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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花集》到《古今集》:被迫“純文學”

2016-05-14 14:11洪子誠
文藝爭鳴 2016年5期
關(guān)鍵詞:羅曼羅蘭思想

洪子誠

一、批評家黃秋耘

在寫當代文學史的時候,讀了許多黃秋耘先生的文章,對他十分敬佩。不僅是才情學問,人格也是重要的理由。90年代,不止一次有這樣的念頭:回老家揭陽路過廣州,一定要去拜訪、請教,表示我的敬意。但我是個想得多做得少的人,加上見名人面總有不自禁的恐懼,因而到他去世也沒有實現(xiàn)。,

作為當代作家,黃秋耘(1918-2001)給讀者留下記憶的,可能是他寫于60年代初的短篇《杜子美還鄉(xiāng)》,和80年代的散文《丁香花下》。其實,《杜子美還家》和《丁香花下》,藝術(shù)都不算出色,在當代,黃秋耘的功績應該是批評方面。《苔花集》和《古今集》五六十年代的兩個文學評論集。前者出版于1957年,后者出版于1962年;但兩個集子的面貌卻有很大差異。這顯示了以1957年為分界線黃秋耘的狀況、寫作發(fā)生的變化。

《苔花集》出版者是新文藝出版社,署名黃秋云,是只有81頁的小32開本小冊子,樸素的灰白色封面;現(xiàn)在當然再不會有這樣“寒磣”的出版物了。它收入黃秋耘1956到1957近兩年的27篇文藝短論。扉頁引錄清代鄭板橋詩句“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得以知道書名的來源。

黃秋耘30年代參加抗日學生運動,加入中共,40年代從事地下工作和文化方面的活動,在50年代也算是“老革命”了。50年代初任職廣州、福建等地的報刊和通訊社。1954年,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邵荃麟提議,將他調(diào)任剛創(chuàng)辦的《文藝學習》編委。在1956至1957年的文學革新潮流中,黃秋耘是“積極分子”。他給人印象最深的,一是他與主編韋君宜等一起,主持《文藝學習》在1956年底到1957年初王蒙小說《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的討論;這一討論,是“十七年”中為數(shù)不多的有深度,也較能容納不同意見的一次;除了讀者來稿外,先后組織、刊發(fā)李長之、彭慧、劉紹棠、從維熙、邵燕祥、馬寒冰、秦兆陽、唐摯、劉賓雁、康濯、艾蕪等作家、批評家的文章。《文藝學習》原是面向青年作者和文學愛好者的普及性刊物,但這次討論,顯然超越這一定位。

這個時期黃秋耘的另一突出表現(xiàn),是發(fā)表了針對文藝現(xiàn)狀的系列短論,如收入《苔花集》中的《啟示》《肯定生活與批判生活》《銹損了靈魂的悲劇》等?!犊隙ㄉ钆c批判生活》登載于《人民文學》1956年第9期,原來題目是《不要在人民的疾苦目前閉上眼睛》,可能是過于刺眼,收入集子改了題名,個別文字也有改動?!短烦霭婧?,他還寫了《犬儒的刺》(《文藝學習》1957年第5期)和《刺在哪里?》(《文藝學習》1957年的6期),這是當年影響很大的兩篇文章。下面,摘引他的幾段文字,可以見識他當年的一些主要言論:

缺少對人民命運的深切關(guān)心,缺少對生活的高度熱情,缺少“己饑己溺,民胞物與”的人道主義精神,缺少“死守真理,以據(jù)庸愚”的大勇主義精神,就沒有崇高的人格,也沒有崇高的藝術(shù),剩下來的只不過是美麗的謊言和空虛的偶像。(《啟示》)

莊子說,“哀莫大干心死?!睂τ谝粋€藝術(shù)家來說,冷淡和麻木就是犯罪的行為。沒有“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蹦菢拥膱皂g革命斗志和偉大的人道主義精神,則不足與語人生,更不足與語藝術(shù)。(《啟示》)

