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亞
姓名:徐渭,字文長,號青藤老人等
生卒:1521年—1593年
姓名:朱耷,字雪個,號八大山人等
生卒:1626年—1705年
姓名:朱若極,字石濤,號大滌子等
生卒:1642年—約1707年
姓名:鄭燮,字克柔,號板橋
生卒:1693年—1765年
一條屏:青藤老人的“絕世武功”
徐渭是天才,這一點(diǎn),在我很小的時候就確信無疑。
那時,祖父和父母三個大人攢了大半年的工資終于買了一臺黑白電視機(jī),而且是左鄰右舍唯一的一臺。每到傍晚,父親便扯一條長長的電線到公共走廊上,把電視搬出來。走道里早已經(jīng)擺滿了小竹椅長條凳,所有的大人孩子像過節(jié)一樣,抻長了脖子等。我是“臺長”,總攬了扭開關(guān)調(diào)頻道的“大權(quán)”。當(dāng)我煞有介事地拿開電視機(jī)罩,把天線扯出來,擰開聲音開關(guān),調(diào)好頻道,頂著一個茶壺蓋的徐文長就滴溜著黑眼珠,用他那脆生生的腔調(diào)整治土財主了。
后來,學(xué)畫了,知道木偶劇里聰明的徐文長是頂有名的畫家,見他縱橫涂抹皆成畫,只恨自己沒有一支馬良式的神筆。也曾摹過他幾筆葡萄,卻臨成了“干桂圓”,且是陳年霉變的。再后來,艱澀地啃著中華書局豎排繁體的《徐渭集》,愈讀愈凜然,更生了一份敬畏心,以致再讀文長畫或文時,恨不能先凈手焚香,生怕污了這份性靈。
膜拜文長的大有人在,我只是滄海一粟甚或螻蟻,即使在那些崇拜他的人們腳邊,也沒有我匍匐的資格。
鄭板橋是粉絲一號。作為“揚(yáng)州八怪”之一的鄭板橋,號稱詩書畫“三絕”,自然恃才狂放,不致輕易對誰服膺??蛇@個怪誕的老頭兒,卻對徐文長崇拜得一塌糊涂。在自己生活都難以為繼、鬻畫沽酒之際,仍不惜“以五十金”換取徐渭涂抹的一枝石榴,還刻制一枚閑章鈐蓋于畫角,閑章曰:“青藤門下牛馬走”。除此之外,板橋先生尚有另一枚閑章——“徐青藤門下走狗鄭燮”。 如走狗、牛馬這類字眼,確乎不大上得臺面,但為著敬服之人,怎么都值得了吧?板橋先生是真性真情!
粉絲二號是白石老人,他曾不無艷羨地說:“青藤、雪個、大滌子之畫,能橫涂縱抹,余心極服之,恨不生前三百年,為諸君磨墨理紙?!毖﹤€是八大山人,大滌子是石濤和尚,青藤便是徐渭了。連白石先生亦心生向往,愿作“畫童”磨墨理紙伺候著,此三人造詣豈非神功了?若能忝列門中,哪怕?lián)疄?,也是能沾染些許靈氣吧?
如我之輩,連青藤真跡都難得一窺,走狗也罷,仆僮也好,只好夢里做做了。但即便隔著四百余年讀讀印刷品的畫冊,也可沾沾仙氣,只覺豐神未減,筆勢如流,挾人而行。
每每讀青藤畫,心底里總有說不出道不明的意念。如一種無法企及的至臻武功境界,不是降龍十八掌的渾厚而滯緩,不是凌波微步的輕靈而飄浮,也不該是獨(dú)孤求敗式的唯我獨(dú)尊,或少林武當(dāng)?shù)让T正道一板一眼的棍或劍。如果非得以武功論,他算亦正亦邪,既元?dú)饬芾炜v橫睥睨,又鮮活靈動,也脫俗也入世,便如逍遙派無崖子或東邪黃藥師。如無崖子的琴棋書畫,黃藥師的奇門八陣一管簫笛,徐渭亦是除卻這一門“武功”,尚攜一身才氣,獨(dú)步“江湖”,狂傲不羈。
無崖子武功可兼有凌波微步的輕靈、北冥神功的吞天吐日、小無相功的羚羊掛角無跡可尋,黃藥師有蘭花拂穴手的豐姿端麗、落英神劍掌的氣度閑逸,也還有彈指神通的凌厲強(qiáng)勁,甚至?xí)r不時憑空里飛出邪門歪道才使的附骨針。
筆墨在青藤手中,會有晴空忽至的風(fēng)云,裹挾著雷電而來,有決堤之瀾、翻江之水,痛快恣肆。也會有回風(fēng)拂柳,草木葳蕤,又見得一紙煙霞落英繽紛。我們能從畫里讀出活脫脫而又詩意逸散的生命,無比真實(shí)。
