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克巴
一
兩年前,我從斯奈德《禪定荒野》一書中讀到一段話,“初唐詩僧寒山被認(rèn)為是真正的隱士,他的家寬敞得能延伸到宇宙盡頭?!边@是我第一次聽說寒山子。此后我有過許多出神的時刻——眼前浮現(xiàn)出一個不拘小節(jié)、落拓不羈的詩僧形象,他身無長物,但他的風(fēng)容像煙霞一樣輕逸。我想,他能駕馭一縷輕風(fēng)在山間、在云端、在天地之間,悠游自得。在物質(zhì)文明無比豐富的時代,人的精神某些層面卻沒有與之成正比,我想象寒山子驟然出現(xiàn),反差如此強(qiáng)烈。
中國古代隱士早說過類似于斯奈德說過的話——“沒有盡頭的家”。
“竹林七賢”之一的劉伶縱酒后就在家里袒裼裸裎,為人所笑,劉伶反詰:大地是我屋宇,屋宇是我衣褲,你怎么鉆進(jìn)我的褲襠?對于了悟生命的自然之子,家的概念被極大拓展,與浩瀚時空相接。無家并不意味著流離失所,就算身體在別處顛連,精神卻始終駐守家園。我不因在一個外國人引領(lǐng)下走近寒山子而感到羞愧,他們的精神家園跟我們近在咫尺。
我知道當(dāng)下許多人相信,網(wǎng)絡(luò)搜索引擎能讓他們成為無所不知的“知道分子”,因此他們對于低層次把握事物顯得比以往任何時候更顯得信心十足,知識儲物間里塞滿怪力亂神,只要樂意,所到之處都充斥著各種奇怪聲音——股市房產(chǎn)、逸聞趣事、男女曖昧……只是,表面有知和實質(zhì)無知差不多是一回事。網(wǎng)絡(luò)神通并不能重構(gòu)真實歷史,比如寒山子姓甚名誰,生活年代和身世,一直以來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我寧可相信在寒山子漫長的一生中,他經(jīng)歷脫胎換骨的新生,曾經(jīng)是末代皇族,遷客騷人,林泉大隱,高僧大德,乃至被人認(rèn)作文殊菩薩的化身。
寒山子自云寫下六百首詩,他的身世依然付之闕如。我嘗試從紛亂線團(tuán)中抽出一個線頭來。
二
隋開皇三年,隋文帝三弟楊瓚家第四個男嬰呱呱落地,他是楊溫。帝王之家從來就兇險得像一座危機(jī)四伏的原始森林,而隋皇室的腥風(fēng)血雨早在開國之初便已醞釀。楊瓚浸淫北周浩蕩皇恩,周武帝將妹妹順陽公主下嫁給他,他一開始就不想當(dāng)什么逆子貳臣。公元五八一年,北周皇權(quán)被手握重兵的楊堅架空,還威逼年僅八歲的周靜帝禪讓。然而令楊堅始料未及的是,明里暗地跟他唱反調(diào)的竟然是自家兄弟楊瓚。后者并沒有吃錯藥,只因良心讓他對篡位發(fā)出異音,加之他相當(dāng)忌憚的是,一旦挫敗,會令楊家累世功業(yè)瞬間灰飛煙滅。
現(xiàn)在,在金碧輝煌的皇宮,幃幕后面潛伏著甲兵,隱約聽見盔甲摩擦發(fā)出輕響,篡權(quán)者已不再虛與委蛇,他舉手投足間都帶著不可違拗的強(qiáng)勢。在冠冕堂皇的殿堂上,看不見流血的禪讓在隋唐政權(quán)更迭中有著驚人的相似——一方面是禪讓者的童騃無知或萬般無奈,另一方面則是受禪者的垂涎已久和志在必得,而此時九泉之下先皇發(fā)指眥裂的怒氣并不能滲透到人間并制止權(quán)位交接。
楊瓚無力阻止其兄駕馭下的權(quán)力巨輪。根據(jù)史料記載,楊堅踐位后,捐棄前嫌,不忘從勝利盛宴中分一杯羹給楊瓚,封其為滕王。然而楊瓚一再違拗,讓楊堅不得不與魔鬼擬定一份死亡名單,對皇權(quán)有潛在威脅的人都赫然其中,他們令他如芒在背,必除之而后安。畢竟讓棗推梨的同胞情意在帝王之家只是一種虛飾。
