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云爾
這幾個月來,牙疼將柚子折騰得夠嗆?!岸际悄窃撍赖难老x!”每當(dāng)牙疼排山倒海而來的時候,柚子一邊捂著略微腫脹的臉,一邊有氣無力地喊道。
柚子,還有我,對這該死的牙蟲束手無策。
柚子是一條土狗,作為它的主人,我有義務(wù)解除它的痛苦。
我?guī)丸肿幼屑?xì)檢查了它的牙齒,就在下排從左數(shù)起第四個牙齒,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牙洞,顯然,牙蟲就藏匿在里面。我在洞口涂了一種專治牙蟲的特效藥,效果并不理想。我還在上面敷過一種薄薄的甜餅,企圖利用甜餅的撲鼻芬芳,將牙蟲引誘出來,但這“引蛇出洞”的策略最終以失敗告終。
“求求你了,牙蟲大哥!快出來吧!”忍無可忍的時候,柚子會大聲哀求。
顯然,柚子的哀求根本打動不了牙蟲的鐵石心腸。
可就在半個月前,柚子的牙疼卻突然痊愈了。
我?guī)丸肿又匦虏榭戳艘槐檠例X,讓我沒有想到的是,那盤踞其中的牙蟲竟然不見了蹤影?!叭巳强铡!蔽也粺o欣喜地告訴柚子。這空空如也的牙洞,看上去確實像一間沒有了主人的房屋,給人一種空落落的感覺。
為了慶祝這來之不易的勝利,我和柚子在山坡上瘋跑了一個下午。
筋疲力盡之后,我們躺在茂盛的草地上,盡情享受著這初夏的熏風(fēng)與暖陽。
直到傍晚來臨,緩緩升起的月亮掛在樹杈上,空氣里有了些微涼意,我和柚子才意猶未盡地回家去。
沒有了牙蟲的煩惱,這天晚上,柚子的胃口特別好,它一口氣吃了三條深海小銀魚外加九塊甜餅,連上面的果醬都沒有浪費半點,除此之外,我和柚子還各自喝了滿滿一大杯我自己釀制的米酒。
在酒精的作用下,很快,我和柚子都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半夜時分,我和柚子迷迷糊糊中聽見,黑暗中傳來一陣響聲。
“咯——咚!”仿佛有誰在敲院子的門。
我和柚子披衣而起,走到院子里,除了一地月光,根本沒有敲門人的蹤影。當(dāng)我和柚子重新躺下不久,這咯咚的聲音再次從黑暗中傳來。
這一次,我和柚子聽清楚了,這不是敲門聲,而是敲打墻壁的聲音。
仿佛一個專門從事裝修的人,手握著鐵錘之類的工具,在房間里“修理”那些不規(guī)則的墻壁??墒牵胍谷?,到底是誰在裝修房屋呢?從聲音來判斷,聲源似乎就在附近不遠(yuǎn)。
“莫非有誰趁著黑夜想偷偷拆掉這座院子不成?”想到這里,我和柚子一躍而起。
然而,虛驚一場。我和柚子將院子檢查了個底朝天,也沒有發(fā)現(xiàn)這個膽大妄為的人。
“或許,這是幻聽?!辫肿咏忉尩?。
當(dāng)我和柚子再次躺下,并且,再次進(jìn)入夢鄉(xiāng)時,響聲又來了。這一次,我和柚子吸取教訓(xùn),沒有輕舉妄動。我們一動不動地躺著,靜靜地聆聽。
我和柚子終于找到了聲音的來源。
它就在我的臥室里。
更準(zhǔn)確的位置是柚子的嘴巴里。
“把嘴巴張開?!蔽曳愿黎肿印?/p>
