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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哪里

2016-05-14 16:15熊生慶
山花 2016年6期
關鍵詞:洋芋所長小寶

熊生慶

我剛從背水麻窩鏟地坎回來,就看到小四川帶著施工隊二十多號人把何大有家團團圍了。那幫人來勢洶洶,有的還拎著鏟子棍棒,叫著嚷著,要何大有還他們狗。何大有早就溜了。他老娘縮在院壩里那棵老杏樹下的椅子里,說不出什么話,只好不停地揩眼淚。

小四川說:老人家,我們不為難你,但是你兒子毒死了我們施工隊的狼狗,那狼狗跟了我們五年,是我們工地的“安全員”,你兒子必須給我們個交代,不然就別怪我們不客氣了。小四川手下的那幫兄弟一個比一個火氣大,大聲吼著:“何大有,你這個雜種,你出來。有本事你出來……”

過了會兒,派出所吳所長帶著幾個民警趕到了。這個吳人貴。他狗日的。只要是和他關系好的人出事情,他跑得比追山狗還快;平常人去找他,連給他說話他都不想應你。我知道,小四川自從來了我們何家坡,沒少給吳人貴送好處。

這一次,看來何大有這個砍腦殼的真把事情鬧大了。

那天上午,我在灣子鎮(zhèn)場上遇到了何大有,我說:大有,你也來趕場???何大有瞥了我一眼,把手里的小盒子忽地塞進懷里說:“耶,準你來不準老子來???這場又不是你家嘞?!蔽揖托α耍骸皽蕼蕼?,咋會不準嘛,大有今天心情不太好?早點回……”我“回”字還沒說完,何大有日膿包就走掉了!

我當時沒多想,現(xiàn)在出了這檔子事,才思忖起來,莫非那天何大有塞進懷里的那包東西就是耗子藥?

我一想到當初也是何大有這個天殺的毒死了“金虎”,氣就不打一處來?!敖鸹ⅰ迸惆槲胰臧?,卻被何大有一把藥勾了狗命,咦,何大有這個野雜種!想到這一節(jié),我還真希望施工隊的人好好收拾他一把,最好把他吊起來扎扎實實捶上一頓,也好給他長點教訓,看他龜兒子以后還敢不敢這么囂張。這兩年,寨子里大手拇指掰起來就數(shù)他何大有最無法無天了。但是,考慮到這幾年何大有家出的事,我就有點兒心軟了,就會在肚子里暗暗對他說:大有啊,你也是個可憐人,哥也不怪你了。事實上,寨子里的人們也都是這么個想法。在施工隊進駐何家坡之前,何家坡就沒有狗了。都是他何大有造的孽??!

但現(xiàn)在的問題是,寨子里的人們原諒何大有、同情何大有,可施工隊的那幫外地人不原諒,不同情啊!

話說回來,要換了一條尋常小土狗,死就死吧,就當是親朋好友來家,殺了吃了??赡菞l狼狗還真不一樣。用小四川的話說:我找一個保安,一個月少說得一千五百塊錢,我那狼狗,只吃點剩飯剩菜,看守工地,白天夜晚,比保安還放心。小四川說的也在理。再說了,別說是個活物,就是山上花花草草的,看得多了,也會生出個感情來呢!

到了晚上,吃過飯,我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去何大有家看看。倒不是想去找何大有,只是覺著他老娘都快入土的人了,還跟著受這何大有的氣,心里不忍吶。施工隊的人們在吳人貴的協(xié)調下已暫時回到工地了,吳人貴發(fā)話說會給他們一個交代,事情像是不好解決了。

推門進屋,屋子里黑黢黢的,燈沒開。我伸手摸到拉線盒,“咔嗒”,那支不會超過四十瓦的電燈泡把屋子照亮了一些。老太太聽到有響動,摸索著從板凳上站起來,看到是我,又慢慢坐下去,嘆了口氣說:造孽啊二貴,這家人沒得指望了!我坐到她面前安慰道:大媽,你別說氣話,年輕人的事,你想開點,保重身體??!這時何大媽又淌眼淚了:想開,我怎么想開?。√炱兴_,哪個曉得,我這把年紀了,過的什么日子哦!我也嘆氣,找不到說的,只好沉默。是啊,自從文飛飛那個黑心子走后,何大媽就不愛說話了,每天呆呆地坐在院壩里,眼淚總是淌不完。后來又發(fā)生那么大的事情,別說他一個老人家,就是換了年輕人都熬不好嘞吶!

從何大有家出來,寨子里靜悄悄的,只有河溝對面工地上電燈依然亮著,但聽不到以往工人們加班時攪拌機和滑輪“嗚嗚嗚”的響聲。天上沒有月亮,連顆星星都沒有,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那條泥巴路上,四周黑漆漆的,就有種冰涼、同時飄忽的氣體侵入我的身體。好不容易繞過文光明家的苞谷地,才摸上馬路,跌回家中。

這個夜晚我破天荒地失眠了,何大媽眼淚汪汪的模樣總印在腦海里,揮之不去。我打心底里心疼何大媽,然而力不從心??!自己也是燒火棍子一獨條,想要幫忙,卻使不上力呀!我內心是一直記掛著何大媽的好的,那年爹死時,就是何大媽出面,里里外外,張羅得頭頭是道。爹人土一年多,何大媽還專門來家,說是盤算著給我講隔壁村子王家姑娘,可不多久,何大媽家就出事兒了……

我在床上翻來覆去,腦子里亂成了一鍋粥。這幾年何大有家發(fā)生的事情,竟然讓我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單身漢相信起命運來了。難道這就是命?是他何大有的命?是他家的命?

