，跟帖的就一個接著一個，便呈幾何狀四散開來，擴散速度非?？?。當?shù)卣麄€微信群里QQ群里面，粘貼的全是關(guān)于這起交通事故的信息，這起交通肇事轟動了全縣。但是，人們也發(fā)現(xiàn)了一個現(xiàn)象，凡是在微信群QQ群里面有關(guān)這起車禍的一些顯露的字眼，只要掛上網(wǎng)就會被人刪掉，刪掉后還會有人粘貼上去，又會被刪掉。

大黑子這一忙乎就出汗了，回到自己辦公室想換換衣服，一陣陣急促的電話鈴聲把大黑子惹得很心煩。大黑子順嘴罵了句，忙死??！一看手機號顯示的是公安局高局長的號碼。大黑子一急，趕忙說：高局長，我剛從現(xiàn)場回來，忙一身汗，換衣服呢，耽擱接電話了。喔，你們轄區(qū)榛柴崗鎮(zhèn)里發(fā)生那起車禍，怎么案子沒破，就發(fā)到微信上面去了呢？這案子要一時半會兒破不了，我們怎么向群眾交代？老百姓發(fā)微信咱們管不了，怎么你也跟著摻乎，還把手機號掛上了？高局長給大黑子一頓臭批，立刻把大黑子造蒙了。大黑子不知道高局長發(fā)的這是哪門子的火。以前為了快速破案，都是把辦案民警電話第一時間公布出去的，以便于群眾提供些有價值的線索，今天高局長怎么了，大黑子思忖著反反復(fù)復(fù)地想，沒有不對的地方啊。

毛毛被撞的交通肇事案被擱置下來，這一擱置就是半個多月。秋月多次去找縣交警大隊。交警大隊接待的人說，負責毛毛案件的人到外地辦案去了，等回來詳細情況轉(zhuǎn)告他們。又告誡他們說，你們不要到政府部門胡鬧，不要維權(quán)時出現(xiàn)違法行為。案件處理按照流程走，起訴前民事附帶刑事，交通案件處理要先進行雙方調(diào)解，你們要做好充分準備。

毛毛被縣公安局做了法醫(yī)鑒定，通知秋月家人來安葬小毛毛。可是秋月說什么也不讓安葬，她說：我要抓住那個肇事司機，討個說法兒。韓局長他們合計來合計去還是決定動用有黑社會背景的肖老大。肖老大可不是一般人，黑道白道在這個縣城如走平地。有一次外地一個開發(fā)商在動遷時，一個被動遷戶因為給錢少不搬家。開發(fā)商找到肖老大，肖老大從外地請來一車子社會小青年，還有兩輛鏟車。一天晚上，就把這家動遷戶的人從屋里拉出來，當著這家人的面，東西都沒讓拿，房子就被鏟車推掉，房子殘土被連夜拉走。這家動遷戶上訪告狀四五年，警察說因為證據(jù)不足，連案都沒立成。結(jié)果這戶動遷戶得到的補償還沒有原來多呢，苦水只好往肚子咽。還有一家動遷戶是門市房，動遷時開發(fā)商還面積時不給門市房，這家就是不搬。結(jié)果這個開發(fā)商給了肖老大錢，讓肖老大給擺平。有一天，這戶搬遷戶男人在街頭看下象棋，誰知道被早已盯梢的肖老大手下一鐵棍子下去，就把這個動遷戶打成嚴重的腦震蕩，后來成了植物人，打人的人跑出去六七年了，到現(xiàn)在也沒逮住。這家動遷戶也是到省市上訪，可是打人的人抓不到，認定不了這事是人家肖老大干的，更沒法來確定是人家開發(fā)商做的手腳。結(jié)果這個門市房的搬遷戶沒辦法，同樣因為看不起病，房子不得不按照開發(fā)商意圖給了人家。這些事肖老大干多了，名氣也就大了。有人抬款要不回來找肖老大，有人包工程找肖老大，據(jù)說那些肯出大價錢的人找肖老大，真沒有辦不成的事。韓局長他們找的那個看門老頭，人家不愿意替這些傷天害理的人賣命，沒辦法便只好托人找到了肖老大。自然肖老大要價不低，韓局長他們?yōu)榱司群⒆樱仓缓谜J了。