當(dāng)柚子將嘴巴張開時,從下排從左數(shù)起第四個牙齒的那個牙洞里,隱隱有一縷淡黃色的燈光透射出來,那咯咚的響聲正是從那里源源不斷傳來的。眼前這一幕把我驚呆了。我仿佛看見深不可測的牙洞中,一個揮汗如雨的人,左手提著一盞昏暗的馬燈之類的照明工具,右手握著鐵錘,正旁若無人地修理著“墻壁”。
“誰?”我大聲喊道。
敲鑿墻壁的聲音戛然而止。
噗的一聲,馬燈也被迅速吹滅了。
那縷若有若無的淡黃色燈光隨之消失,牙洞重新陷入黑暗之中。
這意外的發(fā)現(xiàn),嚇得柚子臉色蒼白如紙。
“那到底是什么呢?”柚子膽戰(zhàn)心驚地問我。
我搖了搖頭,必須承認(rèn),我也不知道那深不可測的牙洞中,究竟藏匿著什么生物。
“或許,那該死的牙蟲又回來了。”柚子條件反射似的,捂住了左邊的臉頰。
“不可能是牙蟲?!蔽颐鞔_告訴柚子。
記得牙蟲以前藏匿在柚子牙齒里的時候,從來就沒有弄出過這么大的動靜。
“那,那……到底是什么呢?”柚子開始結(jié)巴起來。
“應(yīng)該是一個人。”再三思索之后,我說道。
“一個小矮人?!蔽医又a(bǔ)充。
是啊,如果不是一個人的話,那他怎么可能如此熟練地使用人類的鐵錘以及照明工具呢?如果不是一個小矮人的話,他又如何能將自己龐大的身軀藏匿到這么小的牙洞里去呢?
這樣合情合理的推測讓我不免自鳴得意起來。
這一夜,對柚子而言,無疑是十分難熬的一個夜晚。
好不容易天亮了。我和柚子走到光線最充足的院子里。不用我吩咐,急不可待的柚子便將它的嘴巴像河馬那樣張開來。我很快就找到了那顆有牙洞的牙齒。此時,因為有了少許早晨的光線進(jìn)入到里面,黑洞洞的牙洞顯得亮堂起來。即使如此,我還是看不清里面到底有什么。
我想,如果這時有一個手電筒就好了。
問題是,手電筒不知被我遺落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將整個臉幾乎湊到了那個牙洞上面,依然一無所獲。
“到底是誰藏在里面?!”我急了,大聲嚷嚷起來。
嗡嗡作響的回聲久久回蕩在深不可測的牙洞里。
當(dāng)回聲停止,我和柚子聽見了一陣哈欠聲。
“小矮人醒來了!”我感到內(nèi)心里有一種莫名的興奮。
果然,過了不多久,就有一個小小的腦袋從牙洞里探出來,晃了晃,隨即縮回去。
出乎我的意料,那不是小矮人。
而是一只睡眼惺忪的個頭很小的屎殼郎。
一只屎殼郎藏到柚子的牙洞里面,這真是一件讓人大跌眼鏡的事情。柚子的臉上露出了細(xì)微的尷尬神情。“一定是我們躺在山坡上休息時,它悄悄爬進(jìn)去的?!?/p>
“嗯,一點不錯!”我贊同柚子的推斷。
現(xiàn)在的頭等大事,就是如何將這只討厭的屎殼郎從牙洞里驅(qū)逐出去。
我清了清嗓子,擺出一副聲色俱厲的外交架勢:“屎殼郎……”
屎殼郎打斷我的話,“請稱呼‘屎殼郎先生!”牙洞里傳來屎殼郎一字一頓的說話聲。
“屎殼郎先生,請你離開這里?!蔽业恼Z氣不由自主地緩和下來。
“為什么要我離開呢?”屎殼郎大惑不解地問道。
我差點氣壞了,這該死的屎殼郎,是真的糊涂呢,還是明知故問?
屎殼郎的話則讓柚子暴跳如雷:“因為這是我的牙齒!你知道嗎?快點從這里滾出去!”
“不錯,這是你的牙齒?!笔簹だ傻穆曇舨槐安豢海翱蛇@房子現(xiàn)在屬于我——屎殼郎先生!”