世人皆愛青藤的《墨葡萄》圖軸。旁人畫葡萄多用靛青和曙紅調(diào)了繪紫葡萄,或直接以花青染青葡萄,大串的葡萄著色于紙上,倒也晶瑩剔透,只是顯得過于純熟也一并落于俗套了。青藤的《墨葡萄》更著眼于藤蔓,以中鋒沾墨出枝,曲折流轉(zhuǎn)似任意為之,其實(shí)頓挫有力遒勁不俗。枝下又有藤蔓倒掛披拂,仍似信筆走蛇而錯落有致。潑墨為葉,筆法變化無窮,墨色干濕并重蒼潤相間,又是一番自然天成。葡萄們倒躲在藤蔓枝葉底下,靜穆地露出一些些成熟的端倪,卻又似點(diǎn)點(diǎn)淚痕,有些許遺世的落寞。種種細(xì)枝細(xì)蔓都不經(jīng)意而逸出,別有野趣。藤蔓之下留白甚多,讓這水墨點(diǎn)染的葡萄更顯酣暢而蘊(yùn)藉。
畫幅左上方題跋:“半生落魄已成翁,獨(dú)立書齋嘯晚風(fēng)。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落款:天池。天池是徐渭的另一個別號,天池生、天池山人、天池漁隱種種,該是他中年以后所用較多的一個號。畫與詩一齊讀來,使得意蘊(yùn)更明朗了。且字勢欹斜跌宕、放縱不羈,與葡萄藤蔓的恣肆墨氣相契合,也與隱于枝葉叢中未被人發(fā)現(xiàn)的葡萄一樣,寂寥地存在。
我不知道是否可以這樣界定,《墨葡萄》畫與詩刻畫的都是徐渭自己,是他的自畫像,如凡·高的《抽煙斗的自畫像》,耳朵割去了,白紗布觸目驚心,煙仍自寥落地彌散。
寫墨葡萄時,徐渭已年過半百而半生落魄,筆底繪就的明珠無人來買,只如這葡萄一般被拋擲在野藤之下。明珠即徐渭,懷才不遇,只好“獨(dú)立書齋嘯晚風(fēng)”。對比“半生落魄”而言,“嘯晚風(fēng)”三字似乎更能觸動人的愁腸,晚風(fēng)清明,人卻徒然悲嘆,絕類李太白“拔劍四顧心茫然”,可引得千古失意之人同聲喟嘆。
年華隨歲月蒼老,鬢已白,即使仍懷有明珠,也只有“閑拋閑擲”的際遇,個中憤懣,在頓挫曲折的藤蔓里,在水墨淋漓的葡萄里,也在這用筆狼藉的題跋中。
明珠暗投,仿佛便是他一生的讖語。
他遠(yuǎn)沒有我們小時候由黑白電視中見的那個天才少年徐文長的陽光快樂。父親早逝,母親則是婢女,從少年時期他便依附著兄長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成年后家道中落,又成了入贅女婿,二十六歲喪妻,盡管才名早揚(yáng),卻從二十三歲開始參加科舉考至四十一歲,屢試不中。后又因擔(dān)任幕僚而被牽連,對人生徹底絕望而精神失常,他寫了一篇《自為墓志銘》后便憤而自殺,方式令人毛骨悚然。用斧子敲擊頭顱,頭骨破裂,揉之有聲;拔下壁柱上的鐵釘擊入耳竅,流血如注,醫(yī)治數(shù)月才痊愈;后又用椎擊腎囊,也未死成。如此反復(fù),自殺竟達(dá)九次之多。后又懷疑繼妻張氏不貞,將她殺死,被關(guān)入監(jiān)牢,過了七年的牢獄生涯。
僅寥寥數(shù)語,就可知徐渭前半生的悲苦,而這遠(yuǎn)不能算他前半生的結(jié)語,晚年的生活更是貧病交加潦倒不堪,終是那“幾間東倒西歪屋”,這“一個南腔北調(diào)人”。直至離世,命運(yùn)蹇滯多舛。
徐渭在生時,除寥寥幾人欣賞其藝術(shù)才華,一生都郁不得志,甚至癲狂,自殘,與那個天才的畫家凡·高何其相似。凡·高死后畫作身價陡漲,徐渭去后多少人愿回生三百年!
可知,被膜拜的不都是圣人,也有“狂人”,如凡·高,如徐渭,只是這份尊崇來得太晚了些。
若仍以武功論,《墨葡萄》走的是疏狂路子,大抹小涂都是頂尖“功夫”。他也有輕靈范兒的,如《墨竹圖》《蘭花圖》。以淡墨輕挑竹枝,以濃墨撇出竹葉,逸筆草草,竹枝淡而勁健,竹葉濃卻俯垂含情,別有清氣。蘭花更是靈氣逼人,軟軟幾筆,疏密有致,仿佛只需輕風(fēng)徐來,便可幽香滿懷。
《墨竹圖》等算小涂,大抹就更顯縱橫捭闔?!堆┙睹分駡D》簡直就是將淡墨直接潑至紙端,任大塊墨色放任滲開。盡管墨色泛濫,墨氣中仍濃淡相宜,碩大的芭蕉葉是水墨皴出來的,潤而不干,梅枝梅花更淺淡,卻猶筋骨錚錚。最具力道的是竹枝竹葉,以濃墨,皴、抹、挑,竟異常凌厲。這樣的梅竹,任怎樣的風(fēng)雪也無懼了吧?
