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秋
潘小潘打開門,何非看到她的眼神瞬間亮了??吹侥欠萘?,他的心剎那間踏實下來,做好了潘小潘撲過來一頭扎進他懷里的準備。跟以往一樣,頭在他結(jié)實的胸前拱動,雙手勾住他的脖子。他微微笑著,像個王子,淡然地等待這一刻的到來。然而,那亮只是閃了一下,像暗夜里劃過的一絲燭光,還沒來得及照亮四周,便已熄滅,留下王子在暗黑中不知所措地驚愕。潘小潘連熄滅的灰燼都不肯留下,拉開門低著頭迅速轉(zhuǎn)過身,她腳上的老北京布鞋無聲地掩飾著她此刻不知是悲是喜還是空的心情。何非還是一副淡然的模樣,還來不及對未料之事作出應(yīng)有的反應(yīng),也或者,這份表面的淡然同樣掩飾了他內(nèi)心的五味雜陳。
潘小潘的背影在何非的視線中越發(fā)顯得暗黑,他呆愣片刻,不知道此刻自己是該隨著潘小潘的步子進去,還是決然地轉(zhuǎn)過身,重新離開。他不習(xí)慣潘小潘的這種反應(yīng),在他設(shè)定的程序庫里,這根本就不是她會啟動的程序,他一直覺得她像塊膏糖,只要粘上,就不會自動掉落,而只會融化,融化到只剩下一片粘稠,再也撥拉不掉。但何非忘了,融化需要一定的熱度,而他,并沒給潘小潘完全融化的溫度和場地,再怎么期待融化的膏糖冷凍一段時間,會在冷卻僵硬之后自動脫落其附屬的物體。
何非沒讓自己猶豫太長時間,他這是回來,回來即意味著他的妥協(xié),是他的態(tài)度!潘小潘不是要他的態(tài)度嗎,他給了她!這一想,他的神情就如蔫了的植物重新被水澆灌了一樣,一下子又挺拔起來。他伸手拖住身后的行李箱,帶著紛亂的情緒一頭扎進微黑的屋里。
進到屋里,何非把行李箱放在門左側(cè)的鞋架旁,他則往客廳深處走去??蛷d有些幽暗,原本就不很通亮,房子是老式設(shè)計,刻板,守舊,客廳要開了燈才有正常的可見度,若將南邊的兩間臥房和北邊廚房的門合上,客廳直接可以當沖洗膠卷的暗房了。潘小潘不喜歡開客廳的燈,她說大白天開著燈總讓她有種黑白不分的感覺,為了客廳的光亮,除了進出客廳的門外,所有的房門她都是不關(guān)的,靠著幾扇門,客廳一般倒也不顯得有多暗黑。許是剛從外面進來吧,書房和臥房的門又被關(guān)上,何非進到客廳覺眼前一暗,他閉了閉眼睛,以便適應(yīng)屋里的暗淡。就在這微微一閉眼之時,他清楚地嗅到一種陌生的氣息。是的,他曾經(jīng)無比熟悉的客廳此刻充滿了陌生感,而且這種陌生感像蛇信子一樣,發(fā)出咝咝的冷氣,慢慢地滲進他肌膚的每一個毛孔。何非不喜歡這陌生的感覺,睜開眼,剛才的暗黑被稀釋過一樣,變得淡了,客廳的一切半隱晦半清晰地呈現(xiàn)在他面前。潘小潘打開了臥房的門,這才使客廳得以呈現(xiàn)比較真實的面目。
何非的感覺一點都沒錯,客廳是陌生的,而陌生的東西也不過是原來那張慵懶的灰色碎花布藝沙發(fā)沒有了,換成寬大的轉(zhuǎn)角沙發(fā),還是布藝,顏色卻變成了淺淺的粉色,白色鏤空蕾絲邊靠背巾使屋里一下子顯得整潔寬大了許多。變化最大的,是書房與臥房門之間近兩米寬的墻成了照片墻,照片里的潘小潘以不同歡悅的模樣在各種色彩里跳動著,刺激著何非的視線,逼得他眼神里的驚訝毫無余留地泄露出來。至于其他物品的缺失,何非一時無暇顧及,不過缺了也就缺了,他離開之前有很多東西本來就是多余的,是潘小潘不肯扔掉,說每樣?xùn)|西都是他們一起置辦的,即使沒用了,也是見證過他們歡娛的時光,不舍得扔,他也就隨它們在客廳偏安一隅了。
這些空間和物質(zhì)的變化所帶來的陌生感,何非覺得還不是他內(nèi)心忐忑的真正原因,他直覺一定還有什么使他不安的事情在發(fā)生,而他,卻不能像獵犬一樣敏銳地嗅出未知的事物來。他輕呼一口氣,將暮色一般泛起的不安情緒壓下去。他知道,此時正倚墻而立、淡漠地看著他的潘小潘,或許不再對他有明媚之心,他們的良辰美景、花好月圓已成為一幀水墨,被輕淺地擱在某個地方不再見天日。他忽然失落起來,潘小潘沒有預(yù)期中的熱烈已經(jīng)讓他有挫敗感,他只是靠著之前在她面前王子一樣的端莊和驕傲來支撐自己,而一旦失去這種端莊和驕傲,他就什么都沒有了。
不過他現(xiàn)在還不肯放低身段,表面上他還有金屬一樣冷硬的態(tài)度。
