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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xiāng)野異聞

2016-05-14 06:05於可訓
長江文藝 2016年5期
關鍵詞:鱔魚國旗爺爺

於可訓

一 追魚

村里有個殺腳魚的,名字叫細火。細火是個寡漢條,這兒的人叫孤佬,跟一個傻弟弟一起生活。傻弟弟也沒結過婚,兩兄弟相依為命,家里雖然缺個女人打理,卻不愁吃,不愁穿,比一般人家的日子過得還要安生。

細火有一手絕活,就是殺腳魚。這兒的人把鱉叫腳魚,把抓腳魚的活計叫殺腳魚。大約是抓腳魚的人大多不用網,也不用鉤,而是用叉,一叉下去,直透魚背,豈不是殺。細火抓腳魚所用的家伙就是一把大鋼叉,只是這叉有點特別,人家的叉是五齒,他的叉是七齒,人家的叉長七寸,他的叉長九寸,七齒張開,一字并排,入土九寸,深及泥芯,任多寬的湖灘,多深的爛泥,只要細火的鋼叉像篦子一樣地來回篦過幾遍,偎得再深、藏得再巧的腳魚,也別想逃脫。細火因此得了一個外號,叫“絕戶”。

這“絕戶”二字雖然惡毒,但放在細火身上,倒也切合實際。一者自然是說他殺腳魚的技藝高超,所到之處,魚戶皆絕,一者又顯然是暗指他斷了香火,后繼無人。有這么一個“絕戶”在身邊,村里人就免不了要編出許多故事。說是細火曾經差點就有個老婆,那是在他二十歲上的時候,家里給他說了一門親。新婚之夜,新郎新娘行禮已畢,正簇擁著要進洞房,有人在他耳邊嘀咕了幾句,說是今天早起下湖,看見了一個大腳魚的腳跡,朝西北方向的許家岔去了。那腳魚沒有十斤也有八斤,來人不無夸張地說,他追了一天沒追上,這才回來告訴他,想不到正撞上他的大喜日子,可惜,可惜,實在是可惜。

這事兒要放在旁人身上,就嘻哈一笑過去了,或者要說來人不識相,沒見我正忙著嗎,你小子存心想沖了我的喜事怎么的。可放在細火身上,就不一樣了,他一聽這事,就像著了魔似的,立馬扯下胸前的繡球,頭上的宮花,丟下新娘,扒開眾人,跑進柴房,抓起他的七齒鋼叉,就發(fā)瘋似的跟著那人跑了。新娘等了一夜,到天亮還沒見新郎回來,就被娘家人用一輛獨輪車接回去了。

這件事村里人后來傳說的是,細火和那人當即就順著那只腳魚的腳跡追到了許家岔,又從許家岔追到了桂家墩,從桂家墩追到了吳家灣,從吳家灣追到了張家圩,從張家圩追到了胡家港,從胡家港追到了丁家汊,從丁家汊追到了孔家橋,最后在孔家橋一戶人家的菜園里找到了這只腳魚,拿回來一稱,果然有七八斤,細火從此名聲大振。

追到了腳魚,丟掉了老婆,細火并不后悔,逢人便說,這婆娘沒福氣,本想殺個大腳魚給她打副手飾,她沒這個福分,就怪不得我了。從此不談婚娶之事,把心思都用在了殺腳魚上面,早起扛起鋼叉下湖,傍晚回來,鋼叉上就挑著兩只鼓鼓囊囊的大麻袋。興子起來了,有時候夜半時分還在湖灘上晃悠,天亮了回家蒙頭大睡。他這一折騰不打緊,這一帶的腳魚可就遭了大難,村里人說,湖灘上有細火的腳跡,就沒有腳魚的腳跡,老天爺讓細火絕了戶,細火讓腳魚絕了戶。這“絕戶”的名字就這樣叫開了。

細火殺腳魚,卻不吃腳魚,他說這東西黑乎乎的一坨,又蠢又笨,像泡牛屎,看著就讓人惡心,他是吃不下去的。他殺腳魚就是為了賣,換幾個小錢讓他和傻弟活命??善@地界的人也不興吃腳魚,所以細火雖然殺了那么多腳魚,卻一直未見賣出多少,更不要說發(fā)財不發(fā)財的事了,細火和他傻弟的生活也因此未見有多大改善。

細火的腳魚生意不旺,除了沒有多少買主,還有一層原因,就是細火的傻弟喜歡給腳魚放生。細火殺的腳魚多了,家中無處存放,就在院子里挖了一個大水池,囤在里面圈養(yǎng)起來。興許是水池挖得太淺,也興許是腳魚善爬,每到夜半,常常有許多腳魚從池子里爬將出來,鉆到院子的各個角落,有的又順著院子的雜物爬上窗臺,水平高的便從窗臺爬進室內,鉆進室內的各個角落,甚至藏入屎尿桶內。鄉(xiāng)下沒有公共廁所,但凡起夜,無論屙屎屙尿,都屙在床頭的一只糞桶內。有一次,細火的傻弟起夜,坐在糞桶上屙屎,正屙得起勁,突然覺得自己的屁股被什么東西咬住了,當即大叫一聲,疼得站了起來。等到細火掌燈一看,才知是被一只腳魚咬住了。細火知道,被腳魚咬了,只有等到天上打雷才會松口,這夜半更深的,皓月當空,想必雷公也睡熟了,哪還管得了人間之事,只好用一把剪刀鉸斷了腳魚的脖子,方才把傻弟的屁股從腳魚口里解救出來。傻弟從此就對腳魚生了畏懼之心,常常有事無事地要拿著一把大糞勺子,從池子里撈腳魚出來,撈出來的腳魚就順手甩到院外,有那貪便宜的于是打發(fā)孩子見天到細火家周圍撿腳魚,細火的腳魚也就日見其少。等到他有一日發(fā)現傻弟這敗家的舉動,卻又奈何他不得。爹娘臨終前托付他的事就是照顧好傻弟,不準打也不準罵,可這事,放在他這個傻兄弟身上,不打不罵,又如何阻止得了,細火只好聽之任之,由他去了,就算是賣了這些腳魚,給傻弟添置了衣服鞋襪。再說,他放的還能有我抓回來的多嗎,想想也覺得這事兒沒必要大驚小怪,說兩句也就行了。