開皇十一年也即公元五九一年,八月,又是一個大地上的收獲時節(jié),隋帝國在楊堅治下一派歌舞升平。隋文帝令楊瓚隨行,一同前往栗園宴游。楊瓚時年四十二歲,歷經(jīng)政權(quán)更迭,從北周的楊三郎到隋帝國人望頗高的王爺,他的盛名有增無減。生性謙謹(jǐn)?shù)臈瞽懸幌蚺R淵履薄,栗園宴會毫無兇兆。自從楊堅登基以來,他與兄長相安無事,讓他多少有些麻痹。再者“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他的命運(yùn)早就牢牢掌握在皇帝哥哥手里。整個宴會氣氛并沒有什么異樣,楊堅臉上一團(tuán)和氣,聊的也盡是些輕松話題,比如今年農(nóng)業(yè)收成不錯,某地發(fā)現(xiàn)一頭瑞獸,各地進(jìn)獻(xiàn)不少靈芝仙草……楊瓚對楊堅看法早就大為改觀,除了敬畏就是欽佩,有時在楊堅面前甚至因為當(dāng)初反對禪讓還多少懷有一些歉仄,本著以天下蒼生為念,眼前的繁榮還是令人欣慰。楊瓚酒量一向不錯,連他自己也記不清一連飲下多少樽佳釀。他明顯不勝酒力,似乎有一隊披堅執(zhí)銳的騎兵在他的五臟六腑來回沖刺,有些兵馬仆倒在地,血像泄堤的河水奔涌而下,污血從楊瓚七竅流出來。眼前事態(tài)讓楊堅十分錯愕,當(dāng)三弟宣告不治,他在群臣面前顯得十分沉痛,后悔沒能及時制止皇弟過量飲酒,導(dǎo)致他過早薨歿。然而世間沒有后悔藥,隋文帝對楊瓚追封甚厚,以示他的恢廓大度。
楊堅做夢也想不到,即使手握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也無力逭避喋血的人倫慘劇。老年楊堅身陷皇子權(quán)力相爭的詭譎迷城,廢黜太子楊勇,改立次子楊廣。公元六〇四年,楊廣急不可耐地為父皇敲響喪鐘,使用四年的仁壽年號戛然而止。翌年,雙手沾滿父皇鮮血的楊廣皇袍加身。
楊溫時年二十歲,他對皇家內(nèi)部的血腥傾軋早就耳聞目睹,只覺眼前黢黑內(nèi)心晦暗。然而就算他極力掩飾對弒父上位的新君的不滿,到底還是不能讓楊廣完全放下戒心。所以接下來,楊廣就趕緊將叔父楊瓚六個兒子全部流放外地,讓他們從此天各一方手無實權(quán),唯有將各自的滿腹牢騷爛在肚里帶進(jìn)棺槨。
楊溫被遠(yuǎn)遠(yuǎn)遣送到零陵郡,關(guān)山迢遞,萬千離愁別緒令他不能自已,哀慟之余寫下《零陵賦》。然而他連表達(dá)悲慟的自由都沒有,馬上就有綿密的耳目將此賦抄送給隋煬帝,這下觸動了皇帝原本敏感的神經(jīng)。楊廣要處死楊溫就跟踩死一只螞蟻一樣容易,但是表面崇佛的隋煬帝多少還相信因果報應(yīng);再說他諒楊溫掀不起多大波浪,于是一時發(fā)了善心,但還需要一個前提條件說服自己放下戒心,那就是楊溫從此遁入空門,不再摻和世事,他就且看佛面不再追究。讓皇親國戚徹底拋棄榮華富貴、切斷塵緣,從此粗茶淡飯、孤燈寒照,多少有一點懲前毖后的意思。
寺院是難得的清凈之地,楊溫一開始并不像凡胎濁骨那樣,將嚴(yán)苛戒律和艱苦修行視為畏途。他早已看破紅塵,隱姓埋名、毅然決然地投入佛門,到距零陵幾百里之外的荊州公安縣玉泉寺出家。從此他姓“釋”,而他的俗家姓氏在百家姓里,鮮為人知。
楊溫的業(yè)師是灌頂大師,此師是天臺宗的高僧大德,他洞悉楊溫身世不同常人,為他取了個意味深長的法號——“寒山”,是楊溫二字的反切——“溫陽”的對仗。當(dāng)然不排除某個夜晚,有個身著襦衣的僧人出現(xiàn)在我夢里,告訴我“寒山”乃是他的自號。