雞叫了三遍,我才昏昏沉沉地睡過去。

那天中午吃過飯,吳所長正靠在辦公室沙發(fā)上打盹兒,突然聽到門口傳來個女人鬼哭狼嚎的聲音,“吳所長吳所長,快出來啊,出大事了……”吳人貴趕忙穿上警服走出去,原來是村長文光明家婆娘,火急火燎地,朝他跑過來說:“吳所長……不得了……不得了了……你可要幫我家啊……”吳所長看見她急得話都說不清楚,就知道肯定是出了事情,但一個老民警的本能讓他立馬冷靜了下來,問道:“嫂子,到底是什么事情,你不要慌,慢慢說?!蔽墓饷骷移拍锖貌蝗菀渍咀∧_,大口喘著氣說:“快去,快去,何大有,何大有那個爛私兒殺上我家門上來了,提著殺豬刀……”

吳所長帶隊趕到文光明家,果然,何大有站在他家門口又哭又鬧,一手提著殺豬刀,一手抓著大塊磚頭,文光明家關門閉戶,窗子玻璃已被砸得稀巴爛??吹經]人理何大有,吳所長暗暗松了口氣,幸好沒出大事!因此吳所長態(tài)度也放緩和了,故意提高聲音喊道:何大有,你想坐牢是不是?我命令你,馬上放下刀子,跟我們走,不然叫你好看。何大有看到派出所的來了,哭得更歡,一屁股坐在地上罵起來:日你媽文光明,你養(yǎng)你家小媽,養(yǎng)你家母狗,卷跑了老子嘞錢,去找野男人,你到底管不管?文光明你出來,老子要宰了你!

吳所長覺著,好歹文光明也是村長,算是一路上的人,總不能讓何大有這么鬧下去,在這里撒野呀!于是朝手下使了個眼色,小王和小李就沖過去,制服了何大有,強行帶回派出所。

不多久,文光明也來了派出所,一進門,就摸出紙煙來散給吳所長,和所里的民警們。煙是軟云,吳所長心想,這老骨頭,平時連十二塊的磨沙都舍不得抽,現(xiàn)在出事了,好煙出來了!還沒等他把煙點著,文光明就彎下腰,朝著吳所長鞠躬:吳所長,感謝了,今天要不是你們及時趕到,還不知道何大有這個短命天殺的會干出什么事來。吳所長把他扶起來,讓他坐到沙發(fā)上,然后冷冷地說道:老文,你不要搞這一套,大家都是熟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說說。

文光明坐下來,緩慢地點燃一根煙,深深吸了一口,煙霧完全吐了出來,才開始說話。他的話有氣無力,遮遮掩掩的?!鞍?,造孽啊。何大有是個怎樣的人你們也看到了,一天扯卵淡得很。我家文飛飛嫁給他,掐指算來十三個年頭了,兒子有了,日子也過得下去,但他何大有,狗日嘞,我不想說了……”吳所長給他倒了一杯水,又重新拿起筆,催促道:老文,接著說吧。只有知道是個什么情況,我們才好幫你調解啊,不然把何大有放出來他還是會纏著你不放。文光明只好接著說:“本來講,只有一個兒子,是孤獨了點,但這日子總是過得下去的嘛!可他何大有不行哪,一天到晚,我家文飛飛像他家長工一樣累死累活,還得不到何大有一塊好臉色,這還不說,何大有狗日嘞經常打文飛飛,文飛飛一回家來看到我們,就哭??!我們也心疼得很。這不,今年春天,眼看何小紅就要到灣子鎮(zhèn)上初中了,那得住校,得要錢啊,沒有錢咋辦?于是兩口子商量之后,說是文飛飛和以前在我們寨子里修公路的楊老板一道,去灣子鎮(zhèn)做小工,也好順帶照顧娃娃。是他們兩個大人事先商量好的,沒想到,文飛飛這個死娃,娃娃都還沒過去上學,她就自己跑了,可能也是對何大有失望了吧。她自己跑了,現(xiàn)在在哪里我們也不曉得,我不去找他何大有要人,他倒打上我家門上來了,唉,作孽啊……”

做完筆錄,吳所長站起來,伸了個懶腰。他心里已經有底了。參加工作二十余年了,這種事情他見得多了。他冷冷地說道:“好了,老文,你回去吧,事情我們會進一步處理。你放心吧!”文光明這才哆哆嗦嗦站了起來,又散了一圈紙煙,不放心地囑托道:“老吳,怎么說咱們也是老交情了,這個事你可得放在心上啊,何大有那個豬腦殼,說不定他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拜托了老吳,哪天等你有時間了我去你家找你喝酒?!眳撬L沒看他,揮了揮手,文光明才懨懨地走出了辦公室。

天擦黑,小李給吳所長打電話問:吳所長,何大有怎么處理?吳所長回答說:你先去看看他是什么情況,肯不肯開口說話。不一會兒,小李再次給吳所長打電話:吳所長,他啥子都不肯說,縮在地上,像條死狗一樣,根本不理我們。吳所長冷笑了一聲:“哼,好嘛。不要管他,明天再說?!闭f完就把電話掛斷了。

等到何大有開口說話,已是第二天下午。吳所長端著茶杯,翹著二郎腿坐在椅子上,小李在一旁做筆錄。

“吳所長,文光明那個老雜種,我不曉得他是咋個給你說的?!?/p>

“這個你不用管,你給我說你的想法?!?/p>

“你也曉得,我脾氣不好。文飛飛跟我確實是吃了不少苦。今年七月間何小紅就要去讀初中了,她說她去灣子鎮(zhèn)打小工,好在那邊照顧何小紅,哪個曉得……”他哽咽了,聲音有些顫抖。

“接著講。”吳所長催促道。

“這幾年,我們也存了兩萬多塊錢。我不識字,存折是文飛飛保管的,一直放在文光明那里。文飛飛一去灣子鎮(zhèn),就沒消息了。我去找過,也遇到了原先在我們這里修路的楊老板,他說文飛飛原本是說要去他們工地打工,但是一直沒去,他還以為是不想去了呢。我一聽不對勁兒,心想文飛飛估計跑球了,于是就來文光明家問,結果他說不知道,還說什么人是我家的,叫我自己去找,找不到他還要問我要人,搞得就像文飛飛是他交給我保管的一樣!沒辦法,我只好去找啊,可是一點兒消息都沒得,去哪里找???”

