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好,我叫蘇也?!?/p>
這是一般與陌生人頭一回見面時我常用的開場白。緊接著,一連串的問題就會接踵而至。
“你是哪里人?”
“你多大了?”
“你是哪個學校畢業(yè)的?”
我一一如實做答,感覺像是面對每從一個學校畢業(yè)時就要給同學們填寫的“同學錄”。各種各樣的地名、數(shù)字、名詞都構(gòu)建起了一個“我”的樣子,好像這是認識一個人的必經(jīng)之路。是不是多少年過后你想起一個人,也只能借助同學錄或是其他的“官方”文件上出示的信息去回憶起他或是她。哦,對啦,她是天平座。
最近,常有好友勸我在網(wǎng)上寫文章的時候也要注意保護好我的個人信息,微博微信啥的也該清理一下,該刪的言論和照片都要刪掉,以免日后落入壞人手中,成為威脅我的把柄。我嘴上答應得好好,但心里卻不屑一顧,就我這點兒無聊的隱私,就算是寫成大字報貼到街上都沒人看,我巴不得生活里來一點猛料,完成我出人頭地、一舉成名的夢想。
好在我也就是白日夢想想,平日來還是讀書碼字,按部就班,一日復一日地望著外面人來人往的街道。
二
就文化上來說,隱私還真不是中國人的傳統(tǒng)。
小的時候?qū)懸槐救沼洷粙寢屚低捣?,我氣得大哭,喊道,“你侵犯了我的個人隱私!”我媽不屑地一笑,丟下一句話,“小孩子哪兒有什么隱私?”就跟那句著名的,“小孩子哪有什么腰”一樣脫口而出。想想曾經(jīng)的街坊鄰居、胡同內(nèi)巷、單位同事,哪一個不是隔墻有耳,人云亦云,閑言碎語的發(fā)祥地。說到底,還是中國人太多了,每家每戶都住的那么近,每天和烏央烏央的人群一起擠公交、坐地鐵、吃食堂,哪兒有談論隱私問題的空間和條件。我們就愛扎堆兒,我們就愛熱鬧。
相比之下,西方人簡直是追求和崇尚個人隱私到了一種矯情的地步。谷歌街景目前就徹底放棄了歐洲大陸,這也不讓放,那也不讓放,這生意沒法兒做了。于是現(xiàn)在用Google Earth看歐洲大陸,居然是雪白白的一片,跟白紙一樣,與周圍層次豐富的衛(wèi)星視圖相較,這片空白顯得很是神奇。我2011年暑假去歐洲學攝影,才知道街拍的規(guī)矩。原來,在巴黎你如果要給一個當?shù)厝苏障啾仨毻ㄟ^人家的許可,否則他可以按照侵犯隱私和肖像權(quán)喊來警察。于是,喜歡瘋狂掃街的攝影愛好者們可要小心了,尤其是那些一發(fā)現(xiàn)滄桑老人和可愛嬰兒就忍不住拿起長焦鏡頭對著人家一通十連拍的人,你的創(chuàng)作“對象”可沒有你想象的那么“和藹可親”和“容易侵犯”。
“對象”(subject)這個詞很有意思。
它既是一個主體也是一個客體,既是一個本我也是一個他者。
于是,和自然地,我就想到了我最喜歡的行為藝術(shù)家蘇菲·卡爾(Sophie Calle),她是法國巴黎人,出生于1953年,是現(xiàn)在活躍在藝術(shù)界的著名女作家,攝影師,行為藝術(shù)家,她的作品除了文學創(chuàng)作和藝術(shù)評論之外,還包含了攝影、行為、裝置、電影短片。作為一個法國女人,浪漫和幽默是蘇菲的天性,所以在她的作品里,雖然討論的是十分嚴肅的隱私問題和身份問題,但在藝術(shù)手段和表達語氣上卻都顯得格外的天真和溫暖,有時像個小女孩,有時又像個母親。
三
從“隱私”的話題入手,蘇菲·卡爾一直在探討一個“個體”身份在社會層面的構(gòu)成,一個“私人”和“公共”、“群體”、“社會”等概念之間的微妙關(guān)系。蘇菲·卡爾的作品的討論范圍包括了私人信息,個人紀錄,以及公共監(jiān)視等社會話題。她的作品一個很明顯的特征就是,獨一無二的、極其主觀的判斷標準和衡量參考。從攝影到裝置,她的視覺作品總是由圖像和文字共同構(gòu)成,關(guān)于人物或事件的照片紀錄總是伴隨著她詳述的私人筆記,文圖并茂,一個個作品都可以拿出來作為社會學研究的參考案例。
