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克慰

一匹狼，常常，在故鄉(xiāng)的山林里游蕩。很多時候，我在想，這是一匹孤獨的狼?？偸窃诎?，在空曠的山野里，聽到一聲聲幽怨的狼嚎。我那時站在家鄉(xiāng)的院子里，狼的嚎叫，起自山谷，劃過樹林，從樹梢上掠過，隨著風(fēng)，鉆進我的耳膜。一股細微的沖擊力，凌厲地抵達我的身體，我感到內(nèi)心微微的震顫。

我曾經(jīng)在我的家鄉(xiāng)，在1982年夏天的某個黃昏，看到過這匹狼，它孤獨地蹲在一塊碩大的石頭上，仰天嚎叫。那時候，我正走在家鄉(xiāng)彎曲的山路上，原野的風(fēng)，伴著那聲悠長的嚎叫，撞擊著我的心。不知道為什么，那一刻，我沒有恐懼，沒有驚悚，沒有慌亂，反倒徒生悲憫。狼的嚎叫，如訴如泣，似乎是在呼喚著什么？是的，那匹狼，是在呼喚，一聲聲悲鳴，發(fā)自心底，讓人聽出了一種莫名的憂傷。

是的，孤獨的狼，是在呼喊。但是，我不知道，它在呼喚誰？那聲聲呼喚，是那么的凄慘、幽怨、悲傷。也許，在這樣的傍晚，只有呼喚，才能舒緩它內(nèi)心的痛苦。

我突然覺得，這匹狼，它遭遇了不幸。這匹留下的狼，是不是在尋找它的家族成員？它曾經(jīng)的家族，很可能是在一次災(zāi)難中，全部遇難。還有這樣一種可能，它的丈夫或者孩子，在它準備隨著狼族離開時，不見了蹤影。孤獨的狼，它留了下來，是為了尋找。現(xiàn)在，它孤獨地游蕩在這片林子里，呼喊著，尋覓著。

于是，它成了這座山林里最后的一匹狼。留在了曾經(jīng)生活過的故鄉(xiāng)。

村子里的柴金鎖說：這是一匹可憐的狼，它是被頭狼遺棄的。到底是為了尋覓，還是被頭狼遺棄？誰也無法說清。

柴金鎖住在村子西邊的山坳里，孤零零一家人。他上山干活，總是看到這匹狼，灰暗的皮毛，兩頰分布著白色的斑點，看起來像一只狼狗，就像他家養(yǎng)的那條灰黃色的狼狗。柴金鎖看到的那匹狼，其實村子里很多人都看到過。這匹灰色的狼，兩頰的白色斑點，格外的醒目。在我們老家這片不大的林子里，有一匹狼出沒，是很惹眼的。

鄉(xiāng)村的夜晚，是寧靜的，只有風(fēng)嗚嗚地吹，樹枝晃動的聲音，簌簌作響。除了風(fēng)，除了樹枝晃動的聲音，除了偶爾的雞鳴狗吠，村莊的夜晚，格外的沉寂。往往就在此時，村莊后山上的那片林子里，就傳來嗚嗚的狼嚎聲，在空曠的原野里，掠過房屋、樹梢、窗欞，在村子的上空回蕩。聲音是那么的悲哀，是失去親人的那種悲哀。就像在茫茫原野里，一個母親尋找兒子無奈的呼喚。

聽狼的嚎叫，心里總是有一種莫名的酸楚。它讓我想起，我的少年時代，那時的我，淘氣、貪玩、野性，時常在家鄉(xiāng)的山野里游蕩，忘了吃飯，忘了歸宿。每每夜幕降臨，母親總是漫山遍野地找我，喊著我的乳名，一遍又一遍，在家鄉(xiāng)的山野里飄蕩。狼的嚎叫，與年少時母親呼喚我的情景，是多么地相似。那個季節(jié)，我就是在狼的嚎叫聲中，在心不停地悸動中，度過了許多個不眠之夜。我不知道為什么？我會為一匹狼揪心和擔憂。