一天，肖老大和他媳婦開車來到了秋月家。肖老大一擼袖子，渾身上下全是干仗留下的疤痕。他跟秋月和福生子說：你家孩子是我朋友開車撞的，我來就想跟你們商量一下，看這事怎么辦好。我呢，可能你們村里人不知道，在咱們縣還沒有人不給我肖老大面子的，你大概聽說碧桂園開發(fā)商遇到的那個釘子戶了吧，原本活蹦亂跳的人現(xiàn)在還躺在病床上成了植物人，結(jié)果人財兩空?，F(xiàn)在我們公司的事基本上我是不親自出面的。我呢，看你們是農(nóng)村人，很同情你們，你們不比城里人掙錢容易。我想說，凡事別牽著不走，打著倒退，見好就收。說著啪一下子，一提袋子二十萬現(xiàn)金，就扔到了秋月家的炕上。這是二十萬，咱們這事就算結(jié)了，你們家也別這兒找那兒告了，警察以后咋辦咋是。你們看這事行不？秋月和福生子哪見過這陣勢，更沒見過這么多錢，一下子蒙了。秋月說：我們沒有別的意思，就想討個說法兒。肖老大說：說法兒有個屁用，還是錢實惠。得了，這事就這么定了。你們看行不？秋月嚇蒙了，你們還是把錢拿走吧，我們害怕。肖老大說：這點錢對我來說不算什么，這是你們該得的，孩子用命換的。孩子死了，不能復(fù)生，事發(fā)生了，后悔沒用。你們就照我說的做，錯不了。要沒事，我就走了。秋月還一再說，這錢你們還是拿走吧，肖老大瞪起了眼睛，很是嚇人。秋月哆哆嗦嗦地說，那好吧，聽大俠的。秋月分文沒敢動，就把這二十萬元錢存到了農(nóng)村信用社的賬戶上。福生子的工友來家嗆嗆這事該咋辦，多數(shù)人說，肖老大真的惹不起，給的錢也不少，事已經(jīng)出了，人死不能復(fù)生，就此拉倒算了。大家說，福生子和秋月年紀輕，過幾年再要個孩子?？墒?，秋月卻不這么想，活蹦亂跳的毛毛，說沒就沒了，怎么也得討個說法兒。

四

一晃又過去一個月，這時，有人給秋月出主意，你到縣里告去。

秋月問，那我能說明白嗎？出主意人說，告狀你得寫個上訪信，遞給縣領(lǐng)導(dǎo)，縣領(lǐng)導(dǎo)在上面簽字了，縣公安局就得按照縣領(lǐng)導(dǎo)意見辦了。人家交警大隊都說了不讓亂找亂告。出主意人說，還不是官向官，吏向吏。你不找，毛毛的事沒個時候出頭。

于是，秋月請人寫了份上訪信，還擬個題目：我要討個說法。

我的孩子叫毛毛，今年剛剛滿五歲，還是個男孩。在2014年9月10日晚5點10分，毛毛在我家附近玩耍，皮球滾落到大街上，毛毛到街上撿皮球時，被一輛高速行駛沒掛牌照的小汽車撞死。有目擊者說，這輛車當時時速至少一百邁，該街道是鎮(zhèn)內(nèi)商業(yè)街限速為三十邁。該車撞人后，雖然知道撞人了，可是卻沒有停下來救治傷人，反而加速逃逸。自古殺人者償命，請求政府主持公道，將制造這起交通肇事的司機給予法律制裁。我要討個說法，讓我家毛毛在天之靈得到安息。

上訪人：秋月

2014年10月25日

秋月帶著這封上訪信到縣政府門口喊冤屈，被門衛(wèi)保安攔下。拉到離政府很遠的縣信訪辦，并被電話告知榛柴崗鎮(zhèn)領(lǐng)導(dǎo)。鎮(zhèn)領(lǐng)導(dǎo)派車，還有民警大黑子過來把秋月拉了回來。領(lǐng)導(dǎo)說，你孩子的交通肇事案件，人家公安局正在全力地破案，什么事不得有個過程嗎，你以為破案是小事啊，肇事車輛所經(jīng)過的地方，目睹的人員都得一個一個排查，一個一個錄取證據(jù)，全縣交通肇事案件多著呢！鎮(zhèn)領(lǐng)導(dǎo)就跟公安局破案專家似的講給秋月，最后還打諢說，真是的，養(yǎng)孩子不等毛干，著急有用嗎？秋月說：都一個多月了。領(lǐng)導(dǎo)不滿意了：破案像你做棉襖，說啥時完成就啥時候完成?。空媸堑?！以后別往縣里跑了，你這一跑不要緊，我們的維穩(wěn)工作又添上了一道紅杠杠。秋月給鎮(zhèn)領(lǐng)導(dǎo)添了麻煩，心里很不是滋味。這些日子，夜里總是夢見毛毛，毛毛總是向她要說法兒。錢在她心里比起毛毛來就不算什么了。

