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汝漢　黃書滿

母親的夾竹桃

王舉芳

“我喜歡月光下的夾竹桃。你站在它下面，花朵是一團(tuán)模糊，香氣卻毫不含糊，濃濃烈烈地從花枝上襲了下來。它把影子投到墻上，葉影參差，花影迷離，可以引起我許多幻想……”讀季羨林先生的《夾竹桃》，不覺想起母親的夾竹桃來。

住在鄉(xiāng)下的母親，尤其喜歡養(yǎng)花。我家的小院，四季花開不斷。

那年春天，鄰居送給母親一株夾竹桃，只有一榨多高，纖細(xì)瘦弱。我說這花肯定栽不活，太弱小了。母親說不見得。夾竹桃沒那么嬌氣，要不也不會從春開到秋的。

母親找了一個小號的花盆，仔細(xì)把夾竹桃栽植好，放在院子里的背陰處。每天晚上，吃過晚飯，母親都要去看一看那棵夾竹桃。母親說白天要下地干活，但是晚上有空兒，一定要看看夾竹桃。夾竹桃知道有人關(guān)心它，會很高興，就會努力緩過來的。小小的我，驚異于一棵夾竹桃也需要人的呵護(hù)。母親看著我充滿疑惑的神情，摸摸我的頭，笑笑說：“這世間的萬物，都是有靈性的，你對它好，它也會對你好的?！?/p>

夾竹桃在母親的目光里，抽芽綻綠，夏天到來的時候，就長成了飽滿的一盆。秋天來臨，我對母親說：“這夾竹桃今年不會開花了吧？”母親說：“那要看夾竹桃攢夠了力量沒……”

“沒有力量就不會開花嗎？”母親總是讓我好奇。

“嗯，就像小孩子，沒有長大之前，是不會做出漂亮的事的。”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那一年直到冬天，夾竹桃都沒有長出花苞。嚴(yán)寒來臨，母親把夾竹桃搬進(jìn)屋里，放在向陽的窗臺上，此時的夾竹桃雖然只剩下幾片寥落的葉子，但那挺拔的身姿，分明像極了一位英氣的少年。

第二年春天，母親把夾竹桃栽植到一個大盆里，說：“不用多久，夾竹桃就會開花?！蔽业芍笱劬?，卻一點也沒看到夾竹桃花苞的影子。

開學(xué)后，我很少關(guān)注夾竹桃，只有母親，還是一如既往，在晚上去看看夾竹桃，說夾竹桃葉子長得很茂盛，說夾竹桃鼓出花苞了。

那一天放學(xué)歸來，一進(jìn)門就看到夾竹桃上面好像燃了火，走進(jìn)一看，原來是夾竹桃開花了。我驚喜地呼喊著母親。母親說？‘有什么大驚小怪，是花，總是要開的?！蔽也恢罏槭裁茨赣H平時那么關(guān)注夾竹桃，而在它開花的時候卻表現(xiàn)得這樣“冷漠”。母親說：“夾竹桃今年會花開不斷的，一直到秋天，它都會開。”我觀望著夾竹桃，它那火紅的花瓣，像一團(tuán)火，仿佛在展示自己為了開花不懼風(fēng)雨的決心。

果然，夾竹桃從春天一直開到了秋天，一朵花敗了，又開出一朵；一嘟?；S了，又長出一嘟嚕；在和煦的春風(fēng)里，在盛夏的暴雨里，在深秋的清冷里，靜悄悄地展露著獨特的風(fēng)姿。迎春花敗了，它還開著；菊花黃了，它還開著……因了它的存在，院子里仿佛一直都在春天里。

整個青春年少的時光，我就這樣在夾竹桃的目光里走出走進(jìn)，心里徜徉著溫暖。

去年春天，母親突然暈倒，再也沒有醒來，那盆夾竹桃，也在隨后而來的夏天里，不知不覺地枯萎了容顏。

“夾竹桃不是名貴的花，也不是最美麗的花，對我來說，它卻是最值得留戀最值得回憶的花?！?/p>

（選自《中學(xué)時代》2016年2期）

名師導(dǎo)讀

本文以“夾竹桃”為寫作對象，既追憶了一段成長故事，又寫出母親對自己的濃濃的愛。文中，作者以夾竹桃開花為主線，寫“我”的迫不及待，以及母親的“預(yù)言”應(yīng)驗。母親愛夾竹桃，她借花開來暗示“我”的成長，也應(yīng)該積蓄力量，靜待開放。在寫法上，本文以季羨林的文章開篇，由此引出對夾竹桃的回憶；以“人去花敗”收尾，寫出了作者的內(nèi)心傷感，但和夾竹桃有關(guān)的記憶卻揮之不去。（黃書滿）