對于一個藝術(shù)家來說,病態(tài)的悲觀主義是可怕的、危險的,但是廉價的樂觀主義也同樣有害?!裉煸谖覀兊耐恋厣?,還有災荒,還有饑饉,還有傳染病在流行,還有官僚主義在肆虐,……作為一個有高度政治責任感的藝術(shù)家,是不應該在現(xiàn)實生活面前,在人民的困難和痛苦面前心安理得地保持緘默的。(《肯定生活與批判生活》)

(文藝界存在隨聲附和、推波助瀾現(xiàn)象,有些人“善于見風使舵,毫無特操”。是什么東西使得他像蜥蜴那樣善于變色?)是對于“輿論的壓力”和“傳統(tǒng)的權(quán)威”的畏懼,是利害之心重于是非之心……魯迅先生說得好:“蜜蜂的刺,一用即喪失了自己的生命;犬儒的刺,一用則茍延了他自己的生命。他們就是如此的不同?!保ā度宓拇獭罚?/p>

西蒙諾夫在談論蘇聯(lián)文學界的現(xiàn)狀時曾說過這樣的一段話:“不管木刺埋在肉里多么深,為了不致使它潰爛,就必須把它拔出來……”我們的肉里也埋著一根刺,這根刺埋得那么久,那么深,有些人甚至習以為常,不覺得痛苦了。這刺,就是教條主義、宗派主義給我們帶來的害處。

在討論我們文學界的現(xiàn)狀時,許多同志都為目前文學作品的思想水平和藝術(shù)水平的低落耽憂,這是無可爭辯的事實,我們的文壇充斥著不少平庸的、灰色的、公式化、概念化的作品?!乙詾椋虠l主義理論指導思想對于創(chuàng)作的桎梏,強使作家接受一種認為文學作品只應歌頌光明面,不應揭露陰暗面……仍是問題的癥結(jié)所在。(《刺在哪里?》)

黃秋耘還沒有明說地批評那個時期文藝界的“思想斗爭”(如1955年中國作協(xié)秘密批判丁玲、陳企霞“反黨集團”事件)說:“是結(jié)束這一切與人生毫無價值的痛苦的時候了,是除去這一切‘制造并賞玩痛苦的昏迷和強暴的時候了……”。它們體現(xiàn)了黃秋耘所堅持的啟蒙主義文學觀:文學的社會承擔,人道主義理念的作家介入現(xiàn)實社會問題,而為了實現(xiàn)這一承擔,作家需要警惕因?qū)?quán)力的畏懼,因“茍延自己的名聲和地位”而發(fā)生的“靈魂的銹蝕”。

《苔花集》之后隔了五年,黃秋耘第二個評論集《古今集》出版。我們發(fā)現(xiàn),兩個集子的內(nèi)容、文字風格,顯現(xiàn)很大的反差。除了若干當代作家作品的評論外,多數(shù)文章以“古典”為對象(《聊齋》《封神演義》、杜甫、《人間詞話》《永州八記》、高爾基、托爾斯泰……),討論諸如細節(jié)真實,開端和結(jié)尾,節(jié)奏的張弛相間,詩與音樂、繪畫之間的“觸類旁通”等藝術(shù)問題。在《苔花集》里,黃秋耘像契訶夫那樣,勸作家要坐“三等火車”,要住住北京前門的雞毛店,逛逛德勝門外的曉市(鬼市),以便了解普通、下層民眾生活。到了《古今集》,轉(zhuǎn)而希望作家應“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應加強自身的藝術(shù)修養(yǎng),強調(diào)文藝批評“萬不要忘記它是藝術(shù)”……按照當年的觀念,強勢“干預生活”的黃秋耘,變化得很是“純文學”了。而《苔花集》里那種憂憤急切的情緒,也被舒緩平穩(wěn)的抒情所取代。不過,仔細辨析這個變化,卻能看到黃秋耘,在可以被允許的范圍內(nèi)仍有他的堅持。在1958年后的現(xiàn)實政治和文學的激進年代,并未看到他主動呼應、推波助瀾那種浮夸虛假的“浪漫主義”。對于當代作家作品,也只選擇與他的藝術(shù)觀相符的部分:孫犁的小說,周立波的《山鄉(xiāng)巨變》,秦牧的散文,陳翔鶴的《陶淵明寫(挽歌)》。我想他有點那種知識分子的“潔身自好”,警惕著在形勢壓力下“銹損靈魂的悲劇”在自己身上的發(fā)生。因而,這種“移民”到“純文學”里的退卻,其實也包含著某種“政治”內(nèi)涵。

