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唐書》或以“完善”勝，或以“史識”見稱，二者均是研究唐史的重要典籍。較之《舊唐書》，《新唐書》在史源及史識等方面皆有拓展，特別是《藝文志》《禮樂志》等所存資料更為豐富全面。但《新唐書》也存在諸多訛誤，前賢今人于此已有糾謬，對正確利用《新唐書》史料多有幫助。本文結(jié)合筆者研讀《新唐書》禮樂史料的體會，就其中存在的問題加以考辯，于唐史研究或有些許補益。

一

《新唐書》卷21《禮樂志》述及唐之十部伎，其中載“龜茲伎”：

龜茲伎……設(shè)五方師子，高丈余，飾以方色。每師子有十二人，畫衣，執(zhí)紅拂，首加紅襪，謂之師子郎。①

按：“紅襪”之“襪”當作“抹”?！澳ā毕?，疑脫“額”字。

舞獅時“首加紅襪”不合常理，史籍亦未見相關(guān)記載，而唐人歌舞時額頭加飾抹額尤其是紅抹額則十分常見。抹額原為少數(shù)民族額飾，以紅色居多。《舊唐書·韋堅傳》：“成甫又作歌詞十首，白衣缺胯綠衫，錦半臂，偏袒膊，紅羅抹額，于第一船作號頭唱之?！雹凇顿Y治通鑒》亦載此事：玄宗時“陜尉崔成甫著錦半臂，缺胯綠衫以裼之，紅袙首（袙首，今人謂之抹額）?！雹厶迫硕伟补?jié)《樂府雜錄》載及唐之樂部，其“龜茲部”與《新志》“龜茲伎”所載極為相近：“戲有五方獅子，高丈余，各依方色，每一師子有十二人。戴紅抹額，衣畫衣，執(zhí)紅拂子，謂之獅子郎?！雹?/p>

二

《新唐書》卷22《禮樂志》：

《涼州曲》，本西涼所獻也，其聲本宮調(diào)，有大遍、小遍。（第477頁）

按：“小遍”二字當為衍文。

如是判斷理由有三：其一，宋人王灼在《碧雞漫志》中早已指出“小遍”為“誤識”。其云：“《史》及《脞說》又云：涼州有大遍，小遍，非也。凡大曲有散序、靸、排遍、攧、正攧、入破、虛催、實催、袞遍、歇指、殺袞，始成一曲，此謂大遍，而《涼州》排遍，予曾見一本，有二十四段。后世就大曲制詞者類從簡省，而管弦家又不肯從頭至尾吹彈，甚者學不能盡。元微之詩云：“逡巡大遍《梁州》徹”，又云“《梁州》大遍最豪嘈”?！妒贰芳啊峨庹f》謂有大遍、小遍，其誤識此乎！”⑤其二，北宋陳旸所撰《樂書》二百卷，體制宏大，資料詳瞻，《四庫提要》謂其“引據(jù)浩博，辯論亦極精審”，⑥是古代音樂史學巨著?！稑窌肪?88載及《涼州曲》云：“《涼州曲》，此曲本在正宮調(diào)，有大遍者。”⑦其中，亦僅有“大遍”而無“小遍”。其三，據(jù)筆者檢索《四庫全書》等電子文獻，與音樂相關(guān)的“小遍”一詞最早出現(xiàn)于《新唐書·禮樂志》，唐人文獻中并無與音樂相關(guān)的“小遍”術(shù)語。結(jié)合王灼所言、《樂書》文字及檢索結(jié)果，“小遍”二字當為衍文。⑧

三

《新唐書》卷23《儀衛(wèi)志》載及唐鼓吹樂之大橫吹部、小橫吹部：

大橫吹部有節(jié)鼓二十四曲：一悲風，二游弦……二十四沈湘。小橫吹部有角、笛、簫、笳、觱篥、桃皮觱篥六種，曲名失傳。（第509頁）

按：“節(jié)鼓”下，疑脫“角、笛、簫、笳、觱篥七色”8字。

《儀衛(wèi)志》首句所謂“節(jié)鼓二十四曲”頗難理解，節(jié)鼓為節(jié)樂之器，大橫吹部何以詳載“節(jié)鼓”曲？

《樂府詩集·橫吹曲辭》：“唐制，太常鼓吹……四曰大橫吹部，其樂器與隋同?！雹岫端鍟ひ魳分尽份d：“大橫吹……其樂器有角、節(jié)鼓、笛、簫、篳篥、笳、桃皮篳篥?！雹狻稑犯娂吩扑濉⑻拼髾M吹曲樂器相同，則唐之大橫吹部應(yīng)亦有《隋書·音樂志》所載“角、笛、簫、笳、篳篥、桃皮篳篥”等樂器。又陳旸《樂書》所引唐人《律書樂圖》《唐樂圖》與《新唐書·儀衛(wèi)志》所載鼓吹五部樂文字極為相近，個別段落甚至僅有幾字之別。有學者指出，《律書樂圖》等或是《新唐書·儀衛(wèi)志》的史源文獻{11}?！稑窌芬短茦穲D》云：“大橫吹部有節(jié)鼓、角、笛、簫、笳、觱篥七色；小橫吹部有角、笛、簫、笳、觱篥、桃皮觱篥六色。惟大橫吹二十四曲，內(nèi)三曲馬上警嚴用之?！眥12}《隋志》《唐樂圖》與《樂府詩集》均載大橫吹部樂器有“節(jié)鼓、角、笛、簫、笳、觱篥”等七色。綜合以上文獻，應(yīng)是《儀衛(wèi)志》脫漏了“節(jié)鼓”下六種樂器，即佚文中“角、笛、簫、笳、觱篥七色”等文字，致使“大橫吹部”二十四曲訛變?yōu)椤肮?jié)鼓”二十四曲，據(jù)此可補《儀衛(wèi)志》之脫訛。

