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學蕓
1
天氣熱得密不透風,連針眼那樣大的窟窿也沒有。
劉相拾掇玉米回來,照例先到房基那里轉了轉。房基在老屋的南邊,隔著水塘。水塘的一側長著蘆葦,蘆葦?shù)娜~子上落著一只鐵雀子,鐵雀子長著灰色的羽毛,嘴巴也是灰色的,只有兩只比小米粒還小的鼻孔是黑色的,像兩只繡花針的針眼。鐵雀子看見扛著鋤頭的劉相朝這邊走來,本能地意識到了危險。鋤頭柄又細又長,還長著月牙似的彎鉤。鐵雀子在別處見過這種東西,被人高舉著,往樹上一捅,一只鳥巢就噗地落地了。鐵雀子驚慌地叫了兩聲,撲騰著翅膀想飛,大概炎熱使它中了暑,它只朝空中躍了一下,就一頭跌了下去。
劉相無聲地笑了。雀子中暑的想法,就是從劉相腦子里出來的。劉相在玉米地里搗鼓的這半天,一直就是中暑的感覺。他開始是穿的長袖衫。鉆玉米地,玉米葉子刀刃似的割人。耪了一個來回,劉相便覺得胸膛悶得要炸開了,汗水滾滾往下淌。臉上、脖子上被玉米葉子割得一道一道的,鹽煞似的疼。后來他索性脫了長袖衫,只穿了兩根帶子的背心。還是熱,還是悶得透不過氣來。他又脫了背心長褲和鞋子,只穿著一條小褲頭在玉米地里馳騁。他的腦袋一直像通了電一樣嗡嗡響,口干舌燥,眼冒金星。他一邊揮舞著鋤頭,一邊恨恨地罵那些草:“挨耪的貨兒,挨耪的貨兒。誰讓你長到我家地里,誰讓你碰到我劉相。碰到我你就倒霉了,耪死你,耪死你!”兩邊街坊的莊稼壟里都是干凈的,人家在雨季到來前打了除草劑。劉相舍不得那幾塊錢,他只得頂著酷暑來鋤草。
他扛著鋤頭,鋤桿上耷拉著他的褂子和背心,拎著兩只鞋子,走上了半米高的房基。房基還是去年春天批下來的,趕著熱火,把地盤碼了起來。當時村里人都說,別瞧不起劉相,人家是第一個要住新屋的人。劉相那個時候也是第一個要住新屋的樣子,眉里眼里都是趾高氣揚。后來別人家的新房陸陸續(xù)續(xù)造了起來,劉相那里卻沒了動靜。到了年底,別人家都搬進新屋住了,只有劉相和二順子家的房基還孤零零地在那里擺著,長草。
劉相和二順子的宅基毗鄰。
眼下,二順子的新房也好歹支了起來。劉相在自己這邊轉的時候,正好看見二順子提著筐往外倒磚頭瓦塊。二順子的房子,也是紅磚青瓦,夠高夠大,可那柁木細得像小孩胳膊。二順子把那些磚頭瓦塊倒進坑里,看見劉相,二順子提著空筐走了過來,神采飛揚地說:“叔,你的房子啥時蓋?”
劉相瞅不慣二順子的樣子,搭個螞蚱窩,也顯得神氣十足。他藐視地看了眼二順子的房子,扔下句:“蓋也不蓋你那樣的!”轉身走了。
二順子在他身后暖和地笑,說:“叔,缺啥短啥張嘴??!”
劉相氣鼓鼓地往家里走,繞過坑塘,一眼就看見麻子丁七憨顛憨顛地從自家胡同里走了出來??匆妱⑾?,丁七眨巴著爛桃一樣的眼睛,因為緊張突然有些結巴:“耪,耪地呀?!眲⑾嗤A讼聛?,鋤頭戳到地上,衣服搭在肩上,狐疑地看他:“耪,耪地?!倍∑呃@過他要走,被劉相攔住了。他問丁七啥時回來的,丁七斜著臉看天,故意說:“天,天熱。歇,歇伏?!眲⑾喔赂滦χf:“老母雞歇伏,你個喝破爛的也歇伏?”丁七喝破爛與別人不同,他住在城市。住旅店,下館子。他沒有老婆孩子,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丁七不理會劉相的調笑,悶著頭又要走。劉相說:“前邊又沒肉包子等你,你忙的是啥。”丁七穿的是綿綢的上衣,抖抖索索??诖镉幸话鼰?,把兜口都襯斜了。劉相把煙拿出來,想抽出一支,丁七卻掉過那張麻子臉,匆匆走了。
劉相捏著煙回了家,媳婦大白在院子里站著,若有所思。大白耐看的臉,永遠是笑著的,是那種富足的笑,就像背后靠著金山銀山一樣。即使睡著了,那抹富足的笑也在嘴邊上掛著,像嬰兒在睡“婆婆覺”。劉相看了眼窗臺底下的瓶瓶罐罐,他臨走吩咐大白把它們擦干凈,碼整齊。可那些瓶罐還是像原來那樣堆放著,亂糟糟的。劉相頓時火冒三丈,朝大白吼:“老子耪地熱得要死,你卻這點事也不做,沒用的東西!”大白頓時不知所措,看著劉相把衣服掛在了晾衣繩上,冒出句:“丁七到咱家來過了。”劉相不理大白,把鋤頭丁零當啷扔到了墻根底下。大白又冒出句:“他摸我了。”劉相這才看大白。大白指了指自己豐滿的胸:“摸這里了?!边t疑了一下,又往下指了指,“還有這兒?!?/p>
劉相險些暈過去。他罵了一串丁七的娘。問:“他真摸了?”
大白惶惑地點點頭。
劉相躥過去杵了大白一拳,卻像杵到了棉花包上,險些閃了腕子。他扛起鋤頭往外走,剛走出家門,看見兒子健春頂著一腦袋黃毛朝這邊走來。健春的黃毛說真的不難看,可劉相不想看。不想看卻看見了,劉相頓時怒從心頭起,他舉起鋤頭不分青紅皂白朝健春砸去。健春說:“錢是我撿的……”可劉相哪里聽得下去。健春一看大勢不好,扭頭就跑。鋤頭橫著在后面追健春,到底沒追上。咣當一聲,鋤頭在胡同口骨碌幾個滾兒,落到了對面的水塘里。
劉相在水塘邊上蹲了下來。水塘的水是墨綠色的,散發(fā)著一股刺鼻的味道??衫锩嫒杂屑毿〉幕畹纳铮涯郎乃鏀嚦龌▉?。鋤頭算是不速之客,驚飛了幾只水蚱蜢。劉相呆呆地望著那柄鋤頭出了會兒神。他忽然感到很委屈,臉頂?shù)较ドw上,摩挲了一把。
2
健春從鎮(zhèn)上回來,心里特別不好受。他是頂著五花大日頭去的,跑這一路,心里一直揣著小兔子。這一去一回,天還是那片天,路還是那條路,健春心中那只蹦蹦跳跳的小兔子,一頭撞死了。健春這一路都想哭,好幾次眼淚都在眼眶里蓄滿了,要出圈兒了,健春還是把它們憋了回去。健春想,我這眼淚是掉給誰看呢?董小輝又看不見。董小輝即便看見也與她沒關系。即使有關系董小輝也不會在乎他的眼淚。健春一路走一路這樣想,眼淚雖然沒掉下來,汗珠卻把眼睛糊住了。健春不停地用胳膊抹,眼眶忽地熱了一下,又忽地熱了一下。健春想,我沒哭,是眼睛自己出汗了。
午飯前,健春在依娜的美容美發(fā)店里見到了沙玉中。健春本來是打門前過,被沙玉中從鏡子里看見了。沙玉中板著身子一動不動,沖著鏡子喊:“劉健春,你染不染頭發(fā)?”健春本來已經(jīng)走過去了,又返身回來,進了屋。一股冷氣嗖地襲擊了他,把他沖了個趔趄。健春定了定神,才看見屋角站著空調,像人那么高。健春故意說好冷,你咋在這兒貓著?沙玉中指著腦袋說:“我染頭發(fā)。染成黃色的,像麥穗那么黃。你也染染吧?!币滥劝焉秤裰械念^發(fā)分成綹,用一只小刷子抹藥水。依娜頭也不抬地說:“你讓健春染頭發(fā),你沒病吧?”依娜說這話時一點口氣也不帶,語音輕輕的。她的精力都在手中那一綹頭發(fā)上,看也沒空看健春一眼。可依娜的這句話,卻把健春燙著了。健春的臉立時就紅了,他覺得依娜瞧不起自己,連染頭發(fā)的錢都沒有。
依娜偶然一抬頭,在鏡子里看到了健春氣紅的臉。依娜不由回頭看健春,突兀地笑了笑。
沙玉中說:“我在鎮(zhèn)上見到董小輝了,她打聽你。她問我劉健春現(xiàn)在在干啥,我說你去看看他就知道了。董小輝說,從畢業(yè)就一直沒見過你,也不知道你怎么樣了。”
健春有點蒙。一時想不起董小輝是誰。
沙玉中又說:“上學時沒覺得她好看,那時跟你一桌,像丑小鴨一樣?,F(xiàn)在往柜臺前一站,又高又白。嘿,還真人模狗樣。”
哦,原來是那個小柴人兒。
“人家現(xiàn)在可不柴了,還是瘦,可那叫骨感。你知道啥叫骨感么?”
健春搖了搖頭,他還在想當初的小柴人兒,身量似乎一把就能攥過來。董小輝的瘦,是一種病態(tài)的瘦,傳說她有哮喘。小柴人兒的外號還是沙玉中給起的,當時他們一群男生站在屋檐下,沙玉中喊“一、二”,大家一起叫小柴人兒,差點把董小輝氣暈。
董小輝打聽健春了。她為什么要打聽健春呢?健春只讀到初二下半年,沒拿到初中畢業(yè)證就輟學了。健春輟學就輟學,沒人挽留,也沒人對他說什么。健春輟學是應該的。書讀得不好,家里又窮,除了輟學也沒別的路可走。只是……董小輝為什么要打聽他呢?健春忽然心里一熱,沒來由地有些緊張。他眼神渙散,看不到依娜和沙玉中,也看不到這間小小的美發(fā)室。健春不知怎么就站在了外面路中央,撒腿朝家跑去。他回家里騎自行車,去鎮(zhèn)上,找董小輝。
董小輝在一家批發(fā)店里賣點心。是鎮(zhèn)上最大的一家批發(fā)店,就在鎮(zhèn)西。沙玉中一說健春就知道了批發(fā)站的具體位置,他趕集要從那里過,曾經(jīng)打量過藍底白字的大牌子,就是沒碰上董小輝。
董小輝原來在這里上班,這是多么奇特??!
批發(fā)站是一個大筒子房,可許多貨物,還是擺到路邊來了。煙、酒,各種滋補品,點心匣和各種冥幣,都花花綠綠。健春沖進批發(fā)站時,幾個店員在角落吃盒飯。健春頭臉都是汗,像花瓜一樣一道一道。臉紅得像火燒云,衣服像水洗一樣都溻透了。他張大嘴巴,呼呼往外噴著粗氣。他四處撒目找董小輝,想董小輝兩年前的樣子。穿水紅色的圓領衫,娃娃頭,額頭上一層一層地長痘。她經(jīng)常把額頭上的發(fā)簾上撩起來讓別人看:“我的痘好些了嗎?”她也讓健春看,問健春她的痘好些了嗎。健春忘了自己當初是怎么回答的,他只是覺得董小輝好,不像別人一樣瞧不起他。他們坐一個長條板凳,董小輝的文具只要掉在地上,甭管滾多遠,健春也要貓腰追上去,撿了來。
但健春臨走沒有跟董小輝告別。他覺得,他們的交情沒到那個份上。健春跟誰都沒有告別,他覺得,他跟誰都沒有交情。健春只是想,自己走了董小輝就可以兩只胳膊都趴在桌子上睡覺了,老師行行好,千萬別給她再派人。
董小輝是多么喜歡睡覺??!天一涼她的胸腔里就拉風箱,只有睡覺的時候除外。健春曾經(jīng)觀察過,董小輝睡著了像小病貓一樣,一點聲息也沒有。她有時候眼皮跳動著瞅健春,抹著嘴角的涎水說:“老師來了告訴我。”
這份信任健春從沒往多想,意識里,健春覺得自己是連小病貓也不如的人。
董小輝正在柜臺的一個角落里清點零錢。她剛吃完飯,餐盒還在一旁擺著,上面橫著那種一次性的筷子。健春的心咚咚咚地敲起了鼓,他往那邊走了幾步,眼神一下對上了,董小輝似乎探究了一下,還是把目光移開了。她看著另外兩個女孩說話。人家笑,她也笑。董小輝的嘴唇是紅的,但紅得不完整。健春千難萬難地走過來,董小輝才又瞥了他一眼,別著臉問:“買啥?”