練至《雪蕉梅竹圖》這等境界,該算什么武功?已是無招而勝有招了吧?如黃藥師的《碧海潮生曲》,聽著如煙波浩渺,天地廣闊,潮水只緩緩近了,海底暗流湍急,于無聲處隱伏兇險,忽而,又風(fēng)起云涌,狂浪翻滾,大有吞天沃日之勢。
讀一幅畫可讀出這如許的豐厚韻味,大概只有青藤老人吧?他曾說,“……畫病,不病在墨輕與重,在生動與不生動耳”。一樣的水墨,唯有他可以做到,如此生動。
二條屏:雪個的生魂
今年暑期年假擬定的行程第一站是南昌,我要去青云譜。青云譜是道觀,里面曾經(jīng)住著兩個道士。
青云譜很好找,看到高高的復(fù)古門樓,看到清水環(huán)繞,就到了。
青云譜很新,隔著一座小橋,似乎一座小島上修筑的仿古建筑,青的瓦白的墻。頂著南昌極熱情的日頭,我?guī)缀跽驹陂T口不愿意進(jìn)去了。故居走了很多,看過不后悔的卻很少。
出示身份證領(lǐng)了門票——居然不用掏錢,心里更失落了,定是顧者寥寥。
青云譜的門與平常人家的門沒有什么兩樣,小門拱頂,上書“青云譜”三字,如此而已。這會兒看來倒真有點(diǎn)道觀的樸素模樣了。
進(jìn)得門來,才是另一種鋒機(jī)。八大山人的銅像在老庭院里清癯微笑,院內(nèi)四處老樹寡綠,屋子也見到斑駁舊顏色了。游人不多,院子不大,卻幾進(jìn)幾重,極幽深悄愴。道人八大居此,可堪清靜無為、離境坐忘。
各屋張掛的都是八大畫作的復(fù)制品,紙張簇新,真正老舊的只有那些殘余的古樹、老墻、青石門檻和門墩吧?連門楹窗欞桌椅都是嶄新做舊的。
畫的復(fù)制品比復(fù)古門窗好,仍可見八大遺風(fēng)。
一幅畫是一幕悲劇,魚、鳥、竹、石、枝葉、花卉,全部淪陷。寂寥空闊的畫面,枯枝敗葉怪石嶙峋,魚、鳥、鴨、鹿都孤孑畏縮地待著,垂頭喪氣且目光死寂,筆法也都頹喪的,張羅出天地凄涼。猛地,還遇到一條魚或一只水鳥沖你翻一個白眼,心一驚,后脊梁骨颼颼的,以為來了一陣穿堂風(fēng)?;仡^,門外的陽光依舊張牙舞爪,樹葉兒都肅穆持重。
一處天井里的羅漢松足有五六百年,亦是長得怪異乖張,樹瘤重重疊疊,枝葉卻青綠得似乎要滲出油來。
幾進(jìn)院子走出,行了百來米的樣子,竟遇到了八大山人墓,隱在叢林雜樹間,落寞的一冢。我拖了家里小朋友過去,領(lǐng)她一起拜謁八大,告訴她這是多么天才的一位畫家。孩子似懂非懂,也順從地鞠躬。
離開時,才看到墓前臺階下一棵古苦櫧樹虬枝傾側(cè),也是歪歪扭扭如八大的畫,樹干處還壞了一個大洞,枝丫仍舊從壞了的樹干上盤根錯節(jié)胡亂地抻出。一塊小木牌上寫著它的樹齡,三百余年。它如仆人一樣守在八大墓前已有三百余年,將自己長成了八大的一軸畫。
我們已經(jīng)開始覺得頂著烈日進(jìn)青云譜這件事太值了。
沒有向門口換票處拿游覽圖,一直隨性地逛,萬歷古井、羲之墨池、竹徑通幽,居然個個都走了兩遍??吹揭蛔匦碌默F(xiàn)代建筑,本打算不進(jìn)的,偏又走錯小徑,一直通到門前?!鞍舜笊饺苏孥E館”,青云譜真是有神力一般。
館里布展的八大真跡僅有三幅,一幅《墨荷》,一幅《壽鹿圖》,還有一幅《鳥石閣》,另有牛石惠、吳昌碩等人的真跡,但僅只這些已經(jīng)是極奢侈的展覽了。
“八大山人的畫真丑!”孩子趴在那幅《鳥石閣》的玻璃柜前,嘟囔了一句。
我一怔,可不是丑嗎?這些魚鳥竹石幾乎都脫略形骸,與我們素常說的美全不搭界,丑得孤高傲氣,睥睨著這個世界,讓你在它的丑面前無所遁形。
這就是八大山人。我對自己,也對孩子說。
在館里我買了新近出版的八大書畫集,沉沉的一個大部頭,提在手里,心滿滿的。
臨出門時,再伴著八大銅像停留了一陣,他一副弱不勝衣的樣子,清瘦得如他畫里的水鳥。嘴角似笑又非笑,似哭又非哭,渾然就是他“八大山人”題款的樣子。而那一雙眼睛,一樣的如畫里魚鳥一般睥睨著這個世界。青云譜終究不是他靈魂的寄處,他的靈魂早已經(jīng)沒有了歸所。
