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夢琳
摘 要:結合結構主義敘事學中著名的格雷馬斯符號矩陣,擬探析元雜劇《云窗夢》中人物的六對關系。將這六種關系歸類為三個范疇,分別是對立中蘊含的沖突、矛盾所產(chǎn)生的戲劇張力以及情與錢的補償與非補償。試圖通過四個主要人物——鄭月蓮、張鈞卿、李多、鄭母——相互之間兩兩交叉的關系,由人物之間所產(chǎn)生的彈性空間,來分析文本的戲劇張力。并管中窺豹淺談《云窗夢》中反映的矛盾重重的元代,淺談文人與妓女的處境和時代特征。
關鍵詞:結構主義 格雷馬斯符號矩陣 《云窗夢》 時代特征
在元雜劇中,文人與妓女的故事是一類較引人注目的題材。在這類愛情劇中,妓女自古以來卑微的形象得以改變,她們不再是沒有思想僅供男性玩賞的附庸品,而變成了極具鮮明性格色彩、敢于反抗不公現(xiàn)象的獨立女性。《云窗夢》的鄭月蓮就是一個個性突出,敢于追求愛情的典型妓女形象。在這本雜劇中,圍繞著不被金錢和勢力動搖的鄭月蓮,出現(xiàn)了一心求財?shù)睦哮d鄭母、試圖以錢買情的商人李多以及月蓮戀愛的對象張秀才等人,他們之間的矛盾與碰撞造成了富有張力的戲劇沖突。筆者試圖采用法國結構主義學家格雷馬斯的“符號矩陣”理論,分析這張互相牽連的人物關系網(wǎng),并借此淺探元代的社會現(xiàn)象與人性百態(tài)。
一、格雷馬斯符號矩陣簡介
格雷馬斯接受了雅各布森關于語言二元對立結構和語言學家索緒爾關于語言對立組成的觀點,將亞里士多德所提出的“對立”與“矛盾”的概念引入敘事學,從而開創(chuàng)了一種新的符號分析模式——符號矩陣理論,來探析文本意義。格雷馬斯符號矩陣基本含義如下:“首先建立X,與之相反為反X,與X矛盾非對立則為非反X,以及與X構成補充關系的為非X?!?/p>
文學作品中情節(jié)的走向往往是圍繞著主體X開展的,以反X與X的對立為契機拉開帷幕:以非X和非反X的加入為作品注入活力。各個因素各在其職各盡其事,在作者富有才情的筆下人物形象或故事情節(jié)得到飽滿的刻畫或描寫,藝術力量在各個具體環(huán)境里逐步呈現(xiàn),特殊的藝術作品在這樣的敘述中最后臻于完善。
二、故事梗概與人物角色
《云夢窗》全名《鄭月蓮秋夜云夢窗》,又名《秋夜云夢窗》,是元代無名氏作的一本優(yōu)秀雜劇。王季烈評:“此劇曲文頗佳,通體多綺麗語,而不失之纖弱;用本色語,而不失之粗率。”[1]《云窗夢》今存明脈望館抄于小谷本、王季烈《孤本元明雜劇提要》,據(jù)脈望館第四集影印本《孤本西區(qū)叢刊》、王季思《全元戲曲》編校本、隋樹森《元曲選外編》。文章采用的《元曲選外編》版本。該劇共四折,為旦本戲。劇演開封樂籍鄭氏之女鄭月蓮與秀才張鈞卿相愛。鴇母圖財,囊空秀才令鴇母不滿,遂設計使月蓮與茶商李多成事。月蓮堅決不從,于是鈞卿被攆,只得受月蓮資助上京應舉,而月蓮卻被轉(zhuǎn)賣洛陽張行首家。分別后月蓮對鈞卿朝思夜想,乃至中秋之夜與卿夢中相見。適時李多執(zhí)念不改,亦往洛陽求助叔父府尹李敬欲娶蓮為妻。鈞卿高中后,為洛陽縣尹,府尹李敬想借機將女兒嫁給他。筵席上,眾妓中恰有月蓮,蓮卿相見,眼去眉來。李敬詳問月蓮、鈞卿與李多之事后,秉公作主,成二人之美好姻緣。