健春預備的所有的溫情的話,忽然都難派上用場。他只有摸衣兜,那里只有幾塊錢,還有兩枚硬幣。健春不敢看董小輝,而是穿過她的身體看她身后的貨架。那里都是瓶瓶罐罐,像排兵布陣一樣,傲慢而又奢華。健春朝它們掃了一眼,眼神就垂下了。他只看見了一雙手,撐在柜臺上。手背上不知什么時候長了肉,指甲染成了水晶藍,還嵌了些許亮點。健春忽然悲從中來,轉身走了。健春聽見后邊有人吃吃地笑:“這人是誰呀?”董小輝說:“好像同過學——怎么今天像狗一樣啊。”
幾個女孩嘻嘻哈哈地笑聲嘹亮,一直傳到了外面的馬路上。
健春羞憤得恨不得鉆天入地。他一點也沒想到事情是這樣。董小輝怎么可以這樣講話呢?裝不認識也就罷了,不該嘴這樣損。健春走上了回家的路,萬念俱灰。大太陽底下,健春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人生真是一點意思也沒有。一點光亮也沒有。他走到了村口,看到有張百元紙幣躺在車轍里。健春撿起來把錢撫平,對著太陽照了照,像真的。錢的旁邊還有一個煙盒,像是誰掏煙盒帶出來的。健春忽然有些興奮,把錢掖進兜里,直奔依娜的美發(fā)店。美發(fā)店里有許多人,有來理發(fā)的,也有來乘涼的。健春擠了進去,把錢遞到了依娜的面前。健春說:“染發(fā),染沙玉中那樣的?!币滥蕊@然給嚇住了,脫口說:“你哪來的錢?”健春不回答,而是拽了把椅子,坐到了鏡子前。那面鏡子很大,很亮,里面映著很多人。健春得意地看著鏡子里的那些人看自己。有個人說:“健春你牛啊,你一染頭發(fā),就像香港歌星了!”
依娜卻堅持問他哪來的錢,打死也不相信家里會給錢讓健春染頭發(fā)。旁邊的人起哄:“依娜有錢不賺,你傻?。 币滥日f:“都滾一邊去,別在這兒白吹風。”健春本來不打算告訴別人這錢是撿來的,一不留神,話從嘴里溜了出來。健春的話卻沒人相信,有一個叫懷寶的,手撐到了健春的椅背上,湊過頭來說:“別是丁七給的吧?他說他摸你媽了?!?/p>
所有的人都看健春。健春憋了一下,說:“他摸你媽了?!?/p>
懷寶說:“丁七說你媽的身上像豆腐,一抓一把。他剛才就是在這兒說的,你要早來一點,就聽見了。”
健春想起身,被依娜按住了。依娜把懷寶向身后推去,說都走都走,別影響我做生意。那些人嘴里說著怪話,朝外走去。依娜開始給健春洗頭,那些水剛一澆到健春的頭上,健春就嗚嗚哭了。
依娜停了手里的活計,看著健春的肩膀一抽一抽地抖動。依娜拍了拍,又拍了拍。依娜說:“懷寶說瞎話呢,你別信他?!?/p>
葵花從小五家出來,嘴里呸呸罵著缺德缺德真缺德,還說我要是再上你家麻將桌,我就不叫王葵花。小五媳婦與別人摸鼻子摸眼地做手腳,讓葵花穩(wěn)贏的一把牌輸了??鲎詈笠粡堃粔K錢,搓爛了扔在牌桌上,罵罵咧咧地出來了。
太陽已經(jīng)下山了,可暑氣并沒有和太陽一起走。空氣中的那種悶熱還是讓人透不過氣來。葵花心里滿滿當當?shù)臍獠坏共怀鰜?,又被溽熱激出了火。她返回了小五家的院子,鉆進黃瓜架下,摘了一兜嫩黃瓜。她已經(jīng)想好了,若是被小五媳婦看見,就說是拿錢買。錢讓小五媳婦隨便算,無論算多少,葵花是不會給她的。
葵花兜著一兜黃瓜出來,正好撞見丁七往門里探頭探腦??吹贸龆∑吆芟氪畟€門子,可又有點拿不定主意。丁七穿著雪白的棉府綢汗衫,領圈是一層黑垢。他的麻臉從那圈黑垢里長出來,像一盤老了的向日葵??ū静幌氪罾矶∑撸梢陆罄锒抵狞S瓜讓她有點難為情。畢竟不是光明正大得來的,葵花也擔心丁七進去搬弄是非。丁七躲開道兒,讓葵花走??ㄆ鞠铝恕?ㄔ谂谱郎下犝f了丁七的事,是小五剛才出去買煙,正碰上有人在說這段閑話。丁七說:“你剛才說誰缺德?”葵花說:“你耳朵可真尖……我說的就是你?!倍∑邠u頭說:“你剛才還沒看見我呢?!笨ㄕf:“沒看見你就不能說你缺德?你是玉皇大帝還是靈山老母?”遠處劉相拿桿鋤頭正在往這里奔,葵花小聲說:“丁七,你有麻煩了?!倍∑哒f:“我沒麻煩?!笨ㄕf:“咱倆打個賭,我說你有麻煩你就有麻煩?!痹挍]說完,劉相的鋤頭像方天畫戟一樣掄了過來,呼呼帶著風聲。丁七抱著腦袋往葵花身后躲,大聲嚷:“君子動口小人動手!”葵花卻把他往前推,你摸人家大白,你就是小人。說完,一溜煙跑了。
劉相與丁七大戰(zhàn)了三百多回合,沒分出勝負。小五聽見動靜,出來瞧熱鬧。劉相和丁七都不是有力氣的人,鋤頭扔到了一邊,兩人先是支架子,然后是就地翻滾,手腳把地刨出了坑,卻沒有力道用在彼此身上。小五覺得無趣,諷刺說:“這也叫爺們打架?”她繞過他倆,嘴里咕咕咕喊著把母雞往院子里轟。發(fā)現(xiàn)黃瓜架都快被人罷園了,小五出來跳腳罵:“該死的丁七,也不怕吃瞎食爛肚腸!”此時丁七終于被劉相壓在了身底下,連哼哼的力氣都沒有。他用白眼翻了一下小五,小五說:“瞪我干啥?劉相揍扁了他,看他還敢不敢踅摸大白!”
3
一盆棒子面粥,一碟小魚咸菜,一盤涼拌豆角。豆角里放了足夠多的蒜泥和香醋,一股酸溜溜的味道。棒子面粥是大白熬的,她只會熬粥。豆角是劉相拌的,他狠狠地多放了幾滴香油。劉相黑著臉,健春就沒敢上桌子。健春自打染了頭發(fā),一次也沒敢坐在劉相面前吃飯,他總是在劉相離開飯桌以后吃剩飯。大白坐在桌角,一眼一眼地瞟劉相。大白的皮膚雪白粉嫩,一點也不像四十出頭的人。劉相端起飯碗,大白才把臉埋進了飯碗里,嘴里鬧出挺大的動靜。劉相窩著腰背坐著,端著飯碗?yún)s沒食欲。他一向看大白吃飯不順眼,說她是餓死鬼托生的,比他和健春兩人吃得都多。大白是鄰村小莊戶人,比劉相小八歲。當年被父母嫁過來,也是當心頭肉嫁的。他們對劉相就一個要求,別欺負大白。大白的嫁妝豐厚,父母砸鍋賣鐵給劉相蓋了一座房子,就是眼下住的這一座,快要坍塌了。年輕的時候,他們經(jīng)常過來看女兒,春來一次,秋來一次。卻從不在這里吃飯。后來他們在某一年的年頭年尾相繼去世。沒人來告訴大白,大白自己也想不起去問。大白能想起找健春,卻想不起找父母。
粥晾得不涼不熱,大白眨眼就喝了三大碗。很響的飽嗝從喉嚨里冒出來,帶著一股熱氣,氤氳著朝對面撲來。劉相尤其見不得大白此時的富足相,手里的碗突然像飛鏢一樣射過來,一下扣在了大白的肩頭。大白穿了一件男人的大背心,上面點著數(shù)不清的洞。驚嚇和劇痛讓大白愣怔了一下,隨即就發(fā)出了一聲嚎。大白說:“健春,健春,你爸……他打我!”她用肥厚的手背抹了下眼睛,左看右看,屋里的健春卻沒有出來。劉相喝了句:“別哭了!”大白哆嗦了一下,住了聲。劉相說:“哪也別去,在家貓著!”他也是說給健春聽的,他知道健春在屋里看電視,隱約的喧鬧聲從門縫里擠出來,像拉長的條子一樣。從門角上摘下汗褟披在身上,劉相出了門。
熱氣消散了些,太陽老爺兒回家了。街面上黑咕隆咚,只有誰家的狗貼著墻根溜著跑,卷起尾巴不時看眼身后。喪家狗都是這樣的。狗躲得足夠遠,還是沒有逃過劉相的腳。劉相狠狠踹了三下,只一下蹬到了尾巴梢上。狗夸張地叫了幾聲,在夜色中隱身了。劉相順著大街一直往北走,他這幾天一直沒閑著,總在琢磨丁七。丁七欺辱了大白,已經(jīng)人人盡知。就這樣便宜了丁七,讓劉相咽不下這口氣。打也打了,鬧也鬧了,還是沒啥結果。丁七應該給個結果,哪怕這個結果只有花生果大呢。劉相一直都在想那個花生果,里面包著啥。不管包啥,反正不能是空的。丁七不能白占便宜。丁七住的地方稱為北旮旯,過去還有三戶人家,都嫌這里的交通不便利,搬走了。眼下一個胡同里只住著丁七一個人,他若是女的,就是押寨夫人。黑黲黲的兩扇門,連門插都沒有。傳說丁七有錢,他在城里下館子住旅店,活得像個王爺。
窗子是黑的,屋子里一點動靜也沒有。劉相以為丁七上外面野去了,剛要轉身,丁七站在堂屋的門框里,拉亮了電燈。丁七覷著眼睛朝外看,嘴里說:“是劉相啊,這么晚上門,有何貴干?”丁七識字,愛看閑書,會整歪咕詞兒。劉相有些語塞,話堵在喉嚨口,有點說不出。丁七拿了兩只板凳出來,遞給劉相一只,說:“坐,坐下說?!?/p>
劉相本不想接,但不接又不知道接下來該干什么。
兩個人坐成對面,丁七散了一根煙給劉相。丁七說:“你別欺負大白,你別讓大白吃不飽飯?!眲⑾嘁幌聺q紅了臉,說:“吃不飽飯能長那么胖?”丁七抽了一口煙,斜起眼睛說:“你總欺負大白,你對大白不好。你對大白好不好?很不好!”劉相有點給繞暈了,直愣愣地看著丁七,不明白這話怎么就該丁七說出來。丁七夾著煙卷的手在劉相的眼前晃了一下,說:“你這么看我干啥?你對大白不好的事,全村人都知道?!眲⑾嗯镜匾慌南ドw,站起來說:“知道你媽!我今天就是來告訴你,我要報警。你調戲大白,大白智障,你調戲智障的人罪加一等。你就等著吃牢飯吧!”丁七冷靜地看著劉相,說:“我沒調戲,我就是摸了一把。”劉相說:“摸一把就是調戲?!倍∑咴幟氐卣f:“你信不信,是大白讓我摸的?!眲⑾喽溉惶岣呗曇粽f:“大白讓你去死,你去死好了!”
丁七的煙夾在中指和食指中間,兩邊各戴一個黃燦燦的戒指,銅的。即便是銅的,劉相也有些艷羨。在城里收廢品的人,比他在鄉(xiāng)間撿廢品肥得多。丁七撿了一百多個墨鏡,二百多雙皮鞋。有些皮鞋還八成新呢。丁七還能撿到金銀首飾以及嘎嘎響的新票子,就夾在哪本書里,被忘性大的老太太賣掉。如果不是一張麻臉和三塊豆腐高的身材,他說不定也能說上媳婦。丁七哥兒七個,都沒能說上媳婦。老八是個妹妹,外嫁了。家里只剩下丁七一個人。八妹在外過得也不好,逢年過節(jié)都不回村里。村里人說,這一家人,都不屬于人類。
劉相說:“大白受了驚嚇,你得賠償精神損失。”
丁七說:“不可能。大白一點都沒有受驚嚇?!?/p>
劉相說:“你不賠我就報警,讓派出所的人來收拾你。”
丁七說:“至于么。”
劉相說:“你賠?!?/p>
丁七說:“我就摸了一把?!?/p>
劉相說:“你賠不賠?”
丁七抖了抖煙灰,說:“就摸了一把,你讓我咋賠?”
有只大個蚊子飛呀飛,落在了劉相的腮幫子上。劉相啪地拍了一掌,掌心紅了一大片。他有些不好意思面對丁七,丁七的話說在哏節(jié)兒上。如果大白傷了、壞了能賠。摸一把咋賠,他也有些含糊。他嘟囔說:“反正你不賠我就報警,派出所的人可不像我這么好說話。”
丁七低下了頭。他垂著手,在燈光底下,兩只黃銅戒指爍爍放光。丁七說:“我把戒指給你一個吧?!眲⑾嗾f:“我不要?!倍∑哒f:“我給你一把紫砂茶壺吧,也是拾的,但是新的。我撿的時候還有外包裝呢!”劉相頭搖得像撥浪鼓,你可別用一把破茶壺糊弄我。丁七沒好氣地問:“你到底想要啥?總不是要我吧?”劉相說:“你給錢?!倍∑咝α耍骸澳阍缯f呀!要多少?”劉相咬了咬牙:“三千?!倍∑咭幌绿似饋恚f:“摸一把就要三千,你當大白是金的?。 眲⑾嗾f:“你給不給?”丁七說:“我不是給不起你這三千塊錢,我是覺得摸這一把不值三千塊錢。劉相,你要講道理?!眲⑾嗾f:“你想給多少?”丁七謙遜地笑了笑,說:“給三十五十怕你笑話,這么著,我就給兩百?!眲⑾嚓幹樥f:“我這就去派出所告你強奸,丁七,你敬酒不吃吃罰酒!”丁七急了眼,說:“當莊住著你不能這么狠,我對大白好,你得感謝我!”