吳昌碩說,雪個的魂寄寓在竹石間。
吳先生在八大的《竹石圖軸》上題跋:
石迸竹生根,
中有雪個魂。
江頭無杜甫,
誰賦哀王孫。
雪個、個山、驢、驢屋、刃庵……都是八大,而人們知道最多的就是“八大山人”這一個名號。八大本名朱由桵,又名朱耷,是朱元璋第十七子寧王朱權(quán)九世孫。
八大還叫朱耷的時候,明朝便滅亡了,十九歲的朱耷奉母命帶著弟弟朱道明至江西奉新縣耕香寺出家避禍,法名傳綮。一代王孫從此流落村野山寺,出家、還俗,生狂疾,又入道家,在人生天地間施施然走過,軀殼落腳在青云譜,魂卻寄在畫中。
打開從青云譜帶回的最新版八大書畫集,翻至這幅《竹石圖軸》。
算起來,這幅竹石還是八大畫作里比較正常的畫法了,除了構(gòu)圖依舊怪誕。
右邊的巨石不但占據(jù)了半壁江山,且從左上角一直拉至右下角,若以西畫構(gòu)圖論,這樣的構(gòu)圖明顯會讓人有頭重腳輕的感覺。更甚的是,八大還在這半壁巨石上勾勒皴擦,將石的肌理嶙峋聳出,直將要觸及那些凹凸粗糲似的??莨P之余又淡墨闊筆提暈,便青苔蒼潤了,再外沿淡淡勾勒,是山石輪廓。
在畫的中下部,三棵新筍階梯錯落,再點(diǎn)出些許竹斑,山石的重就渾然立解了一般。石巨大堅(jiān)韌,而筍纖小柔嫩,連形態(tài)都婉麗,兩三逸筆而已。結(jié)構(gòu)已經(jīng)呼應(yīng),或許就如此吧?偏偏他還于石后抻出幾筆濃墨的竹葉,恣意地探頭四下張望。
數(shù)筆濃墨竹葉并未令已經(jīng)平衡的畫面再度顯得沉重而傾斜,竟反倒醒了畫目,多了一雙睥睨人世的眼一般,神韻立馬有了。又是睥睨?是我的眼力出了問題,還是端的有畫骨畫魂透出?我愿意信后一種。
吳昌碩先生亦說,石迸竹生根,中有雪個魂。
那墨竹果然是雪個的生魂。孤獨(dú)而艱難地從石縫里生根,并立于石后冷冷地看這個世界。吳先生是知他的那個人,在八大離世兩百年后,有這么個知己能從畫眼里讀出他的眼,他的魂,看到他的艱難與堅(jiān)毅,八大該安然了。
吳先生感嘆,江頭無杜甫,誰賦哀王孫。不僅知音懂畫,更惜八大。
唐時,漁陽鼙鼓響,安祿山起兵叛亂,玄宗連夜奔蜀,僅僅帶了楊貴妃等,其他一干妃子、王孫被陷長安,死的死,逃的逃。杜甫一首《哀王孫》,將幸存王孫的潦倒淋漓道出,滿篇哀痛憐惜。
其實(shí)他們迥乎不同。李氏王孫在路邊哭泣,甚至甘為人奴,這豈會是八大山人的所為?李氏王孫是羸弱的,八大雖痛苦卻堅(jiān)韌。李氏尚有回紇嫠面以示誠意,助唐王朝平定“安史之亂”。朱氏王朝卻早已回天乏術(shù),只好任外族入侵占據(jù)大好河山。大唐王朝終究又存在了一百多年,大明王朝一朝便訇然坍塌。
是八大更值得一首《哀王孫》來暢訴痛惜,還是李氏王孫?
“哀”不該是八大的姿態(tài),他的姿態(tài)是睥睨。如石縫中的墨竹,如水里的魚、巖石上的鳥一樣,亡國之思固然郁結(jié),模樣也痩陋頹然,但總是倔強(qiáng)而傲然的,時不時還世界一個白眼。
八大是倔的,梗著脖子,犟著腦袋,憂郁落寞,遺世而獨(dú)立。這才該是王孫的姿態(tài)。
我極想向吳先生致敬了,為這隔世的知音,盡管我與先生亦隔了一世。誰能說吳昌碩先生不是八大山人的“杜甫”呢?一首題跋即是一曲《哀王孫》,不僅哀之惜之,更知之懂之,讓八大這軸《竹石圖》里的冷也透出了些許溫暖。
八大總是寥落的,魂魄憂傷地蜷縮成畫,一個畸零的肉身在人世里哭之、笑之。
山河仍舊,只不姓“朱”。
那日,拜謁牛石慧墓時(朱道明入道后改道號“牛石慧”),見青石墓碑上的“?!弊直蝗说暮故种柑砹艘黄惨晦?,一時笑此人頑皮。這會兒想來,這個將名字寫成“生不拜君”的道士終其一生都希望能光明正大地姓“朱”??!豈止自己復(fù)姓朱,山河重整都復(fù)還至朱明王朝,才是這朱氏兄弟的王孫夢。
假期行旅結(jié)束后,回家翻八大畫冊,孩子跑過來看看,又撇嘴說,八大仙人的畫真丑!