二、修正主義文藝思想“一例”

被迫選擇“純文學”的直接原因,自然就是“反右”運動的突然來襲。黃秋耘那兩年的言論,今天的人看來也許稀松平常,放在當年的環(huán)境中,卻是相當激烈,尖銳。80年代我讀他的這些文章,也讀當年京城被劃為右派的文藝界人士,如陳涌、唐祈、王蒙、劉紹棠、邵燕祥、公劉、從維熙等的言論,自然就有這樣的疑問浮現(xiàn):比他們更激烈的黃秋耘,是如何逃過這一劫的?也曾猜想可能和邵荃麟有關(guān)。這一猜想后來得到多方面材料的證實。比如韋君宜在《思痛錄》里就有這樣的回顧:

黃秋耘同志的《不要在人民疾苦目前閉上眼睛》《銹損靈魂的悲劇》,都被中宣部點名批判?!牵€是比較僥幸的,由于邵荃麟同志的力保竟然免劃右派,只弄了個留黨察看了事。還有許多人,雖然有人設(shè)法保護,也沒能保下來。例如陳涌,據(jù)說對他就在中宣部的會議上展開了爭論。何其芳說:“不能劃陳涌。如果陳涌該劃,那黃秋耘也該劃?!薄?/p>

韋君宜還舉了王蒙的例子,說楊述“告訴她,中宣部討論時,楊述和許立群力主不要劃王蒙,而北京團市委則堅持,最后,中宣部“平衡”了一下,還是劃上了。韋君宜對此感慨道:“天!這已經(jīng)到了人和人互相用嘴咬以維持生存的程度!……許多人二十幾年的命運就是靠這樣‘平衡決定的。……你并不太壞,但是他的壞也并不超過你多少,他已經(jīng)劃成右派,你怎么好不劃呢?”當時她“牢騷滿腹”地對黃秋耘說,“如果在‘一二·九的時候就知道是這樣,我是不會來的?!?/p>

留黨察看的黃秋耘在作協(xié)黨組擴大會上做了檢查,寫了《批判我自己》的檢討文章“隨后,《文藝報》也刊登了邵荃麟的《修正主義文藝思想一例——論(苔花集>及其作者的思想》。黃秋耘說他自己作為資產(chǎn)階級、小資產(chǎn)階級分子,“勇于除舊,卻惰于布新,善于破壞,卻拙于建設(shè);執(zhí)著于小者近者,而忘記了大者遠者”。幾個月前相反,他不再認為教條主義的“寒流”在全國造成可怕的氣氛,轉(zhuǎn)而認為“右的傾向畢竟要比‘左的傾向危險得多”;不再唾棄文藝界的那些爭斗是“昏迷和強暴”,轉(zhuǎn)而檢討自己軟弱厭戰(zhàn)是“不可饒恕的錯誤”;還說自己在“良心”“同情”“憐憫”等資產(chǎn)階級意識形態(tài)的迷夢中“昏睡了相當長的時間”……

邵荃麟的批判文章,則把黃秋耘的《苔花集》和《刺在哪里?》,作為那兩年間修正主義文藝思想“相當普遍影響”的一個典型“案例”來解剖。文章回答了像黃秋耘這樣的追求進步、參加革命的知識分子為何會陷入“修正主義”泥淖的問題。他認為(這也是當年對這一問題的統(tǒng)一口徑,其更充分表述可見周揚《文藝戰(zhàn)線上的一場大辯論》),黃秋耘的修正主義,根源于“資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思想”:

十年以前,我和秋耘在香港一起工作,我們曾對他進行過一次思想批判。那時秋耘的言論中即流露出濃重的資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思想。他很欣賞愛倫堡在《巴黎的陷落》中的一句話:“十磅憐憫與一磅信心”。這本來是一句帶批判性質(zhì)的話,指某些知識分子的參加革命,與其說是由于對革命的信心,毋寧說是由于一種人道主義的憐憫心。秋耘欣賞這句話,正是因為他自己就是這樣一種知識分子。

……秋耘在作家協(xié)會黨組擴大會議上的檢討發(fā)言中說,他曾經(jīng)看到在寒風凜冽中衣服不夠的人,就不禁想起了前代詩人的“滿街參天英雄樹,萬井啼寒未有衣”的詩句。這是他那種人道主義意識很自然的流露,然而不正好說明這種意識的反現(xiàn)實的性質(zhì)嗎?