“后來呢?”吳所長又問。

“后來,后來我去了涼水縣城找?。≌也恢?。我連路都認不得,咋個找?把錢用完了,我就回來了。心里頭像吃著生肉一樣,難過得很?。∥揖腿ノ墓饷骷?,叫他把存折給我,我取錢出來繼續(xù)找。哪個曉得,文光明矢口不認了,說是不曉得什么存折,叫我不要誣賴他。我一聽就急了,就發(fā)作起來,那天我那兩個憨包舅子正好在家,狠狠揍了我一頓,不得辦法,我就回家去了。”

“他們打你你為啥不報案?”

“報案?我就沒想到這一套。打不過人家就只有挨,報什么案嘞!心里那個氣??!回到家何小紅給我擦了藥,好多天才好?!?/p>

“所以昨天你就干出這事兒來了?”吳所長語氣緩和了些。

“是啊,我知道那兩個兔舅子回涼水縣城了,氣不過,我就想去找文光明算賬,叫他把錢還給我,沒想到你們來了問也不問就把我抓了……”

“你小子說我們問都不問?你的意思還是怪我們了?問你了你不說嘞!不抓你現(xiàn)在恐怕文光明早就見閻王去了。我救了你老命,也救了文光明老命,你要是把他宰了,我看你老娘和你兒子怕喝西北風了要。”

說到這里,何大有竟然放聲哭起來了。哇哇哇哇地,像個娃娃樣。吳所長覺得鬧心,就發(fā)火了:何大有,你狗日的還要臉不要?大男八漢嘞還淌狗尿,先人臉面都被你丟盡了。

良久,何大有止住眼淚,吳所長才交代他回家里等消息,答應出面調解這個事,并要他保證不找文光明家麻煩。何大有點頭答應:只要你們肯幫忙處理,我暫時就不找他家麻煩了。我也曉得,搞出事來家里頭人日子不好過。

小李給何大有打開手銬,他遲鈍地走出派出所大門,扭了扭手腕,手腕腫起老高。天邊晚照斜斜打在何大有臉上,他感覺身體里空落落的,走在路上就像一片樹葉子,輕飄飄的,感覺不到任何一點兒重量。

晌午時分,何小紅終于挖滿了一背簍洋芋。那是何大有的背簍,背簍大,能裝一百四五十斤,何小紅背不動,又撿了一撮箕出來放在地坎腳,打算下午回來背。盡管這樣,背上的洋芋還是很重,他又渴又餓,走十幾步,就要歇一氣。

這天早上他剛剛起來,奶奶就對他說:小紅,家頭一個洋芋都不得了,你爹不曉得去哪點了,你吃了飯去偏坡地挖點洋芋嘛!于是吃過早飯何小紅就出發(fā)了。以前挖洋芋,都是爹或者娘帶著他去的,不一會兒就挖滿背簍回家了。這是他第一次單獨一人來挖洋芋,到了偏坡地,太陽都爬到山梁頂上了。

他一頭扎進洋芋地,可勁挖起來。怎么挖背簍都裝不滿。太陽越來越大,火辣辣地扎著他,不一會兒他就大汗淋漓了。他一邊挖洋芋,一邊想著家里最近發(fā)生的事情,洋芋地安靜得可怕,除了薅刀吃進泥土的聲音,什么也聽不到。偶爾一陣熱風吹來,苞谷葉子就唰唰唰響動,像是一幫老媽媽在竊竊私語,等那熱風過去,這私語就又停了。

他開始恨起娘來。自從娘離開家,他就沒吃過一頓可口的飯菜:自從娘離開家,爹就啥都不做了,不是去這里找,就是去那里問。后來不找了,也不干活兒,要么彎起屁股睡懶覺,要么東游西逛。特別是他從派出所出來之后,寨子里的娃娃們一遇到自己就笑。在學校里也是這樣,五年級的陳小寶,還帶著村子里的一幫娃娃編順口溜來調侃他爹:

何家有個何大有,

媳婦跑了像條狗。

提刀去殺文光明,

所長手銬不留情。

那天放學回家的路上,陳小寶又帶著一幫小雜毛在喊,何小紅正好聽到,撿起一塊磚頭,二話不說就去趕那幫兔崽子,等他追過去,那幫人就跑了。

何小紅越想越不是滋味,他覺著,要是娘不離開家,他就不用一個人來挖洋芋,就不用這么累了,也不會天天吃那么難吃的飯菜,而且,爹也不會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不是這個樣子,寨子里那幫細私兒也就不能嘲笑爹了。這么一想,何小紅就更加恨娘了,現(xiàn)在他覺得這一切都是娘一手造成的。他不明白娘為什么會離開這個家、拋下他,他不清楚娘到底去了哪里,為什么一點兒消息都沒有。難道真的像爹說的那樣,找了野男人了?他覺得不是,他相信娘不是那種人,娘是不會那樣做的??墒?,為什么要離開也不告訴他呢?想來想去,他始終想不出個頭緒來。

好不容易,才挖好洋芋,背著一大背簍洋芋,他感覺身體里每一根骨頭都在發(fā)抖,兩只腳一顫一顫地,肩膀緊繃繃、辣乎乎地痛。他一小步一小步挪著,終于挪到了寨子里,他感到自己已經沒有一絲一毫的力氣了。

到了陳小寶家門口。他想走得快些。不想讓陳小寶狗日的看到自己狼狽的樣子。于是他拼盡全力,努力走著。就在這時候,他突然感到小腿肚子一涼,隨即一股熱乎乎的東西就順著腿流到鞋子里去了,等他回過神來,腳一軟,就倒下去了。洋芋倒在地上,到處亂滾,他回頭一看,陳小寶家那條大黑母狗正搖頭甩尾地邁著方步、舔口舔嘴地走回陳小寶家院壩去。