同時,除了視覺作品之外,蘇菲·卡爾的藝術(shù)理念,包括她的文學創(chuàng)作還參與了發(fā)生于法國文學界的“歐麗珀運動”(Oulipo),這個概念可以理解為“潛在的文學運動”。作為一個女性,她的作品展現(xiàn)了一種個體的人在群體的社會生活中呈現(xiàn)出的一種敏感而脆弱的屬性,其中包含了對于個體身份的構(gòu)成的反思,和對于個人隱私保護的社會憂思。
我尤其喜歡蘇菲·卡爾早期創(chuàng)作的一系列作品,充滿了簡單、天真、浪漫的氣息,而且?guī)в泻⑼愕暮闷嫘暮陀哪?。她在畢業(yè)后的七年時光里,四處游歷,去到了世界的很多角落,最終于1979年回到家鄉(xiāng)巴黎。她說,那時的她剛回巴黎,也沒什么朋友,所以每日閑得無聊,就一個人去咖啡館坐著,點上一杯咖啡喝一天,并有意無意地觀察周圍的人。
久而久之,她發(fā)覺了觀看的樂趣和窺探隱私的神秘魅力。于是,她決定每天都跟蹤一個陌生人,人家去哪兒她也去哪兒,人家干什么她也干什么。她從一開始毫無目的的跟蹤,到后來有意識地從另一個陌生人的角度去探索巴黎這座她自認為很熟悉的城市。她一邊認真地寫下跟蹤日志,一邊偷偷摸摸地給被跟蹤對象拍照,像個私家偵探一樣記錄下她看到的一個陌生人在一天之內(nèi)的一言一行;同時,也快速寫下自己的解讀和想象。由此,她的筆記和照片構(gòu)為了一個主觀臆想里的人物對象(subject),并產(chǎn)生了關(guān)于這個對象在文字和圖像上存在的客觀記錄,構(gòu)建起了一個沒有內(nèi)核只有表象的個體存在。
這樣的實驗讓她完成了《請跟隨我》(Suite Venitienne,1979-1996)這個作品。
她在文字記錄中寫道,“我在街上跟蹤陌生人好幾個月了。這是為了跟蹤他們的樂趣,而不是因為他們對我來說特別有趣。我在他們沒有意識到的情況下拍攝他們,記錄他們的行動,然后最終失去他們的蹤影并忘記他們。1980年的1月末,在巴黎的街道上,我跟蹤了一位在幾分鐘后消失于人海中的男人。那天傍晚,很巧,有人在一個開幕場合中向我介紹他。在我們的談話中,他向我說他正計劃到威尼斯旅行?!?/p>
最終,卡爾居然跟隨著這個陌生男子去了威尼斯,在作品的紀錄中還給他取名為“Henri B”,從圖像到文字,從地點到時間,給這個虛無的亨利·B建構(gòu)了一個白紙黑字、圖文并茂的社會檔案。
她用這種窺探他人生活的行為,討論了一個個人身份在社會表象層面的呈現(xiàn)狀態(tài),虛擬了一個由地點、時間、數(shù)據(jù)等硬性客觀條件構(gòu)成的私人的身份。同時,這個實驗本身也質(zhì)疑了一種傳統(tǒng)觀念里的,由照片和文字記錄形成的,個人“社會性存在”的真實性和可信度,創(chuàng)作的過程也反思了公共領(lǐng)域的監(jiān)控與數(shù)據(jù)記錄這一涉及個人隱私的社會問題。
《請跟隨我》這個作品,被認為是當代藝術(shù),尤其是當代藝術(shù)里“監(jiān)控藝術(shù)”(surveillance art)的代表作,特別突出地展現(xiàn)了當代藝術(shù)的一個重要特性,那就是藝術(shù)家的創(chuàng)作思想和行為初衷較最后作品本身更為重要的這一事實。法國思想家鮑德里亞(Jean Baudrillard)還在他1988年的一篇學術(shù)論文里評價了這個重要的作品,認為這件作品展露了在追蹤者和被追蹤者之間的、相互的,一種“個人意愿”的損失。而這種損失當代生活中,人們生存的公共關(guān)系跟私人生活相融相斥的客觀存在,難以抵抗。
