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舅舅大人在上

2016-05-14 09:04:20李金波
西湖 2016年4期
關(guān)鍵詞:劉蕓二妹博愛

李金波

怎么說也不應該。我舅非官非黨,不應該成為緋聞的主角??伤痪p聞所擊中。最開始是有人在坎鎮(zhèn)新聞網(wǎng)的論壇上轉(zhuǎn)發(fā)了一篇博客文章,題目是:坎鎮(zhèn)中醫(yī),善解人衣。文章不長,內(nèi)容卻挺色。說是夏天一個傍晚,我舅坐堂的鎮(zhèn)醫(yī)院博愛診所來了一位戴眼鏡的中年女士,讓名醫(yī)朱大慶瞧病。我舅只簡單問了幾句,就把她領(lǐng)到后屋,讓到床上,解開女人衣服,然后開始對她望聞問切。我舅那雙以開方子見長的手,像蛇一樣,在女士起伏的峰谷間蠕動逡巡,最后在水草葳蕤的□□□□□□□。切得女人□□□□。

文章結(jié)尾處的那幾個方塊□用得頗見匠心??赡苁菫榱死@過安檢,順利上傳;也可能是故弄玄虛,刺激人往邪了想。反正十分耐人尋味。

這篇文章的點擊量火箭一樣往上躥時,我舅正和杞芝堂打官司,是時下挺流行的知識產(chǎn)權(quán)官司,已進入庭外取證階段,結(jié)果尚不明朗。經(jīng)過訟事的人都知道,每每這個時候,各種流言和小道消息就會像沸水中的泡泡一樣,咕嘟咕嘟地往外冒。當事人大多會被燙一下,有的還會大面積灼傷。這就是輿論的力量。

本來,作為朱大慶的家人,我看到這篇不著四六的東西應該義憤填膺才對,起碼應該對著屏幕問候一兩聲文章作者的老母;可是不瞞你說,我看后的第一反應,卻是閉著眼睛過電影,把我舅診病的細節(jié)在腦中過了一遍,還一個勁給那些方塊填字。繼而又用排除法進行邏輯推理,去猜文中那個女人是誰。在坎鎮(zhèn),與我舅經(jīng)常接觸的女人中,能稱得上女士并戴眼鏡的,只有一人:“無知少女”劉蕓。

鎖定了劉蕓,我越發(fā)覺得這事不靠譜。劉蕓我熟,那是國家干部,連鮮艷一點的紗巾都不戴,怎么會讓人來解衣。即使我舅想利用職業(yè)之便吃人家豆腐,劉蕓也不會配合,更不會一個勁兒地□□□□。

文章后面是一大堆跟帖,大多是吠影吠聲。一類態(tài)度很曖昧:不摸索就不是初級階段,從懸絲診脈到善解人衣,坎鎮(zhèn)中醫(yī)得到了跨越式的發(fā)展。還有一類則旗幟鮮明:呼吁司法介入,查查他一共解了多少人衣。剩下的純屬瞎起哄:看好自己的門,管好自己的人,為了增加解衣成本,回家給老婆多穿幾件衣服。當時,我以中立者的口吻跟了一帖:不會吧,那個中醫(yī)三十多歲才找上媳婦,還是外地的,這方面很木訥,哪有能耐去解人衣。沒想到,一首歌的工夫就有跟帖對我進行嘲諷和解釋:就不允許人家與時俱進?就不允許人家把失去的青春補回來?貓狗再溫馴也有發(fā)情期,野百合也會有春天。

顯然,在這些亂七八糟的跟帖中出現(xiàn)不同聲音,只會刺激更多的帖子來譴責和嘲罵朱大慶,把無中生有的緋聞當既成事實的新聞來傳播。只好打住。我知道那些對我舅肆意編排的人,大多是不明真相。要想平息滿屏的喧囂,絕不能感情用事和他們打嘴仗,上策只能是不為親者諱,把我舅和女人的故事如實講出來,不粉飾,不加工,沾泥帶水地講出來。是非曲直,一目了然。

你要是有心情,我就從頭說。

我舅的中醫(yī)生涯是二十多歲才從杞芝堂開始。那年,杞芝堂的掌柜洪伯招徒,從眾多有志懸壺濟世的后生中選中了我舅和鎮(zhèn)醫(yī)院的胡楊。

中醫(yī)一般是世傳,父一輩子一輩。半路出家的,多半是從周易八卦那邊過渡來,要么是有氣功吐納的底子。我舅不同,朱大慶到杞芝堂之前是鎮(zhèn)小學的代課老師,教五年級的語文。語文老師和中醫(yī)大夫并沒有職業(yè)上的聯(lián)系,所以當他要投筆從醫(yī),到杞芝堂跨業(yè)發(fā)展時,老師和學生都感到突然。他要走那天,校長特意把他叫到辦公室,想用行政命令來最后挽留。校長破天荒地讓我舅坐在寬大寫字臺的對面,平時校長找老師談話,老師都是站著,即使中層干部也是站著聽,聽完就走。老師是直立動物,在三尺講臺站慣了,坐下來往往變形,我舅坐那兒就顯得不夠自然,屁股上長了癤子一樣,不住地調(diào)整坐姿。校長拿出一盒中華煙,示意我舅別客氣,忽然又醒悟似地說,對了,你不抽煙,好呀,為人師表,從細節(jié)做起。我舅說,以前不抽,前段剛學會,還有點成癮了。校長抽出一支,點著,自顧吸起。又把中華煙往我舅面前象征性地推了一下。我舅當然不會去拿,除非為他親自點著,否則就是嗟來之食,有傷自尊。在知識分子成堆的學校,校長說話卻一貫不那么知識,從不著意包裝,總是赤裸裸地直接點題。校長說,中醫(yī)都是童子功,你都奔三的人了,一肚子之乎者也,過那邊能有什么大作為?隔行如隔山,中醫(yī)和教師中間這座山可不低,不是珠穆朗瑪也是喀什拉昆侖,你能攀到海拔多少?我看呀,你離開學校是教育界的一大損失,你到杞芝堂那是醫(yī)學界的一大損失。人生的十字路口充滿了假象,桃李,還是杏林,這是個問題。

也許是就要告別校園,我舅與校長說話的底氣比往常足了許多,不再像以前那樣虛與委蛇,說自己只是代課老師,再怎么干也到不了校長或教導主任的位置,讀書人生不能為良相、就應該為良醫(yī)。人挪活,過到那邊,或許能更好地實現(xiàn)自身價值。校長心想,教書育人就沒價值?你二十一世紀才想起去嘗百草還能成為李時珍?但話到嘴邊又被吞進的一口煙壓了回去,覺得沒必要與我舅就職業(yè)與成就展開理論,便直接提醒朱大慶,覆水難收,出去容易,想再殺回來就難,學校不是敵后區(qū),你朱大慶也當不了還鄉(xiāng)團。我舅去意已決,心想,不遠的將來中醫(yī)朱大慶一定比你這個校長風光。他緊抿雙唇,莊重地點點頭。那副神情很容易讓人想起荊軻易水別燕丹。臨走,我舅把那盒中華煙推回校長面前。校長忍著沒露出訕笑,心里卻在罵,這個德行,宏觀形勢都看不明白,還能看微觀的病?

回到家,外公也罵他,說別人都腦袋削成尖往公辦學校鉆,你怎么逆潮流而動?我舅說人生關(guān)鍵時候只有一兩步,一定要把握好,男怕選錯行女怕嫁錯郎,選擇一個自己熱愛的職業(yè)對一生的發(fā)展都至關(guān)重要。我念過私塾的外公頭一次庭訓動了粗口,說,別跟我扯淡,知子莫如父,你一撅尾巴拉幾個糞蛋我還不知道?什么熱愛中醫(yī),是看上了人家杞芝堂的女人。

外公說的杞芝堂的女人叫洪梅,洪伯的獨生女,長得很玲瓏很緊湊,臉跟拳頭那么大,腰身跟楊柳那么柔。中醫(yī)家的女兒又懂得保養(yǎng),春夏益母草,秋冬大紅棗,調(diào)理得膚如凝脂,唇似朱砂,一看就知維生素ABCDE啥都不缺。這副小橋流水的模樣,對一肚子唐詩宋詞的我舅產(chǎn)生了磁場,再正常不過。

我舅并不否認,那又怎樣,愛人和愛事業(yè)并不矛盾。別說我過那邊是學手藝,就是去扛長工也沒什么可怕。想當年,唐伯虎為了秋香竟自降身價,賣身為奴,我一介代課老師又有何放不下。男人,就該對自己狠一點。

我舅發(fā)力雖然夠狠,但他過到杞芝堂后,并沒有像他預想的那樣,和洪梅樹上的鳥兒成雙對。原因并不復雜,和他一起到杞芝堂的還有一個胡楊,一馬二鞍,有了競爭。

胡楊是中醫(yī)學校畢業(yè)后分到鎮(zhèn)醫(yī)院的中專生,鎮(zhèn)醫(yī)院沒中醫(yī)科,便安排他在藥房抓藥。平時總愛往杞芝堂跑,經(jīng)常給杞芝堂介紹患者,讓一些可治可不治的病人到杞芝堂針灸。和杞芝堂的關(guān)系因為有經(jīng)濟基礎(chǔ),發(fā)展起來很順利,一來二去和洪梅弄出了感情。他到杞芝堂時,和洪梅的關(guān)系已是五月的西瓜,八成熟,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顯然是走在了我舅前頭。

說實話,關(guān)于我舅的事,我最不愿講的就是杞芝堂這段,為我舅感到窩囊,光經(jīng)歷風雨而不見彩虹。再者也俗,怎么講也是三角關(guān)系。說這樣低級的幾何問題容易讓人懷疑我的境界。所以,對這段就簡明扼要地說,像壓縮餅干那樣省去一切水分。