這里的“反現(xiàn)實”,邵荃麟的解釋是,把我們生活中某些匱乏現(xiàn)象,和封建社會“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聯(lián)系起來,荒謬地混淆了兩個時代的區(qū)別——“不是從客觀實際出發(fā),而只是從個人的主觀感受出發(fā)去認識生活,因而使他陷入唯心主義的泥沼”。這個批評,從“執(zhí)著于小者近者,而忘記了大者遠者”的局限性看,也許是有道理的。不過,90年代寫《1956:百花時代》這本書的時候,我還是在黃秋耘的這一部分停留了一些時間;有點同情地覺得,在當代中國做一個作家,有時候真的很辛苦,像是身處“十面埋伏”之境,就想找點理由為他辯護:所有作家的寫作,難道不都基于他們個體的、經(jīng)驗性的感受嗎?甚至想征引50年代后期受到蘇聯(lián)、也受到中國批判(中國的批判尤其猛烈)為修正主義的南斯拉夫作家維德馬爾的回應來支援—但覺得不妥最終放棄了。打算引述的這段回應是:

……高爾基曾試圖將過去的兩個潮流:批判現(xiàn)實主義和革命的浪漫主義匯合成一個新的社會主義風格。他的理論并沒能說服我,特別因為在他的綜合中現(xiàn)實主義失去了批判方面的概念,也因為他的新風格太使人想起贊美詩?!苊黠@,社會批判對我說來根本不是文學的基本目的。然而假如我們已經(jīng)在談論一種要提供社會真相的文學的話,我不能不重復我自己的意見:文學應該仍然是批判性的,因為任何一個人類社會都有它的缺點。

經(jīng)歷被批判和自我批判,黃秋耘應該是從“資產(chǎn)階級迷霧”的昏睡中醒覺過來,和個人主義、資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決裂了。但事情不完全是這樣。1962年,在短篇《杜子美還家》中,風塵仆仆,牽著瘦骨嶙峋老馬,沿著荊棘叢生的古道,五步一跌地走向鄜州郊外羌村的旅人,沿途所見是人煙稀少的原野,十室九空的荒村,還有呻吟憔悴的難民和遍體瘡痍的傷兵,這個“旅人”,為著自己命途多舛和民不聊生,那種“滿街參天英雄樹,萬井啼寒未有衣”般的“郁抑悲涼的感情”,禁不住又翻騰起來……黃秋耘這個寫杜甫的小說,不久就被批判是借古諷今,攻擊社會主義現(xiàn)實——這個指責大概沒有什么道理;但“十磅憐憫與一磅信心”的情懷再次呈現(xiàn)倒是真確的。黃秋耘的“批判自己”,使用50年代知識分子思想改造的“話語”,就是“洗澡”“割尾巴”。但楊絳在《洗澡》的前言中對這一思想運動的成效表示疑惑。她說:“假如尾巴只生在知識上或思想上,經(jīng)過漂洗,該是能夠清除的。假如生在人身尾部,那就連著背脊和皮肉呢,洗澡即使用釅釅的堿水,能把尾巴洗掉嗎?當眾洗澡當然得當眾脫衣,尾巴卻未必有目共睹,洗掉與否,究竟誰有誰無,卻不得而知。

三、道路階段論——一種分析方法

黃秋耘的人道主義,據(jù)他自己說,是受了莊子、孟子、屈原、魯迅等人的影響。但邵荃麟認為,這其實是黃秋耘以資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立場去接受這些人的思想,也即將屈原、魯迅看成人道主義、大勇主義的化身。除此之外,邵荃麟在批判文章中特別指出,黃秋耘也接受過羅曼·羅蘭前期思想、特別是《約翰·克利斯朵夫》很深的影響。