過一段時間，肖老大開著一大溜子好車，帶著十來號人又來秋月家。肖老大對福生子說：你家怎么敬酒不吃吃罰酒啊。我都說了這事到此拉倒。你們怎么還往上找啊，你找死??？說著，肖老大屬下拿出明晃晃砍刀，一下子就插在了秋月家的炕沿上了。秋月說，大俠，我們?nèi)ソo你支錢，你那錢，我們分文沒動，我們都不要。肖老大說：我來不是沖錢，主要是你家孩子這事，我答應(yīng)人家了，這事就必須了斷。你再往上找就是找死。說著示意手下，只見一個手下拔出插在炕沿上的刀，一刀子下去，自己的胳膊鮮血放箭似的躥了出來。當時就把秋月和福生子嚇傻了。肖老大說：秋月、福生子你們看到?jīng)]，再找，你們就是這個結(jié)局。說完招呼這幫小兄弟，揚長而去。

秋月又做噩夢了，毛毛哭著喊著找媽媽。

過了一段時間，秋月仍不死心，帶著信又上縣信訪辦了。她沒有別的要求，就想討個說法兒，好讓孩子不給她做噩夢。

縣里有個信訪員接待了秋月。信訪員看完這封上訪信，連說，這世道好人受欺負，我給你向上級反映反映。秋月見這位信訪員戴個近視眼鏡，人也瞧著挺厚道，文質(zhì)彬彬的，連聲說，謝謝領(lǐng)導(dǎo)，你可得給我們老百姓做主，跟縣領(lǐng)導(dǎo)說說，這明擺的案子怎么就破不了呢？信訪員跟手下人說道，你安排上訪人到指定的信訪旅館住下，我先深入到有關(guān)部門調(diào)查核實一下。信訪員說，跟你來的家人就沒有必要都住縣里了，因為這里有規(guī)定，只有信訪本人我們核銷旅館吃住費用，再者說別人在這里也沒啥用，家里的農(nóng)活還耽誤了。你這事恐怕得幾天能捋出個頭緒來。秋月等了幾天，還是沒有等來處理意見。卻等來了警察大黑子，要接她回榛柴崗。這次來接秋月的只有大黑子一個人，秋月不是被接回了家，而是直接被拉到了派出所。大黑子警官說要取證，說是秋月沖擊政府機關(guān)，干擾正常辦公，觸犯了治安管理法。還沒等秋月解釋，大黑子就把門關(guān)上了，整個派出所只有大黑子和秋月。秋月被大黑子按倒在床上，秋月大喊，結(jié)果被大黑子一拳就擊昏過去了。

大黑子把秋月強暴了。

醒過來的秋月，只覺得腦袋昏沉，看著大黑子端坐在辦公桌前，大聲地喊道：我要告你！

大黑子說：好??！整個派出所里除了我，沒有第二個人，誰能給你證明？弄不好，你還得整個誣告。

秋月說：我一定要告你！秋月說著話，就用頭去撞大黑子。

大黑子說：你還是現(xiàn)實點吧，你兒子的事還沒弄明白，你死了也白搭，不如把你兒子弄明白了，你死了也值。

秋月說：你簡直不是人，豬狗不如。

大黑子嘿嘿笑了：美女，別怪我，誰讓你長得太俊了呢！

一早，秋月又來到縣政府門前告狀。扯著一條白色條幅，上面寫著：我就要討個說法。

秋月又上縣里去告狀，而且添了內(nèi)容，告大黑子警官強奸她。

又過去一段時間了，毛毛的事還是沒有說法；告大黑子警官，也沒有說法。秋月真的絕望了。

那天，福生子上地干活回來，看見秋月在自己家的房梁上吊自盡了，旁邊是她從醫(yī)院里拉回來的毛毛遺體。因為交通肇事再次引發(fā)人命，案件受到多方關(guān)注，不久，縣交警大隊頂住重重壓力，偵破了毛毛這起交通案件，相關(guān)責任人受到了法律制裁。

秋天真的來了，一片落葉隨風(fēng)刮到福生子的臉上，接著，這片葉子帶著福生子的眼淚向遠方飄去。

責任編輯 孟 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