可讓細火萬萬沒想到的是,傻弟的這個舉動不是說兩句就能解決得了的,在他警告了幾次之后,不但沒有收斂,相反卻變本加厲。忽一日,有人看見傻弟也像細火一樣挑著兩只麻袋出門,就問,傻弟,去哪?說,下湖。下湖干啥?說,回家。問的人知道他又發(fā)生了邏輯問題,笑一笑就讓他走了。到了湖邊,打開麻袋,一古腦兒把里面的腳魚都倒進湖里,腳魚得了自由,扭動著蠢笨的身軀,很快就消失在藍色的湖水之中,傻弟望著四散的腳魚,嘿嘿地笑了。這時候,有一個一直在看著他放生的人走到他身邊,問他,小兄弟,你在干啥?說,回家。那人說,對,回歸自然就是回家,又夸獎了一句說,看不出來,你還有很強的生態(tài)意識哩。傻弟又笑,說,回家,說著就彎腰收拾麻袋,用扁擔扛了轉身回家。這人這才恍然大悟,自己也像傻弟一樣嘿嘿地笑了。

細火發(fā)現傻弟這個大規(guī)模的放生舉動,依舊謹遵父母遺囑,不打不罵,只是收了一應可供放生之用的工具,又在池上加了木蓋,自此無事,只是細火的腳魚生意依舊沒有紅火起來。

又一日,一個衣著光鮮的中年男子找到細火,說是要跟他定購一批腳魚,條件是一只起碼要五斤以上,裙邊要厚,他要用這些腳魚的裙邊熬制一種裙膠,醫(yī)用,大補,吃了可以補陰壯陽,延年益壽。來人開出了一個讓細火想都不敢想的好價錢,細火扳著指頭一算,就是只賣出一只,他和傻弟也好幾年吃穿不愁。

這人走后,細火的心上卻壓了一塊石頭。他知道這人說的不是一般的腳魚,而是此地特有的一種旱腳魚,這種腳魚不長在湖水里,卻長在湖岸上,在湖岸邊的土坎里打洞穴居,靠吃岸邊的草根為生,因為不食螺蚌魚蝦,漁民便以為它餐風飲露,吸天地靈氣,日月精華,久而久之,竟視為異物。細火知道,一般的旱腳魚大的也不過二三斤重,要找五斤以上的談何容易,心想,這不是成心為難我嗎,這個錢不賺也罷。

話雖這么說,可細火終究放不下那個價錢。既存了這份心,每日里下湖殺腳魚時也就格外留意。功夫不負有心人,終于有一天讓他發(fā)現了一只旱腳魚爬行的腳跡,這腳跡印在沙地上,凸凹分明,清晰可見。兩行腳跡之間,還拖出了一條差不多與身體等寬的淺槽。見這淺槽,細火心中暗喜,根據他的經驗,這注定是只抱蛋的母腳魚,這會兒正想找一個地方產卵??烧f來也怪,偌大的湖岸,高坡低坎,哪兒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地方,偏偏要舍近求遠,朝那高地上爬。又轉念一想,這莫非就是傳說中的腳魚朝山,要是那樣,想逮住這只腳魚可就難了。老人說朝山的腳魚有時候會爬行百十里,直到遇見一座大山為止,至于為什么要這樣折磨自己,誰也說不清楚,有人說是為了朝拜山神,保幼仔平安,有人說是越爬得遠,幼仔出殼越快??傊且返竭@只腳魚,得帶足干糧,作長途跋涉的準備。

細火從家里出發(fā)的時候,是夜半時分,日間他記住了腳魚往高地爬行的路線,不用細看,就知道它爬行的方向。到天色大明,已來到一片樹林,樹林里雜草蓬亂,灌木叢生,須得撥開荊棘亂草,仔細查找,方才得見腳魚爬過的痕跡;出了樹林,又見一座裸露的山丘,雖然光禿禿的山石間容易辨認腳跡,卻讓細火汗?jié)窳藥讓右律?下了土山,就是一片稻田,平疇千里,一望無邊,細火就像一條小魚,游弋其間,順著田間小道,跨過溝溝坎坎,終于走到了岸邊。出了這片稻浪翻滾的大海,又上了一條人來車往的公路,翻過公路,就見一方水塘,繞過水塘,又是一條羊腸小道,順著羊腸小道過去,走到盡頭,竟是一座小廟。細火認得,這就是遠近有名的八卦山山神廟,到了,到了,追了一天一夜,終于追到了。聽老人說,朝山的腳魚,爬到這兒,就不再往前爬了。細火抬頭一看,山神廟后,果然是一座大山,原來傳說中的腳魚朝山,朝的就是這座八卦山。細火心中一喜,頓覺身疲腳軟,就想著要坐下來吃點干糧,抽幾口黃煙,歇歇氣再收拾這要命的冤家。

山神廟前有一片沙地,此刻,那只身軀碩大的旱腳魚正鉆頭不顧屁股地把半個身子埋在一堆沙礫之中,翹起的短尾下,濕潤的后竅在輕輕蠕動,一只腳魚蛋正要奪竅而出,整個沙堆都在搖動。細火低頭看得真切,心想,下吧,下吧,把肚子里的蛋都下干凈了吧,就當你拉空了屎尿,我少賺幾個就是。反正我也追到你了,你也朝過山了,咱倆誰也不用跑了。

