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民
大凡方整的院落,都有自家體面的臺門。主人會精心設(shè)計一番,檐角的圖案到門楣的形制均是講究至極。然而昔日風華已過,閑門青草長,荒庭積水余。院墻因為材料的原因陸續(xù)坍塌殆盡,最后只剩下臺門孤獨地堅守在巷口,宛如一位久經(jīng)風雨的老者。它見證了祖輩們在院子里的成長與輝煌,歡聚與久別。院子里成長的少年人,進進出出,今日早已在海風吹拂下長成大人模樣,成為家族的希望。
撲面而來的風中裹挾著咸腥氣味,讓遲暮而到的訪者感到久遠的漁村的氣息。村子在幾百年前,應該是更加簡陋的,村口的私塾應該就是最好的建筑了。集善書院,是村子的讀書人的靈魂所在。站在書院門口,就可以望見連綿的群山,這山曾經(jīng)阻隔了多少個讀書人的腳步,卻隔不住他們報國的雄心。
多少次在青燈下展卷揮毫,黑瓦白墻在風雨中被做成古舊的顏色,榕樹、樟樹裝點著小村的清夢。鼓槌敲打和著琵琶揚琴,成為最佳搭檔,只需用耳朵就可以感受到久遠時代的聲音,每個鼓點,每一次撥弦,都能引起聽者的共鳴。在春夏之交,天氣即將轉(zhuǎn)熱,太陽暖暖地照在巷子里,院子里曬滿了魚鰻,屋子里被久不見太陽的霉潮氣息充盈著,快速他揮發(fā)著。這時侯,在舊房子的窗子里飄蕩出來。巷子在畫家的筆下,通常是彎曲的,可能是處于構(gòu)圖的審美需要。曲徑通幽,南方的小巷不會如通衢讓人暢行無憂,總是要來些婉曲的,才符合居住者的習慣。主人出外,亦不甚喜歡臨街而居,而是選擇深巷中幽居。
河水就在房邊上蜿蜒而過,涓流匯入大海。星輝在碧波上搖曳,頭枕著海潮聲入眠的讀書人,夢在夜海里悠游……讀書的日子已過去了,昔日的少年已進入垂暮。門臺早已變成了豐碑,立在荒蕪的院子前。
坐在屋子里籐椅上的老人靜靜地數(shù)念著菩提佛珠,這些珠子早已被打磨出包漿,具有玻璃般的色澤與透明度。他每個點數(shù),仿佛都是在數(shù)著游子回歸的腳步。多么渺遠的足音啊!海風吹拂的夢中,可有游子的消息吧?再過幾年,聽力眼力均不好的祖輩,已經(jīng)不太可能認得出你是誰了。他們會像舊居的門臺一般在院子的一隅靜默而坐,在陽光下冥想著,充滿寧靜安和的神態(tài)。大多老宅在海風中頹廢了。主人漸漸老去,年輕的租戶對于門臺的坍塌、瓦當?shù)幕涫菬o動于衷的。院子里春草深長,在春日里瘋長,院子的莊嚴與精巧逐漸湮沒在歲月的磨洗之下,轉(zhuǎn)瞬之間光華喪盡,唯有木質(zhì)的柱子和石礎(chǔ)如舊……
一座房子就像一個人,固執(zhí)地蜷伏在村子一隅,貯藏著家族興衰的信息;設(shè)計者匠心及主人的尊榮顯貴,子孫們的賢孝忠義……老屋上的對聯(lián)顯然是殘缺的、不易識讀的。
老人的欲望在海風中吹散了,正如這座老屋的臺門,終究有一天也會在風中殞身而去。他終于不動聲色地枯坐在院子里的一隅,晤對著門外緩緩的水流或是街巷的青綠,日子過得波瀾不驚。孟子說“養(yǎng)心莫善于寡欲”。許多人都害怕晚年生活的孤寂:老伴的離去,子女不在身邊,守著空房里的老鐘,靜靜地等待著生命最后終點的到來。所有的青春都會有老去的時候,在躁動的時段過去后,一定要復歸于理性的平靜的。
村子里的老人也都漸漸地離去,沒有人會知道他們什么時候存在,什么時候離開,更不會有人愿意提高嗓門和他們費力地攀談,更多的是他們自己安靜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日色漸漸暗淡下來,海上的云氣飄浮在上空,小村并沒有因此而顯得匆忙,依舊在飄落的雨絲里來來往往,走過古橋,穿過古樹的濃陰,大聲地喝話、嬉笑怒罵,時光與素常無異。在北隅圖書館,我與村主任邂逅。他的甌越古語節(jié)奏明快而燦爛,落地有聲。小村的質(zhì)樸與熱情,如院子里的春陽,讓人感到親切而煦和。
我時常站在城市的高處,眺望東南煙水迷蒙處的北隅,每一次我似乎都看到了她母親般的期盼。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