劉相說:“感謝個屁!”
丁七委了委身子,再說話有了哭腔:“劉相你有老婆,有兒子,你別跟我一般見識。我光棍一根夠可憐了,我是天底下最可憐的人?!眲⑾嗾f:“所以我得蓋房,我不能讓兒子打光棍,更不能讓兒子娶個傻老婆?!倍∑哒f:“你蓋房我不反對,可你不能在我身上打主意?!眲⑾嗬湫α艘宦暎f:“那我在誰身上打主意?”丁七說:“我不管,反正你不能打我的主意。我沒兒沒女,幾個錢就是靠山。你不能讓我連靠山都沒有!”
劉相吸溜一下鼻子,有露水滴在鼻尖,沁涼。劉相有些結巴地問:“你,你的靠山是多少?”
丁七詭秘地一笑:“我不告訴你!”
大白喜歡午后在后院洗澡,白花花的日頭底下是白花花的大白,和著千萬只蟬的鳴叫。大白往臉上身上撲水。洗干凈了自己,大白穿上了寬大的連衣裙,藍的底色,開著大朵灰白色的蘆花。健春睡眼惺忪地出來問:“媽,你要去哪?”大白指著屋檐說:“鐵雀子吵得人睡不著覺。”大白說的是實話,劉相呼嚕如雷,大白卻輾轉反側。健春站到了院子里,往屋檐上看,大的鐵雀子飛進飛出,叼著蟲或羽毛。屋檐底下不知有多少雀子窩,就聽一片嘰嘰喳喳聲。大白鴨子似的走出了院子,回頭看了一眼,兒子健春從墻角搬來了木梯,一磴一磴地站到木梯上。大白想過去扶木梯,她怕健春栽下來。走了幾步,又停住了腳。腦子里嗡嗡嗡地回旋著一股氣流,外面仿佛有更大更強的吸引。大白出了院門一直朝北走去,自言自語說:“健春栽不下來,他能耐著呢?!?/p>
大白在那個胡同徘徊,兩邊都是土坯墻,過去住的兩戶人家,一戶姓吳,一戶姓李。如今兩戶人家都搬走了,院落里長滿了蒿草,年深日久,墻帽都脫落了,草比墻還高。大白心神不寧地走了兩個來回,邊走邊朝那兩扇木門瞥。她在等丁七。丁七在她心里與別個不同,從老遠就喊她大寶貝。哦,大寶貝。那天丁七就是在院墻外那一聲喊,喚醒了大白沉睡的意識。大白把一張臉笑熟了看丁七,讓丁七起了賊心。那是帶著花香的一串音符,一點一點在大白的心頭雀躍。那種粉色的回憶會自心房來到嘴角,大白幸福得很由衷。她越來越懼怕劉相,他的吼聲經(jīng)常讓大白靈魂出竅。她也越來越想念丁七。丁七除了會叫她大寶貝,還會給她一張笑臉,還會用粗糙的戴著兩只黃銅戒指的手撫摸她。大白寬大的身形里似乎流淌著一條江河,那里浮游著許多活的生物。那些生物都是被丁七催活的。而在這之前,他們都因劉相而死亡。
大白的羞怯像少女一樣美妙,她微笑著登上臺階,推開了那兩扇木門。她預備有人突然出現(xiàn),喊她一聲大寶貝,漾起的潮水瞬間就把她打濕了。腳步重重地落在了院子里,丁七從睡夢中驚醒,仰起臉朝窗外看,他們幾乎同時對上了眼神。大白歡喜得簡直要把自己從地上拔起來,她三步并作兩步奔進屋里,丁七卻在一瞬間陰了臉,他擺著手說:“你到我家來干啥?出去出去出去。劉相在后面跟著吧?我不中美人計,你們就別用心了!”
大白不解地看著丁七,感覺中丁七不應該是這樣。
丁七認準了劉相在外面隱藏著,等著甕中捉鱉。丁七是讀書人,不會中這種低級的圈套。
丁七從屋里跳了出來,站在院墻外喊:“劉相,我看見你了,你就別躲著了!你讓大白勾引我,你不是個爺們兒!”
丁七的聲音在岑寂的午后顯得格外刺耳,樹上的蟬在一瞬間啞了音。小五家在另一條街上,牌桌剛湊齊了人手,有人聽見了丁七喧囂的聲音,大家一齊跑了出來。
丁七蹲在院墻外面抽煙。過去那里是一口老井,半個村莊的人都吃這口井里的水。自從家家有了壓水井,丁七就開始往里填埋垃圾,現(xiàn)在,垃圾幾乎與地面持平了。
丁七沖著來人吃吃地笑,說我才不上劉相的當,我摸了大白一把,他就訛我三千塊,我的錢又不是大風刮來的,哪能天天讓他訛。丁七指了指房子,說里面有老虎,我不敢進去呢。
葵花說:“大白是老虎?”
小五說:“老虎是大白?”
兩人彼此一牽手,進了院子。窗臺很矮,她倆毫不費力地爬了上去,用手擋著日光朝里看,見大白的裙邊飛了起來,圓滾滾的一片雪白。她身子側向隔斷墻躺著,正睡得香甜。
兩人簡直笑開了花,這個大白,穿了那么大花的連衣裙,躺在丁七的狗窩里,居然睡著了!
4
罕村的這條街是一線穿,從村北到村南一里地,生出無數(shù)個枝杈,這些個枝杈都連著依娜的美發(fā)店。美發(fā)店的左邊是超市,右邊是賣種子飼料的??梢滥鹊拿腊l(fā)店是坐標,即便人們去超市買東西,也會說:是依娜旁邊的那家超市。
依娜是在村里長大的,但她的父母是城里人。依娜小學中學成績都不好,叛逆得不行,自己學了美容美發(fā)的手藝。按照父母的想法,即便開美發(fā)店,也要在城里繁華的地界才行。但依娜不這樣想。自從叔叔出了車禍,嬸嬸帶著孩子改嫁,家里就剩下了奶奶一個人。依娜不來跟奶奶作伴,奶奶就太冷清了。依娜的選擇傷了父母,卻得到了全村人的認同。大家都說,瞧人家依娜,奶奶真是沒白疼。
依娜吃了飯回到了美發(fā)店,一條街都空無一人。但有一種喧囂確實存在著,像鐵雀子在開會一樣。會還不是好會,就像有重大悲情發(fā)布,天空一片急遽和張皇,它們往來穿梭,不停地交頭接耳。忽地一陣,它們都朝北飛去了。那里有大堤,有成片的白楊樹,河里有水,水里有魚。鐵雀子在水面上會打水漂,利用五分之一秒的浮力把水喝到嘴,順便調戲一下魚??山裉斓蔫F雀子跟往昔不同,它們分明不像去喝水的樣子,它們起勁扇動著翅膀,嘰嘰喳喳的叫聲甚至有些慘烈。依娜好奇,跟著鐵雀子往北走,才發(fā)現(xiàn)它們都盤旋在健春家的房子周圍,說不清到底有多少只。健春提著籃子一磴一磴地從木梯上下來,看見依娜,愣住了。
依娜問:“你上房干啥?”
健春說:“鐵雀子喊得人睡不好覺,我掏了所有的鐵雀子窩。”
健春得意地把籃子里的內容給依娜看,依娜嚇了一跳。里面的小鐵雀剛穿了衣服,柔柔軟軟的羽毛還沒有張開過。它們被突然出現(xiàn)的天光嚇壞了,齊齊張大了鑲著鵝黃金邊的嘴巴。
看了看天空,依娜一下就明白了?!敖〈?,你闖禍了?!?/p>
她一指天空,天空一片嘈雜,密布著一層雨點樣的黑灰色的鐵雀子。健春左看右看,發(fā)現(xiàn)他和依娜被鐵雀子包圍了。他們被黑色的雨點裹挾,像天空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健春看了看手中的籃子,緊張地問:“怎么辦?”
一只大鐵雀有著渾圓的身子,它俯沖著往這邊沖擊,一遍一遍地想接近籃子。依娜看出了它的企圖,試探地把一只小鐵雀放到手心里,然后盡可能遠地張開手臂。只一瞬間,小鐵雀無影無蹤了。依娜只覺得手心一空,小鐵雀被大鐵雀抱走了。
依娜驚奇地叫了聲:“健春,你也這樣做!”這回兩只手里分別放了小鐵雀,然后手臂張開到兩邊,便有大鐵雀惶急地一個俯沖,摟抱著小鐵雀升上了天空。
健春也像依娜那樣做。他甚至認出了爺爺輩的一只老鐵雀,臉上寫滿了滄桑。它笨拙地蹬在健春的指尖上,喘息。搖晃著幾乎要跌落。它抱小鐵雀時也笨手笨腳,翅膀打開得緩慢且艱難,像受了傷的飛機的羽翼。健春一直緊盯著它看,怕它失手讓小鐵雀跌落,健春做好了迎接的準備。
老鐵雀到底還是摟緊了孫子還是外孫子,搖搖晃晃地飛走了。
最后一只小鐵雀了。依娜略一遲疑,用手指抹了些口紅蹭到了它的腳腕上。嫌少,又多蹭了些。小鐵雀就像穿了高腰小紅鞋??吹贸鲆滥炔簧岬梅棚w它,可一只大鐵雀已經(jīng)等不及了。它在他們頭頂上盤旋,像是在說:“求求你,求求你。”
依娜親了一下小鐵雀,大聲招呼大鐵雀說:“行了,你抱它走吧!”
天空湛藍,鐵雀子集體在天空盤旋,叫聲明顯輕松而愉悅。它們在天空畫著巨大的圓圈,激動的心情大概跟依娜和健春一樣。此刻他們仰著頭,在依娜和健春的眼里,天空就像一只臉,點著無數(shù)的黑麻子。健春還想到了丁七的麻子臉,有些不愉快。但那些不愉快很快就被風吹散了?;@子已經(jīng)空了,里面只留下幾片柔軟的羽毛。依娜拿起羽毛朝空中揚去,羽毛居然也飛走了。
依娜拉著健春往河堤上跑。依娜說:“健春,我們也像鐵雀子一樣去飛吧!”
健春說:“我們要是真有翅膀就好了?!?/p>
依娜的臉上有一層圣潔的光。依娜說:“我們會有的,什么都會有的!”
健春的面部和發(fā)型的特寫上了櫥窗。誰從那里過,都會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櫥窗里的健春有側臉有正臉,發(fā)型和發(fā)質都在柔軟的光線里清晰可見。依娜請專業(yè)攝影師拍了健春的寫真,原本是想拍發(fā)型和發(fā)色,上了櫥窗才知道,健春有一張多漂亮的臉!他的皮膚隨大白,像雪花膏一樣。眉眼有幾分像劉相,但自己修正了缺陷和不足,穿了帶荷葉邊的白襯衣,真的就像韓國的電影明星一樣!
健春原來這樣好看,不到櫥窗里來,誰會想得到呢!
依娜就是在放飛鐵雀子的那個中午發(fā)現(xiàn)了健春的好看。大堤是一條綠色的長龍,健春麥穗黃的頭發(fā)在空中飛舞。健春的神情也有了特別的東西,仿佛一瞬間長大了,再不是那個抽抽搭搭的小孩子了。依娜心中的柔軟就是在那一刻升起來的,她總偷偷看健春,想如果他是自己的弟弟就好了,可以隨便掐他的臉,或摸一把頭發(fā)。依娜是有弟弟的,比依娜小五歲,眼下正讀初中。依娜對弟弟不是特別親,因為奶奶摸過的饅頭弟弟不吃,奶奶喝過水的杯子弟弟再不肯用。依娜看不慣弟弟這一點,但依娜的父母都看得慣。依娜很奇怪,媽媽是兒媳就不用說了,爸爸是做兒子的人,怎么也能看慣弟弟歧視奶奶呢!
當然,依娜也清楚,媽媽是兒子迷。當年頭胎是女兒,媽媽就把依娜藏到了老家,對外人就說依娜死了。從此依娜被藏得風雨不透,上小學前,連城市的面貌都沒有看清過。媽媽和爸爸來送奶粉,或者來送換季的衣服,總是吃一頓飯就走,或者根本不吃飯,從來不給依娜適應和親近他們的機會。冷丁地,在依娜讀四年級那年,媽媽興高采烈地告訴依娜,她終于有戶口了,可以去城里上學了??梢滥饶睦镌敢馊?,哭了幾天,又被父母送了回來。依娜在村里讀完了小學,媽媽早早為她申請了讀初中的學校,依娜不能再為進城哭鼻子,她覺得自己長大了。
可依娜在城里的日子不開心,家里的一切仿佛都是專門給弟弟預備的,她總覺得自己是外人。弟弟偏偏又小氣又吝嗇,好吃的東西總做記號,怕讓依娜偷吃了。家里一新一舊兩套樓房,弟弟總說他娶媳婦要住新的樓房,他才十四歲!媳婦也許還在丈母娘的肚子里!媽媽聽見這些只是笑,說弟弟人小心眼卻多,不像依娜,空長了個大個子。媽媽說起弟弟總是贊賞,說起依娜總是鄙夷。依娜初三的下半年開始逃課,因為那些課程她一點都聽不進去。她存了早點錢到美發(fā)店當學徒,媽媽知道以后,狠狠打了她一頓。媽媽說,你去死吧,我只當沒有你這個女兒!