洪梅和胡楊的關(guān)系,就差在人前親嘴了,長眼睛就能看出其中端倪。有人還推波助瀾,公開夸他們是天生一對。換任何人都會有點壓力,可我舅似乎沒有一點危機感,整天仍然是屁顛顛地往杞芝堂跑,好像別人夸的是他和洪梅。外公不忍心看著兒子輸在起跑線上,便提醒我舅,打麻將要能看出聽,買股票要能看出勢,好中醫(yī)要從眼睛開始,要能看清誰領(lǐng)跑誰殿后。我舅抿嘴一笑,領(lǐng)跑未必先撞線,君不見墻角積薪,后來居上乎?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外公雖然對朱大慶這份自信充滿疑惑,但還是被兒子的臨事有靜氣所感染。想想也是,別的事講原則講秩序,獨獨感情這東西不講道理,沒有先來后到,一年的緣分可能被一天的邂逅所顛覆,這事屢見不鮮。外公不好再給我舅潑冷水,只能提醒他,追女人也要有計劃和步驟,要有后續(xù)手段,打出一套漂亮的組合拳。

杞芝堂在坎鎮(zhèn)聞名主要是緣于洪家針。洪伯岐黃一生,潛心研究兩樣,一針一藥。關(guān)于針,鎮(zhèn)志上有記載,說是曾把眼斜嘴歪給扎正了,把說話哇嗚哇嗚的半語子給扎得唱卡拉OK了,把不毛之地的禿頭扎得郁郁蔥蔥了。關(guān)于藥,卻沒有這么大的名聲,很少有人知道洪伯還對藥石有深入研究。洪伯研究了一輩子偏方,專治婦人不孕,頗有心得,只是沒實踐過,屬于束之高閣的理論成果。我舅入杞芝堂近一年時,洪伯想把兩手絕活分別傳給我舅和胡楊。一人傳針,一人傳藥。洪伯讓朱大慶和胡楊根據(jù)自身特點和興趣,回家仔細想想,是學針還是學藥,一個星期后答復。我舅回來征求家人意見,我們不假思索地說,針,當然學針。至于那治生產(chǎn)的藥,我們沒聽說過,不過是一系列偏方而已,照方抓藥,沒什么技術(shù)含量。而且,當時的情況是,咱們國家什么資源都緊缺,只有人過剩,人口增長比國民生產(chǎn)總值還快。當時需要的是如何封住女人的口子,是節(jié)流而不是開源。假使洪伯那套理論真的靈驗無比,也是屠龍之技,大而無用。所以我舅應該學針,繼承洪家針法,把弘揚洪家偏方的任務交給在藥房待過的胡楊。我舅也有意學針,說你看胡楊那雙手,像熊掌似的,怎么可能懸腕運針。再者針、藥的分配,也是誰是師兄的劃分,是杞芝堂第一接班人的擬定,十分牽動朱胡兩家人的心。

其實,結(jié)果沒什么懸念,憑我忠實于生活的敘述態(tài)度和你對我舅的初步了解,應該意識到,最后傳承洪家針的是胡楊,弘揚洪家藥石理論的是朱大慶。我舅回家告訴我們結(jié)果時,我覺得十分不解,憑什么讓胡楊那雙握大錘的手去拈針呀。外公倒顯得很平靜,似乎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他問我舅,洪梅找過你了?我舅默默點點頭。洪梅說我舅古文功底厚,學藥方有基礎(chǔ)。說我舅做事有恒心有鉆勁,只有他才能把深不可測的洪家藥發(fā)揚光大。外公說,你以為只有你認識方塊字?人家胡楊可是中醫(yī)科班出身,在你教孩子“床前明月光”時,人家就完成了“神農(nóng)嘗百草”。我舅說洪梅是為他好,洪梅說了,扎針怎么說也是力氣活,是藍領(lǐng),研究藥石方略才是高智力的科研活動。就像醫(yī)院扎針的是護士,開方下醫(yī)囑的是醫(yī)生,兩個檔次。外公說,大慶呀,你到杞芝堂我沒攔住你,你學洪家的生孩子藥,我也攔不住你,你有自主選擇權(quán),但是,你要弄明白,那個讓你五迷三道的小師妹,鼓動你學洪家藥是為你好嗎?我舅說當然。他想起洪梅說這些時的媚勁兒,眼睛像小太陽似地一個勁兒沖他忽閃,目光充滿了溫柔,把我舅瞅得除了幸福什么都沒了。外公怒其不悟地說,公開給的那叫白眼,暗地送的才叫秋波,你呀,還是先把中醫(yī)放放,找兩本艷情小說去補補風花雪月的課。

我舅聽洪梅的話,一頭埋進洪伯的著作中,潛心研究起女人的子宮,很快就著了迷,覺得比針灸找穴位有學問,比在學校站講臺有意思。洪伯的書不厚,卻有十幾本,主要是論述女人生產(chǎn),是從系統(tǒng)和機制上著筆,只有兩本講生產(chǎn)設(shè)備損傷的防治,也就是男女外陰不潔之患,民間俗稱花柳病。我舅覺得洪伯的研究雖然劍走偏鋒,卻十分深邃。他從洪伯書札中悟出了中醫(yī)起源的哲學基礎(chǔ)是陰陽八卦,社會學基礎(chǔ)是物種繁衍,政治學基礎(chǔ)是歷代皇宮的魚水之樂,從某種意義上講,對人體傳宗接代系統(tǒng)的研究,是中醫(yī)臨床的濫觴和歸宿,用現(xiàn)在話說是出發(fā)點和落腳點。中醫(yī)在這方面的積累既厚重又隱晦,值得后來人挖掘、整理、提高。

就在我舅對洪伯的理論已融會貫通,只差臨床實踐的那個春天,杞芝堂的草藥告罄。洪伯一方面組織進藥,一方面讓我舅、洪梅和胡楊上山去采。

關(guān)于這次采藥,我不能不說,因為這次進山是我舅垂頭喪氣離開杞芝堂的直接原因。

那天的太陽特別圓,我舅和洪梅、胡楊來到山腳下時,已是火燒東方云。

朝陽透過銀杏樹葉碎金似地灑在三人身上。胡楊和洪梅走在前面,我舅在后。胡楊的虎背熊腰和洪梅的渾圓屁股偶爾被草叢和樹枝遮掩,但更多的時候是暴露在朱大慶充滿醋意的目光中。我舅似乎第一次發(fā)現(xiàn),胡楊很帥,很男人,與洪梅確實很般配。前方,一條一步寬的山溪橫住山徑。胡楊一個漂亮的彈跳,跨過小溪,又轉(zhuǎn)回身,向洪梅伸出手。洪梅把手遞給胡楊,顯出有點沒有把握,攢了好大勁才在胡楊的用力一拽下躍了過去。借著慣性,也是胡楊拉得到位,洪梅撲在胡楊的懷中,把朱大慶看得酸眉醋眼。

晨嵐將散,朝霧正快速向山頂升騰,林中的能見度愈來愈高,再往上走是一片林疏而草密的平坦坡地,視野一下開闊,有點像山中小平原。這樣的地方最易生長貝母。書上說,貝母生于險山坡緩處,性微寒,味苦。在這座山,除了靈芝,貝母是最貴重的藥材。三人便分頭尋找。朱大慶在雜草中發(fā)現(xiàn)一棵半米高淺白色的草,莖部呈鱗狀,定睛一看,正是貝母。我舅深山見玉般地叫道:洪梅,胡楊,快來看。他喊了幾聲,并沒人接茬兒,回頭一瞧,沉靜的樹,微動的草,氤氳的霧氣,胡楊和洪梅不知什么時候不見了。

我舅有些緊張,目光上下左右游蕩,他擔心洪梅和胡楊出現(xiàn)意外。山中養(yǎng)百獸,又多溪多澗,保不準就把誤入山門的小青年收去。我舅便順著來時的路往回走,邊走邊像偵察兵一樣機警地四處掃描。下山是背對著太陽,我舅清晰地看到自己被陽光拉長的身影,一種莫名的孤獨油然升起。這時,朱大慶發(fā)現(xiàn)離他不遠處,齊腰高的草叢輕輕擺動幾下,是與風向無關(guān)的異常擺動。我舅頓時興奮起來,躡手躡腳地向草叢摸去。他扒開草叢,往里一瞧,原來是一白一灰兩只兔子??上鼈儾唤泻鷹詈秃槊?。但我舅的目光卻再也無法從兩只兔子身上移開,只見灰兔騎在白兔身上,節(jié)奏分明地茍且著?;彝梅蚀T的屁股像過電一樣一顫一顫,看得我舅直咽唾沫。忽然,一種更大的驚恐襲上心頭,他害怕此時此刻在山中某處草坪或樹叢中隱蔽著的洪梅和胡楊,也玩兔子的游戲。于是,我舅雙手做成喇叭放在嘴邊,放聲高喊:胡楊,洪梅,出來吧,采藥了……他的喊聲又驚飛一對不知名的鳥,在半空中比翼盤旋,用浪漫的嬉戲嘲笑了一番朱大慶后,才消逝在林梢。我舅的喊叫幾乎是聲嘶力竭,山中攏音,喊一聲響四五聲,石頭有耳也能聽到,可是兩個大活人就是沒有動靜。

我舅感到事情不妙,拔腿向山下跑,像被虎攆一樣向山腳前的村子跑去。跑到村委會,氣喘吁吁地對人家說,有人進山不見了。人家說沒事,晴天見日的,一會兒就能轉(zhuǎn)下來。我舅說是一個女孩子被一個男人藏了起來,情況緊急。人家一聽,這是大案呀,馬上向鎮(zhèn)派出所報案,然后廣播集合上民兵,拿著鋤頭繩子和我舅火速進山。

他們對山很熟,兵分多路,拉網(wǎng)似地向上搜去。剛剛搜到洪梅和胡楊失蹤的地方,就聽有人嚷,抓到了,抓到了。

我舅看到村民擁著五花大綁的胡楊和滿臉淚痕的洪梅向這邊走來。人家問,是不是他倆。我舅說正是。洪梅問我舅這是干什么,我舅說是叫人來保護你。洪梅說山中沒狼沒虎,我有什么危險呀。我舅說,還不是怕胡楊對你非禮。胡楊對我舅罵道,朱大慶你他媽有病。

村里的人問,你們認識?洪梅說豈止認識,我們仨都是杞芝堂的,是師兄妹。村里人疑惑地問我舅,認識還一驚一乍的,師兄妹在一起能有什么事。我舅說,認識也不能保證他不犯糊涂做壞事,唐玄宗還認識安祿山呢,武大郎還認識西門慶呢。村里人像看甲骨文一樣看我舅半天,一時也難弄清我舅是革命警惕性高還是神經(jīng)過敏,不過他說得也有道理,向熟人下手的案件屢有發(fā)生,所以人不能白抓,綁回去交派出所處理。但好幾十號人進山的成本確實太大,畢竟抓的不是持刀綁匪,領(lǐng)頭的對我舅說,你可有報假案的嫌疑,要么你把這么多人一上午的工錢給報了,要么把你也一塊綁上交派出所。我舅沒理會領(lǐng)頭的話,把押洪梅和胡楊的那個村民拽到旁邊,悄聲問,你發(fā)現(xiàn)他們時,他倆寬衣否?