好半天,何小紅才感覺到一股鉆心的疼痛從小腿處傳來,傷口不停地流血,把他鞋子里都裝滿了,濕噠噠的。坐在地上,何小紅蒙圈兒了,現(xiàn)在他都感覺不到饑餓、口渴和困乏了,只覺著痛,痛得慌。他把鞋帶解下來,勒住傷口不讓血繼續(xù)往外流。這一口來得太突然,他現(xiàn)在就只剩下扎扎實實的痛了……

但不一會兒,何小紅就掙扎著站了起來,他去撿洋芋,好些洋芋滾到草叢里,找不到了,何小紅只撿了一部分。他把洋芋重新裝好,這回洋芋比之前少了一些,他又休息了一下,才背上洋芋,強忍疼痛,一拐一拐地朝家里走去。

他沒有哭。

陳小寶家并沒有人發(fā)現(xiàn),也許是沒人在家,也許是看到了,故意不出來。

回到家,他胡亂扒了口飯,就跑到廂房里,倒在床上,一句話都不說。當然,也沒人說。傷口很痛,睡了一會兒,他翻起來,決定去文小富家找點藥來敷。文小富是寨子里的土醫(yī)師,小時候哪點不舒服了,娘都會帶他去文小富家找藥吃。吃了文小富的藥,就好了。

何小紅拄著棍子來到文小富家,看到文小富家婆娘正提著豬食桶去喂豬,何小紅就喊:幺嬸,我幺叔在家沒有?我來找點藥。這時候文小富開門出來,看到何小紅一瘸一拐的,就問道:咋個了小紅?你腳桿著打到了?何小紅走過去,拉起褲腳,傷口都瘀血了,小腿腫得像碓桿一樣粗。文小富一看吃了一驚:媽呀,這是哪家狗咬嘞?何小紅正要回答他的話,文小富又接著說:你這個敷藥不行哦,現(xiàn)在嘞狗咬人都是有毒的,你回家去,叫你爸爸帶你去灣子鎮(zhèn)上衛(wèi)生院里打狂犬疫苗,不然你這個發(fā)作起來就不得了了,會死人嘞!

何小紅一聽傻眼了,哪個說的哦,以前不是不用打針嗎?他心想。會不會是文小富看到自己沒帶禮信空腳空手的來,不想拿藥給自己敷呢?他正待轉身,文小富突然把他叫住:等一下,這里離灣子鎮(zhèn)遠,你先回來我給你消毒,不然你這個不得行,今天去人家都下班了,不消毒到了明天會更腫。這下子何小紅才安心了些。幺嬸喂豬回來,看到文小富在給他清洗傷口,鼻子倒抽一口冷氣,走開了。

那天晚上何小紅痛得一夜睡不著。他爹大半夜才回來,回來就醉醺醺地倒在床上睡著了。

第二天,天剛麻麻亮何小紅就起了。他走到何大有床前,推了他幾下說:爸爸,我著狗咬了,腳桿痛得很,文幺叔說要去鎮(zhèn)上打針,不然會死人嘞。你帶我去嘛!何大有似乎還沒有從睡夢中蘇醒過來,翻了個身,又睡著了。何小紅繼續(xù)推他爹,又重復了一遍:爸爸,我著狗咬了,文幺叔叫你帶我去打針,不去要死人嘞!這回何大有發(fā)脾氣了,鬼聲鬼氣地吼道:要死你就死,沒看到老子在睡覺啊,狗咬你?哪家狗咬你嘛?不會自己找點藥來敷?打什么針,要是不打針就死人老子早就死了幾十次了。

被何大有這么一吼,何小紅就生氣了。他什么都沒說,走出房間來,“砰”地一聲把門關了。他走到院壩里,坐在板凳上,他感到很委屈,他很想哭,但還是忍住沒哭出來。他想:要是娘在就好了,她一定不會吼自己。一定會帶自己去打針的。至少會帶自己去找藥。這么一想,眼淚就再也忍不住了,眼淚吧嗒吧嗒掉下來,他緊緊咬著嘴唇,竭力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奶奶在火房里做早飯,看到何小紅坐在院壩里哭,就著急拄著拐棍出來了?!靶〖t,你咋個了?你哪點不舒服了你在這哭?讓奶奶看看!”這下子何小紅哭得更傷心了,他把褲腳提上來,傷口四面腫得青紅紫綠的,那個娃娃嘴一樣的肉坑中間,有一絲白森森的子肉像豆芽一樣立著。

奶奶給了何小紅一百六十五塊錢,叫他自己去灣子鎮(zhèn)打針,叮囑說:小紅啊,你爸爸不爭氣,要是他有本事,就帶你去找陳小寶家麻煩了。但是他這個鬼樣子,我們惹不起人家了。我只有這點錢了,這是上個月發(fā)的低保錢,你自己拿去打針吧。早點回來,奶奶做飯等你。何小紅含淚接過奶奶手里的票子,他感到那薄薄的一小疊舊票子顯得無比沉重。出了村口,正好遇到何貴發(fā)騎摩托車去灣子鎮(zhèn)辦事。他就搭上何貴發(fā)的摩托車朝灣子鎮(zhèn)去了。

但是何小紅并沒有打上針。到了衛(wèi)生院,一個大概三十多歲的女醫(yī)生問他帶醫(yī)療本沒有,何小紅說什么是醫(yī)療本?醫(yī)生白了他一眼,又問他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何家坡何小紅?!彼f。那個女醫(yī)生在電腦上噼噼啪啪按了一會兒,抬起腦殼就說要六百塊錢。何小紅聽到“六百塊”幾個字,一聲不吭就走出來了。