在這本雜劇中,假設主要人物鄭月蓮為X,那么與之相對立為反X的就是不擇手段追求她的李多。本應支持月蓮的鄭母卻因財忘情與月蓮處于矛盾的地位,貪戀錢財?shù)睦哮d試圖依靠不缺錢財?shù)睦疃嗯c之形成一種金錢補償關系。此外,作為月蓮情感補償?shù)臑榉欠碭的張鈞卿,因與月蓮真心相愛成為了李多的矛盾對象。四種不同的人物身份一一對應了格雷馬斯的符號矩陣圖,形成了如圖2所示的人物矩陣圖。
三、《云窗夢》中的符號矩陣解析
格雷馬斯于《結構主義學》中談到:“在我們對意義的基本結構進行思考時,我們看到,若要同時感知至少兩個項,那就離不開關系概念。”[2]由此可見,人物不是處在獨立的環(huán)境空間里就可獲得其特征的突顯,而是只有放置在具體的普遍聯(lián)系中才能碰撞出動態(tài)的表現(xiàn)力。為了能更詳細地理解《云窗夢》中各個人物的個性色彩及人物關系背后所反映的時代氣息,筆者將具體從人物與人物之間對立、矛盾、補償?shù)娜N組合關系進行剖析。
(一)對立中蘊含的沖突
戲劇情節(jié)起源于兩個因素之間產(chǎn)生的對立。由圖二可見,《云窗夢》中有兩對對立關系。第一對是X與非X,即李多與鄭月蓮的對立;第二對是反X與非反X,即鄭母與張鈞卿。
1.李多與鄭月蓮
戲劇的起因是由李多挑起的。第一折中李多上場便自言自語交代緣由。
“(第一折)(凈扮茶客上,云)小子姓李,江西人氏,販了幾船茶,來汴梁發(fā)賣。此處有個上廳行首鄭月蓮,大有顏色,我心中十分愛他。爭奈他和張秀才住著,插不的手。昨日我見老媽,教我請秀才飲酒,叫月蓮相陪。酒筵間用言調(diào)泛,必然成事。憑著我金銀財物,定然挨了他?!盵3](P782)
李多因販茶賺得錢財,便想憑借“金銀財物”籠絡老鴇助他橫刀奪愛,欲從張秀才身邊搶走鄭月蓮。另一方鄭月蓮不重金錢,毫不心動。在這二者之間,李多不甘放棄多次用錢財引誘,而月蓮也為堅守愛情多次巧舌反駁。兩人圍繞著錢與情共同進行了四個回合的交鋒,李多每次都以自己錢財甚多想借此引誘月蓮歸順于他。
“(第一折)【油葫蘆】……(凈云)大姐。我多有金銀錢鈔哩?!盵3](P783)
“(第一折)【元和令】……(凈云)你要多少錢物?我盡有。”[3](P784)
“(第二折)【醉太平】……(凈云)大姐,我錢多著哩。茶也有幾船,你要時,都搬來?!盵3](P786)
“(第二折)【倘秀才】……(凈云)我的茶值錢多哩。(旦唱)”[3](P787)
面對李多的再三利誘,鄭月蓮不屑一顧且有條不紊的回擊。
“(第一折)【油葫蘆】……(旦云)你道你有錢物。(唱)有一日業(yè)風吹入悲田院,那其間行云不赴凌波殿。麗春園十遍妝,曲江池三墜鞭。恰相逢初識桃花面,都是些刀劍上惡姻緣?!盵3](P783)
“(第一折)(旦唱)【上馬嬌】教那廝空拽拳,干遇仙。休想花壓帽檐偏,推的個沉點點磨桿兒滴溜溜的轉(zhuǎn)。暢好是顛,眼暈又頭旋?!盵3](P784)
“(第二折)(旦唱)【醉太平】馮魁是村,倒有金銀。俏雙生他是讀書人,天教他受窘。書生曾與高人論,錢財也有無時分。書生有一日跳龍門,咱便是夫人縣君。”[3](P786)