我和柚子一時語塞。簡直是強(qiáng)詞奪理!如果說這牙洞也算得上是房子的話,那主人也應(yīng)該是那不辭而別的牙蟲,怎么一夜之間成了屎殼郎的棲息之所呢?就在我和柚子為此糾結(jié)時,牙洞里遞出來一張小小的紙片。
這是一份房屋交換協(xié)議。
白紙黑字,明明白白地寫著,屎殼郎先生就是這個小小牙洞的新主人。
山坡上,屎殼郎那個堆滿糞球的洞穴,則成了我和柚子未曾謀面的牙蟲的臨時別墅。
柚子的眉頭緊緊皺在一起。我能理解柚子的心情。剛剛過去的幾個月,牙疼將柚子折磨得慘不忍睹?,F(xiàn)在可好,牙蟲走了,卻來了臭名昭著的屎殼郎,誰知道這個該死的家伙會不會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呢?當(dāng)然,最讓我和柚子擔(dān)心的,還是屎殼郎的生活習(xí)慣。如果它舊習(xí)不改,將圓乎乎的糞球一個接一個推到這深不可測的牙洞里,那就糟糕透了。
接下來的幾天里,這樣糟糕透頂?shù)氖虑椴⑽窗l(fā)生。
屎殼郎先生似乎一直蜷縮在它的房子里睡大覺。
自然,我和柚子十分樂意接受這種相安無事的寧靜局面。
我和柚子甚至在心里祈禱,但愿這樣的情形能夠一直繼續(xù)下去。
大概過去了一個星期,半夜時分,我和柚子又聽見黑暗中傳來咯咚的聲音。柚子趕忙將嘴巴張開,我看見,在那深不可測的牙洞里,隱隱約約有淡黃色的燈光在搖曳。
屎殼郎先生正在揮汗如雨地敲打著“墻壁”。
“屎殼郎先生,你在干什么呢?”我好奇地問道。
“這房子空間太小,我必須將它拓展一下?!毖蓝蠢飩鱽硎簹だ上壬鷼獯跤醯穆曇簟?/p>
這是非同小可的事情,萬一屎殼郎將柚子的牙齒鑿壞了怎么辦?柚子急了,大聲嚷起來,它必須馬上制止這種不計后果的魯莽行為。
“這是我的房子,難道你不知道‘我的房子我做主嗎?”
對于柚子的抗議,屎殼郎毫不理會。它依然埋頭苦干??┻说穆曇舫掷m(xù)響了一個晚上,直到第二天早晨,才停歇下來。我和柚子揣測,這項史無前例的拓展工程或許大功告成。
這下,屎殼郎先生總該滿意了,消停了吧。
誰知,第二天晚上,敲打“墻壁”的聲音又從黑暗中傳來。
“屎殼郎先生,你又在干什么呢?”我問道。
“這房子太光滑,出進(jìn)多不方便,所以我要鑿出一溜階梯來。”
第三天晚上,不用我和柚子提問,屎殼郎就大著嗓子告訴我們,這房子太昏暗,連一扇像樣的窗戶都沒有,言下之意,它要開鑿出一扇小小的能夠接納光線的窗戶。
對柚子而言,這是多么擔(dān)驚受怕的一個星期啊。
咯咚的聲音每天晚上總是準(zhǔn)時響起。
在讓人心驚肉跳的咯咚聲中,屎殼郎的房子拓寬了,階梯有了,窗戶有了,就連陽臺也有了——有著雕花欄桿的陽臺上,屎殼郎先生已經(jīng)擺放好了兩盆綠色的萵苣。
這也是有驚無險的一個星期。簡直令人難以置信,經(jīng)過屎殼郎這么一番折騰之后,柚子的牙齒表面看上去,卻依然是一副完好無損的樣子。
屎殼郎先生就在精心整修之后的牙洞里居住下來。
除了我,沒有誰知道這個讓柚子難為情的秘密。
然而,必須承認(rèn),屎殼郎先生的到來,改變了我和柚子的生活。
我和柚子再也不能睡懶覺了。
每天早晨,早早醒來的屎殼郎坐在屬于它的陽臺上,它和它的萵苣需要陽光照耀,正因為如此,我和柚子必須盡早起來,找一個陽光充足的角落坐上整整一個上午。
我和柚子也不能很遲才睡覺。
有時候,屎殼郎先生會突發(fā)奇想,要對房子的構(gòu)造來一個小小的變動,它必須通宵達(dá)旦地敲鑿墻壁,而我和柚子需要早早睡下,這樣才能不至于影響它心無旁騖地工作。
柚子再也不敢奢望深海小銀魚了。
這是一種價格不菲的韓國狗食。問題是,屎殼郎先生受不了小銀魚刺鼻的濃濃腥味。它在它的房子里吵吵嚷嚷,為了息事寧人,柚子只好忍痛割愛。
我和柚子戒掉了喝米酒的習(xí)慣。
就連涂抹著果醬的甜餅,也很少吃了。
那么,我和柚子該吃什么呢?