我更正,是八大山人。
當(dāng)仙人不是還好些嗎?
我語塞了。在生入佛道,死后被膜拜。八大山人何嘗不是仙?青云譜那一灣清流已經(jīng)將他與俗世隔開,他只在道觀里自做他的仙人,自畫他的“丑畫”。隔畫與世界冷眼相看
三條屏:像孩子一樣天真
寫過八大山人,不能不寫大滌子。
一樣的明皇室后裔,一樣明亡后出家為僧。清初著名的四畫僧里,明宗室就占了兩席,八大是怪才,大滌子是全才。兩人有著極其相似的身世、經(jīng)歷、喜好,乃至成就,自然也惺惺相惜。大滌子稱八大為“長兄”,說八大“淋漓奇古”。八大替大滌子作《大滌堂圖》,與他合寫《蘭竹軸》,合作山水。不過,與八大的自苦不同,大滌子的人生是寫意的,如他的畫。
大滌子本名朱若極,字石濤,明靖江王朱亨嘉的兒子。明亡后,朱亨嘉在桂林自稱“監(jiān)國”,卻被唐王朱聿鍵同室操戈處死。幼子若極由宦官帶至全州湘山寺出家,法名原濟(jì),大滌子只是他其余眾多字號中的一個。
人們都叫他石濤,而我喜歡大滌子,像一個孩子的名字。
大滌子是自幼便出家的,與八大不同。大約身在空門日久,他遠(yuǎn)不似八大的滿腔悲憤盡形之于畫里。
八大畫墨荷,大滌子也畫墨荷,都是一樣的墨氣淋漓。八大的荷總是筆墨極簡,花與荷葉都欹斜冷寂,筆法卻空靈,淡墨枯筆里住著一個不羈的靈魂。
大滌子的墨荷則顯得瀟灑雋朗、才情翩翩。
要論起來,大滌子的《墨荷圖軸》得算一個荷塘了。淡墨鋪就盈盈一池水,蒲扇般的荷葉有枯有榮,荷花一朵盛開隱于葉后,另一骨朵也怯怯地從萑葦與荷葉叢中探出一頭來。無論盛開與含苞,都亭亭玉立,還有一個蓮蓬斜伸出來,碩大飽滿,也是一種生氣。其他如茨菰葉、蒲草,都以濃墨恣肆縱橫繪出,池塘各色植物疏密交錯。筆墨也不拘成法,潑墨、細(xì)筆、勾勒、提點(diǎn)、挑染,每一筆都極爽利潑辣??此迫珶o章法,其實(shí)于諸般變化中,主次分明,層次豐潤。
這樣的墨荷,讀來也覺酣暢淋漓,像寒天臘月搛了一筷子朝天椒辣醬擱進(jìn)嘴里,吸嗦著,辣得汗毛也立起來了,熱汗蹭蹭地躥出來。
你只覺得見了這兩人的墨荷,就好似全天下的荷都是凡品,可以不看了,如曾經(jīng)滄海。
八大有《梅竹雙禽》,石濤亦作《梅竹圖》。
八大梅竹還是簡靜,即便有喜鵲枝頭嬉鬧也全無嘈雜狀。梅枝以粗重闊筆,筆墨寥寥便揮就。細(xì)枝上梅花也僅十?dāng)?shù)朵,淡墨勾出,清雅而圓腴。竹葉更簡,似隨意撇出。喜鵲本該顯出一些熱鬧,八大卻仍讓它們清高著,只底下一只稍作雀躍,竟還是一副獨(dú)腳伶仃的模樣。
大滌子的《梅竹圖》則是另一番模樣,仍是那樣的生氣逼人。筆墨變化極多,或細(xì)筆勾勒,或闊筆轉(zhuǎn)斫,線條方圓結(jié)合,秀拙相生。那梅枝雖也是闊筆,但全不似八大的粗重硬朗,而仿佛一陣旋風(fēng)帶出一串墨跡,濕潤而不漫漶。再在枝節(jié)上點(diǎn)出樹瘤、頓出斷枝,便是老梅虬枝橫生。細(xì)枝墨色盡管濃重些,也是大寫意一揮而出。竹竿竹枝竹葉均以濃墨繪就,在酣暢遒勁的梅樹側(cè),顯得清雅瘦頎。最與梅枝對比的是竹葉,婉麗而柔和。細(xì)處的梅花更清約,墨色更淡,圈花點(diǎn)蕊,卻每一朵呈現(xiàn)出不一樣的開放,更都生出如許清氣。
大滌子的落款也寫意有趣,“清湘遺人若極大滌子”,留下一串字號。
單從畫風(fēng)來看,大滌子顯然比八大山人要灑脫闊大。八大像苦行僧,而大滌子是行腳僧,前者固守信念,后者漂泊四方,修佛的途徑不一樣,而殊途同歸。
八大總是滿紙蒼涼,一枝一葉,一花一鳥,一丑石一怪魚,都以靈魂沾了骨血來畫。甚至,他將“八大山人”的落款也變形地寫成“哭之笑之”,一吐內(nèi)心積郁。
立于他的畫前,我們能聽到一顆悲寂的心在天地玄黃里孤獨(dú)地搏動,風(fēng)涼嗖嗖地從耳邊一貫而過,風(fēng)也在悲鳴。看八大山人的作品,是在閱讀一顆大孤獨(dú)、大悲寂的靈魂,如同站立在深秋或初冬的寒風(fēng)中,枯葉從身邊掃過,我們會打一個寒噤。