正自言自語地說著,細火突然聽見山神廟后有腳步聲傳來,等他抬起頭來,只見一條大漢站在自己面前,沖他笑瞇瞇地說,老哥,好運氣呀,見者有份,讓兄弟也沾點兒光。細火一聽,頓時急火上頂,情急之中,不由分說,便舉起手中的鋼叉朝腳魚的頸脖處一叉下去,把那只正在下蛋的母腳魚穩(wěn)穩(wěn)地釘在地上。那大漢一見,吃了一驚,俄頃又嘻嘻一笑說,老哥,下手太狠了,殺下蛋的母鱉,要遭報應的,說完,又哈哈大笑,轉瞬就消失不見。

待細火驚魂甫定,突然發(fā)覺天地間有些異樣,抬頭一看,只見天上陰云四合,有隱隱雷聲從遠處傳來,山間的冷風也颼颼颼地從四面八方卷地而起。他知道,一場醞釀了半日的風暴就要來了,適才只顧得了腳魚,卻忘了這半日的悶躁。正思謀著找個躲處,卻見一束強光在天地間拉開了一道豁口,緊接著是一聲炸雷劈頭蓋腦地砸將下來,插在腳魚頸上的那柄鋼叉就像被人平地拔起,嗖的一聲從細火的頭頂劃過,殺到近旁的一棵樹上。細火緊緊地抱住這棵大樹,剛剛穩(wěn)住腳根,又是一道閃電,一聲炸雷,噼啪呼啦,呼啦噼啪,細火抱住的那棵大樹頓時被劈成兩半,一團火光沖天而起……

數日后,縣報登了一篇特稿,是省城來的一位環(huán)保人士寫的,內容是呼吁保護本縣一種特有的魚類品種——旱腳魚。文章還提到了他在湖區(qū)考察時與一位智障人士的對話,說連這位智力尚未完全開發(fā)的老弟都有一種天然的生態(tài)意識,況我等自稱全智全能的正常人乎。

二 國旗

國旗出生在1949年10月1日。出生那會兒,他父母還不知道數千里外的天安門城樓上,正在升起一面五星紅旗,后來找小學的老師給他起名字,老師掐指一算,才發(fā)覺他出生的日子好生了得,就把這國旗二字送給了他。

國旗小時候頸上長滿了癘子,像一個個小老鼠爬在脖子上,后來送去開刀,就留下了一圈疤痕,看上去像戴著項鏈。戴項鏈的國旗不喜歡上學,就喜歡捉鱔魚。他捉鱔魚也是受他爹影響,那時節(jié)正鬧初級社,各家各戶的田地還沒有全部歸公,國旗家土改時分得的那幾畝水田,主要還由自家打理。這幾畝水田地勢較高,雖然過水還算方便,但卻蓄不住水,常常莫名其妙地流失得干干凈凈,這讓國旗的爹十分苦惱。到了稻子灌漿的時節(jié),就整日里扛著一把鐵鍬,沿著田埂到處堵漏洞。堵到后來他才發(fā)現,原來這打洞放水的活物,竟是生性溫和的鱔魚,于是就放下鐵鍬,改捉鱔魚。起先,國旗幫他爹打下手,提個魚簍,跟在他爹身后,他爹捉到哪,他就跟到哪。后來,見他爹捉得一板一眼,有滋有味,也想試試。他爹也樂于把這點手藝傳授給兒子,兒子學會了捉鱔魚,田里的水就保得住,飯桌上還多了一道菜,該是多好的事。偏偏這國旗學別的東西湯水不進,學捉鱔魚卻無師自通,說是他爹教他,其實他早已心領神會,在他爹的指導下沒捉過幾條,就說出了一大堆心得體會,讓他爹不得不刮目相看,沒多久便將這主捉的位置禪讓給兒子,自己改做了跟班侍衛(wèi)。后來辦高級社,自家的田地徹底歸公了,捉鱔魚的事就再也不用自己操心了。這本來是件省力省心的好事,沒想到他爹卻當上了高級社長,除了原屬自家的田地,還管著更多的田地,捉鱔魚的業(yè)務無形中也就跟著擴大了百十倍。因為事關社里的收成,把這事交給別人委實放心不下,還是交給自己的兒子可靠。反正這小子也不是塊讀書的料,家里有他姐讀書也就夠了,既然遲早要回來捋牛尾巴當社員,不如就讓他兼著這活兒,好歹為家里掙幾個工分,也省得他放學回家到處亂野,國旗于是就做了這兼職的保水員。

這事兒雖說是兼職的,國旗卻做得比正式的社員還要盡心盡力。放學回家,一有空閑,就背上魚簍到田畈去巡查。高級社田多地廣,無數條田埂阡陌縱橫,密如蛛網,像座棋盤,又像迷宮。國旗一條條地走過去,又走過來,看過了田埂的左邊,又看右邊,有時還要深入到稻田腹地,追根尋源,找出鱔魚進出的洞口所在。到了暑假,除了一日三餐,幾乎都不落屋。他娘說這孩子得了魔癥,他爹卻說,像個社員的樣子,從小就要把集體的事放在心上。

說話間到了1958年,這年國旗九歲,上小學二年級。有一天,村里來了一幫人,住在他家后面的倉庫里面,男男女女一大群,滾地鋪,吃食堂,嘻嘻哈哈,有說有笑,國旗很喜歡跟他們在一起。這時候,國旗的爹已經當了公社二大隊的大隊長,管著湖區(qū)幾個村的事。這幫人找他爹要個向導,說是要下湖去考察,隊上的男人都上了各種會戰(zhàn)工地,他爹就把這差事派給了他。他本來就不喜歡上學,這些時學校天天在煉鋼鐵,搞勞動,不正經上課,他也樂于接受這份新差事。