四

《新唐書》卷23《儀衛(wèi)志》載錄唐鼓吹樂之“羽葆部”：

羽葆部十八曲，一太和，二休和……十七龍池，十八破陣樂。（第509頁）

按：“羽葆部”下，疑脫“一部五色”等字。

陳旸《樂書》卷139《羽葆鼓》引唐人《律書樂圖》云：“羽葆一部五色，十八曲。一大和，二休和……十七龍池，十八破陣樂?！眥13}

那么何謂“一部五色”呢？《新唐書·儀衛(wèi)志》有：“小橫吹部有角、笛、簫、笳、觱篥、桃皮觱篥六種?！眥14}《樂書》所載小橫吹部樂器云：“小橫吹部有角、笛、簫、笳、觱篥、桃皮觱篥六色”，{15}可見所謂“六色”指角等“六種”樂器。故所謂“一部五色”應(yīng)指“羽葆部”所用樂器數(shù)為五種。

至于這五種樂器到底是哪些，我們可以從其他文獻中尋求答案?！稑犯娂M吹曲辭》：“唐制，太常鼓吹令，掌鼓吹施用調(diào)習之節(jié)，以備鹵簿之儀，而分五部……二曰羽葆部，其樂器如隋鐃鼓部而加錞于，凡十八曲?！倍彗t鼓部樂器有“歌、鼓、簫、笳四種”{16}，《隋書·音樂志》亦載隋鐃鼓部“其樂器有鼓，并歌、簫、笳”四種{17}。因此唐“羽葆部”樂器應(yīng)為鼓、歌、簫、笳及錞于“五色”。

五

《新唐書》卷222《南蠻下》載驃國樂器二十二種，其中有：

有鳳首箜篌二，其一長二尺，腹廣七寸，鳳首及項長二尺五寸，面飾虺皮，弦一十有四，項有軫，鳳首外向；其一頂有條，軫有鼉首。箏二：其一形如鼉……有龍首琵琶一……有軫柱各三，弦隨其數(shù)，兩軫在項，一在頸……有云頭琵琶一……（第6312頁）

按：“有鼉首箏二”當為同一句?！拜F有鼉首”之“軫”當上屬為句。“其一頂有條”之“頂”，疑當作“項”。

此節(jié)記載驃國樂器種類、數(shù)量等，其行文格式為：“有某樂器幾（個）……有某樂器幾（個）……”獨“軫有鼉首。箏二”與他處句式相異，且文意頗難理解。此節(jié)中“有鳳首箜篌二”、“有龍首琵琶一”等皆是記錄其樂器名及樂器數(shù)量?！坝悬兪坠~二”是繼“鳳首箜篌二”后述另一種樂器“鼉首箏”。其下文字云“其一形如鼉”、“鼉皮飾背”，顯然是對“鼉首箏”形制的描述。故“有鼉首箏二”五字不當點斷。

引文中“軫”本指車后橫木，借指琴軫，是古琴、琵琶等弦樂器上調(diào)節(jié)琴弦的軸。戴侗《六書故》卷27釋“軫”云：“借其聲為軫轉(zhuǎn)之軫，琴下轉(zhuǎn)弦者因謂之軫?！眥18}《魏書》卷109《樂志》：“中弦須施軫如琴，以軫調(diào)聲。”{19}琴軫一般在琵琶等弦樂器頸項部位，如本段所載“龍首琵琶”，“有軫柱各三，弦隨其數(shù)，兩軫在項，一在頸”。文中鳳首箜篌二，其一當是“項有軫”，其二當是“項有條軫”。

①{14} [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470頁。 按：本文《新唐書》引文均出中華書局1975年版，以下引文僅注明頁碼。

② [后晉]劉昫等《舊唐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3223頁。

③ [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6858頁。

④ [唐]段安節(jié)《樂府雜錄》，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25頁。

⑤ [宋]王灼《碧雞漫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77頁。

⑥ [清]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321頁。

⑦{12}{13}{15} [宋]陳旸《樂書》卷一八八，北京圖書館2004年版，中華再造善本據(jù)中國國家圖書館藏元至正七年福州路儒學刻明刻本影印。

⑧ 詳考見拙文《〈涼州曲〉文獻新考》，《中國音樂》2009年第1期。

⑨{16} [宋]郭茂倩《樂府詩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261頁。

⑩{17} [唐]魏征等《隋書》，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383頁。

{11} 孫曉輝《兩唐書樂志研究》，上海音樂學院出版社2005年版，第152頁。

{18} [宋]戴侗《六書故》，《四庫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19} [北齊]魏收《魏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835頁。

[本文為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唐人樂府論著輯考與研究》（13BZW063）階段性成果；咸陽師范學院科研基金項目（12XSYK004）階段性成果]

亓娟莉 博士，咸陽師范學院文學與傳播學院副教授

（責任編輯 榮英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