潘小潘打開了臥房的門,另一間,是何非曾經(jīng)的書房,她似乎沒有要打開的意思。她就那么倚著墻,墻上滿是她的照片,是她趴在電腦跟前精挑細選了三天,還嫌不夠熱烈,又專門去補照,再從中挑選了一些,拿去裝幀,做成了照片墻。這些照片,每一張都爛漫得如盛放的春天,沒有一絲蕭條的意味,足以將她的落魄和悲涼掩飾得完好??墒敲恳淮斡婺瞧k爛,她的心還是忍不住一酸,幾乎泫然,好像足不出戶的盛妝,再怎樣艷麗妖嬈也不過是自欺,盛妝下的千瘡百孔還不照樣是千瘡百孔!那些亮麗的顏色,那些不同內(nèi)容的笑靨,在孤寂而空蕩的屋里,如同花汁碾就的毒液,她碰一回要被銷蝕掉一次。但她就是咬著牙,她寧愿被一次次銷蝕,也要努力地應(yīng)對,就是為了有一天,何非回來的時候,看到她在失去他的日子里,生活依然如花似錦。那時候,她所有的被銷蝕才會復(fù)原,她黯淡下去的光芒也會重新閃耀——不為何非,只為自己。她不知道何非還會不會回來,也許,不會再回來——就像她,把心都攢出血來,無數(shù)個夜晚的淚水恣意成汪洋,日子荒蕪得長出大片大片的草——她努力地克制自己不去打何非的電話,不再央求他,回來吧,我離不開你!她不要重蹈覆轍了,重蹈了那么多覆轍,何非對她的情意并沒有因此而增加幾分,反而,對她越發(fā)冷漠和自律,在他們反反復(fù)復(fù)的過程中,她心目中的何非逐漸模糊,那些在她眼里曾經(jīng)閃閃發(fā)光的品質(zhì)就像是消耗品,與他的情感一起,在他們?nèi)諒?fù)一日的生活中,慢慢地被消耗被磨損,最后完全面目全非了。即使這樣,她還是不舍,她沒法割舍往日。往日是爬過的山頭上最亮麗的風(fēng)景,哪怕越來越遠,卻在心里越來越招搖。
現(xiàn)在,她如期等到了何非的回歸。在打開門的一剎,看到門外亮光處的何非,她竟忘了守候的時間,忘了撕心裂肺的煎熬,忘了每一個夜晚那些淚水和真實的疼痛,她忘了,被刻意換掉的沙發(fā),那面暗示自己生活快樂的照片墻。所有的怨與恨都在瞬間模糊成一片,她目光閃閃,恍若往昔。往昔那么明媚、透亮,如同一束不敗的花,不會被光陰摧殘,沒有凋謝的焦慮。或許是她眼神中的喜悅太過明亮,灼痛了何非的萎靡,她看到他挺起了胸膛,神態(tài)中現(xiàn)出他在她面前一貫有之的傲慢與不屑,好似她只是他路過某地時偶遇的一只被遺棄的狗,落魄不堪地等候他的收留。疼痛根本不需要醞釀,只是那么一瞥,那些被漠視的情緒疾風(fēng)驟雨般撲來,把一閃念的春光切割得七零八落。她迅疾抽轉(zhuǎn)身,她不肯在何非的目光里料理心情,既然她不是他的公主,他又怎能繼續(xù)做她的王子?童話里的故事只是童話,他們的童話卻不過是故事。
可是,再凌厲冷峭也沒能擋住潮涌一般的酸楚,日日夜夜的期盼與思念,在愛與恨的循環(huán)往復(fù)中,消消長長,無盡無望。她千辛萬苦壘起金屬一樣的堅硬堡壘,卻在頃刻間崩塌,她的內(nèi)心已潮濕一片。
屋里有些靜。潘小潘仍是漠然地倚靠著墻,仿佛厭倦了生活的煙花女子,只用那么一種姿態(tài)來對抗她的過往和現(xiàn)在。何非敵不住潘小潘這樣的冷,時間果真是一把削骨刀,才幾個月的時間,就把他熟知和曾經(jīng)熱愛過的潘小潘削得面目全非,那個在他面前會笑得明朗天真,會唱響人間四月天的潘小潘果真像水滴一樣不見了,唯有那水漬,還洇洇地在他心里泛著,越擴越大。
何非不肯這樣被動地等著,潘小潘雕塑一樣,完全沒有要問及他這幾個月是怎么過來的,她不問,他怎么說?他一次次離開,被潘小潘一次次喚回,他們之間像在進行一場場游戲,離開,回來,再離開,再回來,哪次不是這樣的模式?忽然一下,潘小潘改變了規(guī)則,她不再喚他,任他在外面行走。他像是她手中扯著線的風(fēng)箏,恁是飛得再高再遠,她只要扯了那線,他就要回來。他本是可以掙脫那根線的,那么細,那么弱,怎么可能束縛住他的飛翔?他只是不想掙脫,因為已經(jīng)習(xí)慣作為潘小潘生活的全部。但他又確實在掙脫,每一次離開時他都跟自己說,這次離開便不再回來,任她怎么央求都不回來!像是潘小潘手中真有根線拴住他一樣,他要費好大的氣力才能走出去。潘小潘每次都在他離開兩三天后給他電話,聲音軟軟的,像是挑起來掛著絲往下滴落的濃稠蜂蜜,香甜誘人:老公,想你了,不忙了吧,什么時候回來?要幾天嗎?我等你哦。從沒有過異樣的情緒,溫軟得他都不能作出其他的回應(yīng),只能順著她的話說,過幾天就回,我也想你。電話之后再是短信,潘小潘一條一條發(fā)過來,何非攢幾條簡單回一個,連那一個也回得極其短促:嗯,哦,好,知道。那是一種悶著撒不出來的情緒,好像身處四面都是墻的暗室,你憋不死,但也摸不到出去的門,門和墻連成了一體。每到這種時候,何非就會想到電影《大內(nèi)密探零零發(fā)》里劉嘉玲的那句經(jīng)典臺詞:老公,你肚子餓不餓呀,我煮碗面給你吃好不好?這是一句聽多了讓人淚流滿面的臺詞,那種萬千柔情,對周星馳簡直就是攻無不克??墒?,這樣的話終有一天還是沒頂用,那人心若是遠去,再多的柔情也許就是負擔(dān)?何非自知比不得電影里的周星馳,潘小潘也不是劉嘉玲,既然那樣的情深意厚都有煙消云散的一刻,他還何以執(zhí)著?他是不是也可以對潘小潘說,我再也不要回去,從此你我天各一方,你是你我是我。
他終究沒把這樣的話說出來,他有周星馳的猶豫,卻沒有周星馳在李若彤身旁時選擇的決然。
我……你還好吧?