他去一個小診所簡單包扎了,開了一點藥,一共花了四十塊錢。然后又搭上何貴發(fā)的摩托車回家去了。他很憤怒,他決定一個人去陳小寶家找他家麻煩。

他來到陳小寶家門口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陳小寶正端著一碗飯蹲在門口吃,看到他一瘸一拐地走過來,就站起來回家去了。何小紅注意到,陳小寶的飯碗里有一大塊炒臘肉,臘肉,他已經好久沒吃到臘肉了。他不由得咽了一下口水。他還注意到,陳家那只著瘟的惡狗已經被拴住了。他推開門,只有陳小寶家媽和陳小寶在家,等他說明情況,陳小寶家媽就拉下臉來,不分紅黑地說道:“何小紅,你一個娃娃家不要亂說哦,我家黑狗會咬你?你肉香得很?我家黑狗這兩個月都是拴著的,不信自己去看,快點滾回家去,再在這里亂說我對你不客氣了。”何小紅再也忍不住了,委屈和憤怒壯了他的膽,他破口罵道:“我日……”后面的還沒罵出來,陳小寶家媽一下子吼起來:你日什么何小紅?你日什么你給老娘說清楚,爛私兒,毛都還沒長出來就會罵人了?滾出去,別在我家,滾。何小紅還想還嘴。這時陳小寶家爸爸就推開門走進來了,一進來,就拿眼睛瞪著何小紅,這樣,何小紅就心虛了:這樣,他只好走出來,只好回家去!

他沒有把剩下的錢還給奶奶,他吃了三大碗飯。

他很傷心。他沒有哭。他在等,等著自己的傷快點好。

太陽很大,下午三點左右,何小紅終于等來了機會。陳小寶這會兒一定在教室里傻呆呆地坐著,他爹他娘背著背簍去地里收苞谷去了。也就是說,這會兒,陳小寶家沒人在家了。好幾天了,何小紅都在等著這一刻的到來。

他從陳小寶家門口的地坎下鉆出來,躡手躡腳地朝陳小寶家門口走去,那只黑狗還是拴著的,沒等他走近,黑狗就靈敏地站起來,一雙眼睛惡狠狠地盯著他。這眼神讓他想起了陳小寶的爹,想起兩個多月前那次失敗的抗爭。換作其他狗,肯定狂吠了,但這只狗沒有。何小紅把預先準備好的一小塊臘肉扔給黑狗,黑狗就歡快地吃起來了,全然忘記了不久前血的仇恨。黑狗專心吃肉,就顧不上三只小狗崽了。于是何小紅迅疾閃過去,捉了三只小狗崽,裝進麻袋,跑了。

事實上,沒有誰料到何小紅會這樣做,也沒有誰料到,一個小屁娃,竟然做得出來哦。

殺第一只狗崽時,何小紅有一絲絲猶豫,不過那只是一瞬間的事兒,當他提起褲腳,再次看到腿上的傷疤,他不再猶豫,舉起了手中的尖刀,那是一把殺豬用的刀,是一把被十三歲的何小紅反復磨得鋒利無比的尖刀。手中的狗崽來不及反應,尖刀就割破了它的喉嚨。并沒有流多少血,至少,在何小紅看了,比自己流的血,那是差得遠了。

接著是第二只。第二只狗崽似乎比前一只聰明些,它知道掙扎,它知道危險就要降臨,但它的掙扎注定是無效的。尖刀穿進它的喉嚨,它哼了幾聲,這一次的血多了些,血流出來后,它哼了幾下,嗚嗚幾聲,弱弱的,隨機腳一蹬,斷了氣。

第三只狗崽,何小紅突然改變主意,他不想讓它這么快就死了,他覺得這太便宜它們了。如果說,殺第一只和第二只時何小紅想起的是陳小寶和他爹,那么,最后這只狗崽,毫無疑問,他想到的是那個爛婆娘,那個叫他滾,罵他爛私兒,罵他毛都沒長出來的惡婆娘。他甚至想過,某一天,跑到那個爛婆娘面前,褲子一脫,告訴她:看,你罵老子毛都沒長出來,老子證明給你看,自己看清楚,這是什么!想歸想,他始終有所忌憚,陳小寶家爹,他知道,目前自己肯定干不過陳小寶家爹。

于是何小紅找來一根繩子,扎住狗嘴,讓它叫不出聲,然后,他細致地捉起一只腳,一刀劃下去,毛茸茸的小狗腳立刻被劃出一道口子,接著淌出血來。他又重復了三次相同的動作,這最后一只代表著那個惡婆娘的小狗,就被劃出了四個口子。狗血從刀口處流出來,在這個深秋的下午顯得格外刺目。何小紅目睹叫不出聲狗崽的翻滾,掙扎,絕望。它用兩顆幽黑的眼珠子看他,一開始小眼珠轉得快,慢慢地,它就疲憊了,就轉不動了,就生出一種可憐巴巴的白色眼屎來。他用膨脹的眼刀戳它。從母親離開以來,他第一次獲得了一種如釋重負的快感。獲得一種難以言表的滿足。那只狗,那只被捆綁的絕望的狗,至少折騰了半個鐘頭,才動彈不得,咽了氣。

何小紅本想把這些狗尸體裝起來,扔回陳小寶家院子里的,為了下一步計劃,他放棄了這一想法。

陳小寶家媽在門口插了一把香。天還沒放黑就支起腰桿開始咒:是哪個偷了我家三個狗兒,是哪個天殺的,哪個出門不得好死的,哪個砍腦殼的,哪個死全家的,哪個偷了我家狗他不得好死,他斷子絕孫,他得干癆病,他要著瘟收……香燃完了一把她又重新點上,整個何家坡的人都聽到了,但這種時候沒有人敢去勸,也沒有人敢去搭話。按照何家坡一直以來的規(guī)矩,這種時候有誰上去搭話,有誰上去勸,就證明干了壞事的不是他就是他家的親人。天黑了,陳小寶家沒有開燈,整個寨子里只聽到那女人惡毒的咒罵聲,陰風慘慘的。何小紅當然也聽到了,他在心里笑,他就是要她咒,他覺得那個死婆娘最好一直咒下去,最好不要停下來,最好咒得嗓子都啞了累死了才舒服呢!他自言自語:死婆娘,更好的戲還在后面呢!