有這個作品得到的靈感發(fā)散,卡爾也想成為一次“被跟蹤者”,于是她讓母親專門雇傭了一個專業(yè)的私家偵探,跟蹤了自己的一天。在私家偵探的鏡頭下,她從一名古靈精怪的女藝術(shù)家變成了一個無名無姓的“女性對象”,偵探的照片和筆記記錄下了卡爾作為一個監(jiān)控對象在社會生活表像層面的圖文存在。這個實驗的照片和文字記錄也成為了后來在西班牙古根漢美術(shù)館展出的作品《影子》(The Shadow,1981)??栕约赫f,她想看看自己在陌生人眼里的樣子,也想給自己留下一個有圖有文的、客觀“真實”的、數(shù)據(jù)表象的存在記錄。
另外一個有意思的早期作品是她的《酒店陌生人》(The Hotel,1981)。在這次的私密探訪實驗中,卡爾玩起了角色扮演的游戲。她去威尼斯的一家酒店當了一個星期的房間清潔工,連續(xù)七天進入不同的酒店房間,整理物品,幫人打掃??枦]有放過這個一睹私人空間的好機會,在這一星期的“侵入”里,她給這七間房間里的旅客物品拍照,像記錄犯罪現(xiàn)場一樣地、客觀真實地記錄下每一樣物件的陳列擺放、空間布置、當時的狀況,目的不是為了產(chǎn)生一張好看的攝影作品,而是為了記錄下一個人在酒店房間這個環(huán)境里存在的樣子。
《酒店》這個作品依舊如社會田野調(diào)查一樣,圖文并茂地描繪了一些個陌生人的隱私狀態(tài),一個個由“物像”組織而成的個人私生活的想象。它們既代表了一種私人空間的樣子,也羞澀地呈現(xiàn)出一部分私人生活主動呈現(xiàn)給他人的狀態(tài)。而卡爾那如私家偵探般的觀看視角也再一次探討了他人侵入個人隱私的社會問題,一種觀看者和被觀察者之間的晦澀關(guān)系,一種公共和私人空間的模糊界限。
四
總而言之,個人隱私和私生活的樣子,包括私人生活的空間、場所、構(gòu)成,都是蘇菲·卡爾的興趣所在。
于是,也是在上世紀80年代初,她也突發(fā)奇想,大膽幽默,做了一個請陌生人去她家睡覺的藝術(shù)項目。卡爾企圖用這種聽上去十分性感而刺激的方式探試公共空間和私人空間的界限,做一個關(guān)于隱私問題的社會實驗。
她號召了她當時在巴黎僅有的幾個朋友,又讓他們找了些他們的朋友,最后甚至是去大街上邀請完全的陌生人去她家,在她本人睡覺的床上睡八個小時??栒f道,“我邀請陌生人給我?guī)讉€小時他們睡眠的時間,來到我的床上睡覺。我告知他們,他們的睡眠會被觀察,并會被照片記錄下來?!盵1]
由此,卡爾用一種幽默的方式敞開自己的懷抱去迎接陌生人。作為一個小心翼翼的巴黎人,一方面,她在質(zhì)疑公共空間里的個人隱私安全,而一方面又在試探人與人的相處之間應該存在的距離。在這個游戲的設(shè)計中,她把自己的最私隱的空間拿出來,借給陌生人,自己則在一旁做安靜的觀察者。
按照設(shè)定,在這八個小時的睡眠實驗中,她會每隔一小時來到床邊,給睡在床上的陌生人拍照。而如果他,或者她,或者他們還醒著,卡爾有時甚至會和他們交談,有時聊著聊著還會忘記了去睡覺。在這么一個最私密的場所,跟一個或一些不知名的陌生人進行親密而自然的談話,這種經(jīng)歷是多么的迷人而有趣啊。
這個睡眠實驗本身涵蓋了許多令人著迷的地方,一邊是一個愿意公開和分享私人空間的藝術(shù)家,另一邊是許多愿意主動奉獻上私人鏡頭和私密經(jīng)歷的陌生人。大量的黑白紀實照片記錄下來形形色色陌生人睡眠的樣子,坦誠而可愛,而同時,卡爾與許多試驗者之間的對話內(nèi)容,也充滿故事和想象。在這個“睡覺”的實驗里,去掉了情色所帶來的身體聯(lián)想,而保存下了人與人之間如孩童般的純真。在“床”這個既私密又隱晦的概念和空間里,人與人之間應該有的戒心和距離都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
