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新
今冬,我惹母親生氣了。
寒露剛過,我把娘從二姐家接來過冬。她這次來,和往年不大一樣,常隔三差五嘟嘟囔囔地埋怨姐和姐夫。她繪聲繪色地給我描述,有天早上洗完臉,沒有擰結(jié)實水龍頭,結(jié)果讓水滴滴答答漫出了水盆,流滿了地。晨練回來的姐夫見狀,平和的臉一下子拉出“三尺長”(母親語),頓時陰云密布,皺著眉頭連說“咋啦咋啦?什么味?”,娘邊比畫邊說。本來就因漏水有些忐忑和自責(zé),此時自尊心又受到?jīng)]有準(zhǔn)備的強烈刺激,于是,對姐夫印象極好、評價極高的娘,瞬間被滴出的水刷新和顛覆。
數(shù)落姐和姐夫“變了心”,成了她跟我們說話的不二主題。
娘在九十五歲那年,鬧過一次不大不小的感冒,聽力由此漸漸下降,今年更背得有些厲害。面對她那喋喋不休的嘟囔和抽空就埋怨的說辭,我有些沉不住氣,勸她:“您老耳朵聽不清楚,咋知道姐夫說那話?再說,看到一地水,誰不急呀?說兩句又怕啥?!?/p>
我不愿意聽那些在背后說人不好的話,即使娘。
大聲勸多了,結(jié)果引火燒身。說我咋也變了,不和她一心。那天晚上陪她看張國立和蔣雯麗主演的《愛情最美麗》,她借劇情,自己在那里嘟嘟囔囔,實際上是說給我聽:“變心了,都變心了?!?/p>
她埋怨姐和姐夫,除了漏水那事,還有煙的事情。
她拿出一盒白皮香煙來證明孝敬她的姐夫變了:“你看看,這是你哥(姐夫)給我的煙,啥煙啊,抽不動不說,還那么臭,自己不抽,叫我抽。煙絲嘎巴嘎巴響,一半著火一半不著(火)?!边呎f邊用手指揉搓著煙卷給我看,眼角眉梢都淌著從來沒有過的不滿意。
我接過那盒已經(jīng)打開的煙,是盒裝潢很精致的外國煙,煙卷也沒有娘說的那樣干巴。我假裝內(nèi)行地給她解釋:“這煙老貴呢,進口的,姐夫舍不得抽,才給您。您若抽不慣就別抽,抽泰山、哈德門,或者八喜,不就行了嗎?”我指著擺在電視柜上的煙說。
電視柜上擺著幾盒拆封的煙,有硬皮中華、藍色泰山、紅皮八喜。
母親喜歡煙,對煙也不大講究孬好,但必須備著,放到她能夠看到的地方。一看不到煙,就像孩童找不到心愛的玩具似的。幾年前她曾“坦白”說,看不到煙,再問你們要,或者支使你們?nèi)ベI,面子上很不好意思。這大概就是“老小孩”的心思。所以,家里水果可以少,吃飯菜品可以少,煙無論如何少不得。
母親“煙齡”很長,至少在六十年以上。但是“煙癮”不大,抽得也不勤。吸煙的方式和父親極其相似,點上一支煙抽幾口或者抽半支就掐滅,留著那半截下次再抽。極少一次把一支香煙完完整整地抽完。
抽幾口就掐滅的習(xí)慣大概在上世紀(jì)六十年代養(yǎng)成的,那時家里很窮,一盒九分錢的“葵花牌”香煙父母兩人能抽一兩個月。
因為煙抽得少,平時跟娘嘮叨:“您抽不多,別抽那些嗆嗓子的,抽點好的吧。”家里也按照這個想法為她準(zhǔn)備。
看她抽煙的樣子,像小孩吃糖那樣舒服。抽一口,把煙卷挑在指間瞅一眼;再抽一口,再盯著飄出的縷縷清香和頂在煙頭上的火星,瞄瞄那段悄無聲息的白凈煙灰,瞇縫著的眼神,如同雕刻藝人端詳作品似的那樣專注。我不知道她想從煙卷里或者那段煙灰里發(fā)現(xiàn)什么。我曾好奇地問她瞅什么,她說不瞅什么,習(xí)慣而已??礋熧p煙,成了娘吸煙過程中一個不能缺的美麗環(huán)節(jié),盡管是無意識的。她抽上三分之一或者半支,就足心足意地把煙卷掐滅,將沒有抽完的半截?zé)熯谑中睦?,起身,放到自己臥室的窗臺上。