我相信，狼是在尋找自己的兒子。舐犢之情，不僅是人類，動物也一樣。那匹母狼，它的兒子可能是遭遇了不測。但它始終相信，那匹小狼，它的兒子，還活在這個世界上，就躲在某個角落，一個小小的山洞里，一簇簇灌木叢中，與它捉迷藏。也許，在一次次的呼喚聲中，那匹小狼，突然出現(xiàn)在它的眼前，撲進它的懷抱里?；蛘?，這匹狼是在尋找它的丈夫，另外一匹灰色的狼?？晌也恢?，狼是不是像人類那樣，對愛忠貞不渝？不過，我相信，狼是有感情的動物，既然有感情，就不會拋棄自己的伴侶。

我時常在這樣的想象里，進入夢鄉(xiāng)。在夢中，看到小狼鉆進母親的懷里，久別重逢的母子，緊緊地依偎在一起。但這只是夢。夢醒之后，在黃昏，在夜晚，甚至是白天，依然可以聽到，一匹狼在山野里，凄婉地仰天長嘯！

我想起了柴金鎖，也許，柴金鎖是對的，這是一匹被頭狼拋棄的狼。柴金鎖長期生活在村莊之外，一只狼狗，幾只可憐的雞鴨，還有他自己。人與雞鴨狗組合的家庭，讓柴金鎖格外的孤獨。柴金鎖居住的那個山谷，離村子很遠，差不多有五六里遠，很少有人到他家來，不要說女人，就是男人，也不到他家串門，他就像被村莊拋棄了一樣。

其實，柴金鎖是有女人的。很多年前的一天，柴金鎖在懸崖下救起過一個失足墜崖的女人。一個被拐賣后逃婚的女人。那是一個四川姑娘，被拐賣給一個可以做她父親的男人，四川姑娘不愿與一個貧窮老邁的男人生活，于是在一個夜晚出逃，她不敢走大路，就逃到荒山野嶺，恐懼、饑餓、孤獨困擾著她。慌不擇路的四川姑娘，在陌生的山林里，不幸墜落懸崖，傷痕累累。

那時候的柴金鎖，二十來歲，長得壯壯實實，說不上眉目清秀，但絕不丑陋。雖說家境貧寒，但也衣食無憂。為了報答救命之恩，也可能是可憐光棍一條的柴金鎖，再或者想找一個穩(wěn)定的家，就嫁給了柴金鎖。四川姑娘在這里生活了三年，卻沒有生下一男半女。因為沒有兒女的牽絆，因為不想再過貧窮的日子，三年后的一個秋天。四川姑娘告訴柴金鎖，她要回四川老家。柴金鎖極力挽留四川姑娘，四川姑娘說：不是我不想留在這里，是這里太孤獨了，我不愿意一輩子待在深山里，做一個孤魂野鬼。柴金鎖最終沒能留住四川姑娘，他賣掉一麻袋玉米，用賣玉米的錢，把四川姑娘送上了回家的火車。貧窮和孤獨，再次拋棄了柴金鎖來之不易的愛情。

飽受拋棄之痛的柴金鎖，似乎與一匹孤獨的狼，有著某種默契。他說：這匹狼瘦骨嶙峋，長得有點猥瑣，一看就知道是一匹不招頭狼喜歡的狼。在柴金鎖看來，那匹狼，和自己一樣，是被拋棄的。柴金鎖在這方面有著切身的體會，他長相一般，家里沒錢，也沒有權(quán)勢。土地承包時，村里把這片緊鄰著山坳，土地瘠薄的山地分給了他，說是照顧他，一個人分了幾個人的土地，離家又近，耕種方便。

柴金鎖說狼是被遺棄的，我開始有點相信了。也許，這匹孤獨的狼，它沒有子女，也沒有丈夫，它就是一匹丑陋的狼，被它的家族——狼族遺棄了。確實，在我老家的山林里，就這么一匹狼，日夜不停地游蕩。村子里的人也都認為柴金鎖說得對。他們說：這座山上，就這一匹狼，肯定是被遺棄的。早些年，狼在家鄉(xiāng)出現(xiàn)，都是成群結(jié)隊，三五匹，或者更多?？匆娨黄ス吕牵遣欢嘁姷摹?/p>