大滌子沒有這等墨守。若說起佛語里的“看破”,八大雖不在紅塵卻時時盯著自己內(nèi)心的痛苦,大滌子云游塵世而早將家國之恨扔至山水之中,他才是那個看破之人。當(dāng)然,對于大明皇室而言,大滌子無疑已經(jīng)背棄,而八大的苦守又有何意義?只是明室遺民名節(jié)猶在罷了。
有一首詩可以明證大滌子的看破——
一葉一清靜,一花一妙香。
只些消息子,料得此中藏。
這得算一首禪詩。
《華嚴(yán)經(jīng)》里有偈語:佛土生五色莖,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昔時佛祖拈花,唯迦葉微笑,繼而步往極樂。佛祖與迦葉都是從一朵花中悟出整個世界,得升天堂。
看來,一念清心,千花千葉皆具了佛性。
大滌子顯然極具慧根,從這一葉一花里看到了整個世界,而整個世界也只剩這花葉里的一份清靜,一縷妙香。心若無塵,俗世也成了天堂。
這便是修了禪心吧?
不過,大滌子總也掩不住他那份天真爛漫。高深的偈語道出后,偏又說兩句非常“萌”的話——只些消息子,料得此中藏。
這一些些清靜與妙香,我猜想一定藏在此處——口吻多像一個孩子。
實(shí)在是愛這樣不帶一些雜質(zhì)的詩句,如孩子最純粹潔凈的心靈,讀來清氣襲人。滴水見陽光,一花一草便可見整個世界。
這樣清潔的文字“藏”在一幅畫里,是大滌子的《竹石梅蘭圖》。他純潔的心性投映在畫里,畫便清香四溢了。
我想著,他該是那笑容干凈帶著一絲頑皮的樣子。一旦鋪紙捉筆,他就斂了笑,連一只秋蛩的聒噪也擾不到了,心與眼與手都在紙上。筆在手中,畫在眼底。
一柱山石洗練而夸張地立著,落墨爽利峻邁。竹清潤俊逸,梅簡率放逸,墨色濃淡相間。竹與梅都挺立,竹枝梅枝相交錯雜,卻層次不亂,張弛有度。細(xì)看時,還有數(shù)叢蘭草依石而生,又有一些子梅花隱在竹后,實(shí)在連筆墨也在捉迷藏了。果然是竹葉清靜,梅蘭妙香,怎么不是“只些消息子,料得此中藏”?梅香蘭香都隱于樹干竹枝間,幽芳逸致,可滌得人神骨也澄瑩了。
好畫真得好詩配,一題款,讀來更余韻無窮,空靈無比。一如他的潔凈。
想起曾經(jīng)看過一幅大滌子的《自寫種松小像》,手執(zhí)鋤頭的他閑雅地坐于松竹林野之間,小猴兒和小和尚在跟前種松嬉戲。畫面很簡,山坡上兩三棵松,一二竿竹,僅此而已,趺坐的大滌子卻在其間獨(dú)有氣質(zhì)。我總在想,有的人即使靜靜地坐那里,也是一樣風(fēng)景,任周遭喧嘩熙攘,色彩浮華,也奪不去他的光華。如他。
他僅是一個僧人,一襲白袍,白面微須,笑容篤定,一坐下去,松與竹都不及他的清氣。而那小和尚和小猴兒又是另一番天真純粹。
必得內(nèi)心潔凈得像個孩子才能摒去所有渾濁,唯滌得剩下清光。
這幅自寫小像樸拙而生動,線條圓潤自如,是大滌子人物畫的簡古之風(fēng)。
若要說大滌子的花鳥、人物是他內(nèi)心清澈的呈現(xiàn),那么山水畫就是他才華的漫溢。這些才情縱橫捭闔,咄咄逼人。
大滌子的山水如海上帆船與風(fēng)浪痛快淋漓地搏擊,他便是那掌舵的船長,穩(wěn)穩(wěn)地立在舵盤前,淡定從容而目光堅(jiān)毅,船舵在他手里掌控自如。筆法恣縱粗獷時,如迎急電驚雷,帆在狂風(fēng)暴雨里驍勇奔突。細(xì)致處又似微雨輕燕,借了習(xí)習(xí)涼風(fēng),細(xì)細(xì)密密地鋪陳。而無論磅礴細(xì)致,山川的豪放郁勃之勢,都淋漓盡致地立在紙上。
大滌子有山水畫名為《搜盡奇峰打草稿》,自然畫得石壁聳峙,群山巍峨。而我最愛的是“搜盡奇峰打草稿”這七個字,仿佛得見一個布袋和尚,青鞋布襪行過萬水,閱盡千山,將那些山山水水盡數(shù)收入囊中。這些畫作是大滌子與山川的神遇。