“嘗嘗價廉物美的萵苣葉子吧?!笔簹だ上壬蛭覀儤O力推薦。
“營養(yǎng)豐富,”屎殼郎先生對萵苣葉子贊不絕口,“而且,能夠消除口臭?!?/p>
當(dāng)然,更大的改變,是我和柚子不再安于現(xiàn)狀。
“為什么不去遠(yuǎn)方看一看呢?”有一天,屎殼郎先生突然問我和柚子。
關(guān)于這個問題,我和柚子以前曾經(jīng)認(rèn)真考慮過。
比如,我和柚子曾經(jīng)渴望著去看一看大海。
可是,我們這小村莊距離大海實在太遙遠(yuǎn)。
那輛嗚嗚作響的小火車需要沿著鐵軌跑上整整一個月,才能抵達(dá)海邊。
我和柚子擔(dān)心手頭的錢不夠支付旅途開銷。
我和柚子擔(dān)心自己受不了這一路上的顛簸。
各種各樣的原因?qū)е挛覀兊挠媱潝R淺。
“你們考慮得太多啦。”屎殼郎先生說道。
它告訴我和柚子,它在那山坡上待得太久,它和它的兄弟們?nèi)諒?fù)一日地推糞球。有一天,它厭倦了這樣的生活,于是突發(fā)奇想,想要去遠(yuǎn)方看一看。
“沒有絲毫猶豫,我就出發(fā)了?!?/p>
“如果不是這樣,我還生活在那面山坡上?!?/p>
屎殼郎先生從牙洞里探出身子,不無得意地晃了晃腦袋。
這番話大大鼓勵了我和柚子,我和柚子決定,當(dāng)這個夏天結(jié)束的時候,便立即出發(fā)。
不知不覺,屎殼郎先生在柚子的牙齒里居住了一個月。這時,夏天也快結(jié)束了。我和柚子去海邊旅行的日期也一天天臨近。每當(dāng)想到不久之后將會在蔚藍(lán)色的海邊漫步,我和柚子的內(nèi)心就會激動不已。
可是,有一天早晨,我和柚子發(fā)現(xiàn),醒來的屎殼郎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
“山坡上,蒲公英開花了嗎?”屎殼郎問我和柚子。
“開了,而且,全都飛走了。”在我和柚子眼前,浮現(xiàn)出幾天前蒲公英漫天飛舞的情景。
“其他的草呢?比如旋復(fù)花……”屎殼郎囁嚅說道。
“山坡上的草接二連三都黃了?!?/p>
“那么,我的屎殼郎兄弟呢?”屎殼郎的聲音頓時低沉下去。
“它們繼續(xù)在山坡上推糞球,只是,比過去更加忙碌了。”
我和柚子的話,讓屎殼郎沉默了許久許久。我和柚子推測,屎殼郎先生大概是想家了。曾以為,屎殼郎會在牙洞里樂不思蜀地一直居住下去的,不料想,它還是放不下那面山坡,放不下那些開花的或者不開花的草,同時,它還放不下令人厭倦的日復(fù)一日推糞球的生活。
那是一個滿天星光的夜晚。
也是這個夏天的最后一個夜晚。
我和柚子如愿以償?shù)氐巧狭四禽v嗚嗚叫的小火車。
我和柚子發(fā)現(xiàn),牙洞里的屎殼郎先生竟然不見了。人去樓空的牙洞,給人一種空落落的感覺。種種跡象表明,屎殼郎先生又回到了屬于它的那面山坡。
或許,它還會回來。
或許,永遠(yuǎn)不會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