從七月間開始,何小紅就去灣子鎮(zhèn)上初中了。他沒住成校,他走讀。每天早上六點鐘就得起床,匆匆吃完早飯,緊趕慢趕,一個半小時才能走到教室。晚上放學,又得花上兩個小時搖回來。這一天,何小紅又逃學了。他又貓到了陳小寶家門口的地坎腳,等陳小寶家爹媽出了家門,他迅速躥將出來,朝著這最后一只黑母狗貼過去,摸出預先準備好的一坨臘肉——里面包著他在灣子鎮(zhèn)買的耗子藥。臘肉扔出去,他親自看著那黑狗吃完,才放心地回到地坎下,悄悄注視著那狗的動作。果然,黑狗開始原地打轉了,然后狗腿就軟下來,臥在地上,呼著氣,那狗嘴巴里就有了白沫子。何小紅看著,心里竊喜,他想,冤有頭債有主,這一次,可以完整地報了仇啦!他的臉上浮現(xiàn)出饜足而怪異的笑,那是一種變異的笑,一種駭人的笑。狗悶哼一會兒,就斷了氣。何小紅放心大膽地走了。但他不敢回家,這會兒還沒到放學時間,他打算跑到偏坡地玩一玩,消磨剩下的時間,也看看自家的地。

地里的苞谷已經收完了,今年苞谷不好,是他一個人收的。現(xiàn)在,地里只剩下歪來倒去的一溜苞谷草,他想,等周末了,他要把這些苞谷草全都割了,扎成捆,再背回家去。爹是沒指望了,但是他已經長大了,他可以一邊讀書,一邊做好家里的活路。他叉著手走進地里,像一個小老頭那樣,不慌不忙地,風把苞谷草吹得唰啦啦地響著。他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一切都結束了,一切好好開始吧!”

是的,何小紅意識到,自己長大了,他很快就十四歲了,這個家,以后得靠自己撐著。

這一次,陳小寶家媽卻不咒了。

何大有不找文飛飛了。這段日子,他過得已經不像人樣。終日醉醺醺的,呆頭呆腦,呆呆乎乎,無所事事地四處游蕩。冬天到了,他開始感覺到冷。他慢慢清醒,開始面對家中的一切。年邁的老母親,上學的兒子。他想,日子得過下去。他依然很想文飛飛,想的同時也在恨著。一個家,沒個女人算什么家呢?每想一次文飛飛,他就恨她一次;每恨她一次,又想她一回。這種兩難的糾葛讓他欲生欲死。他不知道文飛飛去了哪里,跟誰去了,這個世界太大了,大到即使你跑遍熟悉的不熟悉的路,問遍認識不認識的人,都找不到你想要找的那個人。這個世界太大了。

從派出所出來,他以為吳所長定會盡快解決他們的事情,會督促文光明把錢還給他的,但是他錯了。等了二十多天,吳所長才把他叫去,告訴他說:“何大有,你的事情我們一直在想辦法,我們調查清楚了,你說的那個存折確實不在文光明手里,是被文飛飛拿走了。至于文飛飛去了哪里,我們已經聯(lián)系了縣局,正在到處找人,相信很快就會把她找回來。你以后也不準再去文光明家鬧事了,不然的話,就算我們不啰唆你,你那兩個小舅子回來你還得死一回。再說真弄出什么事情來,你兒子和老人咋個過啊?你自己要想清楚?!眳撬L像兒子何小紅背書一樣快速念完了這段話,就揮手示意他離開了。本來,拿不到那筆錢何大有心里有一萬個不服氣,他堅信那筆錢就在文光明那里,但是,聽吳所長說現(xiàn)在連縣局都在幫忙找文飛飛,他就多少有了一些安慰??h局,那得多大的官???沒想到,這件事情居然連縣局都能驚動!如果文飛飛真能找回來,他決定以后再也不打她了。只要人找到了,錢,錢可以再賺嘛。

到了冬天,還是沒有一絲一毫關于文飛飛的消息。他去派出所問過無數(shù)次,一開始吳所長還稍微有點耐心。對他說找人需要時間。公安局接手的也不是他家這一件事,事情要一件一件地處理。再后來,吳所長見都不見他了,只叫手下的人應付他,每次都是:“沒找到,找到了會通知你,回家去慢慢等吧?!彼麊栆裁磿r候才能找到,人家就來氣了,唬他說:“我怎么知道什么時候能找到,都說了叫你回去有消息我們通知你,你這樣煩不煩?”他就只好回家了。

冬天到了,何大有懶得去問了,也不想再找了。年關快到了,他打算準備準備,過個像樣的年。就是在這個時候,何大有發(fā)現(xiàn)何小紅似乎有點兒不對勁兒。

這幾天,何小紅瞌睡大得很,老是睡覺,叫他起來吃飯,聲音稍微大了點,就把他嚇得驚驚詫詫的,還時不時淌虛汗。何大有覺著不對勁,就問:何小紅,你是不是生病了?何小紅拿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他說:生病的是你吧何大有,這段時間你不是得瘋病了嗎?啥都不做,啥都不管。咋個,你的瘋病好了,倒管起我來了?何大有有些生氣,他想跳過去給何小紅一窩腳,給他點厲害嘗嘗,但是轉念一想,好像自己這段時間確實是何小紅說的這樣。于是他就壓住性子恨恨道:老子好球了!