在柴金鎖的記憶里。生活在山中的他。經(jīng)常與狼相遇。就在這匹狼出現(xiàn)之前，他還看到過四五匹狼，夜晚出現(xiàn)在他家的院子里，雞鴨驚恐地鳴叫著，家中的狼狗，不停地吠叫。他隔著窗子，看到幾匹狼，大狼帶著小狼，在他家的院子里轉(zhuǎn)悠。他隔著窗子，嗷嚎嗷嚎地叫幾聲，狼便慌慌張張地向山上跑去。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狼就很少光顧他的家了，慢慢的，成群的狼就沒了蹤影。他有點納悶，那么多的狼，去了哪里？再后來，柴金鎖能看到的狼，就是這匹孤獨的狼。如果說，家鄉(xiāng)的山林里只有一匹狼的話，無疑，柴金鎖是最有話語權(quán)的。

事實上，那匹狼，的確是出現(xiàn)在我們家鄉(xiāng)最后的一匹狼，一匹孤獨的狼。

日子平靜地流逝，那匹狼依然是村里人茶余飯后談?wù)摰脑掝}。只是，狼的嚎叫聲越來越少，偶爾在傍晚，有狼的叫聲傳來。我想，也許是時間讓那匹狼忘卻了痛苦，或者是狼已習(xí)慣了孤獨。這樣一想，我開始為那匹孤獨的狼感到高興，畢竟，一匹狼留在了家鄉(xiāng)。

是在某一個下午，柴金鎖來到村子里，柴金鎖是村子里的人，他到村子里來，是很平常的事。但是，柴金鎖卻帶給人們一個驚人的發(fā)現(xiàn)，那匹狼，出現(xiàn)在他家的院子里。而且，出現(xiàn)在院子里的那匹狼，跟他家的狼狗混在了一起。柴金鎖說得很興奮，但村子里的人都持懷疑的態(tài)度，一匹狼與一只狼狗混在一起，還沒聽說過。也許是柴金鎖太過寂寞，產(chǎn)生出了一些奇怪的想法，來興奮自己寂寞的神經(jīng)。

看到村子里的人搖頭，柴金鎖似乎是受到了莫大的委屈，指天畫地地發(fā)誓，他沒有說瞎話，沒騙大家。狼與他家狼狗廝混，是千真萬確的事。柴金鎖說完，很是生氣，甩手走了。柴金鎖是老實人，認死理，別人越是不相信，他越是認真。當他得不到別人信任時，那種被誤解、被蔑視、被懷疑的感覺可想而知。

有一天我路過西山坳，柴金鎖正在劈柴，看見我很高興，老遠就招呼我，很熱情地搬來凳子，還為我倒了一碗茶，是一種叫石白菜的植物沏的茶，清熱去火。我剛喝一口茶，柴金鎖就說：老弟，你知道為什么狼不再嚎叫了嗎？那是狼有了新歡，喜歡上了我家大灰（他家狼狗的名字），有了伴，狼就不再孤單，不孤單它還叫喚啥？你說是不是？

柴金鎖說的沒錯，狼把他家的狼狗當作了同類，當然就不會孤獨了。

柴金鎖還說：都說狼不通人性，那是他們不了解狼的脾性，你對它好，它就對你好。每天晚上，我都多做一碗飯，給那匹狼留著，你猜咋著？第二天早上，那些飯食，都被狼吃了。我家的雞，還有鴨，都在院子里，一只也沒少，誰說狼不通人性？

那匹狼，真的不再嚎叫。就像柴金鎖說的那樣，孤獨的狼，在狼狗的陪伴下，忘卻了昔日的創(chuàng)傷。

一匹狼戀上了一只狼狗，成了村莊的新聞。很多時候，人們會想起柴金鎖。其實，提起柴金鎖，更多的是提起他家的大灰，還有戀上大灰的那匹狼。在村子里，柴金鎖成了新聞人物。人們見了柴金鎖，老遠就打招呼，照面就問那匹狼去沒去他家？柴金鎖就會沒完沒了地說著那匹狼，說狼與他家的大灰如何如何地親熱。有人感慨地說：老柴啊，你家的狗都找到一匹母狼，你是怎么回事？咋就沒有女人找你呢？柴金鎖知道是在調(diào)侃他，就裝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說：人不如狗?。?/p>

人們在調(diào)侃柴金鎖時，他們并不知道，不是沒有女人找柴金鎖，而是柴金鎖拒絕了找上門的女人。那個四川姑娘，在幾年以后的一個夜晚，懷抱一個孩子，來到了柴金鎖的家。柴金鎖看到四川女人時，足足有幾分鐘沒緩過神來，他不敢相信，眼前的女人，就是與他生活多年，而后拋棄他的那個女人。