這差事其實極簡單,比捉鱔魚輕松,也比捉鱔魚好玩。他只要帶著這幫人在湖灘上到處轉悠就行。他也不知道這幫人到底要干什么,一時問問湖里出產哪些魚,一時問問湖里長了些什么草,哪一種魚愛吃哪一種草,各種魚的習性,在什么時候產卵,最大的有多重,哪個季節(jié)哪種魚最多,村里人用什么工具用什么方法捕撈,還問他喜歡吃哪些魚,他娘怎么弄給他吃,等等,等等。反正與湖里的出產有關的東西,他們都問了個遍。雖然這些問題他平時從沒想過,但就像一日三餐吃喝拉撒,不用想他也答得出來。這幫人就像逗他玩兒一樣,東問一句,西問一句,張三問一句,李四問一句,他都對答如流,一點兒也不緊張。有個人對他捉鱔魚的事還特別感興趣,問得也特別仔細。既然問到了他的專長,他也就眉飛色舞,不厭其煩地給這人講了個夠。這幫人于是就夸他真聰明,真能干,還說他是小小的魚類學家,捉鱔魚的高手。這些話他聽了自然高興,從此干脆與這幫人滾在一起,日里夜里都不回家。后來這幫人走了,他心里好久都空落落的,不是個滋味。他爹說,人家是來搞教育革命的,哪能總住在這里不走。從此他就盼著哪一天這幫人再來搞一次教育革命。

說來也巧,過了不久,這幫人當中,真的有一個又回來了。還是找的他爹,但這回不是要他派向導,而是要帶國旗去省城,說是讓他去現身說法,參加教育革命大辯論。這人跟他爹說的話,他一句都聽不懂,也不想聽,但讓他去省城,他卻是求之不得,連做夢也沒有想到,當下就要跟那人出發(fā)。他娘不放心,要讓他姐做個伴,他姐那年念初二,正好放假在家,就跟他們一起走了。

一路上的新奇按下不表,單說那天的辯論會場。一個大屋子里坐滿了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帶他們去的人讓他姐弟倆坐在臺上,他雖然沒見過這世面,但左顧右盼的,并不心慌。他見過隊里開社員大會,烏泱泱的一大片,納鞋的抽煙的,說笑的打鬧的,亂七八糟,像趕廟會,誰講話也聽不見。這兒的人都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著,講話一個一個地來,沒輪到的就伸長脖子、張大嘴巴聽別人講。帶他們去的那個人嗓門最大,話講得最多,還時不時要回過頭來問,小同志,你說是不是這樣。他只顧看新奇,來不及回答,他姐就代他說,是。有時候,他聽他姐說完是以后,還多說了幾句,這人就特別高興,還帶頭鼓掌,弄得他姐紅著臉,低下頭,很不好意思。有一次,臺下有個年輕姑娘問,小同志,你捉鱔魚碰到過蛇嗎,你怎么知道哪是蛇洞,哪是鱔魚洞呢?這回不用他姐代答,他就脫口而出說,這還不曉得,蛇洞口是糙的,鱔魚洞口是滑的。那姑娘緊追不舍說,為什么呀?他說,這還不曉得,蛇身上有鱗,把洞口刮糙了,鱔魚身上有涎,洞口不就滑了。說著還要站起來比劃,說他第一次錯把蛇洞當成了鱔魚洞,被蛇咬住的樣子,弄得臺下笑成一片。

國旗姐弟倆的這次省城之行,后來上了省報、縣報,他倆的名聲越傳越大,事跡越傳越神。說是他們用鐵的事實,打破了權威的結論,破除了對書本的迷信,證明了實踐出真知,教育要革命。還說他們?yōu)榫幾槐窘凶鳌端a志》的書做出了貢獻,是參與這項工作的小專家。最后弄得老師也不敢教了,學校也不敢留了,就打報告到縣教育局、省教育廳,想讓他們躍進到更高級的學校。不久,上面果然批示了意見,同意當年暑期,由所在學校破格保送到更高級的學校深造。剛好這時候,縣里辦了個水產技校,省里辦了個水產學院,姐弟倆這年暑假就分別被這兩所學校破格錄取,一個從小學躍進到技校,一個從初中躍進到大學。

拿到這兩份錄取通知書,國旗的爹娘沒高興一頓飯的工夫就犯了愁。再怎么窮也得為兒女辦一套上學的行裝,這一個到縣上,一個到省城,不是說回家就能回家的,總要有一床被褥,兩套衣服,幾雙鞋襪,還有洗臉毛巾牙膏牙刷什么的,加上一口木箱,再少也得幾百塊錢??蛇@幾百塊錢到哪兒去找,隊上的錢不敢動,親戚朋友一樣窮,賣田沒田賣,賣房沒人要,兩口子合計到天亮一夜沒睡覺。

第二天早上起來,國旗見爹娘愁眉不展,知道是為他姐弟倆上學的事犯愁,就說,這有何難,不就是幾百塊錢的事嗎?捉鱔魚賣去,我就不相信捉一個暑假的鱔魚賣不到幾百塊錢。國旗的爹一聽,覺得有理,心想,這小子人小鬼大,心眼不少,口氣不小,就讓他試試,好歹也是個歷練。就說,好,從明天起,你捉鱔魚不記工分,捉了讓你姐幫你去賣,不夠爹再幫你湊湊。