在40年代中國,有兩位法國作家曾為許多知識青年熱烈追慕,一是安德烈·紀德,另一是羅曼·羅蘭。這種影響與當時中國的社會情勢相關(guān)。40年代初,戰(zhàn)爭處于膠著狀態(tài),國家和個人前景未明,許多青年被迫流浪遷徙,生活動蕩,精神陷于苦悶壓抑之中,……這個背景因素,和尋求生活、精神出路的焦渴,可以用《地糧》(紀德)翻譯者盛澄華的一段話來說明。他在1942年11月寫于陜西城固(抗戰(zhàn)期間,西北大學從西安搬遷至陜西漢中的城固)的《A·紀德(地糧)譯序》結(jié)尾中說:

……流浪,流浪,年青的讀者,我知道你已開始感到精神上的饑餓,精神上的焦渴,精神上的疲累,你苦悶,你頹喪,你那一度狂熱的心,由于不得慰籍,行將轉(zhuǎn)作悲哀。但你還在懷念,還在等待,你懷念千里外的家鄉(xiāng),懷念千里外的故親戚友。但你不曾設(shè)想到你所等待的正就是你眼前的一切?!瓡r代需要你一個更堅強的靈魂。如果你的消化力還不太疲弱,拿走吧!這兒是糧食,地上的糧食!

與盛澄華翻譯《地糧》相仿,三四十年代中國羅曼·羅蘭的翻譯,也多少有著為這個時代的青年獲得精神力量、勇氣,提供“興奮劑”的動機。相比起紀德來,羅曼·羅蘭,特別是他早期的《約翰·克利斯朵夫》影響更為廣泛。不過,邵荃麟認為,不少青年,包括黃秋耘在內(nèi),對羅曼·羅蘭,對《約翰·克利斯朵夫》的認識是片面的,不正確的?!安徽_”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將羅曼·羅蘭的個人主義、人道主義抽象化,“抽掉這些思想的具體內(nèi)容和時代背景”;更重要的是,黃秋耘等沒有看到,或不重視羅曼·羅蘭生活、思想道路發(fā)生的重大變化:經(jīng)歷了離開“個人主義盲巷”,“斬斷身后的橋梁”,通過“徹底、率直的自我批判”走向新生,也就是“到了晚年,終于徹底地批判了自己那種個人主義思想,成為一個堅強的社會主義的戰(zhàn)士”。邵荃麟說,中國知識分子在精神資源的接受上存在誤區(qū):他們對20世紀初那些杰出的作家,如羅曼·羅蘭、魯迅、阿·托爾斯泰等,“總是從相反的方向去接受他們的思想,把他們曾經(jīng)批判過的東西,當作最圣潔的東西,而對他們后來所肯定的東西則不感興趣”。

邵荃麟的分析,使用的是現(xiàn)代思想文學界普遍使用的作家道路階段論的方法。這種分析方法,自30年代開始,就在左翼文學理論界確立其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地位。對于20世紀某些重要的,有影響力的作家,對其思想藝術(shù)演變過程做了“前期”和“后期”的劃分,將復雜、豐富的對象,通過分割、簡化的處理方式,來厘清正負,確定等級,規(guī)范需要丟棄或值得取法的不同方面。這種方法最初的“奠基性”成果,是瞿秋白《魯迅雜感選集序言》(1933)的魯迅發(fā)展道路的分析;在現(xiàn)代文學界,它已經(jīng)成為耳熟能詳?shù)慕?jīng)典論述:

從進化論進到階級論,從紳士階級的逆子貳臣進到無產(chǎn)階級和勞動群眾的真正的友人,以至于戰(zhàn)士。他是經(jīng)歷了辛亥革命以前直到現(xiàn)在的四分之一世紀的戰(zhàn)斗,從痛苦的經(jīng)驗和深刻的觀察之中,帶著可貴的革命傳統(tǒng)到新的革命陣營中來的。