到底沒拗過依娜,爸爸給她做了前期投資。美發(fā)店經(jīng)營快兩年了,在四鄉(xiāng)八村都有名氣。有人跑十幾里路來找她燙發(fā)染發(fā),客觀上健春也幫了她的忙,自從健春的大頭像上了櫥窗,南來北往的顧客明顯增多了。
所以健春提出來給依娜做學徒,依娜響亮地說:“來吧,我正想請你做幫工呢?!?/p>
健春每天早出晚歸,腳步輕快,嘴里總哼著歌。生活一下就有了韻致和意味,健春的心里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敞亮。有一天,沙玉中帶著董小輝來做頭發(fā),健春心里咯噔了一下,就平靜了。沙玉中有點炫耀,總試圖把手臂搭在董小輝的肩上,董小輝都躲了。董小輝看櫥窗里健春的大頭照,指點著說:“這個是劉健春?我都快不認識了。”沙玉中說:“有啥不認識的?他染頭發(fā)是撿的錢?!倍≥x說:“哪的錢那么好撿,告訴我,我也去撿。”
她甚至用手去扒拉健春,問他錢是在哪撿的。健春笑了笑,說你聽沙玉中的,他騙你呢。
沙玉中說,你明明說錢是撿來的,那天依娜也在吧?
依娜說,是么?我沒聽到。
沙玉中討了沒趣,坐沙發(fā)里吹了半天豬。
董小輝染了酒紅色的頭發(fā),發(fā)梢燙了大波浪。她人還是有點柴,胸脯像小搓板一樣。可健春手里的吹風機從發(fā)根一路捋下來,到發(fā)梢往里旋,正好捧住董小輝的鵝蛋臉??吹贸龆≥x自己都看不夠,一個勁兒地偷偷瞥鏡子。董小輝有點饒舌,說健春你啥時學的本領,怎么一眨眼就會手藝了?健春說,這不是我的本領,是依娜的本領。不是她剪、卷、燙,光靠吹風是吹不出這個效果的。
依娜說健春天生就是干美發(fā)的料,眼里的分寸,手下的功夫,都是一點就透。店里一天到晚走馬燈,兩人都沒空閑坐下說說話。這天小五到超市買煙,彎進來讓依娜修劉海。依娜少不得夸幾句,說五嬸子一點都不像年過三十的人,頭發(fā)如果挑幾縷黃,就更顯年輕了。小五對著鏡子抽煙,順帶打量著自己。說我還真不顯老,要不是牌桌上三缺一,我還真想坐下來染染。起初她沒有搭理健春,就像健春根本不存在一樣。抽透了一支煙,她像偶然想起來似的問了句,你們知道丁七出事了么?說的是你們,分明是說給健春聽的,因為很明顯,依娜與丁七沒有任何瓜葛。依娜窺破了小五的想法,所以也不問,健春更不問。自從大白睡在丁七家的炕上,村里都把這事笑話三番五次了。劉相把大白揪了回去,大白抱著門框不愿出丁七家的門。出人意料地,劉相沒有發(fā)火。劉相笑著對眾人說,攤上這么個傻子,有啥辦法呢。是沒辦法。丁七若像個人還成。六十歲的丁七,麻臉,三塊豆腐高,哪里像個人呢?沒人接小五的話茬,小五自說自話。別看丁七是老爺們,其實是個特別膽小的人。而且尤其怕動物的尸骸,看見長蟲蛻下的皮都能嚇暈。今天早晨吧,對,就是今天早晨,丁七睡醒覺了從屋里出來,發(fā)現(xiàn)院子里有許多鐵雀子,死的。都閉著嘴,蹬著腿……
依娜一下停了手里的活計:“你說是鐵雀子?”
小五說:“是鐵雀子,大的少,小的多,擺了一院子?!?/p>
健春的手抖了一下,吹風機險些從手里脫落,他趕忙又抓牢了。他看了依娜一眼,似乎是想告訴依娜,這些與我沒關系。
依娜卻沒有看她。忙著手里的活計說:“現(xiàn)在生態(tài)好了,到處都是鐵雀子?!?/p>
小五吸了一口煙,煙霧在她眼前繚繞。小五說:“可說呢。那么多鐵雀子都死在了院子里,丁七一看就暈倒了,醒來半個身子都不會動了——鐵雀子怎么單單死在他家院子里,這不是神奇么?!?/p>
依娜說:“他家也許下了老鼠藥,藥都被鐵雀子吃了。”
小五說:“他舍得?丁七寧可自己讓老鼠咬,也不會舍得買老鼠藥——他可會過呢。”
再沒有任何話好說,小五叼著煙卷走了。她穿了花布裙,走起路來裊裊婷婷,像小姑娘一樣。過去后街的人都不會玩麻將,小五自從嫁過來,就培養(yǎng)了好幾個行家里手。
依娜倒了兩杯水,遞給健春一杯。健春接過來放到桌子上,拿起笤帚掃地,地上鋪滿了頭發(fā)茬。
依娜說:“歇會兒吧,晚上一起掃?!?/p>
健春說:“在地上擺著,看著心里不舒坦?!?/p>
毛發(fā)集中起來攢一塊,健春又想起了鐵雀子,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依娜無意地說,現(xiàn)在到處都是鐵雀子,都成災了。
5
健春回家就偵查屋檐,果然一只鐵雀子都不見進出。那天他和依娜協(xié)助大鐵雀救走了小鐵雀,它們統(tǒng)統(tǒng)回了原來的窩里。起初健春并沒留意,晚上劉相說,鐵雀子在換孩子。原來它們先抱起所有的孩子回窩,然后再分辨是不是自己的。那一天的忙亂足以拍一部鐵雀子的紀錄片。它們要訪遍所有的雀子窩,才能找到自己的孩子,然后心肝寶貝地抱回家。母親在前,父親在后,嘩啦嘩啦,悲喜交集。健春沒敢告訴劉相鐵雀子的混亂是自己造成的。他先掏了雀子窩,還沒想好怎么處理,依娜來了。他跟依娜沒有熟到那個份上,依娜是受了鐵雀子的指引。依娜的到來讓健春的那顆心變得柔軟,當?shù)谝恢淮箬F雀子抱走了自己的孩子,健春覺得依娜就像上天派來的仙女一樣。
跟大白一樣,健春害怕跟劉相說話。
在健春的印象里,劉相從沒有過溫存。他像耙子一樣收拾土地,揀廢品,打零工,積攢每一分錢。他不能像村里的男人一樣進城打工,沒手藝的,也能裝成手藝人,邊干邊學。砌瓷磚,抹墻灰,鑲地板,擦玻璃,啥活都是人干的。因為大白看不了家,帶不了孩子,做不好飯。所以劉相只能又當?shù)之斈???伤麤]能跟兒子建立起良好的父子關系。自從大白生了健春,劉相就視她為無用之人,劉相娶大白的目的也只是為了讓自己能有后。健春是大白這只無用的母雞生下的卵,自打懂事就委在母親身邊,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聽劉相怒吼。他幾乎每天都在怒吼,罵大白,也罵大白的父母,甚至罵大白的外祖父母。他覺得,他的貧苦都是大白帶來的。當年岳父岳母給他蓋了層房,那房卻像耩桿插的,檁條比小孩胳膊粗不了多少。卻把一個大包袱甩給了他,讓他背一輩子,他這一輩子有多辛苦。他瘦弱的胸膛里都是怒火,那怒火怎么燃燒都燒不盡。
他一天到晚沒有好聲氣,是因為這愁苦的日子看不見天。自從跟村里要了宅基,他就像牛馬給自己栓了套,沒有哪天能松心。
局面似乎在哪里撕開了一條縫。仿佛是一夜之間,健春抽條了,骨骼硬朗了。眼神也不再惶恐和躲閃,那一腦袋黃燦燦的頭發(fā)那么熨帖和隨意,就像一片麥草,原本就生在那里。到了秋天,自然就是成熟的顏色。健春自己在變,劉相也在變。依娜把櫥窗立起來,劉相偷偷去看了眼兒子。只是驚慌地看一眼,劉相就逃了。劉相有點不敢相信那是自己的兒子,那是自己想打就打想罵就罵的兒子。櫥窗里的兒子,讓劉相有些羞愧,甚或,自慚形穢。因為健春不愛講話,學習成績又不好,劉相一直覺得他跟大白差不多,只是比大白多通了一竅而已。劉相最大的心愿,就是兒子健春將來能娶上媳婦,娶的媳婦是個正常人,為此,他必須給健春建座新房。否則,哪個正常的媳婦愿意跟傻婆婆同居一室呢?
劉相可謂處心積慮。
晚飯劉相做了烙餅炒雞蛋,這樣的飯食平時不多見。劉相的語音也有了溫柔,他對仰頭望著屋檐的兒子說:“健春,快來吃飯,再不吃就涼了?!甭曊{比平時低了許多。健春頭都仰累了,卻一只鐵雀子也沒見到。他隨劉相進屋,爺倆坐在圓桌對面,劉相撕了塊餅夾了雞蛋遞到了健春的手里,健春惶惑地接了,卻沒往嘴里送。他鼓了下勇氣,說:“丁七家的鐵雀子,是你扔進去的吧?”劉相愣了一下,狠勁咬了一口烙餅卷雞蛋,黃色的油順著嘴角流了下來。劉相說,“你聽誰說的?”健春沒答,低下了頭。劉相又惡狠狠咬了一口,兩邊的腮幫子都像氣蛤蟆一樣鼓,話從那些食物的縫隙往外鉆,都帶著些許蔥油味?!拔蚁脍s丁七走,丁七留在村里不安生?!彼麄兌级⒅掷锏娘灒豢幢舜?。健春默默吞咽著食物,父親的話讓他的心揪扯了一下,他認同了劉相的話。雖然那些鐵雀子枉送了性命,可丁七確實該嚇,揍他一頓都應該。
劉相偶然想起了丁七不經(jīng)嚇,是受了鐵雀子的啟發(fā)。家里屋檐下住了那么多的鐵雀子,早就不勝其煩。鐵雀子誰家也不去,偏住他家,鐵雀子也知道欺負弱人,他想起這點就生氣。除了生鐵雀子的氣,劉相還歸結于當年岳父母造的房子不結實,隨便都能讓鐵雀子啄出洞。那晚鐵雀子走馬燈樣的換孩子,讓劉相有了想法。這些鐵雀子在自己家免費住了那么多年,生兒養(yǎng)女,憑什么!
鐵雀子都是夜盲眼,他在萬籟俱寂以后拿著手電登上木梯掏雀子窩,手電一照,大小雀子紋絲不動。大雀子的翅膀蓋著小雀子,花椒籽樣的眼珠滿是驚恐。劉相一抓一把,一抓一把,就這樣把鐵雀子幾乎抓絕了。兩只大手一擰,鐵雀子的脖子就斷了。
他提著筐子出門,來到了北旮旯。把鐵雀子悉數(shù)扔到了丁七的院子里。丁七生來膽子就小,這一嚇說不定就不敢再住這個院子,就能早早回城了。劉相沒想把他嚇出病,更沒想把他嚇成半身不遂。
“我家的鐵雀子都走了?!苯〈赫f得有些傷感。他還是不習慣看劉相,但話是說給他聽的,口吻里含了抱怨。就好像,那些鐵雀子是一群小孩子,被劉相無緣無故送人了。
若是過去,劉相一準會跳著腳地罵。這樣的話,配你健春說么!今天他也想起高音,可馬上想到了局勢不同以往。健春不是過去任打任罵的健春了,即便是自己的兒子,他也應該客氣點了。他把高音硬生生地壓了下去。他伸長脖子打了一下嗝,快速翻動了一下盆里的烙餅,驚愕地問:“你媽呢?”
健春連忙屋里屋外查看,的確沒有大白的影子。而且,好一陣子沒有看到大白了。筷碗是健春拿的,若是往日,大白早就佛爺一樣等在飯桌前了。劉相的怒火一下子升騰了,他怒吼了一聲:“少了一個烙餅!”