“(第二折)(旦唱)【滾繡球】倚仗蒙山頂上春,俺只愛菱花鏡里人。敢教你有錢難奔,覷這販茶船似風卷殘云。留取那買笑的銀。換取些販茶的引。這其間又下江風順,休戀我虛飄飄皓齒朱唇。如今這麗春園使不的馮魁俊,赤緊的平康巷時行有鈔的親,斷送了多少郎君?!盵3](P787)
在李多的“四誘”和月蓮的“四駁”后,月蓮急中生智將李多灌醉跑掉。一個是斗智斗勇的鄭月蓮,一個是卑鄙猥瑣的李多,兩個人物形象因處于對立的位置而產(chǎn)生碰撞,這樣的火花使得人物性格漸漸趨向成熟與飽滿。
2.鄭母與張鈞卿
由于鄭月蓮與李多的對立關系,兩人分別的支持者也自然形成對立。作為破壞月蓮與均卿愛情的幫兇鄭母,一上場也交代了她要棒打鴛鴦的理由。
“(第一折)(沖末兒上,云)……如今伴著一個張均卿秀才。起初時怕不有些錢鈔,如今使的無了,俺這妮子戀著不肯開交。俺這門戶人家,一日無錢也過不的?!盵3](P782)
想必張鈞卿伊始還是有些錢財,但日子漸久難免囊中羞澀無法滿足一日也離不得錢的鄭母。李多的出現(xiàn)正好填補了鄭母的金錢空缺,因此,鄭母故意設計,欲同時成全李多的“情欲”與自己的“錢欲”。奈何月蓮堅決不從,反在交談時“四駁”李多。無奈之下,鄭母為達到目的,只得直接驅(qū)趕妨礙她成事的對立人物張鈞卿。
“(第二折)(末上,云)小生張均卿,一向蒙鄭月蓮相伴,誓托終身。爭奈虔婆炎涼,小生不得已,與大姐分別?!盵3](P785)
無奈張鈞卿只是一介窮酸秀才,當他的對立人物鄭母與他發(fā)生沖突時,他并沒有反抗能力,只得上朝取應,企圖換個功名娶得大姐月蓮。
(二)矛盾所產(chǎn)生的戲劇張力
張力,本是一個物理名詞,卻因美國批評學家艾略·退特引入文學作品分析。艾略·退特在他《論詩的張力》中提出張力“即我們在詩中所能發(fā)現(xiàn)的全部外展和內(nèi)包的有機整體”。戲劇是詩歌的延展,戲劇中的人物也是文學語言所刻畫的結果。作者通過設定人物所處的地位形成的參差感,也通過編排情節(jié)體現(xiàn)人物之間沖突與融合形成的鮮明比照,來打造蘊含彈性和具有張力的文學作品。《云窗夢》里就因兩兩人物的對立統(tǒng)一迸發(fā)出戲劇的張力,這是只有矛盾的人物關系才能帶來的特殊的戲劇效果。
1.鄭月蓮與鄭母
同為社會下層女性,賣笑求食,自有艱辛。但鄭母身為老鴇,更多的還是考慮到自己的現(xiàn)實利益,故當月蓮的愛情與自己的利益相悖時,她不惜威逼利誘月蓮。鄭月蓮身不由己,兩次迫于鄭母的壓力而見李多。
“(第一折)(正旦上,云)……我想這花門柳戶,送舊迎新,幾時是了也呵?!盵3](P782)
“(第二折)(正旦扮家常上,云)……今日那茶客置酒請俺,母親著梅香叫我,須索走一遭去。想俺這不義之門,幾時是了也呵?”[3](P785)
“花門柳戶”“不義之門”可見月蓮內(nèi)心對自己所處的境地是百般不愿。但縱使月蓮對鄭母有所妥協(xié),卻并不代表她對鄭母毫無反抗。鄭母的四次誘勸與一次威逼和月蓮的五次反駁使她們的矛盾對抗成為本劇中的一大看點。一方,是鄭母“苦口婆心”的勸說。
“(第一折)【村里迓鼓】……(卜云)你且請退張秀才,留下李官,覓些錢養(yǎng)家,可不好?!盵3](P784)
“(第一折)(卜云)李官錢多,你只守著他罷?!盵3](P784)