當(dāng)若干盒香煙擺在那里的時候,她總拿便宜的煙抽。
那天她剛抽一支“八喜牌”香煙出來,正準(zhǔn)備點火,我媳婦看見了,順手把“泰山”遞她手里,大聲說:“先抽好的?!?/p>
“這是喜煙呢。”
“喜煙沒這煙好?!?/p>
“誰說呢,這煙怎么也得二三百塊錢一盒,比中華貴?!蹦镉袝r候也幽默,她說的是隨喜祝賀的份子數(shù)額。
娘接過媳婦遞過的煙,一邊點火一邊說:“抽啥都嗆?!?/p>
“知道嗆,咋還抽呢?!毕眿D也常和她開玩笑。
“大半輩子了,毛病改不了,也不改了。”
娘在七十五歲時得過嚇人的腦梗,好了以后,留下眼神不好的后遺癥。按醫(yī)生“可以適度喝茶,少量喝酒,最好別抽煙”的囑咐,我們毫不猶豫地勸她把煙戒了。因為父親從不喝酒,所以,除了春節(jié)家人相聚或者在為她和父親祝壽的宴席上娘少喝點酒外,平時餐桌上從來不擺酒,家里也極少像鄰居那樣天天飄著穿透力極強的酒香。
十年前,父親過世,娘又想起了曾經(jīng)的煙。那時,她已經(jīng)八十六歲,我們沒有再阻止她。愿抽就抽吧,只要高興和舒坦,一切可隨心所欲。這一默契的“家庭方針”,至今未變。
然而,因為抽煙的事兒,我又一次“得罪”了她。
去年冬天,她一邊抽煙,一邊在臥室翻看日歷牌。翻看日歷與她每晚必看山東17城市天氣預(yù)報一樣,是一天也不能少的課目。雖然她看過不久就忘,聽過也記不住多長時間,但必須進行,而且雷打不動。那天,忘記是個什么樣的重要日子了,她一邊伏在桌前仔細(xì)翻閱日歷牌,一邊自言自語地算日子??赡苓^于專注,忘記了手上點燃的煙卷,調(diào)皮的煙灰趁她不留神,跳在了椅子座套上。
娘從臥室來到客廳,坐在沙發(fā)上和正在織毛衣的媳婦拉呱,忽然聞到一絲燒焦東西的氣味。娘的眼睛、耳朵不太好使,但嗅覺極其敏感,一邊抽動著鼻子,一邊用眼睛四處尋找:“啥味?啥味?”
媳婦急忙扔下手里的活,跑到廚房查看,廚房很安靜,什么都沒有。跑到臥室一看,椅子座套上已經(jīng)燒上一個棗核大的窟窿。
有驚無險。
娘自責(zé)了好長時間:“我咋忘了手上的煙呢?!?/p>
今年娘一來,我把去年的話非常鄭重地復(fù)制給她:“娘,家里有人的時候,您抽煙,若您自己在家,可千萬不要抽煙啊。”
她明白我說話的意思,也記得去年的事兒,非常理解地順著我的話講故事:“青島你舅舅和妗子活著的時候,也天天囑咐你姥姥,不要在床上抽煙。那時你姥姥眼神和我現(xiàn)在差不多,也不好使。誰不怕出事呀?!?/p>
然而,娘沒有記住。
那天我騎車去超市買菜,走到半路,忽然發(fā)現(xiàn)手機忘帶了,便回來取。一開門,一股清香的煙味彌漫在房間里。
原以為親戚或者鄰居來串門,母親用煙招待他們,但一看,房間靜悄悄的,沒有講話聲。
毫無疑問,她老人家趁我出去的空兒,又在獨自享受香煙的幸福和快樂。
母親生活十分有規(guī)律。早上六點起床,先捋頭搓臉捏耳朵,然后洗臉擦背。整理完這些,再去挨屋拉窗簾擦桌子。七點半左右吃早飯,八點半服藥,九點開始做堅持二十多年的理療操。差不多十點,等這些“功課”結(jié)束了,沏壺茉莉花茶。啜茶的同時,抽支讓自己舒服可心的煙。而我是在九點半多出門的,我忽視了她理療后要抽煙的時段。
耳背的母親沒有想到我會返回來,也沒有聽到腳步聲和開門聲。她沒在客廳,也沒在她睡覺的臥室,一縷一絲的煙兒,從衛(wèi)生間門縫擠出來,在房間里悠然自得地飄著。
我沒有打擾她,此時也不敢馬上離開,便坐在客廳里靜靜等待。
她從衛(wèi)生間出來,看到坐在客廳看報的我,十分驚訝地連問:“你咋回來了?你不是買菜去了嗎?”