可能沉默了很久,也可能不過幾十秒鐘,何非在戚戚的半明不白中無法判斷,他像失去太多語言功能,又想要說出些話來打破這樣忽隱忽現(xiàn)的對視,以往這樣的工作更多是由潘小潘來做的,她把自己擱在他身邊的時候,總是處于一種興奮狀態(tài),跟他說東道西,如同陀螺般,根本停不下來:今天遇到一個人,哎喲,那腰子臉一看就是國際標準,說話還死不著調(diào),奧巴馬都快成他親戚了;鄰家的狗生了一窩仔,毛絨絨的可愛極了,聽說是泰迪和金毛的串串,這兩種狗,幾乎就是一天一地的差距,要串在一塊,還真是需要技巧呢;姨家表妹才十九歲,剛上大學(xué)呢,居然跟學(xué)校的挪威籍外教混到一塊兒了,好家伙,都三十多歲了,那模樣長得說五十歲都有人信,姨呼天搶地,整天嚷嚷著要跳樓,把姨夫嚇得連班都不敢上,請假在家看著;單位某女,八〇年出生的,打扮得跟只雞似的,看到男人眼里的光都散發(fā)著腥騷味,可還到處跟人宣揚自己是個處女,你說說,這是放蕩得有多寂寞啊……何非有時聽著也笑得毫無節(jié)制,更多時候,是連應(yīng)和聲都沒有的,說是聽筒都不合格。他驚覺時光摧人,把渾身每個細胞都有著文藝范的女子揉搓成這么喜歡家長里短的女人,那個望著窗外落日漸漸沉沒遠方竟然會流淚的潘小潘;那個喜歡打開他的手掌,撫摸上面一根一根的紋絡(luò),笑著對他說他的掌心是個謎,她在這個謎里不想走出來的潘小潘;那個喜歡刪繁就簡、干凈明朗的潘小潘,怎么就一點一點在他面前消失了呢?
是習(xí)慣做不合格的聽筒了,面對這個陌生了的女人,何非連一句簡單的話都吐得異常艱難。他本來是想說,我回來了!“我回來了”,這就是本位,是主動,是輕松地表達他這次離開與往常一樣的含義;而“你還好吧”,則完全失去主動的意味,純粹就是一種生疏而被動的問候,讓他和她之間的距離越拉越大,沒完沒了。這讓他很沮喪,臉上越發(fā)陰暗沉郁。好在潘小潘不喜歡開燈,又只開了一扇門,那閃進來的光足夠讓他看清客廳的變化,但還不能把他臉上的情緒清晰地傳遞出來。
潘小潘終于動了動身子,一種姿勢的倚靠也是累人的。對此,她有深刻的體會。
你說呢?她有意無意地瞥了一眼照片墻,墻上絢爛的色彩和愉悅的影像足夠幫助她回答何非的問話。倘若不好,怎能有這些明亮?倘若不好,又怎會有這些歡娛?
何非把目光轉(zhuǎn)向照片墻。照片墻迎對的是推拉玻璃隔斷的廚房,廚房是陽臺改建的,如同舞臺上的追光燈,那一片穿越陽臺的光芒多聚集在這面墻上,所以,即使客廳的光線沒那么充足,墻上的色彩也依然豐沛,仿佛一幅華麗的錦帛,帶著逼人的氣息,跳躍著潘小潘的韶華光陰。只是因了那些精挑細選出來的華麗,倒把一旁真實的潘小潘給襯出幾分蕭瑟來。明暗之下,何非對潘小潘精心細致的掩飾忽然了然于胸:這個女人,她不過是在努力地撐起自己,僅僅是撐起,不想在他面前坍塌罷了,她根本不知道,在她的背后,是無盡的塵灰飛揚和暗沉光影。
說到底,她是與他生活了四年的女人。無論他有多疲憊,也不管她有多失落,他們終究是有過兩情相悅,一度還以為會彼此誓死相隨的。只不過愛情果然是會騙人的,用最燦爛的光芒迷惑了無數(shù)人,然后光芒隱退,將最本真的東西呈現(xiàn)出來,是冷是熱,是盛放還是凋零,就看這俗世男女用什么態(tài)度來追尋和選擇了。潘小潘貌似在改變自己的生活,同時用改變來抹殺他在這里的痕跡,但他知道,這種抹殺是浮淺的,無論什么樣外觀的改變也只能是掩飾。掩飾什么呢?何非嘴角微微上翹,那是了然于胸后的釋然,看透潘小潘虛張聲勢的放松。
在客廳并不均勻的灰色亮光中,潘小潘很敏感地感覺到何非不動聲色的釋然。她有些惱怒,好像自己是個小丑,以為是一場精心的舞蹈,所有的燈光、音效都恰如其分,臺詞也念得很好,可就是一挑眉間,發(fā)現(xiàn)服裝錯了,本來該是短衫,卻穿了件長袍,這就連季節(jié)都錯過去了,就蹩腳得令人發(fā)笑了。
潘小潘白了何非一眼。他還是這么端著,一臉的漫不經(jīng)心,他在她面前總是如此篤定!