但是何小紅真的病了。這段時間,他發(fā)覺自己老口渴,可是沾到水就怕,更不敢喝下去,連湯都不敢喝,他還發(fā)起了高燒。奶奶以為他感冒了,就叫他吃了點感冒藥,到床上去捂著。可他根本睡不住,盡管他瞌睡得很。他聽到屋外的聲音,風吹進瓦縫里的聲音,母雞咯哆咯哆的聲音,奶奶推門的聲音,豬圈里豬哼哼的聲音,他心里就像鬼抓一樣潑煩、就怕,他還出汗,出很多的汗,他很渴,但是連想到水都會讓他一陣抽搐。這天早上他起床后,發(fā)覺之前被狗咬的傷口莫名其妙地瘙癢,他就用指甲去撓,結果他發(fā)現(xiàn)那傷疤竟然紅腫起來。他納悶,這不是早就好了嗎?突然間,一個可怕的念頭浮現(xiàn)在他腦海,他想,這下完蛋了,肯定是像文幺叔說的那樣,得了狂犬病了。這樣一想,他就被自己嚇到了,一下子軟癱在床上,緊緊裹著被子,縮成一團,不停發(fā)抖。

何大有進來叫他吃飯,他木呆呆地說了句:何大有,可能我要死球了!

何大有朝地上啐了一泡口水,罵道:小狗日嘞,要是一個小感冒都能死人,老子早就死了幾十次了。說完后,何大有轉身就出去了。

第二天,趁著何大有在門口劈柴歇息的當兒,何小紅又給何大有說:爸爸,可能我真的要死了。

這下子,何大有有些詫異了,就伸手摸他說:高燒不是都退了嘛!但何大有還是去了趟灣子鎮(zhèn),回來的時候提著一口袋藥,還買來了一些豆腐,一條豬肚肉。

年關越來越近,何小紅身體狀況一天不如一天。何大有拿來的藥他也吃了,一點兒效果都不得。奶奶在炒花生,準備著過年的伙食了。他感到不能再這樣繼續(xù)縮在屋子里了,他要出去走走,隨便去哪里都行。他臉也不洗,出門的時候,奶奶還以為他好了,他走出院子的時候,奶奶說:小紅,你早點回哦!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他只是想出來,好多天了,他就那樣裹在床上,東西吃不下,頭發(fā)亂成一蓬,雞窩草草一樣立在腦殼上,整個人瘦了一大圈。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只好順著村子里的小路,沿路晃過去,路過陳小寶家門口的時候。何小紅生怕他家人看到自己狼狽的樣子,故意把頭埋得低沉沉的。一陣冷風吹來,他裹緊了衣服,寒氣就像錐子一樣往身體里鉆,使他渾身打顫顫。有時候,他是清醒的,有時候,他像是在做夢,他分不清到底什么時候是清醒的,什么時候不清醒;分不清什么時候在做夢,什么時候沒做夢。

走著,就來到了村口,那里停著幾架摩托車,何貴發(fā)也在那里。他不說話,徑直過去了。走著,他就來到了滴水巖,滴水巖腳有一個魚塘,那是外公家,不,是文光明家養(yǎng)魚的水塘,有籃球場那么大。滴水巖背后就是文家偏坡,是他家的地,他一直搞不明白,為什么明明是自家的地。偏偏要叫文家偏坡,沒道理嘛!疑問大家都有,但是,不管你高興不高興,樂意不樂意,何家坡這個地方,就是這樣。以前是,現(xiàn)在是,至于以后,不得哪個曉得。滴水巖是個不錯的地方,以前,他經常和寨子里的娃娃來這里玩耍。那是一個大轉彎,馬路是繞著魚塘走的,在灣子這邊,只看得到一堵大石山,繞過那個灣子,才看得到滴水巖,看得到魚塘,魚塘鏡子一般倒影出滴水巖的輪廓?,F(xiàn)在,何小紅就走到了那堵石山腳。他像個游魂一樣,剛剛轉過灣子,他就感覺不行了,因為剛剛繞過灣子,他就聽到滴水巖滴水的聲音了,那水流“嘩嘩嘩”“叮叮?!薄斑诉诉恕保s亂的鑼鼓聲就是這樣的吧,那些聲音砸在石頭上,又重新敲出新的響聲……

他又犯病了,全身出汗,心里面像有幾千只蟲子在蠕動,在撕咬他,他不自禁發(fā)出嗚嗚的叫聲。他想跑,僅有的一點理智告訴他,不能跑,一直這樣也不是個辦法,水,水,水有什么好怕的呢?怎么就會怕水呢?甚至連聽到聲音都怕?于是他一抖一抖地繼續(xù)走過去,他朝著魚塘走過去,但是,他終于還是跑起來了,他跑起來了,他朝著魚塘跑去,他感到自己仿佛飄了起來,像一片羽毛,在微風的吹拂下劃出一道美妙的弧線,這弧線柔和而明亮,最珍貴的琴弦都不值它萬一。跑起來,就再也停不住,他只是隱隱約約感覺到風從耳邊吹過,他跑起來,就像去趕赴一場盛大的宴席那樣,朝著魚塘撲了進去……

文成成說,那天他正在撈魚,突然聽到“咚”的一聲,他轉過身去,看到水塘被濺開一大圈波紋,他急忙收起漁網跑去看,又什么都看不見,他用長鉤子去探,也沒有探到什么,他還覺得可能是自己聽錯了,就又繼續(xù)回去撈魚。“哪個曉得,晚上何大有就在到處找何小紅了:哪個曉得,落水的是何小紅?!彼f這話的時候,何小紅已經被裝在木匣子里了。他說這話的時候,何大有發(fā)瘋一般朝他沖過來,眼淚嘩嘩地流著,說:文成成,我日你爛媽,你見死不救,你不救何小紅,老子要和你拼了。人們拉住何大有,最后,何大有軟塌塌跌在地上,哭暈過去了。