燃燒的木棉

梁惠娣

在更遠(yuǎn)的南方，春天是木棉花燃燒的季節(jié)。

在一個下著微雨的早晨，我在街心公園中散步。走著走著，一棵木棉樹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它枯褐色的枝干像垂暮老人布滿皺紋溝壑的臉，充滿滄桑的樣子，一點也不好看。一抬頭，才發(fā)現(xiàn)無數(shù)碩大、深紅的木棉花在頭頂密匝匝地開放，像天空中飄過來一團(tuán)火紅火紅的云，又像一道紅艷艷的朝霞，也像一團(tuán)熊熊燃燒的火，映紅了一片天空，是那樣耀眼奪目。偶爾，有開得正艷的木棉花從枝頭落下，“啪”的一聲落到地上，擲地有聲，那樣響亮，那樣決然。

在這樣的春天，我最愛到圖書館里看書。圖書館旁邊有一個明如鏡子的小湖，湖水清澈。湖邊，一棵古老的木棉樹臨湖岸而長，它一樹灰褐的枝干，未待綠葉長出，先開出一樹繁盛無比的紅花來，像美人臨水梳妝。她伸出纖纖玉手，描唇畫眉，那艷紅亮麗的木棉花便是她發(fā)髻上的頭飾。滿樹盛開的木棉花與湖水中的倒影交相輝映，更令人感到驚艷絕倫的美。我每次到圖書館，都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安靜地閱讀。偶爾從書頁間抬頭，看到無數(shù)開放著的木棉花像無數(shù)張笑臉，如此燦爛熱烈，奔放到肆無忌憚的樣子。那時那刻，我的心里也開出一朵朵熱情奔放的木棉花來，滿心歡欣與感動。有木棉花相伴的閑讀，更覺舒心愜意。

在這個木棉花盛開的時節(jié)，流連在燃燒的木棉花下，禁不住吟詠木棉花的詩句，惹幾分追昔懷遠(yuǎn)的情思。

宋代詩人楊萬里在《三月一十雨寒》詩中寫道：“姚黃魏紫向誰賒，郁李櫻桃也沒些，卻是南中春色別，滿城都是木棉花?！币馑际钦f，像姚黃魏紫這樣名貴的花要向誰要，就連李子櫻桃這樣的小家碧玉的花也沒有。但是南方春色卻有不同，滿城都是木棉花。生動地描繪了南國紅棉鬧春的絢麗景色。我能想象，走在開遍全城的木棉花下，該是怎樣繁盛熱鬧的景象。

明末清初女詩人張喬的《春日山居》里也寫到了木棉花，詩曰：“二月為云為雨天，木棉如火柳如煙。烹茶自愛天中水，不用開門汲澗泉。”詩中寫了早春二月時晴時雨的氣候，木棉花如火如荼地開放，楊柳冒出的新芽像一團(tuán)團(tuán)淺黃色的煙霧，遇到大雨時，不用開門汲澗泉取水，自接天水烹茶，饒有風(fēng)味。那樣的山居生活令我無限向往。

我愛木棉花，愛它生機(jī)盎然地盛放，又如此壯烈地墜落。當(dāng)我看到那一朵朵盛開的木棉花，心中不禁燃起火一樣的熱情。我想，我們也要像木棉花一樣，要用盡全力開放一次，才無悔這一生。

（選自《教育導(dǎo)報》2015年3月28日）

這篇散文構(gòu)思平樸自然又不落俗套。文章以喜愛和贊美木棉花的感情為線索，把公園散步發(fā)現(xiàn)木棉樹、圖書館內(nèi)觀木棉花、吟詠木棉花詩句、我愛木棉花等事串聯(lián)起來，生動形象地描寫了木棉花的燦爛熱烈、無拘無束。結(jié)尾深化主旨，“卒章顯志”，啟迪人們應(yīng)當(dāng)像木棉花一樣，用盡全力開放一次，無悔人生，充分體現(xiàn)了“形散而神不散”的特點，讀來回昧綿長。文章另一個亮點是引用詩詞名句，顯露不凡文采。兩處引用信手拈來，貼切自然不顯斧鑿，進(jìn)一步突出木棉花的燦爛、美麗，表達(dá)出對木棉花的喜愛和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從而彰顯文章底蘊(yùn)，使文章散發(fā)出濃濃的書卷氣和文化氣。另外，語言生動鮮活，善用修辭，富有表現(xiàn)力。譬如“偶爾從書頁間抬頭，看到無數(shù)開放著的木棉花像無數(shù)張笑臉，如此燦爛熱烈，奔放到肆無忌憚的樣子”一句，使用了擬人手法，生動形象地刻畫了木棉花的燦爛熱烈、無拘無束；而“肆無忌憚”則是貶詞褒用，流露出作者對木棉花的喜愛。讀后如品香茗，余味無窮加飲醇酒，令人陶醉。（馮汝漢）