大滌子終不似八大一般的枯寂絕塵,骨子里,他如李白,又比李白更天真爛漫。他的筆墨落在宣紙上,就是大自然最干凈闊達(dá)的投影。
大滌子說:“縱使筆不筆,墨不墨,畫不畫,自有我在?!彼灰谀抢锞秃?,混沌中便會自有瑩光。
四條屏:一枝瘦竹
沒有人比鄭板橋更像一枝瘦竹了,從外在到神髓,都像。竹形竹身竹魂魄。
寫下這么一句話,一時凜然。仿佛遇見花妖樹精,心里又喜又驚,有風(fēng)涼嗖嗖地從頭皮掠過。
小時候,總不信神話故事里的神怪會害人,恨吳承恩老頭把杏仙寫成春心難抑,幾番想與唐僧“倚玉偎香,耍子去來”的女妖,如同發(fā)花癡的勾欄女子。又將名叫拂云叟的竹子精幾個寫得酸不溜丟,原本的詩酒酬酢生生變成一場拉郎配。倒不如《聊齋》,嬰寧、小倩、香玉、荷花三娘子,狐仙花妖都美麗善良,讓那些個書生愛得神魂顛倒,又常常能為書生解除困厄。這才是精怪們應(yīng)該的樣子,遠(yuǎn)離塵世,清麗不俗,煙一陣來煙一陣去,不羈而俠義。
鄭板橋當(dāng)然不是樹精,只是有了竹的精魂,讓人見而歡喜,卻又畏著,只好遠(yuǎn)遠(yuǎn)地看。
初時的鄭板橋是叫人親近的,像新竹,脆生生的枝,綠瑩瑩的葉,颯颯地帶出風(fēng)響。板橋只是他的號,他的名字叫鄭燮,江蘇興化縣人。他出生于日漸破落的書香門第,在揚(yáng)州十年賣畫為生,四十歲中舉,五十歲當(dāng)縣令,十余年后辭官還家,繼續(xù)賣畫為生。
幾十年的鬻畫生涯里,他畫的最多的是竹,漸漸,歲月將竹刻進(jìn)了他的生命。
板橋曾在《墨竹圖》中題記:“凡吾畫竹,無所師承,多得于紙窗、粉壁、日光、月影中耳?!?/p>
那紙窗、粉壁、日光、月影中的竹影,莫不就是竹的魂魄?親近得久了,眼中竹入心,胸中竹再返諸腕底,竹魂在血脈里融貫一氣。于是,眼中無竹,胸中無竹,手起腕移間,竹就有了,板橋的精魄也修煉成功,得道了。如金庸大俠小說里獨(dú)孤求敗的劍術(shù)境界,及至最上乘便無劍無招。
日日在竹影里逡巡,板橋的竹便有了精氣神,枯竹新篁,叢竹單枝,都峭拔而秀美。即使風(fēng)雨飄搖含霜吐露,也于高低錯落、濃淡枯榮間,勁瘦孤高,一股淋漓清氣溢于紙外。
他曾作《仿文同竹石圖》,并題記,將自己畫竹與北宋墨竹“代言人”文同比較,說:“文與可畫竹,胸有成竹;鄭板橋畫竹,胸?zé)o成竹。與可之有成竹,所謂渭川千畝在胸中也;板橋之無成竹,如雷霆霹靂,草木怒生,有莫如其然而然者,蓋大化之流行,其道如是。與可之有,板橋之無,是一是二,解人會之。”
其實(shí),對比二人竹石,筆墨和構(gòu)圖都截然二致。
文同的竹是“紆竹”,屈伏中有勁拔,借竹的榮枯豐瘠,寫人的悲歡窮達(dá)。他的竹畫,竹竿蜷曲,用筆凝重渾圓。竹節(jié)間似斷而意連,竹枝左右顧盼,竹葉則八面出鋒,揮灑自如,聚散無定,疏密有致。
而板橋的竹必得瘦頎挺直,有勁節(jié)凌云之志。竿、枝、節(jié)、葉,都露出凜凜生氣,筆意又簡,冗繁削盡留清瘦。竿勁瘦,枝遒健,嫩枝小而柔順,葉生意盎然。一側(cè)的山石嶙峋怪異,別有一種強(qiáng)悍與不羈。更出人不意的是他的題記,分三處,竟都在石上,偏又絲毫不影響結(jié)構(gòu),反更增添了畫面的疏密錯落。果然如他自己所稱,“雷霆霹靂,草木怒生”。胸中無竹,而竹精竹魂震懾風(fēng)雷。
以我看來,文同的胸有成竹是一種隱忍,而板橋的胸中無竹是竹意早已在血脈,恣意勃發(fā)。文同的竹有的是韌性,板橋的竹自有淋漓天趣與生機(jī)。形更有別,一個圓腴,一個清瘦。
板橋的詩也瘦。“淡煙古墨縱橫,寫出此君半面。”“寫來竹柏?zé)o顏色,賣與東風(fēng)不合時?!薄把谬S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薄记迨萑缰?。夜聽竹響,盡是民間疾苦,這是七品縣令的鄭板橋。