這事后,胡楊和洪梅的關(guān)系更上一層樓,故意當著我舅的面親熱,一會摟脖抱腰,一會嘴對嘴地香一個,把我舅對洪梅的熱情徹底澆滅,大夢遲覺,知道除了武力和霸權(quán)主義,沒辦法把胡楊和洪梅分開。他終于嘗到了在擂臺上被擊倒的滋味,雖然滿腹的懊喪,但卻像腎虛臨事不舉一樣,不能對外人傾吐。為了不使自己崩潰,我舅本能地選擇了逃離,也可以叫戰(zhàn)略轉(zhuǎn)移,離開杞芝堂,離開把自己當成坎鎮(zhèn)梁祝的洪梅和胡楊。當時,坎鎮(zhèn)男人都在往外走,天南海北地去淘金,我舅也想走出去,走出去才有發(fā)展,像湘潭師范學子走出韶山?jīng)_那樣,混出個樣來,讓坎鎮(zhèn)人驚羨,讓洪梅懊悔。

洪伯并沒有挽留我舅,看出他和胡楊在一起只會內(nèi)耗,不利于彼此的成長。臨行洪伯又送我舅一本書,比別的書更薄,上面畫滿了女人生產(chǎn)系統(tǒng)的內(nèi)外零件圖,標滿了密密麻麻的文字,洪伯說這是他一生研究的心得中的心得,精華中的精華,囑咐朱大慶一定要繼續(xù)研究,付諸實踐,讓杞芝堂這項技術(shù)轉(zhuǎn)化為生產(chǎn)力,服務社會。

我舅離開坎鎮(zhèn)并沒有明確的目的地,像失群的雁一樣四處亂竄。等到他隨著浩浩蕩蕩的民工流一頭扎到省城時,已是三十大幾的人了。按老標準,已屆中年。現(xiàn)在的人長得少性,再加上他還沒成婚,社會上習慣稱他這樣的人為大齡青年。有杞芝堂短暫的訓練和教師的經(jīng)歷,我舅很快就在省城完成了再就業(yè)。在一家規(guī)模挺大的藥房當小工,給顧客抓藥。抓藥不僅要識藥,還有小技術(shù)。草藥在制成飲片時都會有藥末,好的小工能巧妙地把碎藥渣和整塊的飲片混在一起賣出去。我舅給人抓藥卻專揀塊和片,甚至有幾次是用細籮篩過再抓給顧客,抓到最后每個抽屜里都是鋸末一樣的藥渣,藥店利潤一下降了兩個百分點。再有,我舅總愛顯擺自己,經(jīng)常越位,做一些小工以外的事。藥房請了三個坐堂先生,都是省藥大附院和中醫(yī)院退休專家。很多患者慕名而來,讓專家診脈后拿著方子直接在藥房抓藥。我舅每方必審,問人家啥病,然后指著方中多達幾十味藥說,這方上只有十幾味適合你的病灶。有的人信專家不信小工,說你別廢話,按方抓得了。有的懷疑,轉(zhuǎn)回身又問專家。專家說,他是下面鎮(zhèn)里來的,三年試用期還沒到,藥都認不全,怎么懂配伍。更多的人聽了我舅的話,若有所思地拿著方子走人,到大醫(yī)院去咨詢。藥房經(jīng)理不干了,你懂什么呀,你有什么資格對專家的方子指手畫腳,你以為你是誰呀。我舅說,他下的方子雖然沒違十八反,可絕對是大藥方,屬于過度醫(yī)療,人家患者得病本來就不幸了,怎么能再宰人一刀。經(jīng)理看出朱大慶不是獎金和思想工作所能調(diào)整過來的,長此下去藥房效益和聲譽肯定受影響,不愿多話,讓朱大慶滾,脫下白大褂立即滾。我舅說,你在辱罵一個未上崗的中醫(yī),知道嗎?經(jīng)理說,罵你是我素質(zhì)高,以人為本,換個人非扇你。

丟掉飯碗的那晚,我舅漫無目的地在大街閑逛。大街上燈火璀璨,令人炫目的霓虹廣告和刺得人睜不開眼的來往車燈讓朱大慶很迷茫,為什么德藝雙馨的鄉(xiāng)間郎中,在紙醉金迷的都市里沒有用武之地呢?他便往燈火闌珊處走,似乎往那個方向多邁一步,就離坎鎮(zhèn)近一步。他拐進一條不算很寬的二類街道,行人稀少,但燈火依舊。沒走多遠,見前方馬路沿上站著一個挺高大的女人,身高年齡都和我舅仿佛,直徑卻明顯比我舅要粗,特別是胸圍。我舅走到她身邊時,她悄悄地叫道:大哥。

我舅不由自主地站住。這聲音挺耳熟,藥房有個女勤雜工,是河南人,平時就這么親熱地叫朱大慶,一股濃郁的鄉(xiāng)土氣息。我舅問,是叫我嗎?女人說,是呀,大哥,黃碟要嗎?說著變戲法似地從懷中掏出一沓光碟。我舅借著路燈打量著她,大眼大嘴,臉部開闊,典型的平原輪廓。我舅問,河南的?女人說,是呀,大哥,拿兩盤回去吧,都是新版,香港的韓國的日本的都有。

我舅還過神,急忙搖著頭快步走開。沒走幾步我舅覺得這條街陰氣頗重,彌漫著一種撩撥人欲望的氣息。他這才發(fā)現(xiàn),道兩旁的店鋪是清一色的理容店和洗頭房。門臉裝潢得醒目又招搖,千姿百態(tài),櫥窗上畫的都是光屁股女人。說來這也是城里一道亮麗的風景,這類店的廣告中,女人都是比著脫,你露胸我露腿,露得越大,顧客越多,效益越好。后來畫中女人越脫越光,只剩下比基尼。行人從此經(jīng)過,感覺就像進了澡堂子。后來工商局廣告科的領(lǐng)導坐不住了,召集洗頭房老板開會,下了死令:不能再露了,“一個中心兩個基本點”一定要守住。我舅用眼睛余光掃了兩下,果然,除了“一個中心兩個基本點”還在堅持,其余領(lǐng)地全部失守。這些近乎全裸的女人旁邊寫著韓國松骨,港式踩背,土耳其鴛鴦浴等服務項目。門前站著或門里坐著的迎賓小姐,對過往車輛和每個男人都寄予厚望地盯著。我舅低下頭匆匆往前趕,像自己做了錯事一樣,不敢左顧右盼。我舅邊走邊念叨著電影臺詞,一直往前走,不要往兩邊看。

我舅像競走運動員似地終于走出滿目皆是女人大腿和屁股的路段。他正想緩口氣,可緊接著的店鋪又讓他緊張起來,是一家挨一家的小藥店,櫥窗的廣告畫由女人變成了男人,全是大衛(wèi)式的肌肉塊猛男。經(jīng)營范圍也寫得明白,印度神油,美國偉哥。我舅一下醒悟,從河南女賣黃碟到理容店洗頭房再到這些性藥店,明顯是一條產(chǎn)業(yè)鏈,是提供一條龍服務的無煙產(chǎn)業(yè)。他暗嘆城里市場經(jīng)濟發(fā)達,配套能力強。我舅的腳步放慢,他剛丟了飯碗,正為生計憂慮,當他踩著這條產(chǎn)業(yè)鏈從首端走到尾端時,很自然會聯(lián)系自己的職業(yè)進行一番功利性的思考:中醫(yī)在這個產(chǎn)業(yè)鏈中能發(fā)揮作用嗎?那些發(fā)廊小姐,閱人無數(shù),時間久了肯定得職業(yè)病,她們得了病不會自己留著,也留不住,顧客來一個就送一個。那么,一個中醫(yī),一個以研究被窩事見長的從醫(yī)者,不正可以在這個產(chǎn)業(yè)鏈中大有作為嗎?自己有這方面的積累,一肚子洪伯所傳的秘方。整個晚上都悶悶不樂的朱大慶咧開嘴嘿嘿笑了,仰頭望著城里的萬家燈火,仿佛群星閃爍,照得他心里亮堂堂。

第二天,我舅用五元錢買來墨汁和毛筆,在這條街四周的廁所樓道臨街墻壁上隆重地介紹自己:傳統(tǒng)秘方,外敷根治“梅、淋、尖”,每貼百元,兩貼見效,痊愈付款,鄉(xiāng)醫(yī)朱大慶。然后寫上自己的住址。如果用經(jīng)濟學的眼光審視,這是一則挺樸素也挺成功的廣告,治療手段上的外敷勝過打針吃藥,減輕了患者對藥性副作用的擔憂;每貼一百元的經(jīng)濟實惠;兩貼見效、痊愈付款的服務承諾,都會讓病急亂投醫(yī)的人如蟻趨膻般找來。事實也是,很快就有人找上門。頭一個上門的是個二十多歲的愣小子,說話媽媽的,一看就知道是剛出來混社會,兜里沒錢,正在找老大的感覺。他問,兩貼去不掉咋辦?我舅說,一分錢不收。愣小子說,那不行,不見效把你的割下來給我。我舅說,魯莽后生,我的給你你也不會要,我的是君子,非禮不起。愣小子說,你不是中醫(yī)嗎,怎么不讓它變成小人,見色就起?我舅說,正因為我是中醫(yī),才知道刀頭之蜜不可品,這是合格中醫(yī)的功夫。