從這天起,國旗就背著個魚簍,像游魂一樣滿田畈轉悠。為避免重復,他用柳樹枝制作了一些路標,已走過一遍的田埂,都插上標記。六月的田野,驕陽似火,剛翻過的早稻田,耙得平平整整,被犁耙攪得暈頭暈腦的鱔魚喘息方定,就忙著鉆洞棲身,平整的泥毯上很快就出現了許多圓圓的小孔,國旗要的就是這孔中的活物。國旗當保水員的時候,主要捉的是在田埂上打洞的鱔魚,并不經常深入稻田,這會兒的鱔魚大多在稻田中間,每捉一條,都要拖泥帶水,跑上跑下。剛割過不久的稻茬子埋在泥水下面,還沒有腐爛,硬戧戧的,像錐子一樣刺人。沒幾天,國旗的雙腿就被戳得稀爛,血淋淋的傷口插入被驕陽曬得滾燙的泥水,鉆心地疼。國旗忍著疼痛,睜大眼睛四處搜索,不放過田間的任何蛛絲馬跡,眼睛看久了,被泥水的反光蒙上了一層陰翳,腦袋也像吹足了的氣球一樣發(fā)脹。終于有一天,他感到天旋地轉,眼前一黑,就栽倒在一處田坎下面。等到家里人找到他,緊掐他的人中,又灌了幾口涼水,才蘇醒過來。望著滿田滿畈的綠色標記,國旗的爹娘不禁悲從中來,國旗的姐想到年幼的弟弟為了上學,吃這般辛苦,遭這般活罪,干脆放聲大哭起來。

捉了一個暑假的鱔魚,國旗曬成了一團黑炭,人也瘦了一圈,跟畫上的非洲人差不多。他姐把賣鱔魚的錢一清點,足有三百多元,夠他們姐弟倆上學的路費和置辦行裝了,國旗的爹娘既感欣慰,又覺心疼,看看暑假將盡,開學在即,一家人就忙著做上學的準備。

臨行那天,隊上男女老少都到村口相送,公社和大隊也來了一些干部,又敲鑼鼓,又放鞭炮,還給他姐弟倆一人胸前戴了一朵大紅花,這該是多大的事呀,百年不遇,千載難逢。有人說是國旗家的祖墳埋得好,有人說是國旗的名字起得好,也有人說,這都是講迷信的老話,還是今天大躍進的時代好。只有國旗的爹心里知道,說到底,是自己從小教兒子捉鱔魚捉得好。昨天晚上,一家人在燈底下說了一夜的話,國旗的爹始終不信,兩個孩子就這樣歪打正著鬼使神差地到縣城省城上了學,直到這會兒,他心里還在犯嘀咕,難道天上真能掉餡餅,世上真有這么好的事兒。

國旗的爹讓國旗先送他姐到省城,回頭再到技校去報到。姐弟倆一路上又坐車又坐船,還住了一晚上旅店,這些國旗先前跟那個帶他到省城的人都經歷過,所以并不特別新鮮,他姐卻好像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看什么都新奇,看什么都激動。一路上,她跟國旗談大學,談理想,談畢業(yè)后的打算,自己談得模模糊糊,也把國旗搞得一頭霧水。國旗想,這都不要緊,只要姐姐高興就行,他從小就佩服這個比他整整大六歲的姐姐,姐姐說什么他信什么,姐姐走到哪他跟到哪,村里人都說他是他姐的跟屁蟲?,F在,他又跟他姐去上學,雖然一個在縣城,一個在省城,一個是技校,一個是大學,但此刻只要有他姐在就行。兩個鄉(xiāng)村少年就這樣懷著滿心的夢想,千里迢迢地來到了省城。

省城的碼頭很高,從船上下來要走很長的跳板,上了岸又要爬很多的臺階,姐姐挑著行李,他提著包袱,都氣喘吁吁。終于到了碼頭的出口,就聽見人聲嘈雜,大呼小叫,亂哄哄地鬧成一鍋粥。通知書上說,學校有人到碼頭來接,只要看見一條寫著江湖水產學院的橫幅,就可以跟他們走。姐弟倆找了半天,也沒找見橫幅,就找碼頭上的人打聽,那人指著墻上貼的一則告示說,怕是撤銷了吧,你們自己看看。等他們擠進人群,見那告示上果然寫著,接上級通知,對本省新建大學作如下調整,決定撤銷的學校名單如下,如下中間就赫然寫著江湖水產學院。姐弟倆把這幾行字一個一個地釘進自己的眼睛里,來不及看下面的內容,就一屁股坐到地上。

回到家里,國旗的爹娘并沒有什么不高興。國旗學校的老師來說,這是上面搞的小調整,這一年的教育放衛(wèi)星,上得太猛,學校辦多了,就像人吃多了一樣,消化不了,恐怕國旗也要做好思想準備,我在縣里開會,聽說水產技校也要撤消。老師說得很婉轉,國旗的爹卻聽出了話音。老師走后,就對國旗說,我說吧,天上是不會掉餡餅的,你小子就是個捉鱔魚的命。我看,你還是把隊里的保水員兼上得啦,國旗于是又老老實實地干起了他的老本行。

我最后一次見到國旗是在三十多年以后,那時節(jié),他已經是遠近有名的養(yǎng)殖專業(yè)戶。這天,他把我?guī)У剿镊X魚養(yǎng)殖場,指著星羅棋布的養(yǎng)殖池說,還是我爹說得好,我就是個捉鱔魚的命。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在阡陌縱橫的養(yǎng)殖池邊沿上,插滿了許多柳樹的枝條。這枝條又讓我想起那個捉鱔魚的少年,我仿佛又看見了我身旁的國旗,背著魚簍,赤著雙腳,在一片插滿綠色標記的田埂上奔跑。

三 鞠保

我在小說里寫過鞠保,名字是真的,故事是我編的。其實,鞠保家還有很多不用編的故事,寫出來也像小說。

鞠保是個牽豬的,牽豬的意思不是像牽牛牽馬那樣牽著豬走,而是給公豬和母豬牽線搭撟,讓他們交配,繁殖后代。說白了,也就是他養(yǎng)一只公豬,給別人的母豬配種。這種公豬在這兒叫狼豬,也就是種豬。