好看!何非雙手插進褲兜,略仰了仰頭,示意著照片墻。這是他作為藝術(shù)家的風(fēng)范,一度他這樣的動作把潘小潘迷得恨不能把他供起來。一旦從那種忐忑不安狀態(tài)中脫離出來,他的謹小慎微仿若風(fēng)中的燭火,微弱的火苗搖搖晃晃中還未立穩(wěn),便已熄滅。
潘小潘不答話,也未就著何非的夸贊再往照片墻上看,低了頭,卻泡了一杯茶擱到沙發(fā)跟前的茶幾上。茶幾也是新配置的,原來的沙發(fā)是何非堅持買的,退掉租住的房子,搬進潘小潘的住處,除了個人的雞零狗碎,他就買了一張沙發(fā)。潘小潘當時還說,沙發(fā)就先不要了,反正屋里也不缺。何非堅持著,要么換床要么換沙發(fā),這兩樣?xùn)|西都是用來躺或坐的,體現(xiàn)著一個男人給予女人最放松的姿態(tài)。這話讓潘小潘感動了好久,一張口便說我的男人有著優(yōu)良的品質(zhì)。因著這點,她才不肯舍棄與何非買的東西,那是他們一起花了心思,見證過他們對生活憧憬的物證。
這像是某種暗示,何非這次踏進這個屋就只是個客人,而不再是可以隨便出入、可以指手畫腳、可以皺著眉頭對潘小潘表示出不屑和輕視的主人,既然是客人,潘小潘就有她起碼的待客之道。至少,請客人喝杯茶。
何非就勢在沙發(fā)坐下,沙發(fā)不似舊沙發(fā)那么軟,一坐上去整個人都跟著塌陷,它輕輕地托著何非,只是微微地凹著,好像何非的分量就是那么輕,只夠它那么微微一陷。何非心里咯噔了一下,他以為自己看透了潘小潘,結(jié)果那不過是一瞬間的釋然,他并沒有真的放松,連坐沙發(fā)都非常自然地只挨著半個屁股,這明顯是過河似的端著一份小心,生怕一不留神跌入河中。他想調(diào)整一下自己的坐姿,就算不能像以前那般攤手攤腳地往沙發(fā)上一倒,那也不用到了陌生地方似的縮手縮腳啊,畢竟,他是從這里走出去的,在走出去前,他并未明確地說過再不回來——盡管,他當時確實不想再回來了。何非的腰挺了挺,他要使自己盡量表現(xiàn)出不卑不亢,他要用這端莊的態(tài)度告訴潘小潘,他,回來了!他的離開,只不過是又一次的暫別!他端起熱騰騰的茶輕輕抿了一下,以滋潤干燥的唇和正慢慢焦慮起來的心。
然而,潘小潘根本看不進何非的內(nèi)心。她的眼里,仍是男人的傲慢與輕賤。瞧他那副不可一世的樣子,他是料定了她在等他!他就這樣一言不發(fā)拖著自己的行李箱離開過多少次了?六次還是七次?她已不確切地記得了。剛開始她把這種離開當作是小別勝新婚的游戲,她和何非一樣對這種充滿神秘和未知前程的游戲有一份熱情,它類似于小孩子的過家家,就那么大點地方,你明明知道伙伴慣常躲的幾個地方,但就是不愿意直接追尋躲藏的地點,而非要裝模作樣地東張西望,虛張聲勢地查探根本藏不住人的地方。這是一種難以言說的樂趣。沒有人肯放棄這種輕而易得的樂趣。
潘小潘并不能清晰地分辨出哪次是何非真正的“出走”,她也很奇怪,自己居然什么都沒有意識到,給他打電話關(guān)機,她就發(fā)短信,一個接一個發(fā),直到他主動打來電話跟她解釋有多忙,她也忍了要發(fā)作的脾氣,低了聲音問,老公你什么時候回來?然后像吃奶的孩子般噘著嘴說些老公你要想我之類的甜膩話。何非與她面對面時并不吃她甜膩的這一套,他總是在她要黏上來的時候,皺著眉頭躲開,還要說一聲,你怎么跟蛇一樣。一句無趣又冰冷的話瞬時就將她所有的暖昧與熱情碾得粉碎。她知道何非最怕的是蛇,小時候他被無毒的蛇咬過,雖無大礙,腳脖子上的兩個牙癍卻鮮明又猙獰。蛇在何非的心里或許是所有動物里面最驚恐和令人厭惡的,她分明是他的愛人,只是想要表達一下對他的依賴,粘附是女人對所愛男人的一種本能,這愛的行為怎么就讓她成了蛇?從什么時候開始,她不再是他最初的暖寶寶?失望和失落當然只是一瞬間的事,潘小潘又怎會不懂,兩個人的相處,就像兩個齒輪,總要有一定的磨合,磨合到適合,自然運行平穩(wěn);平穩(wěn)一段時間后,又會因為缺少潤滑而產(chǎn)生新的摩擦。這是一個周而復(fù)始、循環(huán)往復(fù)的過程。她不能在這種往復(fù)中無度地悲傷著,生活就是一種沉浸,若是只習(xí)慣悲傷,她的人生還有什么意義?所以,她會經(jīng)常性地“好了傷疤忘了痛”。忘,是她對悲傷的克制,也同樣是作為女人的本能。
不管怎么說,“出走”一開始并不在何非的規(guī)劃內(nèi),也許他真的只是想出去走走,生活太慣性,慣性得如同把一杯水連續(xù)地喝下去,同樣的握杯動作,吞咽動作,沒有一點意外,連嗆水的可能性都沒有。慣性是種殺戮,他害怕自己會被悶死在這場殺戮中。他需要有新的體驗,至少讓感官在日復(fù)一日的麻木和疲沓中重新清醒、活躍起來。何非的做與他的想是同步驟的,想法才剛剛萌生,就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行動起來。他并非為踐行那句流行的“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他沒有那么浪漫的情懷,只是單純地想要離開,離開這有些勉強的生活。他走得很干脆,連個紙片都沒給潘小潘留,甚至在離開后的前兩天,手機都處在關(guān)機狀態(tài),他要給自己一個形似的真空地帶。