生意稍淡,我舅知道是那些毛筆字經(jīng)風吹雨淋已模糊,要重新再寫。電視上的廣告都是滾動播出,街頭的燈箱廣告也是每天都亮,廣告要有連續(xù)性。那天午飯前,我舅正在廁所寫書法,剛寫完“鄉(xiāng)醫(yī)朱大慶”,進來一個人,穿制服戴大蓋帽。我舅辨不出是哪個部門的,他只認識公檢法的制服。大蓋帽一拍我舅的肩膀,嗬,正找你呢,真是眾里尋你千百度,欲要解手,你卻仍在,廁所深深處。我舅感到挺有意思,看出大蓋帽不一般,有詩詞修養(yǎng),就半討好半顯擺地說,有緣茅房來相會,無緣洞房不相識。那人微笑著點點頭,解開褲子撒尿,尿畢,抖凈,才對我舅說,走吧。我舅問,哪兒去?大蓋帽說,找地方對詩去。說著推著朱大慶出了廁所。外面,停著一輛大面包車,大蓋帽很客氣地把我舅推上車。車上已有六七個人,副駕駛位上也穿制服的人問大蓋帽朱大慶是咋回事。大蓋帽說,野廣告。我舅想解釋,可覺得不是地方,再者或許思維還沒從廁所出來,仍沉浸在剛才的詩詞歌賦中。正懵懂地在車上晃蕩,忽然聽到一聲:大哥,你也來了。我舅才注意到,身旁坐著一個女的,賣黃碟的河南女人。一個中醫(yī)和一個賣黃碟的并肩坐在一起,被政府拉往共同的地方進行處理,我舅感到很別扭,他機械地點頭說,幸會,幸會。

車開好長時間才在近市郊的一座青銅色樓房前停下,從門前的牌匾上我舅知道,是城市聯(lián)合執(zhí)法大隊,公安工商城管湊起來的新衙門。其他人坐在大廳,我舅卻被帶到大蓋帽的辦公室。讓我舅進去后,大蓋帽把門一鎖,走了。我舅不知他是吃午飯還是背詩去了。大約一個多小時,大蓋帽才回來,進屋摘了帽子,說,輪到你了。我舅看到,他的鬢角已經(jīng)染霜,臉上褶皺縱橫交錯。男人的皺紋大多集中在額頭和眼角,但他卻是全臉分配。中醫(yī)管這樣的面孔叫核桃臉。注重解剖學的西醫(yī)則稱為睪丸臉。大蓋帽坐在我舅對面問,廁所的字是你寫的?我舅說是。大蓋帽說,你字寫得還可以,挺有筆鋒。我舅說,要是在宣紙上寫會更好,我是教師出身。大蓋帽問我舅姓名。我舅報出坎鎮(zhèn)朱大慶。大蓋帽問身份證帶沒帶。我舅掏出身份證給大蓋帽看。大蓋帽皺著眉頭看半天,說,假的吧?我舅說人民政府發(fā)的,怎么會假。大蓋帽說,不假,你怎么會用真名干這事?我舅說,我是正兒八經(jīng)的中醫(yī),必須用真名,贏口碑創(chuàng)聲譽還能用假名?大蓋帽說,你真是中醫(yī)?你要真是就給我瞧瞧。說著伸出左手,讓朱大慶診脈,并說,千萬別說我腎虛,我看了四五個中醫(yī)了,都說我腎虛,人參鹿茸天天吃,半夜都淌鼻血。我舅雙指搭腕,眼瞅天棚,用心聽脈,又簡單問過睡眠二便,然后用手捋了一把下巴。大蓋帽一看,像,像中醫(yī)。這是中醫(yī)的職業(yè)動作,大概是古代中醫(yī)在述診時都習慣地一捋胡須。我舅說,你看過的都是庸醫(yī),不過你還真是腎虛。大蓋帽問怎么講。我舅說,你是腎陰虛,陽盛傷陰。大蓋帽說,那你開個方子吧。在他看來會切脈說明不了問題,會相面的算卦先生也能說出個八九不離十。但開方子不一樣,特別是復方,沒有基本功不敢下筆。我舅說,你不用吃藥,把人參鹿茸停下,少喝酒就行了。大蓋帽說,別,你怎么也給個方子,這是你創(chuàng)口碑的好機會。我舅說,你要特別想吃就吃點成藥,六味地黃丸,買最便宜的那種,幾盒就見效。大蓋帽站起身,拍拍我舅肩膀,朱大慶,你是不是中醫(yī)我不敢妄下結(jié)論,但你絕對具備一個好中醫(yī)的素質(zhì),不留你了,交點罰款就走吧。我舅問交多少,大蓋帽說五十,這是最低了。什么,五十?我舅驚訝。大蓋帽說嫌少還是嫌多,你再一驚一乍的我可翻番了。我舅說,你們從城東用那么好的車把我拉到這兒,五十塊錢連車費都不夠。大蓋帽說,你的野廣告不是油漆,不是不干膠,墨汁易風化,下場雨就沒了,沒有清洗成本,五十塊也算合理。我舅慶幸碰上了公正執(zhí)法者,感覺大蓋帽滿臉的褶皺中不但藏著古詩詞,還有近乎父親的慈祥。我舅說,你是個好同志,如果過段日子還陰虛你再找我,我一定給你優(yōu)惠。大蓋帽說憑你這烏鴉嘴就能看出你不是跑江湖的,如果真要謝我,就給我寫封表揚信,現(xiàn)在正搞行風評比。說這話,大蓋帽的聲音壓得很低,但并沒有什么難為情。我舅沒猶豫,說太可以了,請相信一名教師的文筆,回去我就買參考書。大蓋帽說,還用參考書?買什么書?我舅說,孔繁森的牛玉儒的,都是正面典型。大蓋帽失望地說,算了,不用你寫了,這么寫非把我寫死不可。

往出走時,在執(zhí)法大隊辦公樓的大廳,我舅又看見了河南女人,其他人都沒了,只有她一人孤單地坐在大廳的長條椅子上。我舅走到她身邊時,她忽然站起身,跑過來拉住我舅,大哥。

我舅問她咋還不走。她說,人家不讓,不交罰款不讓走,要罰我五百元,今天一下午再加一晚上,天亮還交不上罰款就辦收容或交公安辦拘留。我舅說你拉我也沒用,我也沒錢,也沒買你的光碟。河南女央求說,大哥,你出去幫俺掛個電話,給俺對象,就說張二妹攤事兒了,他會送錢來的。說著把一張寫有電話號碼的紙條塞到我舅手中,想想,又把腕上的玉鐲摘下遞給朱大慶。我舅天性古典,識得古貨,知道這是地攤上的工藝品,就還回去說,這個你留好,十多塊錢的東西別輕易送人。河南女臉一紅,卻笑了,然后又帶著哭腔說,大哥,俺就指望你了。

我舅走出辦公樓大門好遠了,還聽到河南女在喊,大哥,俺求你了……我舅心一酸,覺得她是比自己還可憐的在省城孤舟漂蕩的異鄉(xiāng)人,那一刻,就像有道德感的企業(yè)家看到老區(qū)的輟學兒童一樣,我舅下了決心要幫她。一個電話,舉手之勞,見死不救非君子。

十字路口的報亭有部公用電話,在嘈雜的市井喧囂中,我舅很順利地撥通紙條上的手機號碼。一個標準的嵩山少林寺口音問,誰呀。我舅說,中醫(yī)朱大慶。那人說,中醫(yī)?想賣大力丸呀還是王麻子膏藥?我舅說與職業(yè)無關(guān),是受人之托當通信員,你對象張二妹出事了,叫城市聯(lián)合執(zhí)法大隊給抓了,要交五百元罰款,明天日出之前若不交上,就辦收容或拘留,事挺急,你馬上過去一趟。

那人問,你誰呀,和張二妹啥關(guān)系?我舅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介紹自己,就說,我只是一個中醫(yī),偶然遇上你對象的困境,都是外鄉(xiāng)人,一人有難大家?guī)吐?。那人說,操,那你就幫呀,還打電話找我干啥。我舅說,無禮,張二妹不是你對象嗎?

那人說,女人跟誰就是誰對象,誰知你們咋回事,十個中醫(yī)八個騷,沒他媽好鳥,你倆就別設(shè)套讓我鉆了。說完把電話掛斷。我舅馬上重撥,那人說,你他媽有完沒完?我舅盡量心平氣和地說,這位兄弟,你不能對祖國醫(yī)學口出不遜,怎么能說中醫(yī)都不是好鳥呢,從華佗到孫思邈再到張仲景,無數(shù)中醫(yī)前輩放到今天都是道德典范,就跟你雷鋒叔叔一樣,怎么不是好鳥了?那人說,精神病。說完又掛了電話。朱大慶愣了一會,對著響著嘟嘟蜂鳴音的話筒嘟囔,你才不是好鳥,沒心沒肺的狗鳥。

回到住處,我舅沒吃沒洗,一頭扎在床上。滿腦子都是張二妹那雙哀求的大眼睛,一直在前后左右地盯著他,那聲無助的“大哥”也像夏夜的蟬鳴一樣在耳側(cè)環(huán)繞。他相信那個混蛋決不是張二妹的對象,有這么萎縮的對象嗎?有讓對象賣黃碟的嗎?正稀里糊涂昏昏欲睡的時候,有人敲門。敲得不輕不重,不急不緩。這是我舅自打住到這里第一次聽到這么從容又禮貌的敲門聲。我舅馬上從床上坐起來,揉揉惺忪的睡眼,正襟危坐后才喊道,請進。