鞠保家養(yǎng)狼豬已有三代的歷史。他爺爺原來在江西樟樹的一個豬行里做伙計,看見成千上萬的豬仔從江北賣到江南,而后又轉賣到廣東、廣西、福建沿海一帶,雖然沒見賣豬的發(fā)多大的財,但一窩豬賣下來,少說也有個百兒八十的,心想,莊稼人要有這一窩豬,一家人一年的吃穿用度就不用愁了。于是就留心打聽了一下,結果發(fā)現,這簡直就是為他家準備的一個生財之道。他的家在湖區(qū),不缺米糧,又有螺蚌魚蝦,雞米菱藕,蒿芭蘆根,各色水草,都是豬的絕好飼料,養(yǎng)一只母豬,正常情況,一年要產兩窩豬仔,賣了這兩窩豬仔,該是多大一筆財喜,還用得著我在這兒起早貪黑累死累活地做伙計。當下就用辭工結算的工錢買了一只草豬仔(小母豬),連夜趕回湖北老家,開始做起了衣食豐足的發(fā)家夢。

鞠保的太奶奶那時還在,見兒子侍候這只小母豬,比侍候自己還要周到,一日三餐,變著法兒給她配飼料,葷素搭配,干稀適度,時不時還要給她洗個澡,清理清理身上的泥水污垢,只差晚上沒有抱著她睡覺。這只小母豬因此被鞠保的爺爺拾掇得油光水亮的,人見人愛。 鞠保的太奶奶因此鬧了點小心眼,逢人便說,我哪是他娘,那小畜牲才是他娘。聽的人當時只當是句氣話,后來鞠保的爺爺養(yǎng)母豬養(yǎng)出名氣了,他娘把母豬叫豬娘也叫習慣了,提到她家母豬,就說我家豬娘,豬娘,豬娘,就這樣在當地叫開了。

鞠保的爺爺因為養(yǎng)豬娘發(fā)了一點小財,日子過得富足,就有許多人紛起仿效,不到三年工夫,沿湖的村落就像發(fā)雞瘟一樣,也都跟著養(yǎng)起了豬娘。這豬娘的養(yǎng)法不同于外鄉(xiāng),也是鞠保的爺爺創(chuàng)下的模式,除了剛畜的幼仔,一般不需要專門的飼料,蘊藏豐富的湖灘,就是它們的放場。清早起來,各家各戶的老人小孩把大豬小豬趕到湖灘,讓它們自由覓食,傍晚時分,再把它們召喚回來。通往湖灘的大路小路上,一早一晚就擠滿了這黑色的精靈,奔涌著,呼吼著,像一道道黑色的水流。有好事的文人把這番景象連同湖灘上放牧的牛羊,一起編進了本縣十景,起了個文縐縐的名字,叫平湖牧野,養(yǎng)豬娘的在得了實惠的同時,又上了縣志,就別提有多美氣了。

得了實惠的村民想表示一點心意,也想保佑自己日后得到更多的實惠,就鼓搗著修了一座豬娘廟。這豬娘廟里供的神明,不是天上派的,也不是憑空想的,而是鞠保的爺爺這個實實在在的大活人。他們從后山請來了一位專塑城隍土地的師傅,比著鞠保的爺爺的真身,塑造了一座跟真人一樣大小的雕像,供在豬娘廟的正中,又在他爺爺的雕像前面雕塑了一只豬娘和一群小豬。外地人進了這座豬娘廟,不明就里,乍一看,還以為是進了哪家的豬圈,直到看清了迎面坐著的鞠保的爺爺的塑像,才知道上面還供著一位從來也沒有見過的尊神。

接受生供固然是一種殊榮,但明明是一個大活人,卻被人拓了模子,放在廟里供著,死不死活不活的,總有些不自在。鞠保的爺爺從此很少出門,窩在家里一門心思琢磨養(yǎng)豬娘的事,久而久之,竟有些恍恍惚惚,神神叨叨。村里人都說這是神靈附體,玉皇大帝來招,鞠保的爺爺就要列入仙班了。從此,鞠保的爺爺名聲越來越大,事情越傳越多,越來越神,引得遠遠近近養(yǎng)豬娘的農戶都來朝拜,豬娘廟的香火也就更加旺盛了。

忽一日,有在樟樹豬行共過事的一位熟人路過本縣,聽說了鞠保的爺爺的故事,特意登門拜訪。因為彼此都心知肚明,也就不提鄉(xiāng)民傳說的那些神神鬼鬼的事了,寒暄過后,來人就單刀直入地發(fā)問,你如今既有如此名聲,何不也開個豬行,坐地收豬,轉地發(fā)賣,既可以賺錢發(fā)財,又方便了鄉(xiāng)親四鄰,該是一件多好的事,那人說鞠保的爺爺如有此意,他愿與合作,共襄此舉。鞠保的爺爺一聽,頓時如醍醐灌頂,大夢初醒,當即便與那人討論了開豬行的進行辦法和具體細節(jié),不到一月,萬事俱備,豬行即擇日開張。那年正逢江南大熟,谷米豐足,上門來收豬的販子如過江之鯽,不用轉地發(fā)賣,在家門口就賺個盆滿缽滿。那人和鞠保的爺爺經營豬仔生意都是輕車熟路,加上鞠保的爺爺和豬娘廟的名聲影響,當年就攢下了一筆不大不小的資產。后來兩人各立門戶,不到幾年工夫,鞠保的爺爺就成了本縣屈指可數的富戶。