他以為自己想得很好,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或走或停,享受無人識得自己,也沒人在身邊與他耳語的隨心所欲,他可以像個瘋子或傻子,也能做個聾子和啞巴。只是這種“真空”的感覺他還沒完全進入,就被他自己給打破了——他能走多遠呢?只不過在城市的邊緣,沒那么繁華熱鬧的夜晚,他以陌生人的身份穿行在陌生的地方,亂世的喧囂潮水一般涌上來退下去,似乎依然沒有清靜,又似乎靜謐得有些囂張。他茫然地守著漫漫的夜,無所適從。這樣的“出走”與他的想象千差萬別,他恐懼地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失卻了獨處的能力——不,是獨自生活的能力。與潘小潘在一起的生活讓他不知不覺中喪失的不僅僅是對生活的熱望,還有能力?潘小潘對他情感的依賴和生活的照料以及性格的溫軟如同化學(xué)制劑,一點一點將他曾經(jīng)的堅硬給摧毀,他變得像個軟體動物,隨時可以一聲不吭地蜷起自己的身體,蜷著,而不打開。
僅僅兩天,何非不能再習(xí)慣因失去外界信息而變得無比寂寞的時光,他猶豫地打開了手機。果然,潘小潘的短信可以用鋪天蓋地來形容,這使孤寂的他有了一瞬間的溫暖,好像孤島上遠遠看到的一葉小舟,明知道不會駛過來,還是會有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悅和歡快。只是,何非的歡快稍縱即逝。他突然間意識到,這樣來自于潘小潘的歡快已經(jīng)是很遠的事了。那是什么時候呢?第一次看到潘小潘時他是歡悅的,面前的女孩并非一眼入心,只是干凈得讓人忍不住會多看幾眼,這幾眼一過,就好像置身在淺淡的花香中,香氣氤氳,緩慢而不動聲色,卻清爽宜人。何非身不由己跌入這種清爽之中。那之后的一段時間,他是歡喜的,歡喜于對潘小潘的愛,和潘小潘對他不矯不作的本性流露。愛是多么迷惑人的事啊,他那時恨不能每天的每個時刻都待在潘小潘的身邊,什么都不干,就那么看著她的微笑,讓她輕緩移動的身影把自己包裹起來。他跟她說著他們的未來,那時他們都覺得未來伸手可及,而且溫暖素樸:有自己的房子,而不是父母的,不要大太,六七十平方米足夠;五年內(nèi)有兩個孩子,最好一男一女,當然如果都是男孩或是女孩也沒關(guān)系;有孩子后,他們的父母可以輪流過來幫忙,不然的話,他們兩個毫無經(jīng)驗的人會手忙腳亂的;還有,孩子的名字怎么取,孩子們的長相要怎么隨他們倆……何非根本沒意識自己的話真是多,潘小潘那么愛聽他說的“未來”,拙樸平實,滿是煙火的味道。何非后來想,那會兒怎么就不覺得自己瑣碎而庸俗?他們自以為是相看兩不厭,迫不及待地伸手把“未來”拉住,終于過上了真實的“日子”。
日子就是那樣,過著過著就疲憊了,不是背棄曾經(jīng)的諾言,也不是有意忽略說過的話,只是此時非彼時,而所有的感覺在意的是此時,彼時不是未來,沒法想象和憧憬,只能被遺忘。
何非明白自己其實是寂寞的,那是種接下來不知道如何走下去的寂寞,好像小孩子的涂鴉,想涂什么連自己都不知道,只是看著像什么就想當然地以為是什么。他努力地熬了兩天,終究沒能熬過自己,主動給潘小潘打電話,托口忙。潘小潘并不追問他忙的具體,她要的或許只是這么一個主動,雖然這樣的主動不過是她鋪墊了無數(shù)才換來的從云縫里擠出來的一絲陽光,但足夠照亮她那并不寬廣的小世界。只要有陽光,于她就是天高云淡,日朗風(fēng)輕。
而何非卻是糾結(jié)的——他分明要躲開潘小潘,躲開一成未變的生活,然而他卻又恍惚這份離開,想要開啟另外一種模式的生活他需要的不僅僅是勇氣。
潘小潘在沙發(fā)的轉(zhuǎn)角坐了下來,這樣的距離感加劇了何非內(nèi)心的沮喪。她臉上微微笑著,目光安然地望著他,像他們初識時。只是這時的何非已不知什么叫心動,他只有佯裝的鎮(zhèn)定,往昔不過是流沙,握不住存不下,此刻更成不了他的籌碼。他想與潘小潘對視,也許眼神的交流是一座橋,他能通過這座橋越過陌生和疏離,到達他想要到達的彼岸??墒撬哪抗鈪s如同射出去的箭,穿不透潘小潘的平靜,一次次被折射回來,反使他覺得自己怯懦猥瑣。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唯有時間帶著倦意在他們之間冷冷地兜轉(zhuǎn)。
何非想起來,他們曾經(jīng)歷過一次這樣的情景。那次他是晚上回來的,是正兒八經(jīng)的遠門——廈門。出遠門之前,他和潘小潘起了爭執(zhí)。潘小潘看著電視里的一檔親情節(jié)目,她被訴說出來的母子深情感動得淚水漣漣,她擦著眼淚對疲乏得快要睡著的何非說,老公,我們要個孩子吧!說著,情緒正濃烈的她下意識地把身子靠向何非,尋找依托般。
何非受了驚,坐直身子的同時一下子把正依靠過來的身體推了出去,那種無意識的激烈反應(yīng)讓兩個人都呆住了。潘小潘定定地看著何非,眼里未干的淚水又泛了出來,只是剛才是為別人而落,這會兒卻為自己而流。何非愣了片刻,像是解釋又像是安慰地喃喃道,咱們哪有資格要孩子?就是有孩子又能給他什么?