一個很儒雅的中年男人推門進來,隨手又把門關(guān)上。都說中醫(yī)是半仙,會相面,能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zhì),但我舅卻猜不透中年男人的職業(yè)。這人一看就知是被知識熏陶過,但沒有酸腐氣,顯然不是老師;衣著講究得體,但不拘謹,不像金融業(yè)的職員;眉眼端正,但沒有諂媚的紋理,不是機關(guān)干部;嘴角平和,目光柔和,不像公檢法。什么職業(yè)能造就這副既富貴又不染銅臭的文化面孔呢?那人說話和他敲門一樣的平穩(wěn),請問,哪位是朱大慶醫(yī)生?我舅心說,這屋喘氣的就我一個。但他還是用和來人同樣的語調(diào)說,在下就是。來人點點頭,打擾了,無病不登醫(yī)生的門。我舅問他哪兒不舒服,來人又搖搖頭,慚愧,就是你廣告上說的那種病。我舅第一反應,他是聯(lián)合執(zhí)法大隊的人,來偵察他是否重操舊業(yè)。我舅說,可惜呀,讓你白跑一趟,我已經(jīng)不干了。那人問為何。我舅直言是無照行醫(yī),非法。那人說,難道你是,“騙子”二字沒出口,斟酌再三才說,難道你廣告上說的都是假的?我舅立即一揮手,認真地更正,都是真的,沒半句謊言。來人點點頭,敢承諾見效付款,想必不會有假,那就繼續(xù)看,證書不重要,中醫(yī)行業(yè)特殊,本來就是民間發(fā)展起來,好中醫(yī)都是自學成才。

我舅感覺生活真是公平,剛剛遇到一個電話無賴,馬上就搭配來一個正人君子。我舅問,怎么染上的?來人連連嘆道,生活不慎生活不慎。我舅說,花紅柳綠處還是少去為佳。來人說,那地方我從不涉足。我舅目光充滿溫文爾雅的問號:那種病是接力棒,一棒傳一棒,你沒參賽怎么會“中間開花”?來人說,說了你可能不信,是我老婆傳給我的。牽扯到女人,而且是老婆,情況復雜了許多,我舅有職業(yè)道德,便不再深問。但他沒有放松警惕,進一步試探,說你這么體面?zhèn)€人,有病應該到大醫(yī)院去,那里的條件好,收費也合理。來人說,我就是從那兒跑出來的。來人先到省醫(yī)大附院,那兒的醫(yī)生讓他住院,說他病很重,如延誤醫(yī)治可能爛掉。他馬上辦理了入院手續(xù),當天就打上吊針。第二天早晨醫(yī)生查房,來的不是一個,而是一群,主治醫(yī)生領(lǐng)著一幫實習生,男女都有,呼啦啦進了病房。他躺在床上,醫(yī)生讓他露出患部,他以為要查看病情,就咬牙褪下褲子。那幫實習生戴著口罩圍在他床邊,伏身低頭,像燈罩一樣罩在他襠前,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那東西。戴著橡膠手套的主治醫(yī)生指著他那塊像長了痤瘡似的下身,對學生們說:看,這是典型的衣原體感染,潰瘍面已向根部擴散,我們第一療程是靜脈注射抗生素……

來人說,我是人,在單位人人尊敬,我要是狗我肯定要汪汪兩聲,我要是馬肯定要尥蹶子踢兩下,可我是人,器官受傷的人,查房的一走,我收拾收拾就跑了,即使爛掉也不能受這份侮辱。

我舅完全理解來人在眾目睽睽下的那種尷尬,但正是這種匪夷所思的境遇,才把這個體面的人趕到一介鄉(xiāng)醫(yī)面前。我舅說,本來,我剛從政府機關(guān)回來,向人家莊嚴承諾了不再接患者,但你的遭遇讓我無法拒絕,救死扶傷也是我的神圣職責,就下不為例吧。來人并未雀躍,只是很有誠意地點頭致謝,然后問到實質(zhì)問題,怎么收費?我舅沉默無語。那人說,說吧,你千里迢迢到省城不會是來學白求恩的,該多少就多少。我舅說,白求恩要學,但不是現(xiàn)在,今天咱們按市場規(guī)律辦事,給別人治每貼一百,給你是每貼五百。來人顯出外交官的風度,語氣仍然平穩(wěn)地說,我知道你不是乘人之危,但我想知道為什么。我舅說,你是我省城的收山之作,應該留點特別印象。

離下班還有十分鐘,我舅一頭汗水地跑到聯(lián)合執(zhí)法大隊,把一封感謝信和五百元現(xiàn)金交到領(lǐng)導手中。執(zhí)法大隊的領(lǐng)導把張二妹交給我舅,警告他們不要再在這兒見面,省城正在創(chuàng)衛(wèi),他們是階段性嚴打?qū)ο螅M宮可不是五百就能擺平。

張二妹跟著我舅出了辦公樓大門就四處張望,我舅以為她要打的,就說坐公共汽車很方便。張二妹問人呢?我舅問誰呀?張二妹說,我對象呀。我舅說,那家伙是個十足的無賴,不是什么好鳥。

在聯(lián)合執(zhí)法大隊不遠處的一個快餐店,張二妹和朱大慶坐在了小包廂中。我舅點了好多菜,還要了幾瓶啤酒。邊吃我舅邊論證那家伙為何是無賴不是好鳥,條理清晰,證據(jù)確鑿。張二妹沒阻攔沒反駁,而是提供了另一手材料,佐證那家伙歷史上就是無賴。那人是她的老鄉(xiāng),一起進城的,一直沒找到工作,抽煙喝酒的零用錢都是她供。那人長工命卻少爺脾氣,花錢比老板還牛B,一遇財政赤字,就暗示張二妹換工作,去接客,向這條產(chǎn)業(yè)鏈的高端過渡。張二妹說,她們一起來的十多個姐妹,基本都去做了小姐,就她一人在外徘徊。她說,活著真累,錢像跟自己有仇,怎么使勁也不往自己口袋里鉆。她說每月都要按時往家里寄錢,弟弟妹妹上學的學費全靠她在外掙。

透過泛著泡沫的棕色啤酒,我舅打量著張二妹那張豐潤的大嘴,心想,如果真像她自詡的那樣,別的姐妹都紛紛淪落風塵,只有她只身在圈外苦苦掙扎,河邊久站而履不沾水,那她確實算得上是個好姑娘。

從快餐店出來已是燈火輝煌,朱大慶第一次認識張二妹就是這個時間。當時朱大慶躲她就像躲麻風病人,現(xiàn)在卻戲劇性地和她并肩漫步。說漫步一點不夸張,他們慢悠悠的勁兒,是心無纖毫掛礙的人才有的速度。張二妹說,大哥,咱到那邊走走。

那邊,是江邊,一條五里多路的長堤。堤上禁行機動車,白天行人都稀少,晚上更是看不到人影。走上長堤兩人靠得很近,一腳深一腳淺的行進中,張二妹充滿彈性的乳房不時撞上朱大慶的胳臂,因為夜色朦朧,也看不出朱大慶臉紅了幾次。在長堤中段,兩人在堤壩的斜坡上坐下。張二妹脫下襯衫,借著對岸輝煌的燈火和溶溶月色,朱大慶看到她猶如泛著粼粼波光的肌體,和乳罩包藏不住,噴薄欲出的雙乳。我舅眼睛發(fā)直。張二妹又麻利地脫下褲子,催促朱大慶快點。

我舅問什么快點?張二妹說抓緊時間辦事呀。我舅問啥事呀?張二妹說,你可別裝了,你想干啥事?我舅看著光赤溜的張二妹,忽然想起那條街上櫥窗上的女人,連忙制止她不要再脫,再脫就超過了廣告上的女人。但他的目光卻不停地在張二妹的一個中心和兩個基本點來回游移。我舅說我沒想呀。張二妹有點意外和失望,說,你不想做?朱大慶說不想,根本就沒想。張二妹疑惑地說,不想做你花五百元撈我?領(lǐng)我下館子?又和我到這兒?朱大慶說,你真是小農(nóng)意識,要知道生活中還是好人多,祖國處處有親人,要想做那事,我五十塊錢就做了,還至于費這么大的周折?張二妹說,五十塊錢的是啥檔次,哪有干凈的,你敢?又說,大哥你說你是好人,好人還看這個?說著她拿出一本書,是我舅在面包車上丟的,洪伯贈給朱大慶的手記。那上面畫的都是女人內(nèi)外部的器官,張二妹把它當成黃色手抄本了。我舅一把奪過書,像找回失而復得的珠寶,對張二妹說,你懂什么,這是學術(shù)著作,是幾輩中醫(yī)的心血。

顯然朱大慶的舉動完全超出了張二妹的經(jīng)驗和預測,她多少有點不知所措,但并沒穿衣服,而是喃喃地說,像你這么說,世上還真有不沾葷腥的男人?朱大慶說,男人和男人不一樣,自古就有坐懷不亂的柳下惠,千里送嫂的關(guān)云長。張二妹說,大哥,我不認識老柳老關(guān),反正我也想謝你,那五百塊錢我一時半會兒還不上,這樣吧,你可以摸我,也可以這么坐著,只要你那東西不起來,你就是老柳老關(guān)似的祖國親人。我舅忙把眼睛從她身上移到皎潔的月亮上,不住地咽著口水。為了分散注意力,他問張二妹會唱豫劇嗎。張二妹說那是俺老家的東西,是個人就會。說著小聲但底氣十足地唱起來,劉大哥講呀話,理太偏,誰說女子享清閑……唱著唱著,她忽然指著我舅那東西說,看,大哥,它起來了。我舅趕緊往下壓壓,用雙腿夾住,暗恨自己革命覺悟低,沒有管住那東西。我舅絕非圣賢,他不可能心靜如水。要知道,男人的下身是最具活力的特區(qū),善于自主創(chuàng)新,中央宏觀政策有時難以調(diào)控。我舅說,你唱的怎么像黃色歌曲,把人唱激動了。張二妹說,激動不激動你都是我的恩人,大哥,我是真心謝你,做不做隨你,反正我心意到了。朱大慶咬咬牙說,做誰不想做,不過你要答應我。張二妹問答應什么,這事講條件的一般是女人。我舅說,我?guī)湍悴⒉皇窍胝寄惚阋?,做也是剛剛有的想法,大勢所迫不得不做,好了,現(xiàn)在就做,你再唱一段。