“(第一折)(卜云)孩兒,只留下李官人,丟開張秀才者?!盵3](P784)
“(第一折)(卜云)孩兒,我趕去那秀才,你嫁了李官罷?!盵3](P785)
另一方,面對鄭母的步步緊逼,鄭月蓮情字當先,一一果斷否決。
“(第一折)【村里迓鼓】……(旦唱)待敢要蝶避了蜂,鶯離了燕,著鏡破了銅,簪折了玉,瓶墜了泉。張郎呵俺直恁的緣薄分淺?!盵3](P784)
“(第一折)(旦云)他雖有錢,我不愛,我則守著那秀才?!盵3](P784)
“(第一折)(旦云)你道只守茶客,休留秀才,與孩兒心下不同?!盵3](P784)
“(第一折)(旦唱)【賺煞】贏得腹中愁,不趁心頭愿,大剛來時乖命蹇。山海恩情方欲堅,被俺愛錢娘撲地掀天,壞了這好姻緣。我則索禱告青天,若到江心早掛帆,向金山那邊,豫章城前面,一帆風剪碎了販茶船。(下)”[3](P785)
鄭母見月蓮不吃軟,還放下狠話,直接威脅月蓮。
“(第一折)(卜云)你不依,我就把你嫁與他。”[3](P784)
月蓮不惑利誘也不怕壓迫,從容不迫地揭穿鄭母私心。
“(第一折)(旦唱)【游四門】待教我片帆云影掛秋天,兩岸聽啼猿。吳江楓落胭脂淺,看漁火對愁眠。旋,你與我緊張筵。
【勝葫蘆】便有那天子呼來不上船,休把女熬煎。待教我冷氣虛心將他顧戀,覷一覷要飯吃,摟一摟要衣穿。我與你,積攢下些口含錢?!盵3](P784)
一方冷暖皆施,一方寧死不屈,兩心不同,故問題在爭論中沒有得到有效解決反而升級。這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也為第二折末鄭母因嫌月蓮不掙錢將她賣至洛陽的事情埋下了伏筆。
2.張鈞卿與李多
張鈞卿與李多的矛盾主要是通過他們共同追慕的鄭月蓮對他們的評價來展現(xiàn)的。在他們?nèi)说牡谝淮螘嫔?,鄭月蓮就直言不諱將李多和張鈞卿分屬于“村”子弟和“俏”子弟,并展開評論。
“(第一折)(旦唱)【那吒令】那等村的,肚皮里無一聯(lián)半聯(lián);那等村的,酒席上不言語強言;那等村的,俺跟前無錢說有錢。村的是徹膽村,動不動村筋現(xiàn),甚的是品竹調(diào)弦?!盵3](P783)
可見,鄭月蓮不愛“村”子弟,自然也不會喜歡李多這種“胸無半點墨”“無錢說有錢”之人。月蓮大膽表白,訴說能讓她傾心的還是像張鈞卿這種“俏”子弟。
“(第一折)(旦唱)【鵲踏枝】你覷似這等俏生員,伴著這女嬋娟。吟幾首嘲詠情詩,寫數(shù)幅錦字花箋。慣播弄香矯玉軟,溫存出痛惜輕憐?!盵3](P783)
一“村”一“俏”,兩相對比下,孰好孰差自有高下。當然,除卻鄭月蓮的評判,李張這對情敵矛盾也有直接碰撞的時候。如在劇本第四折中,李多的叔父洛陽縣令李敬欲招新進士張鈞卿為婿,在喜筵上,二人直接發(fā)生口角。
“(第四折)(孤云)新婿,你認的這婦人么?(末云)委的是小官舊室。(凈云)是我的老婆?!盵3](P793)
在李敬的詢問下,張鈞卿承認月蓮是其舊室,李多見事不妙趕忙接話也說月蓮是他的老婆。此時,兩人的對峙從暗地里擺上了臺面,若要消解進入白熱化階段的矛盾,則必以一方的失衡為代價。很明顯,由于李敬公平判定,最后的結果是蓮卿喜結連理。失衡的一方——李多則是替對方掙了老婆,只得退出這場競爭。