我們?yōu)槭裁床荒芙o他天下父母可以給的?潘小潘說。她忘了是從哪看到過這么一句話,一個期盼著有孩子的男人是最有安全感和責(zé)任心的男人,而何非,就偏偏有這溫暖的一面,他說過,他們要生一男一女兩個孩子。
你拿什么給?
我們可以結(jié)婚!
何非沉默了,結(jié)婚意味著從此日復(fù)一日,形式相同,內(nèi)容相同,不同的是苦惱更多,麻煩更多,失去的自由也更多。他再不能擁有自己希望擁有的生活,但到底他希望的生活是什么樣的,他卻并不知曉。他明白是自己從一開始就給錯了信號,他不該跟她描述他未曾體驗過的未來生活,那種不負責(zé)任的憧憬本就是海市蜃樓,看著美麗,實則夢幻。這也怪不得何非,愛情燃燒的時候,“未來”就是一種燃料,借助它,愛情的火光更加耀眼,誰會想以后呢。當時過境遷,尤其是何非已經(jīng)和潘小潘生活在一起了,跟結(jié)婚并未有多少差別,那何必非要流落到婚姻里頭?
潘小潘已擦干眼淚,她在何非沉默的片刻里已經(jīng)安頓好了自己的情緒,不要孩子就不要孩子吧,沒有婚姻就沒有婚姻吧,她不是不累,只是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面前這個男人,縱使他對她不再如前,他于她,似乎只是出于一種惰性的習(xí)慣,而越來越少了投入的熱情。潘小潘不解,當初吸引她的明明是何非的主動與熱情,還有他身上自然而然散發(fā)出來的溫暖,而這些她覺得無比寶貴的情愫像河水,原來豐盈,而今卻只剩干涸的河床。最要命的是,她一邊回想從前的豐盈,一邊還依然留戀著干涸的河床。
結(jié)婚的話題像是寒冬里的西北風(fēng),一旦刮起來,就是寒霜遍地。何非冷,潘小潘也冷。每次都是潘小潘提起結(jié)婚,她對婚姻的渴望就像孩子對糖果的追求,孜孜不倦。何非奇怪,他們沒有婚姻的名分,但他們形如婚姻,難道非要攜手走進壁壘森嚴的城堡,才是他們的愛情結(jié)局?婚姻是個死穴,只要潘小潘一點開,何非絕對死機。好在,潘小潘雖冷不丁橫刀出手,卻從不死追猛打,一見何非閃開,她也就偃旗息鼓,獨在一旁黯然神傷。
何非并沒有表面的冷漠與寂靜,他閃躲的姿態(tài)很好地掩飾了他內(nèi)心的起伏。對于未知的“未來”,他已經(jīng)完全不知所措,一個家庭成立所必經(jīng)的林林總總,他無從應(yīng)對,像一個迷路的孩子,他的內(nèi)心虛空得像肥皂泡,無需風(fēng)吹草動,就隨時可能破裂。
第二天,何非急匆匆離開,他甚至沒思慮要帶走什么,只是走出門的時候,回望了一下。他以為這次應(yīng)該是歸無期了。
但就像中了魔咒,他無端離開之后,異地的聲色完全對他失去了誘惑,他的心一直晃晃悠悠地懸著,無論他用什么理由,或以何種事件,也無法讓心踏踏實實。他只能耐著性子繼續(xù)他即興的行程,而沿途的風(fēng)景在他眼里,也不過是草紙上的幾筆工筆畫,潦草又灰暗,根本提不起他的興致。最終,他還是匆忙結(jié)束了行程,黯然地重返他和潘小潘的生活。那天,他故意拖到夜黑才回去。他徑自用鑰匙打開門,屋里的黑暗讓他以為潘小潘出去了,這使他松了一口氣。他放好行李箱,正在摸索墻上的開關(guān)時,客廳的燈亮了,潘小潘站在房間門口,異常安靜地看著他,沒有驚訝,沒有喜悅,沒有以往的迎面奔撲。何非一瞬間被潘小潘安靜的氣場鎮(zhèn)住了,他與潘小潘對視著,目光里的強硬卻在一點一點挫下去。還沒等他完全萎靡,潘小潘的臉上已經(jīng)滲出了笑意。老公,你回來了!當笑意爛漫一片時,潘小潘雀躍起來,好似剛才與何非的對視只是為了更準確地辨認。
在何非和潘小潘之間,歷史總在重演。這一次,還會是歷史的重現(xiàn)嗎?何非在暗暗期待。
你……喝茶吧!潘小潘還是這么一句。