健春嚇得渾身一哆嗦。
丁七的房子是鄉(xiāng)村常見的那種老式瓦屋。青灰色的磚頭砌墻,堂屋門口兩邊有一個巨大的磚垛。即便院子里是明晃晃的陽光,也只是些邊角淌進來。丁七躺在炕上萬念俱灰,他沒想到自己一下子就不能動了,左手和左腳,都像死了一樣。滿院子鐵雀子讓他有了不祥的想法,他覺得是自己的大限到了。整整一天,他都在等待死亡的降臨。他想象死亡就像頭上蒙一塊黑布,一下就沒了天光。周圍都是潮乎乎的腥氣,所有的光亮都是鬼的眼睛。結果,死神沒來,饑餓來了,渴神來了。他口干舌燥,心情郁悶,偶爾會喊一聲,來人?。∷篮笆峭絼诘?,這里是北旮旯,別說沒人來,有人來也聽不見他的喊。他的聲音像沙子曬去了所有的水分,打在窗框上嘩嘩響。他望著屋頂,陳年的煙熏不知有多少層。這鋪炕,曾經(jīng)躺著父母和他們的八個孩子,因為擁擠要一顛一倒。老八是個妹妹,總是緊緊貼著墻,恨不得掛在墻體上。早上起來,父母會發(fā)現(xiàn)老六在啃老七的腳后跟,或者老四抱著老五的屁股。他們是奇丑而拙笨的一家人,父母早早死了。兄弟也早早去轉世投胎了。如今只剩下孤苦的丁七,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語。
電燈嘩地被人拉亮了,光暈像水波一樣起了漣漪。大白的一張臉,與光暈一起彈跳了一下,就像花兒突兀地綻開了。大白的臉上滿是詭秘,像影視劇里的持寶人,有一種來自心底的豐盈和得意。她從懷里掏出一張餅展給丁七看,說你餓了吧?我就知道你該餓了???,這是啥?大白把餅展開時,像是在耍變戲法。就好像,餅是她變出來的,而不是從家里偷出來的。丁七的眼淚一下落了下來,他伸出了那只好手。大白蹭地跪爬到炕上,把餅放到了丁七的唇邊,說你吃。
丁七先咬了一口,還很熱。他艱難地咽下肚去,才說,給我口水。
丁七吃餅的時候,大白的臉上都是喜悅,都是滿足。她看著餅變成了月牙,又一點一點變小,說餅是我偷來的,不偷劉相不會給我。丁七看著大白,大白嬌嗔說,你傻看著我干啥。我知道你今天做不了飯,你這胳膊腿還能動么?大白像個笨手笨腳的醫(yī)生一樣檢查這里檢查那里,她以為丁七摔壞了,可丁七哪也沒壞,皮都沒擦破。大白放松地嘎嘎笑,說你起來,你起來試試。她從后面用力,把丁七搬了起來,用膝蓋頂著丁七的后背。丁七回頭看了她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想尿尿。
窗外嘩啦一聲響,健春把窗臺上一只皮鞋碰掉了。健春要往屋里沖,劉相用力拉了他一把,他們退出了這所宅院。
夜色黏稠得似乎要封住誰的口,遠處躥動著滾滾雷聲。雷像長了腳,忽東忽西。走出了幾十米遠,健春發(fā)現(xiàn)劉相還拉著他的手臂。他抖了一下,甩掉了劉相的手。
健春怒氣沖沖說:“你總嫌棄她!”
劉相站在黑暗中,呆呆地看著兒子的背影。他從沒想到兒子對他有態(tài)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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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白自此再沒有回家。她邁著鴨步從北旮旯穿越全村去醫(yī)療點,給丁七買藥。有好事者總問:“從依娜美發(fā)店的門前過,你不去看看健春?”大白也有點不好意思,羞怯地笑著說:“丁七離不開人?!薄岸∑唠x不開人跟你有啥關系?”大白停住腳步認真地想,仍然想不出來跟自己有啥關系?!岸∑叩贸运?,丁七出不來,藥得大白買。大白不買就沒人給丁七買藥。不買藥病就不能好?!贝蟀走@樣對人說完,還要對自己說一遍。
大白的腦子像一潭淺水洼,平靜得連一絲褶皺也沒有。這是她想到的最復雜的理由。大白說的這些,誰的心里都明鏡兒似的。但仍擋不住好奇,前一輪問過了,后一輪又想出了新的問題。大白被截在了半道上,離依娜美發(fā)店只有十幾步遠。有人大聲說:“丁七給了你多少錢,他是個摳門鬼,你可別搭錢,小心他不還你!”
這話說得故意,有輕賤,有調笑?;蛘?,還自以為是的幽默。人群發(fā)出了一陣哄笑,其實誰都知道大白手里不會有一分錢,劉相不會給她。大白認不全紙幣的內容,她不覺得百元鈔票比十元鈔票更可愛。大白從口袋里抓出一把零鈔,對圍觀的人說:“丁七給了錢,葛大夫找了錢?!彼敢獾爻娙诵π?,邁著鴨子步往前走。有人把櫥窗里的內容指給大白看,大白哈哈一笑,說:“這人可真像健春?!?/p>
“健春就在屋里呢,你不去看看兒子?”
其實不是想讓大白看兒子,是想看健春對大白的態(tài)度。大白的這種行為,算什么呢,連劉相都不聞不問,兒子總不能不聞不問吧?村里人有點不甘心。
大白低著頭說:“丁七離不開人。”
得,話又說回來了。村里人這才知道,傻子也不那么好對付,她一句話,就能讓你撞墻上。
丁七的草藥摞起來有十多包。農醫(yī)葛大夫分外不放心大白,囑咐她這樣熬,那樣熬。大白頻頻點頭,可回家就忘了。大白按照自己的想法熬藥,用一只大臉盆,添了滿滿一盆水。草藥在水上漂浮,水開就往外跑。葛大夫不放心追了來,教大白先洗藥再泡藥,水放多少合適,先大火后小火,熬成什么樣,用多少時間。葛大夫問大白,記住了么?大白茫然點頭。葛大夫嘆口氣,掀開門簾對丁七說:“你動口,讓大白動手。聽說過去大白只會熬粥,現(xiàn)在都會熬藥了。丁七,你上輩子一定積德了?!?/p>
大白不單會熬藥,還會做飯。她能把煎餅攤得像紙一樣薄。大白每做出得意的飯菜就親手喂到丁七的嘴里。丁七起初也忐忑,怕劉相找他的麻煩,幾天過后,劉相沒露面,丁七一下踏實了。
健春來過一次,要拉他媽走。大白抱著門框不肯,說我不走,丁七這里離不開人。大白反復說丁七這里離不開人,健春只得一個人走了。丁七在大白的臉上親了一口,大白像鴨子一樣笑,嘎嘎的。
他們夜里睡一鋪炕,大白那么貪睡的人,總是警醒著,因為丁七翻不了身,總要大白幫忙。大白幫忙時,丁七叫了她一聲大寶貝,大白一開心,翻大了,把丁七一下扣了過去。
大白樂不可支,說丁七太輕飄,像片樹葉一樣。
過了立秋,溽熱一點一點消散了,依娜美發(fā)店迎來了新一輪紅火。董小輝帶著幾個同事來做頭發(fā),進門說:“我看看劉健春的手藝提高了沒有?!痹捳f得親親熱熱不分里外。依娜正用小剪刀剪頭發(fā),小剪刀豎起來,給一個女孩剪長碎。咔哧咔哧咔哧,小剪刀像長了眼睛一樣,走得流暢洗練。依娜招呼她們幾個坐,隨口問:“沙玉中知道你來么?”董小輝轉過身,奇怪地說:“沙玉中是誰?”說完,瞄了健春一眼,吃吃地笑。依娜嘴角有了意味,拉過一條毛巾擦了把臉,說:“你記性差,上次染發(fā)就是沙玉中陪你來的。”董小輝佯裝恍然大悟,不屑地說:“你說他啊。他跟劉健春都是我的同學,他們誰陪都一樣?!?/p>
一個女孩在外面看櫥窗,用手上去摸了摸。董小輝嘿嘿地叫了兩聲,說你花癡啊,摸壞了你賠得起么。
健春情不自禁看了眼依娜,依娜也在看他。依娜朝董小輝努了努嘴,那意思是:你瞧瞧。
瞧什么?健春搖了搖頭。
健春給一個女孩洗頭,她是來焗營養(yǎng)。女孩的頭發(fā)里藏著一個瘊子,健春撓頭時碰到了。女孩夸張地叫:“健春你輕點!”董小輝蹭過來說:“健春該下手下手,她邪乎著呢!”
健春一直忙著手里的活計,沒有與董小輝發(fā)生關聯(lián)。董小輝的亢奮讓依娜很不舒服,依娜卷頭發(fā)時,董小輝想幫忙,依娜刻意避開了她的手。董小輝臉一紅,去了門外。
臨走時,董小輝說,健春,送送老同學吧。
健春頭也沒抬,說了兩個字:“沒空?!?/p>
董小輝幽怨地看了健春一眼。
一陣喧囂過去了,美發(fā)店里沉寂了。健春開始打掃衛(wèi)生,掃到依娜的腳下,依娜說:“董小輝不是來弄頭發(fā)的?!苯〈侯D了頓,又開始掃地。依娜說:“健春,董小輝看上你了?!毕肫鹪阪?zhèn)上受的羞辱,健春說:“她看不上我?!币滥鹊难劬粗巴?,說:“那是過去,現(xiàn)在她看上你了。”健春說:“她看上了我我也看不上她。”依娜說:“看上了誰?”健春拿了笤帚去了屋外,看見母親大白正從這里經(jīng)過,健春心里一陣悲涼,又退了回來。健春說:“我只配娶傻女人?!?/p>
依娜從后面突然抱住了他:“不許亂說話!”
劉相每天變著花樣做好吃的,像一個盡職盡心的廚子。健春是日工資,每天發(fā)多發(fā)少,健春都交得一分不剩。家里沒了大白,劉相變得眼前開闊,他很輕松。過去一頓飯要烙四張餅,現(xiàn)在有兩張就夠吃了。他小心翼翼地跟健春說話,他們彼此都客客氣氣,不像是父子,倒像是合租者。健春心底的一句話,忍了好久才說出口:“你不要我媽了是么?”劉相的嘴里大幅度地咀嚼著食物,他一直在等健春說這句話,他知道,這句話健春遲早得說。你說:“咋要?”劉相窩了下腰背,把皮球給兒子踢了回去。那意思是,不是我不要她,是她不要我們?!澳阋部匆娏?,她在丁七家里比在我們家里還開心。”劉相說得很無辜。健春的臉漲紅了,啪地摔了筷子,可她是我媽!劉相的眉骨錯動了一下,可他依然沉穩(wěn),聲色不動。劉相說:“不是我想讓她去,是她去了不想回來。你讓我怎么辦?”健春落著淚說:“你如果對她好點,她會去找丁七這樣的人?會鬧這樣大的笑話?”劉相沉默了。他無法反駁健春。這些年,他的一舉一動健春都看在眼里,他有些心虛??伤腱柟坛晒?,因為來之不易。他說:“這不是我的錯,我沒讓她去找丁七,她找丁七是因為腦子有毛病?!苯〈杭嵉卣f:“就是你的錯!你如果不去扔鐵雀子,就不會把丁七嚇出病。丁七不嚇病,我媽就不會去他家!”
這理由真是杠杠的,可劉相從沒往那方面想過。他發(fā)呆的空兒,健春站起身,踢了一腳飯桌,頭也不回地走了。
“可丁七會來我家?!眲⑾嗫粗鴥鹤拥谋秤埃幜艘痪?。
健春往東走,劉相跟著出了家門,略一躊躇,往北走。夜色漸濃,肩頭有了涼意。劉相點著一支煙,在豬圈旁蹲了片刻。豬圈早就不養(yǎng)豬了,備了些柴草防雨??裳巯?,這些柴草也沒用了,自從家里使了煤氣灶,它們就成了多余之物。多余,而且占地方,可劉相舍不得扔掉。一晃它們都備了十多年了,連同這座豬圈,都給劉相帶來過許多希望。劉相對豬圈絕望是他養(yǎng)的豬賠錢,別人家的豬三個月出欄,他無論怎樣養(yǎng),出欄都要六個月。他不舍得買成品飼料,自己勾兌。豆餅、麥麩、魚骨粉什么都沒少放,可豬就是不見長。每天喂飼料就像喂自己的腿骨一樣燒得慌。后來他就不養(yǎng)活物了,一心一意掙別的錢,給人蓋房、砌墻、收秋、種地、打井,什么都干。日子就像鬼打墻,總跟他七扯八扯。那些數(shù)字就在眼眉前,可總也夠不著。煙頭像鬼火明明滅滅,像劉相此刻的心情。他在想大白如果跟他回來怎么辦,如果跟他回來,這一趟,不就……白去了么?
7
丁七說,他想吃餃子。大白面露羞赧,她手指肥厚,總也對付不了那些精巧的物件兒。丁七神秘一笑,說今天我包,你就管吃。大白說,沒有餡啊??蛇@些難不倒丁七,不一會兒的工夫,他就備齊了三種餡,紅糖、白糖,蔥花豆豉。大白包的餃子都是仰八腳,兩人邊包邊笑。丁七的左手稍稍有點障礙,但丁七是個手巧的人,個個包得都像元寶耳朵。
幾大碗餃子上桌,兩人你吃一個我吃一個。熱氣氤氳中,你給我夾我給你夾。猜是紅糖餡還是白糖餡,嘰嘰嘎嘎,笑聲不斷。劉相在外面潛伏了足夠長的時間,看得眼角是濕的,才硬起心腸進屋。他和大白從沒這樣過,哪怕新婚燕爾,他也從沒瞅大白順眼過。那一身肥肉,都是臭肉。這是劉相常說的一句話:“瞧你那身臭肉!”這些年的煎熬傷筋動骨,沒人知道他起過多少次歹念,那些歹念如果都能實施,大白早就粉身碎骨了。
大白正收拾碗筷,看見劉相進來,比風還快地旋了出去。大白有些瘦了,她移動腳步的速度明顯快了。劉相酸溜溜地說了句,過得不錯啊。
丁七訕訕地笑,說:“多虧了大白,大白給了我第二次生命?!?/p>
不知道是不是那些草藥的作用,丁七的身體居然恢復得很快,他在大白的陪伴下,甚至到河堤上遛彎。劉相碰見過一次,自己繞道河岸回了家。劉相很懊惱,仿佛是自己沒臉見他們。劉相是有一點沒臉見丁七的感覺,就像現(xiàn)在,他心里遠沒有丁七坦然。
兩人坐在炕沿上,劉相說:“說正事吧。”
丁七遞過一支煙,劉相沒接。丁七自己點著火,做出洗耳恭聽的樣子。
劉相說:“大白不能白伺候你。”
丁七點頭:“應該的。”
劉相問:“怎么說?”