五
現(xiàn)在想來,所謂的“隱私”等敏感話題大多和我們的身體有關(guān)。
身體是私人的,是神秘的,是神圣的。我們出生時一無所有,只有父母給的這副皮囊;而我們死去時,什么也帶不走,也只有這軀體會隨著我們永遠地離開這世界。所以說,人活一輩子,其實什么都不是自己的,只有這身體是屬于自己的。我們一邊百般與自己的身體較勁,一邊仔細地與它溝通,試圖了解它,看穿它,掌握它。畢竟,我們的身體記載了私人的回憶,成長的記憶,秘密的歷史。
但話說回來,身體的屬性是私人的,但其功能又常常是公共的。
身體既是這個故事的主語,但也是這個故事的表達工具。我們用眼看彼此,用耳聽聲音,用嘴說抱歉,用手臂去擁抱,用雙腳去奔跑。沒有身體,我們將不可能與這個世界交流??v然有許多科幻小說描繪了一個泡在營養(yǎng)液中的大腦,操縱各種手段完成了自身意識與外部的活動,但仔細想想,這大腦也不過是我們?nèi)馍淼囊徊糠?,所以這樣看來,沒有了身體,根本就不會有意識與精神,也就根本不存在“一個人”的概念。
我第一次有了“身體”的意識是在我上小學六年級的時候。那時的我身高已經(jīng)接近一米六,屬于班上的絕對大高個兒,更關(guān)鍵的是,我開始發(fā)育了。那是一個很尷尬的年齡段,無論是男生還是女生,面對自己的身體變化都沒有做好心理準備。于是,身體發(fā)育明顯的孩子成為了同齡人開玩笑,甚至是恥笑的對象。我們的身體一邊在不可挽回地邁向成人的世界,而內(nèi)心卻一邊用一種極其幼稚和愚蠢的方式去拒絕它。我記得那種被嘲笑的感覺,它讓我第一次有了關(guān)于身體的羞恥感。一方面,我痛苦地明白自己已慢慢不是小孩,一方面開始看到自己身體的私人屬性。一種朦朧的自我保護的意識幫助我度過了那個時期。
我覺得,作為女性,對于自己身體的體驗似乎會比男性更為敏感。最明顯的例子,孕育下一個生命。一顆種子在子宮內(nèi)著床,十月懷胎,一個人的身體里包含了另一個生命,等到新生靈降臨,母親的身體則會自我調(diào)整,豐滿的乳房自然產(chǎn)出血液轉(zhuǎn)換的奶水。這一系列的身體變化都好似魔術(shù),秘密地遵照某種生物種族的生息模式,一切神秘的能量轉(zhuǎn)化都在看不見的地方?jīng)Q定了生命的繁衍。這一切都聽起來那么讓人不可思議,但關(guān)于身體的故事其實就是你我的故事。
蘇菲·卡爾關(guān)注隱私,但不止步于探討身體的秘密屬性。她的觀察跳躍于私人空間和社會構(gòu)成兩邊,一面幽默的壞笑,一面仔細地聆聽。而我們,作為“隱私”的故事主角,參與者,和媒介載體,從身體的故事中走進這個世界,隨著時間去體會和觀察身體和隱私的秘密,然后懷著一份感恩的心照顧自己私密而神奇的肉體和身份,筑建起一些恰到好處的界線和城墻,在社會生活的各種身份里去完成許多我們該做的事。想想這人生就算沒有白活,于是我們也就可以帶著陪伴自己一生的身體和有關(guān)隱私的秘密去另一個地方了。
注 釋
[1]“I asked people to give me a few hours of their sleep.To come sleep in my bed. To let themselves be looked at and photographed…”(1996,p.21).
蘇也,留美博士,《布林客BLINK》主編,現(xiàn)居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