在綠茵如毯的長堤斜坡上,在銀色的月光下,在斷斷續(xù)續(xù)的豫劇聲中,我舅做了張二妹。而且一錘定音把張二妹變成了我舅媽。

叫舅媽是大以后的事,當時,他們倆還沒拿到政府的批文,只是既成事實地住到一起。我舅你知道,不會做完就拜拜,他沒那么缺德。當晚他就很君子地把張二妹領(lǐng)回他那間曾經(jīng)是特殊病診所的租房。人挺有意思,有了感情對了脾氣,錢再少也不著急,單人床再小睡著也不嫌擠。張二妹燒菜拾掇家務都挺內(nèi)行,業(yè)務勝過安徽保姆。只是她不賣黃碟,一時沒找到適合自身發(fā)展的正經(jīng)事,兩人靠我舅東家藥店西家診所的打短工,靠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相同心境,靠夜晚豫劇聲中的甜蜜,維持著像模像樣的夫妻生活。這樣的日子很清苦,充滿未知數(shù),所以兩人不敢想孩子的事。好在我舅是中醫(yī),主攻的就是婦人生產(chǎn),有足夠的知識保證他們只耕耘不收獲。這樣的日子過了若干春秋,有一天,張二妹忽然倒在我舅懷中小淚漣漣地哭了,說想家了。我舅讓她不妨回趟河南,看看爹娘。張二妹說是想坎鎮(zhèn)的家,想未謀過面的公爹公婆。張二妹的淚讓我舅心中暖洋洋,酸溜溜,勾起了他游子思鄉(xiāng)情懷。我舅早有返鄉(xiāng)計劃,他是中醫(yī),心里時刻想著有朝一日能堂堂正正地坐堂出診。但省城開診所太難,沒有足夠的啟動資金,臨街的臥牛之地的房租比坎鎮(zhèn)二星級賓館還貴。再者審批太嚴,要蓋十幾個公章,按要求,憑我舅的條件最多能蓋上兩枚。坎鎮(zhèn)則不同,守家待地,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都知道我舅是中醫(yī),是杞芝堂學出來的,是真功夫。這種回家去成就一番事業(yè)的想法,就像絳蟲附肛,時不時地讓我舅發(fā)癢,只是我舅不好對張二妹說,怕她舍棄不掉省城的繁華。人家是從鄉(xiāng)鎮(zhèn)來的,怎么好再帶人家返回鄉(xiāng)鎮(zhèn)?現(xiàn)在張二妹有了夫妻雙雙把家還的意愿,我舅當然欣然答應。

文雅一點說,朱大慶是偕夫人歸來。雖然腰包未鼓,不能說是衣錦還鄉(xiāng),但領(lǐng)著一個風格迥異的媳婦殺回來,也算榮歸故里。四鄰八舍都過來看新娘,說大慶行,有能耐,坎鎮(zhèn)一貫是往出嫁閨女,往回娶媳婦的朱大慶是第一人。鄉(xiāng)親們看新娘大半是瞟一眼臉蛋,然后就看張二妹身體突出的部分,怎么看怎么跟坎鎮(zhèn)女人不同,說吃面和吃米就是不一樣,嘖嘖。許多人因此而懷疑朱大慶娶這個河南女人的動機,一定很原始很動物,物質(zhì)大于精神。外公外婆對我舅先斬后奏的做法也不是心思,但考慮到生米已經(jīng)做成熟飯,就順勢做了開明的老人,認了這門親事。

坎鎮(zhèn)是千年古鎮(zhèn),有一種看不見的地氣在屏障著城市化的西風內(nèi)侵,所有現(xiàn)代化的東西,像酒廊歌廳,都集中在鎮(zhèn)邊的工業(yè)園周圍。所以,我舅回來看到的坎鎮(zhèn)并無大變,山還是那座山,水還是那道水。惟一出乎我舅意料的是洪伯離家出走,在我舅回來的頭一年,洪伯去了湖北的一座什么什么山,那里有他一個師兄,據(jù)說是個得道的高人。洪伯對人說是去走親戚,歸期不定,其實是去閉關(guān)。中醫(yī)干到一定程度難免神神道道。杞芝堂便交給了洪梅和胡楊。胡楊是沒長性的人,耐不住寂寞給人扎針。憑著在醫(yī)院藥房待過,在杞芝堂又常接觸藥販,看到倒藥比扎針來錢快得多,一個是一張一張收錢、一個是一捆一捆拾錢,便毅然決然地棄針倒藥。胡楊有魄力,出手就狠,直接倒冬蟲夏草。幾進幾出,大半年的收益竟超過了杞芝堂十年的贏利總和。胡楊長得帥氣,有了錢又舍得投資包裝自己,穿戴都是名牌,是大商場和地攤上都能見到的那種一線品牌。他第一次來看我舅時,穿的就是一身黑色的意大利品牌的西服。

我舅把外公家臨街的東廂房騰出來當成診室,成立了坎鎮(zhèn)“博愛診所”。掛牌開業(yè)那天來了不少鄉(xiāng)鄰,送匾志賀。洪梅和胡楊就是最后一撥來的。當時是傍晚時分,我和我舅還有舅媽站在診所門口送客,見暗淡的弄堂深處,迎著將逝的殘陽走來兩個儀表不俗的男女。胡楊穿著坎鎮(zhèn)人很少上身的西服,系著領(lǐng)帶,皮鞋锃亮,一手插兜,一手插在西服第二個紐扣間。雖然天色已暗,但還是戴著墨鏡。我舅知道胡楊是在裝酷,自我表現(xiàn)的臭毛病還沒改。洪梅見我舅和舅媽在門口目迎他們,連忙挎住胡楊的胳臂,盡量親昵地向博愛診所款款走來。

洪梅和胡楊并沒進屋,只是站在門口表示恭賀。胡楊說,大慶,這就對了,在家門口找點事做適合你,別總想到外面淘金,外面的世界不是你混的,鄉(xiāng)里種子在城里的水泥地發(fā)不了芽。別和人比,牛就是拉犁的命,狗就是看門的命,別比,資金周轉(zhuǎn)有困難盡管吱聲,啊,好好干,干出個樣來給人看看。

透過胡楊春風得意的面孔和黑幽幽的墨鏡,我輕而易舉地看到他內(nèi)心深處齷齪內(nèi)容,足夠?qū)憙纱笃坏赖碌奈恼?。我舅卻對胡楊的居高臨下姿態(tài)不以為然,雙手抱拳作揖,連聲說謝謝。張二妹在我舅身邊小聲嘀咕,你謝他什么,謝他在你面前裝牛B?

博愛診所主治不孕癥,也兼治別的病,因為所有人都預計不孕癥患者少,搞??瓶隙ㄙr錢,還是綜合診所穩(wěn)妥。我舅不愿丟掉洪伯獨傳的手藝,只能以副養(yǎng)主。但出乎他的意料,上門的卻是很多經(jīng)過千辛萬苦而肚子大不起來的女人。我舅納悶,怎么小康了生活富裕了而女人的肚子卻平靜了。我舅記得小時候,鎮(zhèn)里人家為了控制生產(chǎn),女人上環(huán)男人戴套,但還是常出現(xiàn)意外,打小一起玩的伙伴不少都是父母采取措施后的意外結(jié)果。今天是怎么了,女人的子宮成批成批地出毛病。這個課題太宏觀,屬于公共醫(yī)學的范疇,不是一介鄉(xiāng)醫(yī)所能解釋的,但我舅卻覺得這個問題蘊含著不孕癥的社會根源,找到根源自然可以普惠天下。于是他就特哲學地進行形而上的思考,最后得出的結(jié)論,連他自己也嚇了一跳:是中醫(yī)的理論出了差錯,有明顯的疏漏,錯誤的理論指導了錯誤的實踐。他沒敢聲張,擔心影響中醫(yī)的社會地位,只跟我們家人隨便提了提。我舅所謂中醫(yī)疏漏論的根據(jù)是幾本古書,一本是馬王堆漢墓出土的帛書《胎產(chǎn)書》,那上面說,“月朔(指女人月經(jīng))已去汗口,三日中從之,有子。”另一本是《素女經(jīng)》,說“以婦人月經(jīng)后三日,夜半之后,雞鳴之前,嬉戲令女感動,乃從之……有子賢良而老壽也”。古人認為最佳受孕日是月經(jīng)后三五日,而現(xiàn)代科學卻證實這段日子是避孕安全期。如是,女人,特別是尊崇中醫(yī)的婦人,豈能順利懷孕?其實,你也看出來了,我舅把兩千年古籍中的瑕疵人為放大,當成了醫(yī)學錯誤的理論淵源,這是以偏概全,不是辯證唯物主義觀點,不可外傳。但這個至今也沒有定論的公共醫(yī)學問題,卻實實在在地成全了坎鎮(zhèn)博愛診所,讓診所的效益和朱大慶的醫(yī)名像納斯達克指數(shù)一樣噌噌飆升,應了胡楊那句話,鄉(xiāng)種在鄉(xiāng)土發(fā)了芽。

日子過得越來越好,但幸福感卻沒多大提高。首先是我舅對張二妹舉止言談有了心理抵觸,發(fā)現(xiàn)她說話不分時間場合,嗓門總是那么大,腿那么粗還穿牛仔褲,特別是她唱歌尤其讓我舅受不了。張二妹愛唱民歌,把嗓子憋得細細地唱,總愛唱《小背簍》。我舅說,你把嗓子放開唱,就像你唱豫劇那樣,你音域?qū)?,丹田氣足,適合唱大歌,像《中國大舞臺》像《長江之歌》。但我舅媽不聽,認為《小背簍》好聽,有女人味,小背簍,晃悠悠,笑聲中媽媽把我背下了吊腳樓……我舅感到反胃,她怎么能唱小背簍,她怎么敢唱小背簍。她一唱小背簍,我舅首先想到那個甜妹子歌星,繼而想到洪梅,心里委實不舒服,可也不好拿歌說事,只能生個悶氣。

日子就這么不咸不淡地在坎鎮(zhèn)飄忽,朱大慶和張二妹的內(nèi)心介蒂時重時輕,好在有診所穩(wěn)定的不緊不慢的進賬緩解著兩人的磕磕碰碰,沒讓癤子鼓出來。這樣的日子讓我舅的生活既平庸又有規(guī)律。我舅白天坐堂,用張二妹的話說,就是看女人的肚子;晚間看書,張二妹說是看女人下身的黃色圖畫;早晨到鎮(zhèn)中心廣場打太極拳,張二妹定義為畫圈,畫類似女人雙乳的圓圈。我舅打太極拳再正常不過,他就應該打太極拳,正兒八經(jīng)的中醫(yī)對國術(shù)都會產(chǎn)生正兒八經(jīng)的興趣,就像對詩詞字畫偏愛一樣。拳是洪伯所授,后來我舅在省城又到公園請教過教練,所以我舅的拳打得挺漂亮,起碼在坎鎮(zhèn)拿得出手。我舅曾勸過張二妹跟他一起打,我舅媽說,一個大男人,想打拳也應該打俺老家的少林拳,嘁里喀嚓三拳兩腳就完事;你可好,整天畫圈,能把人畫睡著了,跟你學,沒累死得先急死。她不學并沒有干涉我舅,信仰都自由,何況運動。畫太極圈總比信邪教好,總比摟著人家小媳婦跳交誼舞好。可是并不是女人都對這種運動抱有偏見,我舅每天打拳時就有一雙女性的眼睛在注視他。是戴著眼鏡的很文靜的女性。開始是躲在三十多米的地方邊壓腿邊看,后來是在二十多米的地方邊踢腿邊看,再后來是在十多米的地方邊敲腿邊看。終于有一天,我舅結(jié)束一套純正的楊氏四十八式拳后,戴眼鏡女人走上前娓娓地說,朱大夫,我可以跟你學拳嗎?