自南北朝至隋唐諸朝大多崇佛禮佛,皇族貴胄亦不例外,但是修行是苦差事,好在佛家也考慮到為一般人修行大開方便之門,這便是“菩薩戒”——戒律相對寬松。早在楊廣還是晉王時,就久聞荊州玉泉寺住持智顗大師大名,楊廣自小生活在一個崇佛的環(huán)境,但他與佛門關(guān)系的進(jìn)一步拉近,離不開智顗大師。智顗是天臺宗祖師,湖北公安人,俗姓陳,他為報答故地的養(yǎng)育之恩,最初在荊州玉泉山一帶弘法,并籌建玉泉寺,使之成為南方一大佛教叢林。公元五九一年,晉王楊廣詔請智顗大師赴揚(yáng)州,為他授“菩薩戒”。當(dāng)時整個社會都彌漫著崇佛之風(fēng),上至皇族,下至庶民,多以“菩薩戒”加身。楊廣對智顗大師極為崇敬,尊其為“智者大師”。通過加持菩薩戒,楊廣與智顗大師結(jié)下法緣,兩人十分投緣。六年后,智顗大師涅槃。繼承其衣缽的是灌頂大師,他將智顗大師留給楊廣的遺書親自送到揚(yáng)州晉王府。楊廣捧讀遺書,五體投地,悲慟萬分。遺書寫道,“不見寺成,瞑目為恨”,楊廣讀畢十分動容,他下令設(shè)千僧齋為智顗大師祈福,隨后派人護(hù)送灌頂大師返回天臺山,并遵照大師遺愿斥資在五臺山建寺,灌頂大師是籌建的主要負(fù)責(zé)人之一。寺成之初以山為寺名,后來取智顗大師“寺若成,國即清”的遺言之意,改名“國清寺”。
灌頂大師同時執(zhí)掌玉泉寺和國清寺兩大叢林,他也是寒山子的業(yè)師,寒山子最初就在荊州玉泉寺出的家。狐性多疑在大多數(shù)帝王身上都表現(xiàn)得十分突出,弒父篡位的隋煬帝亦是。有一種說法——楊溫到玉泉寺出家并非偶然,楊廣與寺院住持關(guān)系一向十分密切,讓楊溫拜在灌頂大師門下,正好可以打消自己的疑慮。那是大業(yè)元年七月(公元605年7月),距楊廣登基還不到一年,他十分忌諱皇族成員對自己的所作所為說三道四,連一絲對自己不利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也難以容忍,當(dāng)初要不是看在佛面上,他早就送楊溫上了黃泉路。楊溫二十一歲,顯然,佛于他恩同再造。
楊溫在楊瓚六子中排行老四,少時即才華出眾,文采斐然,后來差點因文致禍——先是因為對楊廣弒父篡位有所不滿而被貶謫到零陵,接著又因為一篇飽含沉郁之情的《零陵賦》轉(zhuǎn)徙南?!凑鍩巯M麎趑|中出現(xiàn)的對手在受到鉗制的同時離自己越遠(yuǎn)越好。
楊溫與詩僧寒山子的生活軌跡大致相吻合。天臺山在東海之濱,東海與南海相連,或許楊溫并未止步于南海,而是再向前一步,踅入天臺山。公元六一八年,外戚李淵擁兵自重,脅迫少年天子隋恭帝楊侑禪讓于他,一如三十八年前御前一幕再現(xiàn),當(dāng)時楊侑的祖父楊堅也那樣逼迫八歲的北周靜帝禪讓。禪讓的政權(quán)更迭形式在中國歷史上早就不乏先例,如堯禪讓給賢人舜,舜又禪讓給治水功臣大禹——禪讓制的本意是讓天下的最高權(quán)力掌握在賢者手中,當(dāng)然也有人把最高權(quán)力看作燙手山芋——當(dāng)許由聽說堯有意將帝位禪讓給他的時候,旋即躲進(jìn)箕山;堯后來又想讓他出任九州牧,他聽了覺得耳膜也給玷污了,連忙跑到穎水去清洗耳朵。
楊溫對隋朝愛恨交織,它的功敗垂成維系著一個顯赫家族的命運(yùn)。然而皇族內(nèi)部血腥且丑陋的明爭暗斗、政治謀殺,令他既無奈又憎惡。二十一歲那年,國與家都令他萬分失望,但他正當(dāng)年輕氣盛,本是一個開啟錦繡前程的時候,他站在生命上游,河水勢不可擋奔流而下,一路上他還要歷經(jīng)許多意想不到的坎坷——生活的修行,才能令他從此義無反顧地將余生交給至大光明的佛,托付給蓊郁的青山。他來自當(dāng)時最顯赫的家族,熱血在血管里奔流,他原本渴望像先輩那樣,在沙場征戰(zhàn),運(yùn)斤成風(fēng),搴旗斬將,孰料此生似乎冥冥中早已注定與世間功名無緣。他心意茫然。不甘,又能如何?只能讓一輪溫暖的太陽冷卻下去。