丁七說:“你怎么想?”
劉相說:“就算小工費,也該過萬了吧?”
丁七吐出一口煙,那煙熏了自己的眼,連麻坑都要被抹平了。他躲閃著那些煙沉思,說:“不多?!?/p>
劉相跟緊說:“現(xiàn)在給?!?/p>
丁七說:“你得給我立字據(jù)。”
劉相說:“狗屁?!?/p>
丁七說:“狗屁也得立字據(jù),口說無憑?!?/p>
丁七拖著腿從柜子上拿來了紙筆,看著劉相說:“你寫還是我寫?”劉相把頭歪到了一邊,不屑。丁七說:“那就我寫,你簽字?!倍∑甙鸭堜伷剑吭诠褡由?,一筆一畫地寫:“丁七支付劉相、大白的救命費……”救命費?他琢磨了好半天。不能寫誤工費,他怕劉相沒完沒了。他得用詞嚴密,不能給劉相留辮子。他很得意“救命費”這三個字,封堵了劉相所有別的念想。然后,又寫上了“貳萬元”。丁七說:“多出的一萬算我送你的,你簽字?!眲⑾嘤行┮馔獾啬闷鹱謼l看:“錢呢?”丁七說:“你簽字我給錢?!眲⑾嘤悬c不放心,非要丁七拿出錢來看。丁七說:“劉相你不懂規(guī)矩,你到底簽不簽?”劉相罵了句丁七的媽,到底還是簽了。丁七出了屋子,從另一個房間拿來了報紙包,丁七說:“我知道你一準會來找我,我早就準備好了。”
劉相撲上來要搶,丁七躲了一下。說:“丑話在頭里,我給你這么多,是最大能力了。我知道你需要錢,我是看在大白救我一命的面子上。我不是富人,你以后不能訛我。”
劉相又罵了句難聽的話,把報紙包搶到了手里,轉身就走。他們誰都沒提大白的去留問題。
插上房門,拉好窗簾,劉相哆嗦著盤腿坐在炕上,數(shù)錢。原本他想劉相頂多給一兩千,報紙包那樣厚,他懷疑丁七在使障眼法。他還想,丁七的錢也不會是好錢,零碎,臟,會缺邊少角甚至是半截鈔票。他一個喝破爛的,手里摸不到新鈔??蓤蠹埌蜷_,劉相傻眼了,嶄新的百元紙幣齊刷刷、硬邦邦,他拿起來抖,像秋風刮楊樹葉子一樣嘩啦啦的。劉相激動得眼冒藍火,把那錢一捧,錢從他的手背上無聲下滑,翩然落炕。劉相趴在那錢上,哭了。
劉相的房子正式動工了。他找了有資質的建筑隊,三天拿筒兒(整體架構完工),塑鋼的窗子到位,房子開始有模有樣。晚上,劉相拉著健春去看房子,激動地說:“將來你和媳婦就住在這兒——有了新房,就好說媳婦了?!苯〈簠s不情愿聽這話,叨咕說:“這里有啥好住的,挨著大野地?!睂γ娴娜斕凉須馍車娜思业估?,塘里的水泛著一股臭氣。劉相卻沒受影響,比劃大門開到哪里,要能進出汽車?!笆撬膫€轱轆的?!眲⑾鄰娬{說。星星在天上眨眼,觀摩劉相鼓蕩起的熱情。健春百無聊賴,用腳扒拉一塊磚頭,磚頭順著斜坡往下骨碌,健春也跟著走到了下坎。前面就是玉米地,玉米棒子都齜牙咧嘴。健春在地里解了個手,就聽劉相大聲說,大房子蓋起來,看誰以后還敢小瞧我!
劉相這話,是說給隔壁二順子聽的。二順子不等新屋干透,就搬了進來,眼下屋里就亮著燈。若是劉相的新房沒蓋好,他早出來瞧熱鬧了。
沒人小瞧了?健春心頭一震,他從沒把房子與媳婦和自尊聯(lián)系在一起。他不覺得房子有多重要。
回來的路上,劉相的腳步走得分外有氣勢。步幅大,腿腳穩(wěn),披著的夾克兜起了風,他就像要飛起來一樣。健春的心也逐漸有了溫度,他想自己學好這門手藝,將來一定也能開店。他開店不能在村里開,要到鎮(zhèn)上,或者縣城。每晚回家來住,怎么回?開汽車!媳婦和孩子都在門口等。健春回來都不空手,燒雞,烤鵝,醬驢肉,什么好吃買什么??上眿D是哪個?蒙眬的有個影像在腦海里晃,卻看不真切。不是董小輝,健春不喜歡她瘦得像個小雞子。那就是……依娜?依娜高挑的個子,白皮膚,高鼻梁,深眼窩,有一點像外國美女。健春渾身燥熱,像充滿氣的氣球,找不到突破口。他管依娜叫姐,現(xiàn)在也叫??梢滥炔惶窠?,沒人的時候總喜歡捏他一下摸他一把,健春從沒走過心思,可眼下……健春忽然覺得依娜的每一個眼神都有韻味,每一個動作都讓他魂魄飛升。
劉相像真正的大俠一樣迅速沒了蹤影,幽暗的街道上空無一人,只有風穿街而過,裹挾著幾聲狗吠。美發(fā)店有燈光映了出來,健春很奇怪,他們晚上不營業(yè),他和依娜一起下的班,有燈光是蹊蹺事。他快步走了過去,門是虛掩的。他輕輕把門推開,里面的人嚇了一跳。依娜正用剪刀剪一本書,先剪出條,再剪成段。剪刀小,剪起來很費力氣??吹贸鏊呀?jīng)剪很長時間了,地上飛揚著許多碎紙屑。看見健春進來,依娜手里的書和剪刀都丟了,喊了聲:“神仙!”
健春疑惑:“誰是神仙?”
依娜撲過來抱他,就像久別重逢一樣。依娜搖晃著說:“你就是神仙!”
看健春仍不解疑惑,依娜摟緊健春,說你多虧來了,不然我都要悶死了。
原來父母逼依娜進城相親,眼下還在奶奶家商討辦法。他們一致覺得讓依娜把美發(fā)店開在村里是個錯誤,雖然生意不錯,可會耽誤終身大事。只有奶奶向著依娜,說依娜還小。依娜的媽媽趙主任向婆婆開炮,說你像她這么大,都倆孩子了!依娜明確表示不會跟他們進城相親,說自己已經(jīng)有了意中人。依娜媽媽大驚小怪說:“你在村里能找誰?要找只能找個村里的!”
依娜說:“找村里的也沒啥不好,村里多的是小伙子?!?/p>
媽媽對爸爸說:“你快聽聽,瞧你女兒這點出息!”
這話把依娜激火了。說:“我就找個村里的,村里的咋啦?不是村里的我不要!”
依娜的爸爸官稱謝科長,此刻沉穩(wěn)地說:“別犟了,父母不會害你。兩條路,跟我們進城,或者關了這個美發(fā)店。”
依娜說:“我不關。”
爸爸說:“我關!”
依娜說:“關了我再開,你們威脅不了我!”
媽媽氣得口不擇言。說從小就不是省心的貨,早知道這么淘神,不如小時候掐死算了。
依娜說,現(xiàn)在掐死也不遲,我早就活夠了。
媽媽氣得搧了她一個嘴巴,依娜就這么跑了出來。
健春的心忽然很疼,卻不知為什么疼。依娜左邊的臉頰明顯有些腫脹,健春非常想摸摸,卻不敢。他也很想問問依娜的意中人是誰,話在喉嚨里上下蠕動,卻問不出口。兩人就那樣僵持,依娜摟著健春,像摟著一棵樹。這棵樹在依娜的懷抱里生長得緩慢而又艱難,很長時間一動不敢動,像是怕驚飛落在樹上的鳥。后來不動不行了,一種想要發(fā)芽的欲望像春天那么強烈。健春忽然往前一拱,依娜跌倒在轉椅上。
8
風把歲月的褶皺都撫平了。日子一天一天疊加,沒有什么值得常掛嘴邊。小五家的麻將桌一年四季支著,人手不夠時,她湊數(shù)。人手夠了她抽頭,也叫吃喜。罕村人都說小五聰明,做的是旱澇保收的生意。誰贏她都贏,誰輸她不輸。小五把頭發(fā)挑出幾縷明黃,臉上用了高檔護膚品,與過去明顯不一樣。她隔三岔五出來買煙,照例要到依娜美發(fā)店坐一坐,很多消息都由她中轉。
懷寶要訂婚了,你們知道懷寶的對象是誰么?小五嘴里吐著眼圈,一副神仙模樣。
依娜說不知道,健春也說不知道。
小五說:“人你們都認識,是那個叫董小輝的。”
依娜說:“她跟沙玉中好?!?/p>
小五說:“沙玉中不要她了,她又想嫁到罕村來?!?/p>
健春說:“罕村有啥好?!?/p>
依娜看了健春一眼,說:“罕村有啥不好?”
小五在牌桌上說,依娜和健春之間有問題。他倆之間有事兒,而且不是一般的事兒。
小五所說的“有事兒”還不是指兩人談戀愛,而是兩人已經(jīng)“那樣”了。
她的話沒能引起反應。大家該摸牌摸牌,該喝水喝水。小五就知道自己被輕視了。在村里人的印象中,依娜是個懂事可人的城市女孩,不會在村里談戀愛。都知道她對健春好,那是因為依娜善良。健春是誰,小她兩歲不說,還是個孩子呢。退一萬步說,她也不會找劉相的兒子,大白上門給丁七做服務,那是什么樣的人家。這個話題沒說頭,所以都懶得發(fā)言。小五不甘心,急于把自己的發(fā)現(xiàn)告訴大家,她說依娜走路的姿勢變了,你們信不信,她腿不抿了??ㄊ掷飮W啦嘩啦碼牌,說小五你就別嚼舌頭了,劉家和謝家,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土地老做夢也不會給這兩家的人配對。也有人問小五還發(fā)現(xiàn)了什么,小五說,眼神,依娜的眼神不清亮了,尤其看健春的時候,像搗了漿糊。而健春正好相反,眼神總往別處飄,不敢往依娜身上落。大家就說小五是閑的,沒事研究人家的眼神干什么,人家又沒給你研究錢。
小五好是非,把這件事告訴了大白。她在大堤上看見大白和丁七閑走,丁七拖著腿,大白邁著鴨步,兩人都非??尚?。小五從他們身邊過,調笑了一句:“你快有兒媳婦了,快準備看錢吧?!倍∑呗橹樞Γ瑹o動于衷。大白認真了,緊著問:“哪莊的媳婦?叫啥?”小五說:“這回你得包大紅包,少了拿不出手——新媳婦是依娜?!?/p>
小五話說得大膽,是因為她面對的是個傻子,不會搬弄是非。
丁七說:“你快別瞎說了,依娜不可能跟健春?!?/p>
小五說:“你說說,為啥不可能?”
丁七說:“依娜愿意他們家里也不會愿意?!?/p>
這話說得對。依娜的父親是謝科長,他們家在罕村是上等戶,依娜無論嫁給村里的誰,都是下嫁。如果嫁給健春,那就是下下嫁。
可大白聽進心里去了,眉開眼笑說:“是依娜啊,我們樂意!”
小五心說:“你們感情樂意?!钡炖锎驌舸蟀椎姆e極性,說就怕依娜的家里不樂意。
大白說:“有啥不樂意的,我們健春長得像電影明星?!?/p>
丁七聽不下去了,說:“行了行了,哪有當媽的這樣夸兒子?!?/p>
大白嘎嘎地樂,說依娜也長得好看,配我們健春!
大白揣著五百塊錢去找依娜。她覺得,依娜是健春的對象了,自己是當婆婆的人了,不能等媳婦自己找上門,被動。大白的腦神經(jīng)核翻騰著淺顯的人情世故,在大堤上與小五分了手。她對丁七說:“我這就去看依娜,不能讓人挑出理來?!倍∑弋斎恢佬∥宀粦押靡猓伤麤]有阻止大白,他想,大白難得想起做什么事,就讓她做做試試。萬一依娜把看錢收了呢?
所以他沒等大白張嘴,就把五百塊錢拿了出來。鄉(xiāng)村就是這個價碼,相看一般就是200~500塊錢。
小五喊葵花去看熱鬧。沿路無論遇見誰,都發(fā)布消息說,大白去相看兒媳婦了。很多人都看見了大白滿面春風的臉。大白邁著鴨子步,在村中心的街道上走得興致勃勃,身后尾隨著許多看熱鬧的人。善良的人在想,依娜這回要難堪了。依娜從來不讓別人難堪,這回會讓大白難堪么?