這個女人叫劉蕓。就是有關(guān)我舅緋聞中的那個“無知少女”。

劉蕓的年齡和我舅相仿,卻已經(jīng)是鎮(zhèn)醫(yī)院的副院長。她最開始是檢驗科的醫(yī)生,檢驗科你知道,整天跟大小便和各種細菌打交道,那些大腸桿菌螺旋桿菌鏈球菌,分布在大大小小的瓶瓶管管里和顯微鏡下,出于本能,醫(yī)生都躲,能躲十米不躲一米。而且,作為一個醫(yī)生不出門診和臨床就等于上不了前線,失去了創(chuàng)收機會。所以檢驗科沒人愿意來,來了也是干上一年半載就調(diào)走??蓜⑹|一干就是十多年,兢兢業(yè)業(yè),在屎尿痰中做出了優(yōu)異成績。境界自現(xiàn)。無論憑年頭還是憑業(yè)務都到了上位的時候,水到渠成地成為檢驗科主任。后來又到醫(yī)政科當科長。再后來,由于“無知少女”的身份,被鎮(zhèn)里選派到省社會主義學院學習,回來后順理成章為副院長。

說到這兒,我有必要對“無知少女”進行一番名詞解釋:無黨派,知識分子,少數(shù)民族,女干部。符合這樣條件的干部不多,基本集中在文衛(wèi)行業(yè)。機關(guān)中,把她這樣政途有希望的文化人稱為“有機知識分子”。在別的大夫爭先恐后地親密接觸患者和曖昧接觸藥販子的時候,劉蕓憑借超脫、敬業(yè)和“無知少女”的特殊身份,像踏著小步舞曲一樣輕松加愉快地成了鎮(zhèn)醫(yī)院的主要領(lǐng)導。

和多數(shù)有了行政級別的女人一樣,她也把頭發(fā)剪短,側(cè)不遮耳,后不蓋頸。不一樣的是沒有燙成各種彎,只是施了定型發(fā)膠。醫(yī)院的女人都講究,很注重自己的形體,抽時間到健身房花錢出汗。鎮(zhèn)醫(yī)院有許多醫(yī)生護士在練瑜伽,也有練器械和扶桿練芭蕾的,劉蕓不愿和比她年輕許多的女人一起做這些運動,鳳入雞群必定流俗。再者進健身館也會讓人指點,在領(lǐng)導崗位歷練多年的她,十分了解人嘴這兩扇皮,上下嘴唇一碰什么不著邊的話都會說出來:別人去那里是休閑是健身是時尚生活,她去就可能是不務正業(yè)是超前消費是生活腐化,甚至是準備腐敗,為腐敗打基礎(chǔ)。但作為女人,她又必須為自己的形體負責,于是她煞費苦心尋找著一種適合自己的運動方式,就像在顯微鏡下尋找病毒那樣,耐心又認真。于是在鎮(zhèn)中心廣場她看到了一個儒雅的中年男人,一個既融于廣場又游離于廣場之外的男人,每天準時出現(xiàn)在廣場花壇旁,輕舒猿臂,不疾不徐,恰如水面漂舟。她一下就被吸引住,怎么這樣典雅,這樣氣定神閑,這樣內(nèi)斂安逸,大汗涔涔仍呼吸平穩(wěn)。她當然知道這叫太極拳,也從側(cè)面知道打拳的叫朱大慶,博愛診所的中醫(yī),和自己勉強算是同行。她想,能把動作繁復的太極拳打得這么出神入化,想必其他事也會做得順遂流暢,像他的相貌一樣,不猥瑣也不張揚,充滿中庸之道。

我舅不會拒絕她,連矜持一下都沒有就一口應承,收了劉蕓為徒。那份爽快讓自信的劉蕓也有些意外。我舅說,好呀,咱們共同學習,一起切磋。

從那天起,在廣場花壇旁行云流水的變成了兩人,一陰一陽,倒也和諧。以前我舅早晨醒來先如廁,然后去打拳,回來洗去汗水。自從劉蕓加入后,我舅早晨的程序略有調(diào)整,如廁、洗臉、擦潤膚膏、去廣場。那套淺黃色的紐襻扣的太極服,以前是一周洗一次,趕上舅媽洗衣服要順便給他洗,我舅都不讓,怕常洗紐襻會變形。收了劉蕓后,他三天兩頭就讓舅媽洗,說是有汗味。這些微妙的變化舅媽并未捕捉到,她關(guān)注更多的是診所每天的客流量。

太極拳講究內(nèi)三合和外三合,是花功夫的事,沒有一年磨煉做不到位。我舅不急著出成果,說太極拳是慢功夫,一年形意(拳)二年(摔)跤,十年太極才見分曉。初學者共有的毛病一是聳肩二是凸臀,劉蕓在行拳時,我舅會上前拍拍她的肩膀說,注意沉肩墜肘,放松;見她后凸的臀部,我舅用手指指說,看又凸出來了,注意圓襠斂臀。指指而已,從沒拍過。我舅是從簡化太極拳教起,每周教一式,大概教到第二十式——海底針的時候,兩人似乎有了點故事。

那天,下著毛毛細雨,廣場上幾乎沒人。我舅以為劉蕓不會來,往廣場去時心里有點惘然若失,和天氣一樣的陰沉。到了廣場,見劉蕓正在壓腿,心里忽地就晴空萬里。那天他講得特賣力,像在學校時有人聽公開課一樣??蓜⑹|卻很反常,動作總是走形。海底針,右手是向斜下方插,而劉蕓總是右手掌垂直向下地插去。我舅糾正,讓她注意出手方向。劉蕓不解地問,你不是說太極拳的動作多是象形嗎,如白鶴亮翅,要像鶴一樣舒展雙翅;海底針,不就應該像定海神針一樣往下插嗎。我舅從拳理上解釋,說海底針并不是往海里扎定海神針,此語源于技擊,是用手掌做針擊對方的海底穴。劉蕓問海底穴在什么地方。我舅說,海底穴是武術(shù)用語,中醫(yī)叫會陰穴,在二陰之間。劉蕓雖然是西醫(yī)出身,但二陰之間這個常識她還是清楚的,于是臉倏地一紅,不再深問。我舅也沒再深入解釋。果然,劉蕓的動作線路有了改觀,很準確地向斜下方走,可剛要完成就噗地笑起來。按習慣,她以意念貫穿動作,一想到是擊打人家的二陰之間,她就忍不住笑。說古人真不文明,往人家那地方打。我舅說,以最簡捷的動作擊打?qū)Ψ阶钜Φ牟课皇俏湫g(shù)招式設(shè)計的宗旨,應該算是文明的產(chǎn)物。劉蕓說,我弄不明白,他怎么能打著人家的海底穴,你看,人無論站還是蹲,海底穴永遠藏在雙腿之間,怎么打?除了人家躺在地上還得劈開腿,如果那樣就不是打仗,是……她又笑起來。我舅說,你別笑,祖宗研究幾百年的東西自有它的道理,在特殊情況下是可以用上的。劉蕓問是什么特殊情況。我舅說,比如敵我雙方側(cè)面相對,我處下勢,而敵雙腿撐開的瞬間。說著他讓劉蕓做假想敵,兩人屈腿蹲成側(cè)馬步,我舅說,注意,當你雙腿錯開的時候,對方的手掌就會如針襲來。說著我舅右手五指并攏,做成劍尖,飛快向劉蕓襠下扎去。我舅的手已經(jīng)觸到劉蕓柔軟的緞面太極服,往前一點點就能觸到要害,但卻戛然停住。他不明白自己怎么真向人家的那地方伸手。劉蕓低下頭,吃驚的目光透過水霧蒙蒙的眼鏡看著朱大慶僵住在自己襠下的手,不知所措。發(fā)梢的雨水無聲地滴在我舅的手腕上。兩人像雕塑一樣凝固了近十秒鐘,才惶然又茫然地站起身。

我舅打量著劉蕓,在空曠的廣場上她顯得過于苗條,我舅心中暗嘆,一個兒子已經(jīng)上大一的母親,怎么還有這副身材,像沒結(jié)過婚的少女一樣清秀。她的緞面太極服比純棉的要抗水,但還是被細雨洇濕,平日朦朧一片的胸部顯出兩座山的輪廓,小巧玲瓏的很別致。

還是劉蕓先打破尷尬,并沒說話,只是沖我舅莞爾一笑。這一笑看上去很嫵媚很隨意,內(nèi)容既含混又豐富,像是對剛才險些海底藏針的解嘲,也像是下不為例的勸戒,又像是對繼續(xù)演練的應允,就看你怎么理解。我舅也回了一笑,但笑得很單純,完全是對劉蕓莞爾一笑的即時反應,鮮花盛開,蝴蝶飛來一樣本能。