在秉性上,他差不多跟同時代的同樣超凡入圣的“茶圣”陸羽頗為相似,兩人互為對方的影子而不自知,因為歷史上沒有記載這兩個人有過交集。他們都特愛作詩,身體都被一種叫詩歌的液體所浸潤,夢里也不忘吟詩作賦;他們知道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他們的言行舉止一度若癡若癲,陸羽被時人稱為楚狂接輿再世,當(dāng)楊溫后來隱姓埋名變成“寒山子”時也被人視為瘋癲;他們的佛性與生俱來,陸羽與佛有緣卻不喜經(jīng)卷寒檠,楊溫一開始何嘗不是如此!他們一個生于屈原故國,一個在荊楚大地的山里出家。楊溫偶爾也吟幾句楚辭詩句,后來在他所作的詩里面,也出現(xiàn)了楚辭風(fēng)格的詩句?,F(xiàn)在他雖然遁入佛門,身著非紅非紫的襦衣,胸膛里卻有一顆溫?zé)岬脑娦脑谔鴦樱钡接幸惶炫c佛相遇。
世上已無楊溫,但最初的寒山還不是“心無半點塵”的出家人,他覺得自己在塵世還有未完成的事情。他把自己一分為二,另一半且留紅塵,他朦朦朧朧地預(yù)感,有一天他得去尋回自己的另一半。
智顗大師示寂前,在寫給楊廣的遺書中,希望有朝一日天臺寺建成之后,從玉泉寺遷出十名僧人到國清寺。寒山到玉泉寺出家不久,就前往天臺山。沒有人知道,寒山遷往國清寺后發(fā)生了什么?;蛟S他有一段時間離開了寺院,到各地云游,意外跟家人重逢,在他們反復(fù)勸說之下,他一度還俗,娶妻成家。他從前是皇親國戚,過的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優(yōu)裕生活,成家之后他不擅庶務(wù),生活很快難以為繼,身心糾纏于日常必需的柴米油鹽無異于人生枷鎖。他的家庭生活過得很糟糕,直到有一天搞得眾叛親離,連妻子也不愿答理他。還俗后,他隱約聽到佛的召喚和大自然的聲音,最終他選擇離開。
三
我們這些俗人經(jīng)常對這種離去大惑不解。
在毛姆筆下,思特里克蘭德四十歲時悄然離家出走,為了心心念念的繪畫理想,捐棄令人羨慕的中產(chǎn)階級生活,先從倫敦跑到巴黎學(xué)畫,最后隱居在塔西堤,過著衣食維艱的生活。于他而言,在合適的時間決絕地棄家而去不啻于脫胎換骨,只為聽從心聲去追尋最純粹的藝術(shù)人生,潛心繪畫,把人世的陷阱留給醉心物質(zhì)生活的人。在有限的一生中,他體驗到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思特里克蘭德的人物原型就是畫家高更。
二十年前,我們村里有個姑爺,原本在城里有一份好工作,家庭生活也算稱心如意——我們大家以為透過豐衣足食的表象看到了幸福生活的本質(zhì)。直到有一天,村中爆出傳聞,姑爺出家了,他身著一襲青衣飄然而去,在我們心里扔下疑團(tuán),激起漣漪。
雖說寒山塵緣已盡,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一心向佛。但是在他皈依佛門多年后的某一個夜晚,人情中最牽腸掛肚的一部分又在夢中復(fù)蘇:寒山又回到久別的家里,看見妻子坐在窗前紡紗,她面色蒼白,顯得比過去還要憔悴,生活的重?fù)?dān)擱在她柔弱的肩上令她不堪其重,她身上猶存一種病態(tài)而不失嫻雅之美。這個女人曾經(jīng)在某個時刻讓寒山怦然心動。他將自己對她的情愫深瘞在內(nèi)心,就像一粒種子,只要稍加滋潤,生機(jī)就會迅速萌發(fā)出來。她停下紡車若有所思,擎起紡梭時顯得有些乏力。寒山輕喚她的小名,她環(huán)視四周,最后臉朝寒山卻視若無睹,表情淡漠得令他心碎。他對眼前劬勞持家的女人十分愧疚,他想上前抱住她,一陣貓頭鷹的叫聲讓他從夢中驚醒。寒山知道在以男人為家庭支柱的世俗生活中,如果不是自己心在別處,翅膀企盼在另一個天空高翔遠(yuǎn)引,她原本可以如愿以償做一個相夫教子的女子。新婚之初,他們在一起有過甜蜜的日子,直到有一天,甜蜜的濃度被流淌的時光沖淡。寒山對世俗生活的探索常常以失敗告終,他們不時仰仗親友接濟(jì),這是從來沒有從茶米油鹽的困擾中超脫出來的她所不愿面對的。有一天,他居然拿出家里僅有的一點糧食,施愛給門外槁項黃馘的流浪者,全然不顧接下來他們也將步人后塵。