(三)情與錢的補償與非補償
《云夢窗》中之所以會產(chǎn)生三番五次的矛盾沖突,本質(zhì)上還是“錢”和“情”的問題。鄭母重錢,月蓮重情,雙方自然會靠近能夠給予他們滿足的補償者,自動疏遠非補償者。
1.錢的補償與非補償
首先從錢的方面來說,上文已分析,日益落魄的窮秀才已然不能滿足鄭母的金錢欲望,而與鈞卿相矛盾的李多則恰恰能夠向鄭母提供金錢補償。
“(第一折)(沖末兒上,云)……如今有個販茶客人,姓李,多有金銀財物,看上俺這孩兒。昨日先送了些錢物與我,要和月蓮住。只是不得摘離張秀才。我定了一計,教李官只請張秀才,教月蓮相陪。酒席間買轉(zhuǎn)他,必然成事?!盵3](P782)
拿人手短,已經(jīng)收取李多錢物的鄭母自然就成為了李多“奪取”月蓮的輔助者,盡心為李多籌謀規(guī)劃。雖然鄭母的計謀遭到固若磐石之“情”的有力回擊,但為了繼續(xù)得到這樣的金錢補償,鄭母仍不肯放棄。
“(第一折)【賺煞】……(卜云)李官放心。我好歹完備了這場事?!盵3](P785)
因為得到了錢的補償而支持李多,故鄭母必然將與錢的非補償——張鈞卿處于對立位置。所以,第二折一開始張鈞卿就被驅(qū)趕的情節(jié),也顯得順理成章,意料之中了。
2.情的補償與非補償
其次,錢的背面自然是即使用錢也無法撼動的情。這份情感,也在月蓮和鈞卿之間形成了一種補償關系。從物質(zhì)上來說,鄭月蓮使丫鬟梅香送去首飾頭面給鈞卿作路費;從精神上來說,鄭月蓮給鈞卿的思念補償才更為珍貴。如果說李多與鄭母的補償關系是物質(zhì)補償,那么月蓮對鈞卿的補償關系則更多的是精神補償。這個精神補償主要體現(xiàn)在蓮卿分別后,月蓮在中秋夜夢會鈞卿。本劇的題目《云窗夢》就是圍繞著這相思成夢的情節(jié)而取的,可見這也是表現(xiàn)作者思想感情的情節(jié)。
鄭月蓮對張鈞卿時時刻刻都在思念。這種永不枯竭的情感源泉在故事的推進中大概分成三層。第一層是無處不在的思念。
“(第二折)【倘秀才】我為他心忙意緊,他為我行眠立盹,一樣相思兩斷魂。間別一二日,勝似兩三春,各自病損?!盵3](P786)
即使被強迫再次見李多,月蓮的心里還是只裝著她那窮“秀才”,為他食不甘味,晝夜難眠。
“(第三折)【醉春風】按不住情脈脈喟然聲,又添個骨巖巖清瘦影。(云)好月色也!閑庭中步月散心咱。(唱)步蒼苔冰透繡羅鞋,暢好是冷、冷、冷。一點離情,半年別恨,滿懷愁病。”[3](P788)
思念不盡,情感無處傾瀉。月蓮本欲寄書心上人,奈何情感補償對象不知所蹤,因而情感表達受阻,只能轉(zhuǎn)而升華成第二層境界——思極成恨。只是此恨非彼很,月蓮的恨是愛而不得的恨,其本質(zhì)還是愛,我們可以從她的第三層情感補償中窺探。
“(第三折)【上小樓】鴛衾半擁,銀屏斜憑。半窗涼月,四壁蛩聲,一點寒燈。布擺下,斷人腸,凄涼光景,怎生熬畫堂人靜。
【幺篇】想起那心上人,月下情??战涛叶档谋撬?,哄的臉暈,札的心疼,欲解愁,可忘憂,無過酒興,誰承望酒淘真性。
(旦做睡科)(生上,見科,云)大姐,我來了也。(旦云)秀才,則被你想殺我也。(唱)
【快活三】是誰人喚一聲?覷絕時笑相迎。武陵溪畔俏書生,安樂否臨川令?