在何非面前喜歡碎碎念的潘小潘無話可說的時候很少,她甚至可以把網(wǎng)上搜尋到的話題都拿來與何非交流,盡管這樣的交流于何非而言只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不過沒關(guān)系,潘小潘要的是與愛人能訴衷腸也能明辨是非的感覺,那種把人間的瑣碎細細研成粉末的感覺,平凡、庸常、溫暖,這才是熱辣辣活生生的生活?,F(xiàn)在她能說什么呢?何非一次一次的逃離,像一把浸著毒的匕首,每次都殘忍地在她身上扎一刀,她可以忍受傷口的疼痛,卻不能阻止毒素在體內(nèi)的蔓延,她若不求重生,只有等著毒發(fā)身亡??上Ш畏遣欢緹o視她的掙扎,她的氣息奄奄,他只是風(fēng)一樣肆無忌憚地在她的生活里旋進旋出。不止一次,她對自己說,放棄吧,前路漫漫,就算是一個人,只是孤單,卻可以安安穩(wěn)穩(wěn)地前行,總好過這樣的拉拉扯扯、跌跌撞撞、渾身是傷。她的勇氣在疼痛中驟然升起,像騰空的蘑菇云般密集而強烈。然而這種勇氣隨著時間又漸漸被消磨,蘑菇云再密集在遼闊的空間也會消散得了無蹤跡,何非的不在身邊又給了潘小潘自行療傷的機會,她的恨意是瞬間醞釀的,還來不及發(fā)酵便已消彌,反而是對何非欲罷不能的愛,占據(jù)越來越多的空間。所以,當何非不期然中重新出現(xiàn)時,她忍不住歡躍,忘了自己是個即將毒發(fā)的人。
直到這次,何非離開前將他的東西都清理了一遍,帶走了他所有的舊物,在這套幾十平方米的房間,唯有沙發(fā)他帶不走,經(jīng)過潘小潘手的東西,他都整理到了一邊,是下了決心不再回來,往后的日子若是不再有潘小潘的痕跡,或許他不會再有不忍不舍了吧。在一個人的生活中絕跡,本是件很簡單的事情,世界那么大,當彼此不再需要的時候,置身度外才是真正的了斷。他在努力地把了斷做得徹底。
刀,直接捅到了心口,然而潘小潘再無痛感,她也相信何非是真的不再回來。她索性自行拔刀,刀口并無鮮血迸射,原來,她早已麻木了?。∷詾榍饺f水之中唯何非一人,她生命中全部的溫暖都給了他,從此再不能對別人微笑,現(xiàn)在終于明白,她守候的,不過是刀口,而非未來。
照片墻旁邊書房的門開了,一個年輕男人從里面出來。看到客廳里端坐的兩個人,男人愣了一下,大概是沒想到如此的安靜里居然一對男女相對而坐。何非的心思在潘小潘安然而陌生的態(tài)度上,他已經(jīng)悲哀地意識到,自己真的要成為這里的歷史,他離開時的決然注定了再無可以重蹈的覆轍。他把潘小潘的痕跡從身邊抹去的同時,也一手把自己從潘小潘那里割裂出去。他有些懊悔,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迂迂回回中,潘小潘仍是他不肯割舍的終點。他一次次地逃離,或許正是為了確切地證明這一點。但是已經(jīng)不能,縱使他回頭——半年的經(jīng)歷之后,他心無旁騖地回來,足夠?qū)λ鴵碛械纳钸M行認同、確證——潘小潘終于離開守候的原地。是的,沒有人有足夠的耐心去守候和守護毫無結(jié)果的感情,就像是桃樹下面等著杏花開,這份等待既悲情又悲哀,更可笑。
受了驚的卻是潘小潘,在與何非無聲的對峙中,是不是忘了屋里還有另外一個男人。她猛地從沙發(fā)上躥起來,驚慌失措地看著何非,那份緊張與剛才的淡定自若判若兩人。她張了張嘴,似要解釋,卻忽又意識到此時的何非已非數(shù)月前的何非,他不過是她生活里的過客,而此刻,僅僅被她視作一個??停?。
年輕男人愣怔片刻,笑著沖驚跳起來的潘小潘熟絡(luò)地抬手示意了一下,又沖何非點了點頭,算是招呼,然后繞過他們走出了客廳。就像無聲電影,情節(jié)流暢,細節(jié)精湛,一點都沒有破壞整體畫面的靜美。
何非被這自然而然的一幕所震撼,只覺身邊的靜寂像堵墻,從四周擁過來,擠壓著,讓他呼吸急促,心中的懊惱亦如洪水洶涌,張牙舞爪地滲進他的體膚。他抬眼望著潘小潘,渴望她能夠向他說點什么,哪怕是一句他不想聽到的話。
潘小潘卻不,她絲毫沒有要說話的意思,以前跟何非說的話太多,可能真的達到有些夫妻半輩子的話量,難道她真的有預(yù)兆,是在用這幾年的時間來過他們的一生?不然,她何至于現(xiàn)在連一句多余的話都不肯說呢!