寒山想起前塵往事,他的眼角不由得濕潤了。
他清夜捫心——是不是自己業(yè)力太淺,至今還不能完全免俗。
四
一八四五年三月,梭羅時年二十八歲,他拎著向友人阿爾柯特借的斧頭,獨自走進(jìn)人跡罕至的瓦爾登湖畔,開始長達(dá)兩年零兩個月的隱居——自己動手搭建棚屋,在周邊墾荒,種瓜種豆,在山間采集各種野果。他有時化作一塊石頭蹲在湖邊,讓鰹魚游過腳踝。梭羅拿起一把奧卡姆剃刀毫不遲疑地去除文明社會一切附麗,反璞歸真,觸探人類賴以生存的物質(zhì)底線,在大自然中尋回生命最本真的定位——人是自然界微不足道的一份子。在最簡樸的生活中,他的思想像一座生機(jī)勃勃的大森林。十幾年前讀到那樣一本書,把我從南方細(xì)碎的工業(yè)生活拽到瓦爾登湖畔的樹林。
后來,我跟一位頗有文學(xué)修養(yǎng)的人聊起過梭羅隱居,他對此頗有微詞。著實,當(dāng)我們身在繁華城市,心靈被五光十色的生活束縛得愈來愈緊,像一個正在坍塌的宇宙而不自知,很難去理解另一個截然不同的宇宙空間。因此有人用自己狹隘的思維,認(rèn)為梭羅隱居類似于現(xiàn)代某些為博出位的行為藝術(shù),不過可發(fā)一噱。雖然梭羅生前深得愛默生嘉許,但他身后的沉寂與隔世的激賞構(gòu)成一個蕪雜的森林,有人在林下仰頭竊嘆,有人則棄之不顧。
比梭羅還早一千兩百多年,寒山就隱居在南海之濱的臺州翠屏山,他的人生減法做得十分徹底,像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滌凈遮蔽人生本來面目的渣滓,心中無我,直見本性,見性成佛。但是凡俗之人并不具備慧眼,識出他就是文殊菩薩化身。他三十歲左右時瘋瘋癲癲地行走于山間,自言自語說著別人聽不懂的話,他也不屑從別人咽喉發(fā)出的噪音。別人嘲笑他,他依然佛眼看人,眼里泛動著無限憐憫的湖光。別人的嘲諷于他實則無損——他衣衫襤褸,身無長物。精神貧乏的人稱他為“貧子”——他們自認(rèn)為物質(zhì)相對富有,殊不知寒山家族不久前還統(tǒng)御天下、富有四海,殊不知物質(zhì)貧乏正是皈依佛門、視人間富貴于浮云的寒山最為珍視的。
寒山跟別的僧人不同,他不住寺院,而甘當(dāng)游走四方的苦行僧。他在詩中寫道:出生三十年,當(dāng)游千萬里。壯闊大地?zé)o處不是漫漫修行的最佳處所。他到過蘇州妙利普明塔院,此寺建于梁天監(jiān)年間。寒山在附近搭建茅屋并一度淹留,后來希遷禪師重修伽藍(lán),出于感念寒山子,遂額名“寒山寺”。半世紀(jì)后的公元七五三年,唐代鄉(xiāng)賢襄州人張繼赴京趕考,雖然高中進(jìn)士,然而銓選落敗,張繼郁郁寡歡地返回家鄉(xiāng),途經(jīng)寒山寺,客船夜泊楓橋邊,半夜聽到寒山寺傳來的鐘聲,他夜不成寐,揮毫寫下名傳千古的經(jīng)典詩作《楓橋夜泊》。
如今,寒山腳下有個張家桐村,自明嘉靖年間張姓遷居于此,他們以農(nóng)歷九月十七為寒山忌日,在這一天設(shè)齋紀(jì)念,并代代相傳沿為習(xí)俗。
五
公元六一八年,寒山的家與國俱已傾覆。在故國,命運(yùn)的天羅地網(wǎng)讓他無處可逃,唯有遁入佛門;進(jìn)入新朝,他的境況也不會有任何改觀。唐朝統(tǒng)治者對前朝皇族是千方百計要扼住他們的咽喉,隋恭帝楊侑將帝位禪讓給李淵后,并沒有僥幸揀得性命,沒過多久就蹊蹺亡故。世俗政權(quán)的興亡令寒山百感交集,很快他跌宕起伏的心就平靜下來,將塵廛恩怨拋之腦后。他的肉體之軀依然溫?zé)?,他沉湎在自己的思想里,探尋本真的我?/p>