這說的都是同治光緒年間的事,到了宣統(tǒng)年間,民變四起,國事蜩螗,加上江南江北,水旱災害不斷,兵連禍結,民不聊生,哪有余錢余糧畜養(yǎng)牲豬,鞠保的爺爺豬行的生意也就漸漸淡了下來,到最后無論買的賣的,都不上門,偌大個豬行只剩下自家畜養(yǎng)的幾頭豬娘在裝點門面。放在別人身上,懂得盛極而衰、曲終人散之理,見好就收,這門生意也就到此罷手,偏偏鞠保的爺爺像他娘說的那樣,天生是個犟種,到這份兒上還不死心,還在到處求門問道,想讓他的豬行起死回生。

終于有一日,他在豬娘廟遇見了一位高人,這人原本是來尋訪他的,卻不期在豬娘廟相遇。來人指著豬娘廟的雕塑,問,這是何意,是視你為豬娘之父,還是視你為豬娘之夫?鞠保的爺爺聽不懂他這話的含意,倉促間也沒有繞過父夫的彎子,就用他在生意場上學到的一點半文不白的話說,鄉(xiāng)民所為,鄉(xiāng)民所為。那人卻一點敷衍的意思也沒有,依舊一本正經地說,就是沒有天災兵禍,你的豬行也維持不久。他聽了一怔,隨口用那人的話反問道,這是何意?那人說,你但知人要傳宗接代,有什么種出什么苗,有什么葫蘆結什么瓢,就不知豬也要傳種接代,豬的種不好,出的苗、結的瓢也不會好,再多也擋不住豬種一代一代退化,最后成了老鼠,就徹底沒人要了。現今沿海一帶養(yǎng)的都是洋種雜交豬,江北的土豬沒人要,賣不出去,所以江南的販子也不來收了,你的生意做不下去的原因,天災兵禍只是其一,豬種不好才是最主要的。這人最后的意思,是勸他改弦易轍,由養(yǎng)豬娘改養(yǎng)種豬,由做豬仔生意,改做育種生意,并說他可以無償給他提供種豬,條件是雜交母豬的選擇和交配育種一應事情,都要接受他的指導。

這人的這番話,鞠保的爺爺并沒有完全聽懂,但卻隱隱感到,這是老天爺指給他的一條生路,更何況人家答應免費提供種豬,就當是招了一個不要陪嫁的上門女婿,雖然是個洋玩意兒,但生出來的兒女總還傳著本鄉(xiāng)本土的血脈。這樣無本萬利的事,又有何不好。只是要接受他的指導這一層,鞠保的爺爺心中略有滯礙,但轉念一想,就是招個上門女婿,也得找個媒人相相,看看新媳婦長個什么樣子,挑肥揀瘦也屬正常,至于接受指導什么的,無非就是場面上的一個說法,想操心就讓你操心去吧,我落得個輕松快活,難不成公豬母豬干那勾當你也要指導不成。當下就答應了那人的要求,把一個即將廢棄的豬行,改成了一個種豬場,不久,那人果然送來了一只骨架高大的種豬,鞠保的爺爺也就一門心思地養(yǎng)起種豬來了。

這一晃就過了兩個年頭,這兩年間,那人每逢種豬交配時節(jié),都要到鞠保的爺爺的豬場住上一陣子,做完了媒婆,又做接生婆,張羅完了媳婦生孩子,又張羅著給孫子選媳婦,總之是一茬接一茬地忙得個不亦樂乎,真的連公豬母豬干那勾當都管上了。鞠保的爺爺除了伺候這些畜牲的一日三餐,吃喝拉撒,就只能在他忙活的時候打個下手,跑跑腿,打打雜,到這會兒,他才明白了那人當初說的那個指導二字的意思。直到有一天,那人說他要帶走一頭豬到省城化驗檢查,看新育品種的成色如何,從此杳無音信,因為來無影去無蹤,鞠保的爺爺也無從打聽,只好由他去了。好在這兩年間,鞠保的爺爺雖說沒有把那人的看家本領全部學到手,也有個八九不離十,此后也就放開膽子獨自干起來了,等到他年邁力衰,要把這個豬場傳給鞠保的父親,他已經能夠手把手地傳道授業(yè),是一個信心十足的育種專家了。

這個種豬場傳到鞠保的父親手上沒幾年,發(fā)生了一件怪事。一日,鞠保的父親在豬場接待了一位來訪的道士,這位道長自稱是受人之托,來跟他商量一件事。這事說怪也怪,說不怪也不怪,說是此去東南方向,湖那邊有一個狄家莊,莊上有一個富戶,這個富戶說起來鞠保的父親也略有耳聞,人稱敵(狄)半縣的便是。他家不光有良田百畝,在沿江碼頭還開著十數家店鋪。只是這狄家三代單傳,狄老先生如今年過半百,膝下雖有一子,先后也娶過三四房媳婦,卻沒有留下一個子嗣。這讓狄老先生很是憂心,到處尋醫(yī)問藥,求神拜佛,都不見效果,后來聽說道長精通陰陽之術,能知過去未來,福禍壽夭,就用重金請他出山。道長在狄老先生的房前屋后里里外外看過一遍,忽然失聲大叫,說,哎呀不好,距先生華宅西北方向,有一團穢氣,盤據多年,盡吸周邊陽精,以求自壯,故此處人畜,多患失精之癥,貴公子無嗣,即遭此物吸精所致。狄老先生驚問,可有破解之法?道長便說,待我掐指算來,看這股穢氣從何而起?算的結果便是鞠家莊上鞠保家的種豬場。道長的破解之法,是讓狄老先生出資盤下這個種豬場,讓他的公子經營,而且要他的公子親自住進種豬場,日觀陰陽交合,夜收天地元氣,將此物所吸陽精,凝于自家體內,只有這樣,才可消彼方穢氣,狄家子嗣才有指望。道長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為今之計,只能讓先生破財公子受累了。狄老先生一聽,頓時喜出望外,當即便把這購買種豬場的事托付給道長,說事成之后,另有重謝。