四川姑娘回去后。與本村一個男人結(jié)了婚，婚后生下兩男一女。但男人喜歡喝酒，每次喝酒后就提當年老婆被拐賣的事，揭女人的傷疤。想想酒鬼男人的不是，再想想柴金鎖的好，于是，四川女人抱著小兒子，再次找到了柴金鎖，準備與柴金鎖白頭偕老?？墒?，令四川女人沒有想到的是，柴金鎖拒絕了。柴金鎖說：人哪，不能光為自己想，想想那個失去女人的丈夫，想想那雙失去母親的兒女，咱的心就不忍。就不說那個男人，一想起那兩個沒娘的孩子，心里就不是滋味。

柴金鎖上山挖了半個月的草藥，用賣草藥的錢。給她們母子買了回家的車票。看著女人踏上火車的背影，柴金鎖心里有著說不出的失落。是他，把送上門的女人，又推出了門外。當趴在窗口上的女人淚眼迷離，一臉幽怨與他告別時，當火車駛離他的視線時，柴金鎖知道，他這一生，從此與女人無緣。柴金鎖后來對我說：誰不希望老婆孩子熱炕頭，可是，人不能只為自己，人更不能不要良心。

麥子黃梢時，柴金鎖家的大灰，突然失蹤了，還有那匹狼，再也沒有去過柴金鎖家的院子。村子里開始有雞鴨丟失，一天三五只，有時候更多。有人看見，咬死村子里雞鴨的是柴金鎖家的大灰。大灰咬死雞鴨后，叼著那些雞就往山里跑。也有人認為，是黃鼠狼惹的禍，那些丟失的雞鴨，可能是黃鼠狼干的。在山里，黃鼠狼偷雞的事，時常發(fā)生。

柴金鎖不相信，自己家的大灰，都失蹤好多天了，怎么會到村子里偷雞鴨呢？不管柴金鎖相不相信，村子里的雞鴨時不時地丟失，甚至是農(nóng)戶養(yǎng)的兔子，也有丟失。

大灰回來過一次，那是兩個月后的一個晚上，大灰回來了。在農(nóng)村，一只狗走失后回來，是常有的事，柴金鎖也沒當回事，給了大灰一些剩飯，就回屋睡覺了。第二天起來，大灰又不見了，看見大灰再次離家，柴金鎖很生氣，就罵：他媽的，真是喂不熟的狗啊！

秋天時，大灰?guī)е瞧ダ?，還有幾匹小狼，又回到了家中，看到那么多的狼，柴金鎖有點兒害怕，隔著窗看看，沒敢開門。大灰和那幾匹狼在院子里站了一陣，沿著門前的小河，進了林子。

柴金鎖在村子里說這事時，村子里的人都笑他想狗想瘋了。自家的狗帶著一群狼回家，是做夢吧！沒有人相信他的話，這令柴金鎖很沮喪。那次他專門到我家，對我說，怎么都不相信我呢？我說的是實話啊！怎么都不相信呢？

我知道，柴金鎖說的是實話。那一群狼，可能是大灰與那匹母狼的子女。大概是那年的中秋節(jié)前后吧，村里有人看見，一匹母狼，領(lǐng)著五匹小狼，出現(xiàn)在村子的后山上。但沒有人看見，柴金鎖家的大灰在狼群中。因此，有人認為，柴金鎖說狼崽是大灰與狼生的后代，只是柴金鎖的一廂情愿，沒有人能證實。

那年的中秋過后，狼和柴金鎖家的大灰，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家鄉(xiāng)的山野里。它們神奇地消失在了故鄉(xiāng)的那片林子里。后來，我們的家鄉(xiāng)，再也沒有看到狼，哪怕是一匹孤獨的狼？

柴金鎖又回到了從前，似乎還不如從前。從前還有一只叫大灰的狼狗陪伴著他，還能講講大灰與狼之間的奇聞逸事。現(xiàn)在，大灰拋棄了他，他成了孤家寡人，寂寞了很多，人也變得不愛說話。

村子里恢復(fù)了以往的平靜，該犁地的犁地，該種莊稼的種莊稼，豆子熟了摘豆，紅薯熟了挖紅薯，稻子黃了割稻。曾經(jīng)的那匹狼，已經(jīng)被人們淡忘。是的，農(nóng)民，以食為天，哪有比莊稼和農(nóng)事更重要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