文小富說的是對的,何小紅真是得了狂犬??!文小富還說,估計何小紅落塘的時候,神志已經不清楚了!文小富還想再說點什么,人群中他媳婦剜了他一眼,他就不敢說下去了。

文飛飛可能知道何小紅的死,也可能不知道??傊?,一直到何小紅上山,下土,她都沒有出現(xiàn)。何大有基本沒管事,人們給他說什么,他只是嗚嗚哇哇地答應著,像一截被掏空的木頭。他老娘,就是何大媽,何大媽比他好一點,需要什么了,就從家里翻出來!喪事花了一萬多塊錢。錢是文光明出的。事情也是文光明拿把操辦的。這個錢,文光明沒有對何大有提過。

我們都希望何大有能夠振作起來,他老娘甚至給他跪下了,說:“大有,兒啊,這個家,只有靠你了,要是你再不清醒起來,我們娘倆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條噦!”何大有這個畜牲,他老娘給他跪下了,他還在笑,他笑得很開心的樣子!

接下來,就輪到我們遭殃了。何大有是瘋了,話也不說,見人就鼓眼睛,就跺腳吹氣。不到半年,寨子里的狗就陸陸續(xù)續(xù)死光了,最后連狗毛都看不見一根!我的“金虎”死的時候,我實在是忍不住了,我想去找何大有,好好揍他一頓。老子就這么光桿司令一獨條,好不容易“金虎”愿意陪著我,我僅有的一點兒念想都被他毒死了。我實在忍不住,就去找何大有,走到他家,看到何大媽在煮豬食,我本來想問何大有去哪里了,就在我準備開口的時候,我看到了何大媽的眼睛。吐到嘴邊的話,只好硬生生咽了回去。金虎,金虎,我的金虎。金虎死了,我暗自抹了好幾回眼淚。

我把它埋在門口的核桃樹下。

本來那天是要打房蓋的,去到工地上之后,小四川又說水泥不夠了,改天再打,于是我就去背水麻窩鏟地坎去了。

施工隊來了寨子之后,我認識了小四川,我給他買了一條煙,于是就可以經常去工地上做小工了。這樣是很好的,一天八十塊錢,我打算把這些錢存起來,萬一哪天真的交上好運了,命里注定不該寡公一輩子,老天差給我個媳婦,這些錢就派上用場了!一個人的時候,我甚至睡在床上想過,萬一某天寨子里哪個短命的死球了,我就去討他婆娘,做了手術也無所謂,有幾個娃娃都行。一個人,日子太苦,太不得意思了,那些娃娃我一定會當作自己親生的帶??墒?,哪個短命鬼會成全我呢?想來想去,沒有哪個會死,所以我還是只有白天看晚上,晚上等天亮。不過要是真有個短命的,我希望是文小富,他婆娘雖然討嫌,但是那身段,那奶子,那屁股……想著,我又忍不住在被窩里麻醉了一回。在工地上做小工的時候,我會把這種想法施加到小四川身上,小四川媳婦白得像豬油一樣,我連看都不敢正面看一眼。有了這種想法,小四川上架子的時候,我就巴不得他掉下來摔死,這樣,他媳婦就空出來了。但小四川狗日的仿佛是看破了我的陰謀,每一次上架子,都把安全帶扎得緊緊實實的。唉!

那天太陽落坡的時候,我剛從背水麻窩鏟地坎回來。就看到小四川帶著施工隊二十多號人把何大有家團團圍了。那幫人來勢洶洶,有的還拎著鏟子棍棒,叫著嚷著,要何大有還他們狗。何大有早就溜了。他老娘縮在院壩里那棵老杏樹下的椅子里,說不出什么話,只好不停地抹眼淚。后面派出所也來了,看來這次,事情真的鬧大了,真的不好收拾了。我曉得,小四川不是好對付的人,況且,那條狼狗真的不是一般的狗,寨子里好多人都見識過了,那狗靈得很。

何大有早就溜了,不過他能溜到哪里去呢?我很想幫幫他,讓何大媽好過一點,多活一天是一天,可是我能有什么辦法呢?我想了好多種辦法,甚至去給小四川跪下都想過,但看今天這架勢,那么多人,這會管用嗎?哎!何大有啊何大有!當初是你毒死了金虎,現(xiàn)在出了事老子還要為你想辦法,你倒是好了,跑球了,有本事你別回來了!

第二天我照樣去工地上上班,可是剛剛走到工地門口,小四川就說:何二貴,以后你不用來了,你們這里的人都不是什么好種。你家弟兄毒死我狗的事情沒完了!當時我就火了,我想說我日你媽小四川,我操你祖宗十八代,你才不是好種,你就是那條狼狗養(yǎng)的,現(xiàn)在你爹死了!可是我沒有說出來,他背后站著施工隊的二十幾號人。我只好憋著一肚子火,咬著牙轉身走開了。

我沒有直接回家,我去了何大有家,那時候何大媽正在院壩里砍一截干柴??戳艘谎郏抑缓秒x開,走出來了。

唉!你說,我該怎么辦呢?

太陽落坡的時候,我在村口遇到文光明,倒是他先開口說話的,他說:何二貴,你要走哪點去?老子一聽就卵火漲,“走哪點去?你管球老子走哪點去,這路又不是你家修的?!彼闪宋乙谎?,然后走開了。我又繼續(xù)蕩著。又看到文小富扛著根干柴遠遠朝我走過來,我是不想說話的,又是這個文小富開口了:“哎,二貴,你要走哪點去?”咦,我簡直是……

想了想,算球了。實際上在何家坡這個地方,這就是人們打招呼的方式了,只怪老子今天心里有氣。一個人邊走著,我也邊問自己,我要走哪點去?想來想去,我不曉得要去哪里。有了,以后,人們再問我要走哪點去,我就說:老子找不到去處。對,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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