依娜和健春都在忙碌。有幾個鎮(zhèn)上的小丫頭又來燙發(fā)了。依娜問她們怎么知道這里的,她們說是聽董小輝說的,這里燙發(fā)又便宜又好。依娜朝健春擠了下眼,抿嘴笑著說:“董小輝給你做廣告呢?!苯〈耗樇t了。她知道依娜在挪揄他,她這是話里有話。大白推門進來時,幾個小丫頭都把嘴吧張大了,門口太窄,乍一出現(xiàn),大白明顯比門口寬,然后側了側身子。
健春放下了手里的活計,吃驚地說:“媽,你怎么來了?”
大白瞇瞇笑著說:“我來看看依娜?!?/p>
說著就把錢拿出來,往依娜的手里塞。大白說:“依娜和健春談對象,我也沒有啥能給的,這五百塊錢是個心意,依娜別嫌少?!?/p>
話說得非常流暢。
幾個小丫頭笑瘋了。健春趕緊把大白往外推,說沒事你快回家,誰說我和依娜談對象了?
依娜白了健春一眼,把錢接了過來。依娜說:“謝謝阿姨,我收二百就行了,另外三百算我孝敬您的。”說完,把錢塞到了大白的口袋里。
大白嘎嘎地笑得特別開懷,說我還花依娜的錢,真不好意思!
依娜和健春的事是怎么傳到城里的,當然無法考證。趙主任知道消息時,已經(jīng)傍年根了。她一刻也沒有等,背著小包先回了罕村。謝科長去山里慰問老干部,手機信號不好,電話里面總是像在刮大風。趙主任告訴他,什么也別問,回來先到罕村,一刻也別耽擱!趙主任在村頭下了車,正是做晚飯的時間,街上一個人也沒有。她先去美發(fā)店。依娜剛送走最后一個顧客,清掃完畢也正要下班。依娜有點黏糊,健春總有點放不開,依娜存心要調戲他。
依娜說:“健春,你知道我們這個樣子像什么么?”
健春問:“像什么?”
依娜說:“要是每晚不分錢,就像在開夫妻店?!?/p>
依娜乜斜著看健春,看他怎么回應。
健春其實也想說,那就不分錢了。可不分錢就是夫妻店,健春說不出口,臉漲得通紅。依娜飛快地在他臉上親了一口:“說,好了,下班吧?!?/p>
健春輕輕嘆了口氣,說你們家是不會同意的。
依娜說,我們家是我們家,我是我。我干什么家里同意過?
說完,關燈,鎖門。兩人揮手再見,依娜往南走,健春往北走。依娜很快拐彎向西了。健春走出去一段路,身后突然傳來了一聲:“你等等?!?/p>
健春停下了腳。
趙主任邁著碎步走了過來,她穿著緊口的羽絨服,整個人像狗熊一樣。如果只看身量,健春還以為是母親大白,但他知道不是,大白邁鴨步,而這人邁的是鵝步,鵝比鴨子高貴,因為鵝群里能長出天鵝。
是一張陌生的臉,又被夜色氤氳了,眉眼有些模糊。那人從容走過來,把包襻提到了肩上,就在健春預備和她說話時,她突然伸出了鐵砂掌,把手臂掄圓了打了健春一個嘴巴。
打完就走,趙主任沒說一句話。
趙主任這才拿出手機給謝科長打電話,問他到哪了,謝科長說到村口了。趙主任說,你別回家,先到依娜美發(fā)店來。
謝科長一腳油門把車開了過來,他猜到了是因為依娜的事,如果是因為老娘,趙主任不會親自出馬。趙主任是工會干部,早就成人精了。
謝科長從車里下來,趙主任委屈地哭了。她說知道丫頭不成器,可沒想到她這么丟人現(xiàn)眼,跟個傻子的兒子談戀愛,讓我們在城里都沒法做人。都怪你,給她投資這個美發(fā)店。
謝科長問是誰家。
趙主任說,是有個叫大白的吧?
謝科長有印象。他不相信地問:“依娜會看上那樣人家的孩子?”
趙主任說:“問你寶貝女兒?!?/p>
謝科長手里掄著汽車鑰匙,蹲在地上,勾著頭默想了一會,問:“到啥程度了?”
趙主任說:“都說開夫妻店了。”
謝科長發(fā)了一會兒愁,問現(xiàn)在咋辦。趙主任說:“還能咋辦。砸店,綁也要把她綁回家?!?/p>
9
一場大雪不期而至,掩埋了許多平時眼熟的風景??傆袑嵲谘诼癫涣说臇|西突兀在外,撞人的眼睛。劉相到新房子那里查看了一圈,心下有些荒涼。大雪蓋住屋瓦,屋脊變成了一條線挑在空中,平日龐大的建筑看起來就像個玩具。二順子出來倒爐灰,跟劉相打了個照面,問他啥時搬家。劉相沒好氣地說,快了。其實哪里快了呢,裝修的錢還沒著落,砌院墻的紅磚剛拉來一車。那天他讓包工頭測算了一下,若把前后院的墻都打齊,最少也要六車磚。
劉相回來沒有走主街,他不愿意從依娜美發(fā)店門前過。眼下那里已經(jīng)荒涼了。櫥窗被砸了個稀巴爛,里面的設施也沒有一樣是整齊的。窗玻璃沒了,臨時用報紙糊好了。沒了依娜,美發(fā)店就沒了靈魂,但健春依然堅持開門納客。星星點點上門的都是年關需要刮臉剃頭的老人。掙不下幾個錢,但健春每晚都要算賬,把屬于依娜的一份留出來。他越來越沉默,嘴角很少牽起來笑一笑。他對依娜有依戀,但沒有更多的思念。感覺中,依娜對他更像個親密的姐姐,雖然他們“那樣”了,但只有那一次。他不知道依娜是怎么感覺的,健春除了惶恐就是羞怯,這事情來得突然和沉重,讓他無力承受。事后他們沒有就這個問題做過任何探討,人生的第一次就這樣潦草和匆忙,就像做夢一樣。
街筒子里都是雜亂骯臟的腳印,問了兩個人,劉相才想起今天是年前的最后一個大集。村里只要有腳的,都往大集上奔,那里的年貨堆積如山。往年的今天,劉相都會去買幾斤肉,引得大白流口水。日子艱窘,劉相算計著花每一分錢。吃肉大白是主力,一頓能吃一海碗。劉相討厭她的吃相,可沒了她的吃相,劉相突然覺得買肉沒意義。健春打小就不愛吃肉,劉相信奉吃啥都變屎的原則,也對吃肉不感興趣。那問題來了,買肉沒意義,過年就沒意義。往深遠里想,就是生活沒意義,人生也沒意義。意義在哪里?在丁七那里。丁七買了一個小三輪車,讓大白馱著他,集集都去趕。沒見他們買什么東西,兩人喜氣洋洋的樣子,就像搬了金山銀山一樣。今天這樣的日子,估計早就在大集游逛了。狗日的丁七,不掙錢還花錢,他這是存了多少錢??!劉相想了一個可能的數(shù)字,卻被自己否定了,從丁七出手的的大方勁兒看,家里應該埋著聚寶盆。
也許該讓大白回家了。劉相這么想的時候正從家門前過,徑直走向了北旮旯。到底她是健春的媽。兒子這段不好受,一家三口一起過個年,對健春也是安慰。這樣平和的想法,劉相從來沒有過。他從不覺得大白是兒子的媽,他情愿兒子是一個沒媽的人,也不愿意兒子的媽是大白這樣的女人。他的嫌惡和憎恨總是與時俱長,燒灼得骨頭都是黑的。今天的柔軟有些沒有來由。劉相想,也許就是因為健春遇到了坎兒,他沒指望健春能娶依娜,就這樣跟依娜干幾年,學些手藝就好。他相信健春也是這樣想的。健春是老實孩子,不會有非分之想。可這樣的愿望也泡了湯,劉相不敢想象明天,健春守店卻一個顧客也沒有,那種難堪他怕健春受不得。
他往胡同里走,突然有了發(fā)現(xiàn)。胡同里沒有腳印,也沒有車轍,雪面像菜板一樣平展,就像荒無人煙一樣。
這有些出乎意料,他們沒去趕集?劉相自嘲,他們若去趕集,自己又去干什么?
劉相突然有點心跳。他幾乎是小跑著走完了那截胡同,胡同盡頭,兩扇木門對著那口老井,老井被垃圾填滿了,但從邊緣仍能看出是一個圓圓的井洞。兩步臺階頂著厚厚的雪,邊角齊刷刷,像刀裁的豆腐塊。劉相推開了兩扇木門,見院子里一片狼藉,大白癱坐在雪地上,懷里像是抱著一個枕頭。劉相使勁看,才發(fā)現(xiàn)衣領戳起來,擋住了丁七的臉。丁七的頭發(fā)窩在大白的胸上,與衣領的絨毛一個顏色。
大白臉上的驚恐和淚痕都被凍住了,即使劉相進來,她也目不轉睛。劉相慌忙走過來,問丁七怎么了?大白全無反應。劉相想把丁七從大白懷里剝離出來,大白卻摟得更緊了。就是那一側身,劉相發(fā)現(xiàn)丁七的嘴角有血跡,把大白的衣服都染紅了。
隨后,劉相發(fā)現(xiàn)雪地上也有紅的血。哩哩啦啦,但都成片,不像鳥兒的雞的或其它動物的。劉相說,傻子,你這樣抱著有什么用。喊人,救命!
丁七就這樣死了,誰都沒有防備。農醫(yī)葛醫(yī)生過來看了看,只說丁七添病了,卻說不準添的什么病。大白撕心裂肺地哭,一口一個我的好人哪,把人哭得想笑,笑紋還沒漾到臉上來,又落了淚。這之前,誰也想不到大白會思念一個人,父母去世她都沒奔喪。雪若有若無地下,天地都屏聲靜氣。村委的人幫忙料理了后事,丁七的妹妹回來了,拿到了有劉相簽字的那張字條。給她的人明顯不懷好意,說丁七有錢,卻給了別人。妹子聽不出弦外之音,說七哥在夢里告訴過她,就有三萬塊錢,兩萬塊錢救命,一萬塊錢零花,剛剛好。村里人都笑,說夢里告訴過你,能作數(shù)?妹子說,只要是七哥說的,都作數(shù)。妹子拿著字條來找劉相,把劉相嚇壞了,以為她是來討錢的。妹子坐在炕沿上,說了許多千恩萬謝的話,說沒想到劉家哥嫂把七哥照顧了,七哥上次就差點丟了性命,自己卻什么都不知道。多活的這一段,是白撿的。劉相不是愛流淚的人,此刻卻紅了眼圈。
大白說啥也不搬出那所宅院。她說她要在這里等丁七回來。劉相耐心地勸,卻越勸越?jīng)]耐心。一個不通氣兒的人,讓她通氣該有多么困難啊!劉相讓健春去勸,健春卻拒絕了。健春說,她待在那里比待在這里好。把劉相氣得巴掌舉了起來,卻沒有落下去。歡歡樂樂過了大年,罕村沒有因為少了丁七就少了熱鬧,家家貼春聯(lián),放鞭炮。初一一大早,給大白拜年的人絡繹不絕。不知怎么的,人們就愿意拐到大白這里坐一坐。好奇只是一方面。人們想知道大白一個人是怎么過的年,還想知道有關丁七的更多信息,他到底是怎么死的?臨死之前說了什么?說起丁七大白就很激動,那天早晨他們起得早,原本想去趕臘月的最后一個集,卻發(fā)現(xiàn)外面下雪了。丁七起身要去掃雪,大白說,你穿暖和點。丁七掀開柜子,找到了一個有毛領子的棉襖。丁七走到了院子里,突然大聲叫:“死鐵雀子!死鐵雀子!”然后,丁七就抽搐著摔倒了。
有幾個死鐵雀子?來人問。
大白開始說五個,后又說七個。鐵雀子就在雪地上兩腳朝天,灰色的腳爪張開著,眼睛就像玻璃珠一樣。這個信息迅速傳開了,有人想起了丁七第一次得病,也是因為死鐵雀子。怎么那么巧,鐵雀子專門死在丁七家的院子里!不知誰報的案,派出所的人真來了。所長姓高,騎一輛三輪挎子,把劉相嚇壞了。他慌忙找到健春,叮囑他如果有人問起鐵雀子的事打死也不能說。健春有些逆反,說:“不說這個說啥?有啥能說的?”劉相急出一腦門子汗水:“啥也不能說!萬一讓公安盯上,就是人命關天哪!”健春也嚇了一跳,胡亂點了一下頭,說你放心吧。劉相這才喘出一口氣,說這件事我就告訴了你,只要你不說,就啥事也沒有。反正鐵雀子又不會說話。
健春說:“萬一它們會說話呢?”
劉相打了一個冷戰(zhàn),說:“你別胡說!”
高所長是酒后來到罕村的,他好歹問了幾個人,包括葛醫(yī)生,得出的結論是,鐵雀子是凍死的。丁七看見死鐵雀子可能嚇了一跳,但隨后添了別的毛病。也就是說,丁七的死與死鐵雀子并無直接關系。丁七可能會嚇暈,但不會口吐鮮血。
高所長的這個說法,分明是沿襲葛醫(yī)生的說法。若是讓他來重復葛醫(yī)生的話,他來罕村有個屁用。
那上一次呢?罕村幾乎群情激昂。上一次可是夏天,鐵雀子都被擰斷了脖子。有的鐵雀子剛剛長毛,難道它們是熱死的?鐵雀子難道會自己擰斷自己的脖子?