(云)秀才,我見了你就無了病了。(唱)
【鮑老兒】這搭兒再能見俺可憎,便醫(yī)可了天樣般相思病。我則道送人在長沙過了一生,今日個復對上臨川令。鸞交鳳友,鶯期燕約,海誓山盟。
【十二月】金釵倦整,檀口低聲。云鬟半偏,星眼微睜??蓳Пг趹褍豪铮U定著這短命牢成。
【堯民歌】早忘了急煎煎情脈脈冷清清,早忘了撲簌簌淚零零,早忘了意懸懸愁戚戚悶騰騰,早忘了骨巖巖心穰穰病縈縈。多情,多情,逢志減,休學李免王魁幸。
(末云)大姐,我去也。(下)(旦驚醒科,云)原來是一場夢?!盵3](P789-790)
無論是思念,還是怨恨,中秋一夢就暴露了月蓮內(nèi)心深處最真實、最無法自欺欺人的感情。弗洛伊德在《夢的解析》一書中就提到,“實際上,夢是一種愿望的達成。它可以說是一種清醒狀態(tài)之后的精神活動延續(xù)”[4]。毫無疑問,喝醉后的月蓮夢到與均卿“鶯期燕約,海誓山盟”就是在夢中實現(xiàn)現(xiàn)實中不得之欲望。但這樣的后果只能是夢醒之后更加煩惱凄清,徒添愁病。
四、所映射的時代特征
《云窗夢》中這些性格鮮明的人物其實并非是獨一無二的存在,深入挖掘可以發(fā)現(xiàn)在元雜劇的妓女愛情戲中不乏這樣的角色。有被時代權勢所壓迫的妓女,有本身亦是“受害者”卻成為封建社會幫兇的老鴇,有以金錢衡量一切的商人,也有備受妓女青睞的窮困文人。關于這些角色,也形成了角色關系的矩陣圖。
在角色矩陣圖中,四種角色的關系大體與上文分析的人物關系相同。在此,筆者就簡單地分析其產(chǎn)生的時代環(huán)境和形象特點。
1.時代的強壓
在外族的統(tǒng)治下,元代的社會矛盾重重。在當時社會階層的細分中,作為“八娼”的妓女和“九儒”的文人,幾乎是處于社會最底層的人物,他們所面對的現(xiàn)實壓力可想而知。
首先,壓迫來自于統(tǒng)治階級和官宦階層。從某種程度上而言,他們的一個舉動或一句言語往往可以起到?jīng)Q定性作用。如在《云窗夢》中,月蓮和均卿的愛情結局就掌握在洛陽府判李敬的手中,全憑李敬一句話便決定二人一生的命運。
其次就是作為妓女的對立面——商人的強迫。由于元代城市商業(yè)經(jīng)濟的繁榮,商人數(shù)量的大量增加和地位的提高使得商人的形象也具有了壓迫性質(zhì)。傳統(tǒng)義利觀的改變,使得社會風向也發(fā)生一定的傾斜,“重錢輕情”的思維模式也在逐步灌入人們的思想觀念中。
最令人嘆惋的壓迫者還是鴇母。她們自身作為這個時代的“被壓迫者”,卻在“孔方兄”的誘惑下忘卻自身的境地而助紂為虐成為壓迫者?!八齻兗仁强杀?,也是可惡的;她們自己被別人吃,卻同時又要吃別人。自己受盡了蹂躪屈辱之后,又強迫別人受屈辱來作為自己痛苦心靈的補償,以求得畸形心理的平衡?!盵5]
時代的強壓通常會造成悲劇故事的誕生,一些妓女最終的結局就是慘老妓院,一生不得自由。但在代表元代文人欲望的元雜劇中,也不乏有沖破藩籬,敢于抗爭的勇敢女性。
2.不一樣的妓女
自古以來妓女形象大多是低下卑微、任人宰割的。但在元雜劇中,被黑暗的階級社會壓迫欺凌且不具有自我思想的妓女開始有了不一樣的抗爭。