這一方法,后來還頻繁地應用在對許多中外作家的分析中,如馬雅可夫斯基、阿·托爾斯泰、艾呂雅、阿拉貢、何其芳、戴望舒等。

這一道路階段論的方法,顯然不是一般的批評方法。首先,有關(guān)前后期“轉(zhuǎn)變”的性質(zhì)。不是指作家思想藝術(shù)的發(fā)展變化,它具有“徹底”斷裂的性質(zhì)。邵荃麟說,1951年黃秋耘曾寫過介紹羅曼·羅蘭的小冊子,也承認羅曼·羅蘭的變化;但他把從個人主義到集體主義的過程,看作一般的思想發(fā)展過程,而不是那種“與過去告別”“斬斷身后的橋梁”的斷裂。其次,以“轉(zhuǎn)變”為界的前后期的思想藝術(shù)的等級,是一種“進步”,甚至是錯謬與正確的關(guān)系。第三,這一分析顯然超出文學闡釋的目標、范圍,也不僅關(guān)涉具體作家思想藝術(shù)歷程的理解;就如瞿秋白在“魯迅雜感序言”中說的,魯迅的發(fā)展階段,讓“貧民小資產(chǎn)階級和革命的智識階層,終于發(fā)現(xiàn)了他們反對剝削制度的朦朧的理想,只有同著新興的社會主義的先進階級前進,才能夠?qū)崿F(xiàn)”。因而,在三四十年代,對于魯迅、羅曼·羅蘭等的道路分析,具有明確的政治支持目標。這也可以理解,胡風一派對這一方法提出質(zhì)疑,為什么會成為一個嚴重的政治問題。

四、質(zhì)疑的聲音

但是,在三四十年代,這一被“正確”、典范的方法,也不都為所有人所承認,即使左翼文學界內(nèi)部也是如此。黃秋耘對羅曼·羅蘭的理解,便是間接表現(xiàn)疑惑的“一例”。對這一方法的質(zhì)疑或明確批評,一是認為像魯迅、羅曼·羅蘭等的思想藝術(shù)雖然發(fā)生變化,但不存在那種斷裂式的轉(zhuǎn)變,不存在前后兩個被對立起來的階段的區(qū)分;另一是,即使承認變化,也不意味著“后期”的思想藝術(shù)就優(yōu)于“前期”的等級判斷。

以羅曼·羅蘭為例。在三四十年代,中國左翼文學界高舉的是“左轉(zhuǎn)”了的羅曼-羅蘭,這體現(xiàn)在戈寶權(quán)、茅盾、邵荃麟等的文章中。30年代也有“微弱”的不同見解的提出,如1936年羅曼·羅蘭七十壽辰的時候,黃源的紀念文章就認為,他與紀德一樣“無所謂轉(zhuǎn)變”,一生都是在為正義、人道、和平、自由,為眾人的幸?!跋蚯氨寂堋薄?0年代,胡風一派也對前后期的“轉(zhuǎn)變”說明確表示不同意見。舒蕪認為,羅曼·羅蘭的個人、自我和民眾之間,并不是對立的關(guān)系,追求“積極的民眾”是他的個人主義的支撐點,因此不能說他是個人主義者,也不能說他的走向集體主義是“轉(zhuǎn)變”;相反,如果沒有“自我”和“個人”存在,即使移植到黑土(民眾)里,那豈非“活埋”?