高所長說:“不排除有這個可能,鐵雀子也會中暑。在摔下來的時候,自己把脖子弄斷了?!?/p>
話沒說完,高所長就被村里人轟走了。
健春與劉相,這一對父子各懷心事。丁七家的鐵雀子,成了他們兩人的心病。劉相覺得,這次有可能是健春,健春有動機。只是,健春從哪里弄來的鐵雀子呢?而健春覺得,肯定又是劉相使的壞。健春越來越討厭這個父親,用陰損的辦法折人家的壽,一次不行,又來二次。過去他最討厭屋檐下的鐵雀子,它們嘰嘰喳喳地整天都像在開會,如今卻被劉相取代了。從劉相擰斷鐵雀子的脖子那天起,健春就開始仇恨這個父親。這種仇恨健春平時并沒意識到,現(xiàn)在,卻覺得仇恨在發(fā)芽。
他恨劉相擰斷了鐵雀子的脖子,也恨他對母親的態(tài)度。劉相是把大白逼走的,卻在村里人面前裝無辜。他騙得了別人,騙不了健春。
如今,他又要了丁七一條性命。而這條性命,是能給大白幸福的。
等著吧,鐵雀子是會報復的。健春惡狠狠地想。
人們再看大白,眼里和嘴里都有了別一種意味。她不走,她住在丁七的房子里,說要等丁七回來。這是真的還是假的?丁七已經(jīng)過頭七了,大白的白布條還在頭上扎著,煞有介事。有人跟她說,摘了吧,再戴就不好了。那意思是,你自己晦氣??纱蟀渍f,啥好不好的,就這么回事吧。話說得有幾分禪意,是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的感覺,聽上去特別不真實。她曾經(jīng)是個傻子!她不傻了?她在裝傻?丁七出錢讓劉相蓋了房子。如果不是因為大白,丁七這個摳門鬼會把那么多錢給劉相?閻王爺伸手要,丁七都不一定給!越思越想越不簡單,大白得使多少手段,得用多少招法,才能對付丁七啊!當然,大白也許是演員,真正的導演是劉相。一環(huán)一環(huán),一節(jié)一節(jié),都能看出居心叵測和別有用心。讓鐵雀子要了丁七的命,是至陰至險的一步棋,但每步棋里,大白都是棋子。
一定是這樣!
難道大白才是聰明人,別人都是傻子?
讓人多不甘心哪!
這個說死就死的丁七,留下了多少謎團啊。
丁七的那所宅院,都被人翻檢遍了。后院的草垛底下有兩只盤子,是當年丁七的媽喂貓的,都被人當做古董拿走了。還有木頭垛下的一只黃銅尿罐,也不知去向。可那所宅院仍被津津樂道,總像有什么玄機。小五家牌桌上的幾個人,累了,或者想去廁所了,都要到這里轉轉。葵花輸了錢就跟小五硌嘣,這天兩個人急了眼。小五說葵花牌藝臭,運氣差。葵花反唇相譏,說你算(計)星星算(計)月亮,到頭卻連大白的零頭都不如。人家不單能掙大錢,還能掙一層房,你每天就掙個小雞摳屁眼兒(一只雞蛋),也好意思說別人臭!話沒說完,小五一把麻將舉起來,劈頭朝葵花砸去。
10
劉相幾乎每天都去大白那里轉一圈。問她做了什么,吃了什么,夜里害不害怕。大白總是面有憂戚,說夜里哐地一聲響,誰從外面扔進一只死貓來。劉相問死貓在哪兒,大白說扔進老井了。兩人從屋里走出來到老井旁邊,大白指給劉相看,是一只胖大黃貓,身體筆直硬邦邦的,看不出是誰家的。劉相問大致是幾點扔的,在什么位置扔的。大白看著劉相,說不清楚。劉相找那只貓落地的地方,頭朝哪邊,尾朝哪邊,大致能判斷貓從哪個方向來。因為扔貓的人肯定是掄著尾巴,不會揪著頭。知道貓從哪個方向來,就能估算出來自哪個方向??上Т蟀渍f不清楚。她不怕動物的尸體,早晨起來第一件事,就是把貓?zhí)崃喑鰜?,扔進了老井。
得埋。劉相告訴她。
大白站在不遠處,看著劉相掩埋貓的尸體。這個男人,身上散發(fā)出了一種柔和的氣息,讓她不至膽戰(zhàn)心寒,她突然有種想和他說話的愿望。她向前走了幾步,擋在了他面前。大白妨礙劉相干活了,劉相說:“你躲躲。”大白不躲,而是盯著劉相看,把劉相看得有些發(fā)毛。劉相覺得,這雙眼睛跟過去不一樣了。過去是呆滯的,混沌的。如今卻有了幾分靈動和執(zhí)拗。在這雙眼睛面前,劉相禁不住要瑟縮?!岸∑哒f他死了這座房子就歸我了,他寫了字的?!贝蟀渍f。劉相不相信。他不可能相信大白的話??捎钟悬c好奇,問她字紙在哪里。大白邁著鴨子步回屋,從炕席底下拿出一本畫報雜志,翻開,里面果然有一頁紙,是非常鄭重的贈與合同。不單有簽字,還有印章。那印章是個小方塊,星星點點的紅,就像丁七的麻子臉。
劉相拿到手里并沒仔細看,頹然垂下了那只手。他對大白說:“你住這里我不放心,回家吧。”
春天生意會好些。女孩子喜歡在春天燙頭發(fā),要跟花兒比嬌艷。健春覺得自己能行,雖然沒獨立完成過燙長發(fā),但那些步驟和手法,都爛熟于心。依娜打理頭發(fā)的時候總不忘記向健春展示,剪層,削薄,發(fā)卷如何錯落,藥水怎么涂抹。依娜說得對,健春天生就是干這一行的,手指柔軟修長,一把直發(fā)握在手里,陡然松開,頭發(fā)就有了飄逸感,就像手里有著潤發(fā)露一樣。被砸壞的東西進行了修補,大部分還能用。只是依娜一直沒有音訊。她是被強行拉走的,村里人都說,那一晚謝科長和趙主任都發(fā)了狠,他們連打帶罵,把她像粽子一樣塞進了汽車。
依娜美發(fā)店的窗子上有一塊透視玻璃,能看外面的路人。有好幾次,健春都看走了眼,以為外面經(jīng)過的人是依娜。匆忙跑了出去,卻沒有依娜的影子。
健春給大白燙了頭發(fā),滿腦袋的卷卷,讓大白看上去像頭獅子。今天燙卷了,明天又拉直了。反反復復,大白的腦袋就是試驗田,隨便讓健春折騰。不管燙卷還是拉直,大白總是很滿意,她對著鏡子打量自己,一副看不夠的樣子。
春天沒有讓生意好起來,那些顧客仿佛約好了,都不光顧健春的小店。健春一天到晚百無聊賴。劉相在裝修新房。他拿著丁七的贈與合同賣了那所宅院,鄰居買去養(yǎng)雞了。砌墻時買了耐火磚,價格高出去很多,但砌出的墻非常好看。四白落地,他讓健春和大白一起過去看看,大白去了,健春沒有去。那房子與丁七有關,健春一眼都不想瞅。
有一天早晨,健春來上班時,發(fā)現(xiàn)門上被人抹了許多大糞,臭烘烘的招來了許多蒼蠅。過往的人都躲著走路。健春沉默地開了門,清洗了門板,轉天又有白紙黑字貼在了門上,都是污言穢語。健春小心地開了門,收拾了自己的東西,鎖好房門出來了。站在街上,陽光亮得刺眼。健春往北看了一眼,又往南看了一眼。往北是老房子,往南是新房子。健春略一躊躇,往南走了。
劉相用手推車推土墊院子,南邊的玉米地有一塊土壩,都快讓他鏟平了。大白用水泡過的小米喂雞,那些小雞都剛孵出來不久,探頭探腦,對世界充滿了好奇。有鳥過來搶食,大白也撒一把給它們,便有更多的鳥呼朋喚友飛了來,嘰嘰喳喳落了一院子。
于是健春看見了一幅奇異的景象,母親大白被一群鐵雀子包圍著,身前身后都是嘰嘰喳喳的叫聲,仿佛鐵雀子都是大白的孩子。健春有些恍惚,他眼中的那些鐵雀子,都附著丁七的靈魂。
健春心底的一些情緒像雨后的莊稼在瘋長。他對母親說:“我要去大城市干活了,這就走?!?/p>
大白沒聽明白:“去哪兒?”
健春想了下,說:“去大一點的城市發(fā)展?!?/p>
大白點頭說:“好?!?/p>
健春說:“我過好了就來接你?!?/p>
這話說的虛妄,健春自己都不敢相信。他的眼睛濕了。
劉相推著車子上坡的瞬間,健春出了后門跑遠了。
依娜骨子里的那種倔強讓父母傷透了腦筋。在一冬一春的較量中,依娜把自己發(fā)揮到了極致。她被趙主任和謝科長鎖在儲藏間里,四面是墻,只勉強放進一張單人床。他們下班回來,依娜才被解放。開始,趙主任把事情想簡單了,覺得關她一個星期,依娜就能臣服。畢竟,叫健春的那個小子除了一張臉啥也沒有。他比依娜小,依娜不會為了他傷筋動骨。沒想到的是,依娜心甘情愿地接受處罰。開始,他們還怕依娜逃跑,總是在各方面防著她。后來發(fā)現(xiàn),此舉純屬多余,除了上廁所,依娜幾乎不離開儲藏間。沒收了她的手機,她就從不找,也不要。家里沒斷網(wǎng)的時候,也從沒見她打開過電腦。她每天翻那些書報雜志,也不知從中能看些啥。問她上班么?她搖頭,不上。問她想干啥,依娜說回罕村,開美發(fā)店。和那小子?依娜點點頭。依娜自己無所謂,趙主任卻哭了一場又一場,她不知拿這個女兒怎么辦。蟄伏了一個冬天,依娜愈發(fā)蒼白和瘦弱,每次站起身,都要先扶一下墻。
依娜回罕村是有正當理由的,她想跟奶奶在一起??赡棠淘诙斓哪菆龃笱┲兴ち艘货樱缃褡∵M了養(yǎng)老院。依娜去看過一次,一見到奶奶,她就附在奶奶的膝頭痛哭。奶奶被她哭得茫然,她小腦萎縮,已經(jīng)認不出這個孫女了。從養(yǎng)老院回來,依娜很多天不吃不喝。再問,還想回罕村么?想。開美發(fā)店?依娜點頭。和那小子?依娜哇地一聲哭了。她說健春是我前世的弟弟,我這輩子就只能照料他。
你這個弟弟呢?趙主任問。
這個弟弟正在讀高中,總不屑與依娜說話,嫌她水準低。依娜說,這個弟弟是前世的冤家。
趙主任跟謝科長大哭了一場,兩人彼此安慰說,算了,不管了。是瘋是傻是瘸是瞎,我們就只當沒這個丫頭吧。把依娜的包扔在桌子上,兩人去上班了。走到門口,趙主任不甘心,回頭說:你真想嫁一個傻子?
他不傻。
他媽傻。
那又怎樣。
他爸從小就是孤兒,撿破爛。
我知道。
他們家是罕村最窮的人家。
我不怕。
你在給我們丟臉!
丟不了。依娜說,都長得好好的!
趙主任足足盯了女兒五分鐘,決絕地走了。那意思是,你滾吧,我再不想看見你。依娜晃晃悠悠下樓,在陽光底下站了好一刻,打的,去了罕村。
依娜走在罕村的街道上,看到她的人都很漠然。她瘦高瘦高,頭發(fā)長得糊住了臉,臉成了一個窄窄的三角。開了美發(fā)店的門,扯下了那張字紙看了一眼,都是污言穢語,已經(jīng)被風雨模糊了字跡。依娜幾把撕碎了,扔進了垃圾箱。她逢人就問,看見健春了么?健春沒有手機,她曾經(jīng)想把自己的手機給他,健春拒絕了。健春不單拒絕了手機,還拒絕過很多東西。健春就像一個小耗子,只是在自己的窩邊探頭探腦。
就是健春身上的這種東西讓依娜心疼,依娜總想為他做點什么,讓他長成一只大耗子。
有人指給她看健春家的新房子,依娜朝那里走去。陽光有一種瑰麗的顏色,像在空中開著萬花筒。久不走動,依娜氣喘吁吁,冷汗淋漓,眼前金星亂冒。陽光的香氣灌滿了整個街筒子,讓依娜不堪重負。她走走停停,找到那所新宅院,依娜沒有看見小雞,小雞都被大白裝進了紙箱子。
她看見了大白在喂鐵雀子。
那些鐵雀子已經(jīng)吃得圓滾滾了,可它們仍然對這個地方戀戀不舍。它們一點不怕人,依娜張開一只手,便有一只鐵雀子蹦到了手心。依娜心里一動,輕輕握住鐵雀子,查看那只右腳,果然看到了唇膏的顏色,只是臟成了朱紫色。
依娜倏然落淚。她不知道,健春家屋檐下的鐵雀子曾經(jīng)遭遇大劫,逃過劫難的只有為數(shù)不多的幾只鳥。
大白沒有認出依娜是誰,依娜委實變化太大了。聽說她來找健春,大白說,健春不在家。問健春去哪了,大白想了半天才說,健春去了大一點的城市。
依娜問大一點的城市是哪兒。
大白朝村外的方向指,那邊。
責任編輯 向 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