他的縣令,從范縣做到濰縣,總沒能走出山東,一個七品芝麻官整整做了十二年,聽蕭蕭竹響都是民間疾苦。
那年,恰逢荒年,老百姓餓得幾乎到了人吃人的地步。板橋便開倉發(fā)糧賑濟(jì)災(zāi)民,有人勸阻說須先向上稟報。他說:“此何時,若輾轉(zhuǎn)申報,民豈得活乎?上有譴,我任之。”毅然開倉放糧,濰縣數(shù)萬百姓得以活命。
就是此舉,得罪了上吏,板橋決定辭官歸里。
離濰縣時,他畫了一幅竹題了一首詩。
烏紗擲去不為官,
囊橐蕭蕭兩袖寒。
寫取一枝清瘦竹,
秋風(fēng)江上作釣竿。
板橋的詩不忸怩不牽強(qiáng)不故作高深,明白如話,嚼來如吃豆子一般嗶嗶剝剝脆響。也正像他的竹,干脆挺直,不旁枝斜逸,毫無媚態(tài)。
官場真的不適合他,做了十余年官仍舊是七品縣令,還被迫辭官。旁人是“一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他的縣令雖級別低了些,也做了十二年,到頭來卻只是囊橐蕭瑟兩袖清風(fēng)。不如歸去!
回到興化回到揚(yáng)州,依舊畫他的瘦竹,做他的釣叟,撇去俗務(wù),來去自如。板橋終于回歸到一種理想的生活狀態(tài):“茅屋一間,新篁數(shù)竿,雪白紙窗,微浸綠色。此時獨(dú)坐其中,一盞雨前茶,一方端硯石,一張宣州紙,幾筆折枝花,朋友來至,風(fēng)聲竹響,愈喧愈靜?!?/p>
竹畔抱爐烹茶,展卷讀書,鋪紙作畫,邀友清談。無官一身輕,日子清且簡,那紙窗竹影直映入紙上。
板橋的墨竹不斷飛上紙端,于后世的我們而言,何其有福。
讀他的墨竹,連印刷品都可生出清氣來。曾收了一本名家畫冊,中有板橋幾幅,蘭石、墨竹都有。記得有一幅,嫩竹老竹,寥寥十余竿,便使人如撞進(jìn)一片青郁蔥翠的竹林。每棵竹都瘦頎,長短參差,竹節(jié)上下相承,形若半環(huán),墨濃淡有別。又依節(jié)畫枝,行筆迅速,遒健圓勁。枝又有老嫩,老枝挺拔,嫩枝柔順,都生意盎然。竹葉墨色各有濃淡,也是老嫩分明,下筆勢如破竹。
另有一幅,僅有墨竹三竿,淡墨繪竹竿。又由竹根部以濃墨添新篁兩枝,新枝細(xì)柔盡顯彈性,都是從筆勢便可感知。竹葉濃淡相間,似有遠(yuǎn)近。
這幅最妙的是畫幅左邊長長的題記:“余家有茅屋二間,南面種竹。夏日新篁初放,綠蔭照人,置一小榻其中,甚涼適也。秋冬之際,取圍屏骨子,斷去兩頭,橫安以為窗欞。用勻薄潔白之紙糊之。風(fēng)和日暖,蠅觸窗紙上,冬冬作小鼓聲。于時一片竹影散亂,豈非天然圖畫乎!”真真就是一篇簡靜的絕妙小品文。
與板橋畫里的題詩相比,我更愛他這長題的小品,作得滿紙煙霞流香。這樣的墨竹與小文最宜在溽暑尋味品咂,“如啖冰瓜雪藕,心肺生涼”。借的這句其實(shí)還是板橋的話,以他的話來評他的文,簡直清妙,“瓜與藕”都是帶著當(dāng)季的新鮮和香甜。那滋味猶在嘴里綿延數(shù)日,張翕間仿佛還留著一股清新。
偏偏他的字又乖張,乍一看去,就是亂石鋪就,疏疏密密,歪歪斜斜,不圓不棱,不隸不草。再來細(xì)看,才覺出它的活潑,甚至愈看愈愛。穿插排列氣勢一貫,筆意古秀而妙趣橫生。這字,他戲稱為“六分半書”,至于哪六分哪半分,已經(jīng)無需拘泥細(xì)究,只知道我讀他的畫時,連同那些字都是畫了。
他將生命四分之三的時間都用作畫竹,那些竹自是注入了畫魂,板橋何嘗不也生了竹筋竹骨竹魂魄?
他與竹,相見即歡。
終于,鄭板橋與素窗上的竹影一齊遁去,化作了紙上墨魂。那竹那石那六分半的字,都凜凜的,只覺得天地清曠,它在傲然看你,清瘦而倔強(qiáng)。最后,紙也陳舊了,它還傲然。
這到底是鄭板橋,還是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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