國清寺是在隋煬帝親自關(guān)顧下營建的,是他極為看重的一處南方道場,因此很快就發(fā)展成佛門勝地。寺院里時常香客如云,各地的善男信女取道來此燒香拜佛。然而他們的所謂信仰摻雜了太多功利,這些俗人一旦走出寺院,他們的慈悲之心就會在自私自利的蠱惑下變得麻木不仁。寒山在詩中批判世人為了滿足口腹之欲而嗜殺成性:“不知他命苦,只取自家甜?!碑?dāng)寒山還是國清寺僧人時,有一次隨師父下山去一戶富庶人家做法事,他看見桌凳下有一群丑態(tài)百出的狗,只待席間一塊骨頭落地,饞相畢露,不惜爭個你死我活,這也差不多是市井眾生爾虞我詐、錙銖必較的群像。
寒山還是寂寂無名的僧人時,他博聞強(qiáng)記,飽讀佛經(jīng)。他的慧悟令業(yè)師刮目相看,豐干禪師直指寒山就是文殊菩薩,然而眾僧人橫豎都不承認(rèn)寒山有過人之處,他們覺得他甚至連尋常僧人都不如,他們都不屑于親近寒山。他的言行舉止不為凡夫俗子所理解,他差不多成了家人與出家人眼里的另類,他們嘲笑他,排斥他。寒山也不大適應(yīng)寺院氛圍,他不顧灌頂大師勸阻,決意離開國清寺,他要去尋找一個清凈之地。也許他在寺中切身體會到,即使身在伽藍(lán),出家人的本性還是容易受到蒙蔽,遠(yuǎn)遠(yuǎn)不如置身荒野看得明白。
寒山到幾十里外翠屏山一個洞窟孑居,里面空空蕩蕩,他把自己的隱修之地整飭得十分潔凈。他的家里真可謂空無一物,最值錢的家當(dāng)要算那件非紅非紫的短衣,他變魔術(shù)一般一物多用,將它的功用發(fā)揮到極致,夏天當(dāng)作短衫,冬天且將它改造成被子,上面覆些爛棉破絮。寒巖一年四季都被寒冷統(tǒng)攝,夏天眺望山巔還有沒有消融的積雪,不知寒山如何熬過漫漫長夜,苦度寒氣逼人的長年。也許在他看來,軀殼是幻質(zhì),嚴(yán)寒促進(jìn)定慧的修持。他喜歡在山間漫行,讓思維緊張而急遽地奔跑起來,然后他的心會沉靜下來,迎來光風(fēng)霽月的境界。他在詩中寫道:“褐衣隨春冬,糲食供朝暮。今日懇懇修,愿與佛相遇?!?/p>
寒山雖然已經(jīng)離開國清寺,但心底對它還有著特殊感情,他隔段時日就不懼長途,跋涉前往,一如串門走親戚。國清寺有兩個懂他的人——豐干禪師和拾得。寒山和拾得是忘年交,拾得是豐干禪師一次外出邂逅的野孩子,初以為他是附近的牧童,見他破衣爛衫但難掩靈秀之氣,便駐步問話,意外得知他是個棄兒,豐干禪師連連叨念“我佛慈悲”,遂將他帶回寺院收養(yǎng)。拾得也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誰,豐干禪師便給他取名“拾得”。寒山跟別的僧人關(guān)系并不融洽,跟拾得卻是一見如故,十分要好,從此兩人如影隨形。
寒山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有時在前往國清寺途中,他將自己打扮得滑稽可笑——戴著自己純手工打造的世間獨一無二的樺樹皮帽子,身著下擺破成一條條的像掛著流蘇的破衣,腳下趿拉著木屐、破草鞋或破布鞋,他全不以為意。他的注意力早忽略了世間的幻質(zhì),他在雞犬相聞的村旁、在崎嶇的山徑上、在郁郁蔥蔥的田野上,或吟或唱或嘯,走走停停,沒有人知道這個路過的瘋僧在嘟囔什么,是什么在撥弄他的神經(jīng),讓他亢奮如斯。他時而仰望蒼穹,時而對路邊的草木竊竊私語。不知他來往國清寺一趟所需幾日,反正精確的時間概念對他并不具有多大意義。山民們指著他說:瞧,瘋和尚的耳朵上還夾著一支野菊花呢!