誰說春色不憂傷

遲子建

在我的故鄉(xiāng)，十月便入冬了。雪花是冬季的徽標(biāo)，它一旦鑲嵌在大地上，意味其強(qiáng)悍的統(tǒng)治開始了。你走在戶外，男人的髭須和女人的劉海，都被它染白了，北國人在冬天，更接近童話世界的人，他們中誰沒扮過白須神翁和白毛仙姑呢。

被寒流折磨久了的人，誰不盼著春天呢？春天的到來是最鋪張的，它的前奏和序幕拉得很長。三月中旬吧，就有它隱約的氣息了。連續(xù)幾個晴天后，正午時屋檐會傳來滴答滴答的水聲，那是春天的第一聲呼吸，屋頂?shù)姆e雪開始融化了。人們看見活生生的水滴，眼里泛著喜悅的光影。但別高興得太早，春天伸了一下舌頭，扮個鬼臉，就不見了。寒流的長鞭子又甩了出來，鞭打得人還不能脫下冬衣。人們眼巴巴地看著屋檐滴水時凝結(jié)的冰溜兒，就像望著脆弱的琴弦，不敢把動人的旋律彈奏。到了四月初，屋頂?shù)姆e雪全然融化了，家家的白屋頂露出了本色，紅瓦的現(xiàn)出熱烈的紅色，青瓦的現(xiàn)出深沉的鋼青色，這時春天的腳步真的近了。雪花隱遁，天空由灰白變成淡藍(lán)，太陽蒼白的面龐有了暖色，河岸柳樹泛紅，林中向陽山坡的達(dá)子香花，羞答答地打骨朵了，人們飼養(yǎng)的家禽，開始在冬窩里頻頻伸展翅膀，想啄春天的第一口濕泥，做自己的口紅。這時的春天怎么說呢，是到了婚日的盛裝的新娘，呼之欲出了。

春天就是一個寶石庫，那里綠翡翠最多。地上的草，林中的樹，園田的菜圃，呈現(xiàn)著一派嬌嫩的綠；山間原野的花兒，姹紫嫣紅，爭奇斗艷，藍(lán)的如寶石，紅的如瑪瑙，白的如珍珠，金黃的如琥珀。這時窗縫的封條撕下來了，門上用于抵御寒風(fēng)的棉氈也取下來了，人們換下棉衣棉褲，家禽們又可以尋覓園田肥美的蟲子，作為它們的小點心了。到了五月，春天波濤洶涌地來了，所有的生命都蕩漾在它明媚的波濤里。

但這樣的春色，也許過于尋常，并沒有烙印在我心靈深處。我對最美春色的記憶，居然與傷痛聯(lián)系在一起。也就是說，有兩個年份的春光，分別因身體和心靈的傷痛，而化為了化石，嵌在我骨頭縫里，無法忘懷。

我在大興安嶺師專讀二年級時，也就是三十四年前，春末時分，突患牙痛。先是一顆牙起義，疼了起來，跟著它周邊的牙呼應(yīng)它。半口牙痛起來的感覺，你甚至想當(dāng)自己的劊子手，砍下頭顱。我還記得童年時目擊一個殺豬的因為牙痛，要喝農(nóng)藥，他老婆喊鄰人阻止丈夫愚蠢行為的情景。有過牙痛經(jīng)歷的人都知道，那種痛錐心刺骨，尤其是夜深它擾得你不能安眠時。記得我被牙痛連續(xù)折磨了兩晝夜，一天凌晨，天還沒亮，我實在忍耐不住，一個人悄悄穿衣起來，出了集體宿舍，走向校園西側(cè)的原野。那天有霧，我張開嘴，希望霧氣能像止痛散，發(fā)揮點作用。我步出宿舍區(qū)，接近原野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一團(tuán)黑乎乎的東西。走近一看，是臺用于耕地的拖拉機(jī)。我想起白天時，曾望見它在原野上工作。拖拉機(jī)駕駛艙的門，居然一拉就開了。我像發(fā)現(xiàn)了一個古堡，興奮地跳上駕駛室。完全不懂駕駛技術(shù)的我，試圖開動它。好像拖拉機(jī)的履帶一轉(zhuǎn)，我的病痛就會被碾碎似的。我不知哪里是油門剎車，雙腳亂踏，手撫在方向盤上，振振有詞地喊著前進(jìn)，可拖拉機(jī)紋絲不動。這絲毫沒有減淡我的熱情，我像對付一匹野馬似的，執(zhí)意要馴服它，一直和它戰(zhàn)斗，直到霧氣野鬼似的在日出中魂飛魄散，我才大汗淋漓地休戰(zhàn)。太陽從背后升起來，照亮了我面前的原野。它的綠是那么鮮潤，就像一塊剛壓好的豆腐，只不過這是塊巨大的翡翠豆腐！這片觸目驚心的綠，震撼了我，我跳下拖拉機(jī)。牙痛就在我奔向原野的時刻，突然止息了。