道長開出的條件倒十分優(yōu)厚,狄老先生雖然出重資買下了種豬場,但這種豬場仍歸鞠保的父親打理。狄公子住進豬場后,也只是遵道長囑咐,于種豬交配之時,在一旁守候,靜觀默察,精騖神游,并不插手具體事務。至于夜收天地元氣,無論狄公子如何按照道長傳授的一套功法操練,仍然不得要領。好在狄公子受過新式教育,并不太在乎傳宗接代之類的事,也不太相信道長的說法,所以不管有沒有效果,他都處之泰然。倒是鞠保的爺爺結交的那個人在鞠保家留下的一些書籍資料,引起了他的濃厚興趣,漫漫長夜,燈下翻閱,才知此人當年正留學英倫,學的是種豬的繁殖培育之學,因為撰寫博士論文想得點一手材料,就回到本鄉(xiāng)本土做雜交育種試驗。他所用的洋豬父本,正是產于英國巴克夏郡的巴克夏豬,只是這種豬不是由英國直接引進,而是由德國僑民帶入中國飼養(yǎng)的品種。那位洋學生最后的結論怎樣,他自然不得而知,但他當年建議鞠保的爺爺開辦種豬場的事,卻給了他很大的啟發(fā),心想,我何不也在沿江的商號附設一個育種站,一來是個賺錢的生意,二來也好借此機會把這位洋學生培育的新品種,在長江一帶推廣。倘若沿江一帶都流行這個新品種,我正好乘機開一個豬行,這豈不是一個財生財利轉利的好事,就回家與狄老先生商量,事情到了這份兒上,狄老先生也只得硬著頭皮答應下來,當下就請了鞠保的父親做個技師,選了狄家在九江的一處商號附開了一個育種站。

這家育種站開了三年,就變成了育種公司。狄公子飲水思源,把這家公司命名為娘廟種豬育種公司,鞠保的父親也由技師升為襄理。又三年,九江就解放了,此前,狄老先生已變賣了家鄉(xiāng)田產,把資金悉數投入公司經營,趁著改天換地之際,擴大了數倍的規(guī)模。到了新政府搞公私合營的時候,娘廟種豬育種公司幾乎壟斷了長江中游一線的種豬生產,而且真像狄公子當初設想的那樣,在育種的同時,又開起了豬行,自產自銷,成龍配套,狄公子很快就成了遠近聞名的大老板。

俗話說,人怕出名豬怕壯,狄公子后來的命運,就與這個大老板的大字有關。起先,作為資方代表,在自家的公司豬行中,還算有權有利,公家的人對他也還算客氣。但是到了后來的各種運動當中,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文革”中則被斗得死去活來,農業(yè)部的紅衛(wèi)兵不知從哪兒弄來一份材料,說是世紀初年,國外有人以中國的娘廟豬為第二代種源,育出了新的豬種,還上了英國的種豬品種登記協會名單,據說這娘廟豬就產在豬娘廟地界。造反派里外一查,很快就落實到鞠保的爺爺和那位神秘人物身上,據說這位留學英倫的神秘人物就是本縣大地主王馬五之子王奇功??蛇@兩個事主一個死了,一個遠在國外,無論死活都夠不著,這筆賬自然就算到了狄公子和鞠保父親頭上,于是在原有的罪行之外,又給他們加戴了個里通外國的帽子,把他們發(fā)落到各自老家的農村改造。那時節(jié),狄老先生早已過世,老屋經過“土改”,也蕩然無存,能夠收留他的,只有鞠保一家,鞠保的父親也就趁著下放回鄉(xiāng)之際,把這個無依無靠的老人帶回了自己的老家。好在這時候鞠保已是十幾歲的少年,雖然因患有小兒麻痹癥,腿腳不很方便,但協助父母照顧這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尚能勝任,狄公子因而在去世前幾年,并沒有吃多大的苦。“文革”過后不久,狄公子就去世了,遺囑將公家歸還的家產和補發(fā)的利息,悉數留給鞠保,鞠保的父親看過了狄公子的人生,擔心日后鞠保也像狄公子那樣,為錢財所害,就轉手將狄公子的捐贈悉數交還公家,只要了一只種豬給鞠保喂養(yǎng),一來是為鞠保尋個謀生之道,二來也給自己留點念想。不久,鞠保的父母也棄他而去,就這樣,鞠保從十幾歲上就獨自養(yǎng)起狼豬來了。

我在小說里編的那些故事,都發(fā)生在鞠保養(yǎng)狼豬之后,都是假的,但有一件真事,應該寫進小說的,當時卻怎么也編不進去,我現在補寫在這里,算是給鞠保一個交代。說是有一天,公社和大隊的干部陪著一個穿西裝的人來到鞠保的豬棚,來人一見鞠保,就拉著他的手說,哎呀,這就是鞠老先生的后人呀,幸會,幸會,又圍著那頭狼豬轉了半天,說,果然是娘廟豬的真?zhèn)?。說完,就從隨身攜帶的手提箱里拿出一塊牌匾,說,我遵先父之命,要將這塊金匾送給你的祖父,可惜他和令尊都已作古,現在就只有請你代收了。鞠保一看,在這塊一尺見方的金匾上,端端正正地刻著五個大字:娘廟豬之父。眾人當時就攛掇鞠保把匾掛上,鞠保說,等我到我爺爺的墳上敬了香再掛。待一干人等走后,鞠保把匾上的字又看了一遍,心下就犯了嘀咕,自己對自己說,這放的哪家洋屁,我爺爺成了狼豬的父親,我爹和我都成啥啦。

責任編輯 吳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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