拾得還是個大孩子,生性頑皮,業(yè)師怕他游手好閑、惹是生非,為了磨礪他就派他到廚房洗碗。拾得沒什么可接濟(jì)寒山的,眾僧也告誡他少與瘋僧寒山來往,可是每當(dāng)寒山到來,他都會特意將剩下的一點飯菜給寒山留著。寒山在外面流浪已經(jīng)一連數(shù)日粒米未進(jìn),只靠采摘山間的野果充饑,殘羹冷炙無異雪中送炭,他津津有味地吃下去,恢復(fù)體力后,話也多起來。他倆結(jié)伴在山間游蕩,寒山突然想到什么,掏出隨身攜帶的炭筆找到一塊比較平整的巖石寫下一首偈詩。拾得站在他身后歪著腦袋念著巖石上的詩句,臉上露出會心的笑容——他經(jīng)常是寒山新詩作第一讀者。
真正了解寒山的人屈指可數(shù),除了豐干就是拾得,除了拾得就是豐干,但他們都替寒山守口如瓶,因此沒有人能識出寒山不過是大智若愚。世人的誤解有如遍地荊棘讓他感到不自在起來。
寒山問拾得:世間有人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騙我,如何處置乎?
拾得答曰:忍他、讓他、避他、由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過幾年你且看他。
寒山、拾得因佛結(jié)緣、因法投緣,被后世傳為佳話。清朝雍正皇帝因他倆不離和合因緣,御封二人為“和合二圣”。
寒山三十六歲,正是唐貞觀年間,到處一派太平盛世的欣欣向榮,百姓安居樂業(yè),唐詩的銀河星漢燦爛。佛教由于受到帝王重視,比前朝更加興盛。當(dāng)玄奘從印度取經(jīng)歸來,唐太宗在長安舉行盛大法會親自迎接,此后大力襄助他翻譯經(jīng)卷。據(jù)記載,貞觀二十二年,海內(nèi)共有佛寺三千一百七十六所,僧尼一萬八千五百余人。寒山這些年則寂然隱居寒巖,幾乎化作寒巖上的一塊巖石。一百多年前,菩提達(dá)摩隱居河南嵩山,面壁九年,在石壁上留下自己的影子。寒山在寒巖潛修近三十年,轉(zhuǎn)眼已年屆花甲,有一天他忽然憶起遠(yuǎn)方故舊,不知他們?nèi)缃裆畹迷鯓樱男撵罕蝗顼L(fēng)的思念拂動,事不宜遲,他馬上束裝就道,投入此生最后一次遠(yuǎn)行。
隨后一路所見所聞,深深搖撼他原本超脫世慮的心,許多故舊在度過辛勞而短暫的一生后,像流星一樣紛紛隕落。他的前妻也亡故多年,土饅頭上雜草叢生。無盡哀傷與悵惘涌上心頭流露筆端——一向寒山坐,淹留三十年。昨來訪親友,大半入黃泉。他返回寒巖,余生再也不曾離開。
豐干禪師沒有管好自己的嘴巴,讓寒山與拾得不得不撂下一群慕名而來的官方人士,趕緊藏匿起來。他實在不想因蝸角虛名令世俗之人蜂擁而至,從而妨礙修行。那天新任臺州刺史閭丘胤來寺院進(jìn)香,豐干禪師邀他到禪房小坐,刺史問,寶剎可有活佛?有啊,寒山和拾得是文殊菩薩與普賢菩薩的化身。豐干不假思索地說,當(dāng)他覺得自己說漏了嘴,又連忙補(bǔ)充道,他們都遁世修行,輕易不顯菩薩真身,想見他們并非易事。閭刺史聽說有活菩薩在山中,精神為之一振,顧不得有什么禁忌,連忙在僧人引領(lǐng)下騎馬前去尋訪。寒山、拾得堅辭不見,退到山崖后面,眼見就要被一小隊人馬趕上,這時山崖砉然合攏,五匹馬閃避不及被夾在石縫間,至今石壁上還留有五馬印痕。
自從寒山被明眼人識出他是遁世高僧大德、文殊菩薩化身,塵世隳突就不時侵襲到他隱修的洞窟。接連來過幾撥說客,代表著某些任性的當(dāng)權(quán)者難以違拗的意志,隨身攜帶著大量金璧財物。說客想憑三寸不爛之舌,懇請寒山出山接受供奉,為民祈福,當(dāng)然也住得離官衙近些,以便某公隨時上門討教。寒山子深閉固拒,心如磐石,全然不為所動??尚Φ氖钦f客那套陳詞濫調(diào),不啻是以其昏昏,使人昭昭。