我臉上大概失去了平和的表情,蒙上了層少有的嚴(yán)肅。
娘看我那樣子,知道她“違規(guī)”了。
不等我問,娘像做錯事情的小孩那樣主動分辯和“坦白”:“沒有事,不就趁你不在家抽支煙嘛,再說,我又不是抽一次了?!?/p>
聽到這話,我真的有些生氣了。怪不得我在家問她吸不吸煙時,她常常用“不想抽”回答我。
“您老忘了去年的事兒了?”我大聲問她。
“沒忘。”
“咱們怎么說的,忘了?”我的音量似乎沒有降低。
“沒忘。”
沒等我說第三句話,娘便有些不耐煩,從高高的馬扎上站起來往臥室走,一邊走一邊嘟囔:“抽支煙怕啥,我又沒在睡覺的屋抽?!?/p>
顫巍巍的背影把我炒了“魷魚”,晾在客廳里。
妻子回來,娘立馬告我的狀:“他又不抽煙,我怕嗆著他,趁他出去抽支煙,他還不樂意!”
面對這樣的理由,讓我無語接茬回答,哭笑不得。
妻子說:“讓娘抽吧,咱注意著點,別說她了?!?/p>
從去年發(fā)生那件事后,她抽煙變得十分小心。要么在衛(wèi)生間抽,將煙灰小心翼翼地彈在馬桶里。要么在陽臺上抽,陽臺上放著煙灰缸,姐夫或者兄弟們來時,都在這里抽煙。但是,娘很少用煙灰缸,總把煙灰一點一點彈在自己的手心里。我問她為什么,她攤開手給我看,幽默地說:“比煙灰缸強呢,一熱乎我就知道,有火星趕緊用手捻捻,就沒事了。這可是我發(fā)明的?!蹦樕贤钢环N孩童般的天真和驕傲。
望著那雙在我眼前晃動的手,手的顏色早已為時光打磨成質(zhì)地粗糙的古銅,上面縱橫交錯著如同刻畫在泥巴上的皺褶,深深淺淺的手紋,完全超越了《紅樓夢》對劉姥姥的描寫。娘的手不大,但掌寬指粗,粗得有些變形,在她手上,根本找不到女性獨有的細(xì)白與修長的影子。左手食指彎曲著豎不起來,右手拇指的指甲則灰黑著,已扭成九十度的指肚,宛如一頂土色的小香菇,厚厚的指甲成為她每日揉搓消遣的玩具。
娘那手如同沒有文字的家庭檔案,家庭度過的每一個年輪或者每一天,經(jīng)過的每一事,都清清楚楚得刻在她那粗糙的掌紋和數(shù)不清的指紋里。大煉鋼鐵燒坩堝,六十年代用冰涼的井水淘菜洗衣;七十年代頂風(fēng)冒雪到煤礦干家屬工,擰鋼筋綁木桿;還有挑燈推磨、攤煎餅、縫衣服、納鞋底……這些幾十年的生活編程,時鐘似的刻板運轉(zhuǎn),手一天接一天、一事接一事地緊張著勞作著。倘若有一天手忽然清靜了、得閑了,沒事干了,時鐘般的勞作停止了,這天,全家人就得瞪眼挨餓。
娘把自己的手掌亮出來,任粗糙的時光去打磨,就是要把饑餓拒絕在家門之外,把“餓”字從我們嘴里擦去。
娘曾經(jīng)以死威脅姥姥不裹腳的剛強與倔強,在少女時代就發(fā)芽和成長。然后由心底的秉性凝化在兩只不斷變化的手上,手付出了義無反顧且超乎想像的能量,還有看不見的平民犧牲。
手的粗糙和粗糙的誕生,與日復(fù)一日的堅強凝合在一起,維護著一家人挺直脊梁過日子的生活尊嚴(yán)。
想不到,這雙手為了家,今天又成了感覺煙灰溫度的煙灰缸。
我看著她那頗有些得意的臉,竟拙劣得不知怎么去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