1944年12月羅曼·羅蘭去世,胡風先后寫了兩篇文章,《向羅曼·羅蘭致敬》(1945年3月)和《羅曼·羅蘭斷片》(1945年7月)。在胡風這里,羅曼·羅蘭基本上是一個整體。他稱羅蘭為“現(xiàn)代史上爭取人類解放的,精神戰(zhàn)線上的偉大英雄”,并從胡風信仰的“主觀戰(zhàn)斗精神”出發(fā),強調(diào)他“忍受苦難,從苦難里面追求”,在黑暗的包圍中“沉默的作戰(zhàn),孤獨的作戰(zhàn)”的“大無畏的英雄主義”(這也就是黃秋耘說的“大勇主義”了)。胡風不否認存在著個人與集體關(guān)系的變化,但它們之間并非對立,而是“遞進”的。與舒蕪的看法相似,他認為組成羅曼·羅蘭的理想主義的兩個柱石是“戰(zhàn)士和民眾”,說他在《革命底戲劇》里面,從法國大革命“搜捕”出了積極的民眾,但同時“搜捕”出了堅強的戰(zhàn)士;那些戰(zhàn)士是雪底下的火山,是人類的“原子”。人道主義、英雄主義不是阻擋與群眾斗爭的結(jié)合,正相反,是可能作為通到民眾的戰(zhàn)斗的橋梁的精神力量。胡風也并未與左翼主流批評家那樣,將《約翰·克利斯朵夫》與羅蘭后期創(chuàng)作對比,指認前者的思想局限;他高度贊賞的評語是:“這部英雄的史詩,是資產(chǎn)階級社會和它底墮落文化底法庭,是為了給新人類開辟的人道主義和國際主義底福音。”關(guān)于羅曼·羅蘭的“斬斷身后的橋而與過去告別”,胡風的理解是,那是從早期的精神要求、精神號召,而“走進物質(zhì)力量底要求里面去形成,去實現(xiàn)”——他并以嘲諷口吻針對左翼主流批評家說:

那么,我們不難理解羅蘭底斬斷了身后的橋而與過去告別的意義罷。而且,有了這樣的理解以后,羅蘭底斗爭經(jīng)歷俱在,現(xiàn)世界底斗爭形勢俱在,還用的著我們后來居上的幸運兒們玩弄什么“蚍蜉撼大樹”式的“批判”么?

“后來居上的幸運兒們”的“蚍蜉撼大樹”式的“批判”,就是明確反對對《約翰·克利斯朵夫》的貶抑,不承認羅曼·羅蘭后期創(chuàng)作優(yōu)于前期。這一觀點,后來有些學者講得更為明確,比如法國文學研究者柳鳴九;與胡風不同之處是,柳鳴九是以“藝術(shù)”作為尺度。1992年,漓江出版社重印傅雷譯本的《約翰·克利斯朵夫》(收入“獲諾貝爾文學獎作家叢書”)。柳鳴九撰寫的譯本前言——《永恒的不朽的(約翰·克利斯朵夫)》——中談到當代中國“竭力貶低”這部長篇在羅曼·羅蘭創(chuàng)作中的地位,而把他“后期”的《欣悅的靈魂》說是他的“代表作和最高成就”這一評價現(xiàn)象?!缎缾偟撵`魂》寫安乃德、瑪克兩母子思想的思想發(fā)展,從個人主義發(fā)展到集體主義,從自由民主主義投向了社會主義浪潮。柳鳴九說,有的研究者因此就認為它是法國“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的第一部杰作,是法國當代文學的里程碑”,“其重要性超過了《約翰·克利斯朵夫》,超過同時期一般的資產(chǎn)階級小說”——這是一種“唯政治思想內(nèi)容”的評論:《欣悅的靈魂》是缺乏藝術(shù)魅力、缺乏豐滿的現(xiàn)實生活形象而流于概念化的作品,其中一些人物只不過是作者主觀構(gòu)想的產(chǎn)物。柳鳴九以瞻前顧后的纏繞口氣(這種文體產(chǎn)生于思想探索受到諸多限制的背景)說:

如果不是著眼于羅曼·羅蘭思想激進的程度,不是著眼于羅曼·羅蘭在創(chuàng)作傾向上與已經(jīng)成為現(xiàn)實的社會主義合拍的程度,而是著眼于創(chuàng)作本身的分量與水平;如果不是把羅曼·羅蘭當作一個思想家、社會活動家、政論家,而是把他當作一個文學家、藝術(shù)家;如果不是從社會主義政治與思想影響的角度來看羅曼·羅蘭,而是從文學史的角度來看羅曼·羅蘭,那么,應該客觀地承認,羅曼·羅蘭前期的文學成就要比他的后期為高。

是的,今天的中國,也許還是有讀者在讀《約翰·克利斯朵夫》,但是,除了文學史家和研究者,有多少人會去讀《欣悅的靈魂》呢?

2016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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