在這類妓女戲中,雖然妓女仍然被老鴇肆意販賣,被商人以錢財衡量,但她們作為一個有自我意識和主見的個體,開始發(fā)出渴望自由和幸福的吶喊。如鄭月蓮就想要逃離自己所陷的困境,嘆道:“這不義門怎栽連理樹,火坑中難長并頭蓮?!彼齻円庾R到自己身處的無可奈何的困境,她們也意識到作為女性應有的人的追求和價值。她們不甘永久沉淪煙花巷陌,她們尋求純真的愛情,她們努力維護自己的尊嚴,她們敢于挑戰(zhàn)封建禮教。這種覺醒和堅強,相較于唐傳奇中不會抗爭的妓女與宋話本中死守貞潔的妓女形象都有所超越。
當然,在這一類形象轉(zhuǎn)變的背后一定蘊藏著文人心路歷程的變化。如上文所言,文人與妓女有著“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相似處境,但兩者所不同的是,妓女的地位是一直低下的,而文人只是生不逢時處在一個備受打壓的時代。在功名上郁郁不得志的文人只得轉(zhuǎn)向市井生活尋覓蘊藉。那么,愛才不愛財?shù)募伺蜗缶妥匀欢徽Q生在文人的筆下。同為被壓迫者,文人的筆墨中飽含著體恤與同情,妓女形象所涵蓋人性中細膩而堅定的情感也在元雜劇中展現(xiàn)的淋漓盡致。
3.中國式大團圓結局
與西方崇尚悲劇所不同,中國的戲劇作家更注重把“將毀滅”和“已毀滅”的情節(jié)重新粘連,試圖創(chuàng)造出一個圓滿的結局。元雜劇中的愛情劇都在正面刻畫妓女,也許是出于對悲慘命運的妓女的同情,也許是為了滿足文人自己的心理,往往都會賦予雜劇一個皆大歡喜的結果——才子佳人終成眷屬。
這種大團圓式的結局通常也只存在戲劇中,或許正是因為殘酷的現(xiàn)實難以實現(xiàn)美好愿景,愛情劇中的團圓戲成為了人們的情感補償。而且略帶美化的結局并不妨礙作者對人物形象的塑造,因為在突顯人物個性的描繪中,人們已經(jīng)將矛頭指向了現(xiàn)實的本質(zhì)。所以,雖然如《云窗夢》這一類以愛情為主題的元雜劇里中國式大團圓結局缺乏廣闊的文本闡釋空間,但不妨把它看作文人對變形后的妓女形象的一種肯定和美好祝愿。
注釋:
[1]奇森華:《中國曲學大辭典》,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12月版,第286頁。
[2]蔣梓驊譯,[法]A.J.格雷馬斯著:《結構語義學》,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1年12月版,第54頁。
[3]隋樹森:《元曲選外編》,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9月版。
[4]高銘編譯,[奧]弗洛伊德著:《夢的解析》,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0年11月版,第22頁。
[5]武舟著:《中國妓女生活史》,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90年版,第16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