另一片記憶中的至美春色，是與2002年聯(lián)系在一起的。那年5月3日，愛人在歸鄉(xiāng)途中車禍罹難，我趕回故鄉(xiāng)奔喪。料理完喪事，回到塔河，正是新綠滿枝的時候。姐姐見我很少出門，有一天領(lǐng)著孩子，拉著我去堤壩走走。太陽已經(jīng)很暖了，可走在土路上，我卻覺得脊背發(fā)涼。堤壩是我和愛人常去的地方，我們曾在河邊打水漂，采野花，看兩岸的山影、莊稼和牛羊。我走下堤壩，看到幾棵嫩綠的柳蒿芽，隨手采了，那是我和愛人喜歡吃的野菜，把它用開水焯了，蘸醬吃鮮美無比。我采了柳蒿芽，又看見了野花，白的，粉紅的，淡藍(lán)的，星星似的眨眼。我沒有采花，因為以往采回的野花，會放到床頭桌上，照亮兩個人的夢境。想著愛人與這樣的春色永別了，想著再無人為我采擷這大好春色，伴我入夢，我忍不住落淚了?！叭f木皆春色，唯我枝頭淚”，這是我為《白雪烏鴉》里喪夫的女主人公寫的一句內(nèi)心獨白，它也是我的內(nèi)心獨白。那天，我怕姐姐看見我的淚，便朝茂密的柳樹叢走去。淚眼中的春色飛旋起來，像一朵一朵的云，在人間與天堂之間綻放，那么迷離，那么凄美！四野寂靜，我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我想一顆依然能感受春光的心，無論怎樣悲傷，都不會使她的軀殼成為朽木。愛情的春光抽身離去，讓我成為無人點燃的殘燭，可生命的春光，依然閃爍。

我最愛的詞人辛棄疾，曾寫過“春風(fēng)不染白髭須”的名句。是啊，春風(fēng)染綠了山，染紅了花，染藍(lán)了天，染白了云，可它不能把我們的白須白發(fā)染黑，不能讓歲月之河倒流。但春風(fēng)能染紅雙唇，能讓它像一朵永不凋零的花，吐露心語，在夜深時隔著時空，輕喚你曾愛過的人，問一聲你還好吧？

（選自《文匯報》2016年4月1日）

名師導(dǎo)讀

這是一篇有關(guān)春色的散文。春色是令人向往的，她美麗多姿、婀娜妖嬈，但也掩飾不住憂傷，讓人在欣賞中頓生疼痛。本文就借春色來寫憂傷，寄情于景，表達(dá)了內(nèi)心的傷感。無論是對青春冷痛的追憶，還是親人的突然離去，它們都在春色的裝點下，觸痛了生命。這是春色的另一面，是作者切身經(jīng)歷的揮之不去的記憶。

在寫法上，本文有兩個特點：

1.形散神聚，表達(dá)真切。散文最大特點就是“形散神聚”?！按荷笔俏恼碌男?，而“懷念與傷感”是文章的神，二者融為一體，將作者的真摯情感表達(dá)出來。文中，作者先勾勒了春色之美，三月的萌發(fā)，五月的綻放，由淡雅到熱烈，春姑娘就這樣走進(jìn)人們的視野。不僅如此，一句“這樣的春色，也許過于尋?！睂⒆x者帶入對往事的追憶之中。文中，作者記敘了兩件事-一是讀師專時牙痛，春色為自己止痛；二是愛人車禍罹難，春色中的憂傷。寄情于景，借景抒情，恰到好處。

2.運用修辭，語言優(yōu)美。修辭是美化語言的工具，在寫景時經(jīng)常會用上。本文就使用了比喻、擬人、引用、反問等修辭格，細(xì)膩地描繪春色，使人美不勝收。比如，“春天伸了一下舌頭”“春天的腳步近了”“羞答答地打骨朵”等是擬人，“冰溜兒像琴弦”“藍(lán)的如寶石”等是比喻，還引用了辛棄疾的詩句，來寫春色也有不盡人意之處，這應(yīng)該是她的憂傷吧。然而，春風(fēng)能染紅雙唇，能吹走寒冬，能喚起心中那個深愛的人……它永遠(yuǎn)也不會老去，恰如這輪回的四季，這可餐的春色，將永遠(yuǎn)蕩漾在心海里。（黃書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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