茶已涼,潘小潘未添。何非自覺就是這杯未盡的涼茶,再放下去,只能是茶色更重,苦味更深,而剛剛沖泡時那份氤氳的香味卻杳杳無蹤,舌尖上殘留的感覺總會因時間的久長而淡忘并且再不能感知。他沒有錯失和潘小潘最好的年華,但失卻了與她相處的華美記憶,他再回想起來,剩在那里的,是一片灰暗的痛和癢,如螢火般,閃著羸羸弱弱的微光。
何非起身,客廳的光線因了最后一扇門的打開而變得亮堂起來,他看到那面照片墻,在涌進的光線中越發(fā)華麗,一面墻上同時綻開的笑容,宛若盛開的月季,端莊而絢麗。他心里忽然酸楚,他本該出現(xiàn)在這些照片里,也盛放若月季,或者只做綠葉襯托那些笑容,如此,這面照片墻會更加生動吧!只是,他生生把自己抽離了,他擔(dān)心自己無法支撐這日復(fù)一日的平凡、單調(diào)與瑣碎,卻在不停地尋尋覓覓當中發(fā)現(xiàn),平靜、樸實的生活才是心靈安放的最好處所。他在潘小潘的生活中出出進進,他以為每一次的出都是最后的剝離,卻又在剝離之后,在海闊天空之后,渴求安逸與溫存。逃離從沒真正讓他踏實過,他就像春天的柳絮,貌似輕盈灑脫,實則全無規(guī)則和秩序。而當他用了數(shù)月的時間,終于明白自己的需要,轉(zhuǎn)身不再猶疑時,身后的門已經(jīng)關(guān)上。是的,沒有人一直會在原地等你,沒有一扇門會永遠為你敞開的!
真的,很美!何非看著照片墻,真誠地說。每一幀熱烈的潘小潘對他都笑得那般燦爛,仿佛一世無憂。他看著,第一次有了心痛的感覺。
沒有告辭的話語,像他此前的數(shù)次逃離,只不過這一次,他不再悄沒聲息,而是在潘小潘的目光注視之下離開。他拉起行李箱桿,低頭一步一步,走出門。他的心情太黯然了,竟不曾發(fā)現(xiàn),不肯給他續(xù)茶的潘小潘已然一臉淚水,她雙手緊緊絞握在一起,努力控制著沖上去抱住那個頹廢背影的沖動。從看到他的那刻起,她的心就在翻江倒海,這其實是她等待的時刻啊!她壓抑著內(nèi)心的激動,不想把自己再置于主動的角色,理智告訴她,他的主動才是他留下來的理由。她已傷痕累累,經(jīng)歷過萬種凋謝,她無力伸手迎他,因為握不住他那雙背到身后的手??珊畏欠置鳑]有主動的意思,她期待的,是他進門的那刻,環(huán)住她,哪怕是漫不經(jīng)心地說上一句,我回來了!她零點溫度的心也就此點燃了——原來,他仍然不是離開,只是出門。他連主動的姿態(tài)都沒有,到底,是不肯還是不愿?他甚至把一貫的隨性都收了,茶水涼了,他端然而坐,顯然是不再把自己當成這里的主人。那么,他的回來只是為了做一次正式的告別?像是舞臺劇的最后,演員的返場只為謝幕。潘小潘的心如凋落的花瓣,忽忽悠悠落到地上,又被風(fēng)刮起,再被紛亂的腳步碾踏、揉碎。她心酸地想,她可以換掉家具,粉飾墻壁,可以讓自己在照片里明媚,以為過去了無痕跡,其實呢,她還等在原地,生活只不過在踏步,一二一,一二一,倒把口號喊得歡天喜地。
何非出門,沒有回頭,也不做停頓,拖在身后的行李箱發(fā)出嘎吱嘎吱的亂響,嘲弄一般。世上的事真是奇妙,他輾轉(zhuǎn)過數(shù)個城市,每個城市都是除了喧囂,還有勢利,他在忍受這些喧囂和勢利時,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開始了對潘小潘的惦念,起初還是毛毛雨,僅僅將他的心滋潤了一下,他以為這還是離開的不適應(yīng)癥,就像孩子斷奶一樣,總需要有個適應(yīng)的過程。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思念居然未淡,反而越來越濃烈,毛毛雨轉(zhuǎn)成了中雨,繼而變成傾盆大雨,他在這樣的傾盆大雨里無法再做任何事。他以為決裂是新生,卻把自己推下了斷崖。人生真是莫測啊,忽而滄海忽而桑田,在滄海時想著桑田,在桑田里又懷念著滄海。
人生之路,就這么慢慢走吧,無論滄海還是桑田。
從身邊經(jīng)過的人折回身,輕碰他的肩。何非回頭,看到一張喜笑顏開的臉,他一眼認出,這正是剛才從門里出來的那個年輕男人。
年輕男人疑惑地望著他,說,大哥,你又要走???
何非啞然失笑,他曾經(jīng)的書房成了年輕男人的,他不走,將以什么身份住下?他自嘲地搖著頭,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你就沒有更明亮的照片么?年輕男人的話有點首尾不搭,何非沒聽明白。
你書房的照片墻啊,大姐選的那些照片效果不好,她說先放著,等你回來再重新?lián)Q。正好你回來了,還要出去?。烤弮商?,先照相唄,照完了,我直接上新的照片,我把你們合影的位置都留好了。
何非抬起頭,終于,他看不清楚身邊的景與物了。
責(zé)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