寒山子雖然超然出世,但是他仍然將慈悲心腸表現(xiàn)于白話詩中。他的詩貌似和光同塵,實則奔逸絕塵,有工語,有承語,有鄙語,有諧語,唯獨不要佶屈聱牙,不要道貌岸然,不要晦澀難懂,不要假仁假義,不要無病呻吟,不要吟風(fēng)弄月,不要尋章摘句。他的詩在星光熠熠的唐詩銀河中,光彩并不十分突出,但無礙它流存后世。當(dāng)時就不乏有人對寒山的詩情有獨鐘,他們十分辛苦地追躡寒山子的足跡,將仙露明珠一樣的寒山詩采集起來,讓它啟迪、超度更多人,甚至助力于后世塑造全新地球居民——不縱情物欲,有更多大地情懷、荒野情趣、灑脫之心。而有些永遠(yuǎn)湮滅在野外石壁上的題詩則與青山同在,與草木同春。
有人說,寒山自從花甲之年那次外出,親眼目睹世間時光飛逝、物是人非的變化,自此再也沒有離開過寒巖,他富有傳奇而漫長的一生最后濃縮成一種幽情——相看兩不厭,只有翠屏山。他以吟詩為樂,度己度人,在自己覺悟的同時也樂于引領(lǐng)別人,去發(fā)現(xiàn)生命真諦。
六
寒山的詩,像一條清澈鮮活的山溪,甘洌而怡人,讀來令人如飲醍醐。他不拘于佛家因緣涅槃的基本教義,讓般若蓮花在現(xiàn)實生活邏輯的波光水面上綻放。他的詩大抵可以分為自敘詩、隱逸詩、風(fēng)俗詩、道家詩和佛家詩,然而他的詩不拘一格,非俗、非韻、非教、非禪,不可尋常觀之,也不可等閑視之,在當(dāng)時招致不少非議。附近有個王秀才,自詡精通詩律,他讀寒山詩,還沒有過一遍腦子就滿臉不屑,腦袋搖得像撥浪鼓,怪聲怪氣地說,這也能算詩?還四處題寫出乖露丑!
寒山身在佛門,醉心寫詩,以詩為載體,將精妙的佛理禪機(jī)入詩。每每詩興大發(fā),就信手題于石壁、墻上、樹上,不著標(biāo)題,亦不拘格律。他在寬闊的漢詩江面上一葦渡江,不作法求,輕盈地觸及漢字最質(zhì)樸的部分,令人大為驚羨。
寒山子早已厭棄人間無益虛名,他知道詩一旦存在,接下來只需守候某個知音到來,無須知道,知音什么時候從什么地方來。據(jù)博爾赫斯說,時光是不能分享的,落入塵埃的個體往往難以掙脫籠罩內(nèi)心深處的孤寂。寒山子出于純?nèi)坏脑竿瑢ψ约旱脑娔芊窳鱾骱笫肋€是抱有信心的——“忽遇明眼人,即自流天下”。但是寒山子大概想不到,他的詩有一天竟會漂洋過海,在異國他鄉(xiāng)大受追捧。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寒山的詩進(jìn)入美國,“垮掉的一代”旋即將寒山奉為心目中的偶像、嬉皮士的始祖,多少令我輩有些哭笑不得。
寒山詩以其曉暢通俗,早就與我們民族的俗語相融透,村夫野老嘴里不時就冒出一句“人生不滿百,常懷千載憂”,就正是寒山的詩句。稍稍有些遺憾的是,普羅大眾認(rèn)同他的詩句,卻不懂細(xì)細(xì)咀嚼,從中獲得覺悟。
我對寒山子及其詩的認(rèn)識也只是近兩年的事,緣啟于我近年對自然文學(xué)的關(guān)注。盡管我們早知道人渺如滄海一粟,但常常讓一己之私充塞心間。我不斷找來許多自然文學(xué)作品,這些作家是科爾、愛默生、惠特曼、巴勒斯、繆爾、奧斯汀、利奧波德、迪拉德、斯奈德。我也以讀過葦岸《大地的事情》為榮,較比許多大部頭的作品,它們顯得十分清瘦。
寒山的世壽比一般人要高得多——一百多歲,那是一個將一生大多數(shù)時光置于與世隔絕的深山的人身體潛藏的奧秘,我們不得其詳,只知道寒山缺衣少食,人不堪其憂,他卻不改與佛相遇的夙愿。
我們這個廣袤大地,林壑深秀,山川壯麗,從來都不乏苛求個人修養(yǎng)和個體超脫的隱士——許由、商山四皓、竹林七賢,近現(xiàn)代的終南山隱士。寒山子則不是尋常隱者,他謎一樣的身世,他所選擇的生活方式,他亦釋家亦詩家,融會儒釋道于一身,游離于世外對世事卻洞若觀火,他度己度人成己成物,無不引人深思,令人景仰。
責(zé)任編輯:劉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