這時雨稍稍大了些,兩人便到廣場中央一個蘑菇狀亭子里躲雨。亭中的座位是圍在“蘑菇”根的一圈石凳,兩人并肩坐下,為了說話方便又把身體轉(zhuǎn)向?qū)Ψ?,所以每人只有半個屁股搭在石凳上。劉蕓從大布袋中拿出毛巾擦干頭發(fā)上的雨水,又用橡皮筋把頭發(fā)扎上。她的頭發(fā)太短,扎上只一小撮,像我舅習字時用的大號毛筆飽蘸濃墨后的樣子。后面看挺年輕,跟中學生似的。劉蕓又從裝有太極劍、毛巾、水瓶的大袋中拿出一個小兜,遞給我舅說,給你的。我舅問什么東西偏偏在陰雨綿綿的時候給。劉蕓說是一件襯衫,馬上到教師節(jié)了,略表心意。這是她頭天到市衛(wèi)生局開會時,特意給我舅買的,×牌,就是唱“一把火”那個做的廣告。她暗中觀察,發(fā)現(xiàn)我舅的臉型適合系梯形結(jié)的領(lǐng)帶,就挑了件大領(lǐng)的。我舅說,你這錢花得真叫我又心疼又心熱,我從來不穿西服。劉蕓說現(xiàn)在男人有幾個不穿西服的,你到城里看看,這個季節(jié)不管什么職業(yè)都穿西服系領(lǐng)帶。我舅說,城里燒鍋爐的有穿西服的,鄉(xiāng)下種地的也有穿的,但我不能穿,我是中醫(yī)。我舅這么說絕非矯情,自從我舅干上中醫(yī),我就留意這個行當,發(fā)現(xiàn)那些造詣高深的老中醫(yī)確實不穿西服,即使進京開“兩會”也是一身中式打扮。在這一點上杏林中人很倔,不知是什么理念支撐著他們這份操守。所以,如果你碰到自稱是中醫(yī)的人穿西服系領(lǐng)帶給你把脈,你抬屁股就走,假的,肯定假的。

那天,他們的故事也就這些,再挖掘也是這些。兩人或許真來了電,但沒產(chǎn)生明火,有角無戲。不過那天我舅收獲的不僅是有許多寄托的襯衫,而且還有事業(yè)發(fā)展的新契機。劉蕓向我舅透露了一條重要信息,鎮(zhèn)醫(yī)院為了尋找新的經(jīng)濟增長點,增加固定資產(chǎn)利用率,決定把門診大樓以科室承包形式外租。班子剛開完會,就有不少散兵游勇的醫(yī)療機構(gòu)和個私診所表示出強烈興趣,紛紛找關(guān)系表達要進駐鎮(zhèn)醫(yī)院的意向。行醫(yī)者不單對人體小宇宙的運行規(guī)律了如指掌,對經(jīng)濟社會的運行規(guī)律也認識得十分到位,知道進了鎮(zhèn)醫(yī)院便可以近水樓臺地低價利用醫(yī)院的檢測設(shè)備,大大降低醫(yī)療成本。知道鎮(zhèn)醫(yī)院這塊金字招牌是巨大的無形資產(chǎn),打上這桿大旗就土八路變正規(guī)軍,就會提高公信力,就會患者絡(luò)繹不絕財源滾滾而來。

劉蕓分工負責三產(chǎn),主管對外發(fā)包。一段時間里,她被眾多鄉(xiāng)醫(yī)包圍著,早市擺地攤拔牙的要進鎮(zhèn)醫(yī)院開牙科診所,一個有名的批八字的先生也要進鎮(zhèn)醫(yī)院開心理專科,劉蕓都一一回絕,她只想著朱大慶,想著博愛診所。博愛診所口碑好,服務有特色,醫(yī)療項目與鎮(zhèn)醫(yī)院不沖突,兼容性較強,即使不考慮師徒關(guān)系,也是優(yōu)先選擇的對象。如果博愛診所遷往鎮(zhèn)醫(yī)院,那效益肯定會翻番。

我舅當然知道店大壓客的道理,每天進鎮(zhèn)醫(yī)院多少人進博愛診所多少人,這個簡單的算數(shù)朱大慶心算就能得出答案。而且,這次醫(yī)院外包的政策十分優(yōu)惠,準備集中在鎮(zhèn)有線電視臺做廣告,前半年是醫(yī)院和承包診所各半,以后診所自負。

我舅問能進去嗎,劉蕓說別人有困難,博愛診所沒問題。她讓我舅準備準備,不日即可到鎮(zhèn)醫(yī)院出診。

我知道,說我舅和劉蕓,只說“手到襠前止”有避重就輕之嫌,難道坎鎮(zhèn)巷陌傳得沸沸揚揚的葷段子是空穴來風?難道整天在一起畫太極圈的劉蕓和朱大慶當真沒有過親密接觸?我當然不能肯定回答沒有,那樣在理論上站不住腳,好像坎鎮(zhèn)人冤枉了我舅和劉蕓,坎鎮(zhèn)人民錯了;如果我說有,也不符合事實,再怎么著我也不能為了遷就視聽而隨幫唱影地對家人下口。所以我只能遵循現(xiàn)實主義原則,忠實于生活原貌,就像狗忠誠于主人一樣,不管喂它火腿腸還是方便面,它都忠貞不二。實際情況是這樣的,在博愛診所進駐鎮(zhèn)醫(yī)院后的一天黃昏,就是緋聞中說的傍晚,診所已下班,我舅正整理醫(yī)案,劉蕓來了。

雖然過了下班時間,她還穿著白大褂,雙手插兜地慢慢踱進來。進來后眼睛一會兒瞅瞅天花板,一會兒瞅瞅窗外,就是不瞅朱大慶,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她問我舅診所怎么樣。我舅說好,一派大好,有史以來最好,并說了吃水不忘挖井人、掙錢多虧劉院長的亦真亦謔的話。劉蕓對我舅的話似聽非聽,仍然在屋里轉(zhuǎn)圈。我舅請她坐下,她機械地坐在我舅旁邊,坐下便沒了話,掏出手機,頭也沒抬,對我舅說要給兒子發(fā)個短信。劉蕓的兒子叫斌斌,在省城讀大學。劉蕓手很熟練地按出幾個字:斌斌,最近怎么樣?就像問我舅一樣,問得很籠統(tǒng),斌斌的回答也和我舅雷同:一切都好,請媽媽放心。劉蕓馬上發(fā)了第二條:今天晚餐吃什么,晚自習是幾點?斌斌的回答像按字付費一樣節(jié)約:米飯。番茄炒蛋。7。劉蕓緊接著發(fā)了第三條:夏天蚊子多,蚊帳準備好了嗎?這回斌斌像按字取酬一樣地慷慨,回了一大段:媽,1cc血能喂飽一百只蚊子,就算為生態(tài)平衡盡力了,同學們都說蚊子專叮有人味的人,我們每天都查誰身上的包多,看誰最有人味。

劉蕓沒心情跟兒子貧嘴,她又快速發(fā)過去一條:斌斌,媽媽真想面對面和你聊聊,想在燭光下和音樂聲中和你聊。

斌斌有些不耐煩,說他正在上網(wǎng),好幾個MM在等他,如果沒事就到此為止,不再回信息。最后打出“祝老媽人也年輕心也年輕”幾個字。

關(guān)掉手機,劉蕓面有頹色,雙肩耷拉著,非常無助的樣,像找不到家的貓,這副垂頭喪氣的樣子我舅還是頭次看到。她是院長,早已養(yǎng)成了挺胸抬頭的習慣,再加上有太極修養(yǎng),平日總是雍容大方,今天是怎么了?我舅不知她遇到了什么令她如此沮喪的事,默默地看著她,不敢問,害怕他的話像瓜蒂催吐一樣,引起劉蕓的反胃。好一會兒,劉蕓忽然抽搭上,兩行清淚從眼鏡下流了出來。她低著頭,用一種近乎懇求的口吻對我舅說,大慶,能抱抱我嗎?

我舅有些慌亂,但還是快速反應,斜過身略顯笨拙地把她擁在懷中。劉蕓在我舅懷中長長吁了一口氣,用充滿委屈的微弱聲音告訴朱大慶,她已經(jīng)近十年沒被人抱過。

這之前,我舅已猜到劉蕓的感情生活未必和諧,事業(yè)有成的女人大多此消彼長地存在事業(yè)以外的遺憾。但沒料到她是在承受著冷宮的寂寥。我舅感到她的身體很柔軟,似乎還停留在初為人母時的燦爛時段。這么美妙的身軀被閑置,簡直是資源巨大的浪費。我舅稍稍把她抱緊些,說,這不是有人抱了么,這個忙我愿意幫,如果你同意,咱們訂個合同,每月一抱。劉蕓撒嬌地往我舅懷中鉆了鉆說,不,每周一抱。

一抹殘陽從窗口射進來,使兩個已不年輕的人臉上染上了難得的酡紅。

稍許,劉蕓才遲到地難為情,對我舅說,別笑話我大慶,知道嗎,今天是我的生日。她說已記不清有多少年沒鄭重其事地過過生日,大概和失去擁抱的時間相當。她滿腦子塞滿了別人的生日,父母的公公婆婆的,丈夫的兒子的,甚至同事患者的,可沒人記著她的生日。每年一到這個日子她就心慌,不知是過于寄予希望還是恐懼這種希望的落空。她剛才三番五次地給兒子發(fā)短信,就是想喚起兒子的注意,提醒他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但這個老大不小的兒子在沒心沒肺上和父親一脈相承,對她的短信漠然無知。一種凄涼和作為女人的失敗感像夏夜的蚊子一樣一陣陣向她撲來,一口口叮她。

我舅輕輕地把她擁到椅子上,然后飛身跑出診所。樓口就有小賣部,我舅想買蛋糕,但小賣部的蛋糕是成斤賣的,可以充饑,可以祭祀,就是不能當生日蛋糕。我舅傳統(tǒng),按舊俗生日吃面條,我舅便買了一碗康師傅方便面和一瓶紅酒,拿到診所給劉蕓過生日。

那晚,在月亮升起的當口,劉蕓吃著方便面,喝著紅酒,聽我舅哼哼祝你生日快樂,臉紅得如瓶中酒,說這是此生最幸福的一次生日晚餐。

博愛診所進駐鎮(zhèn)醫(yī)院后的經(jīng)營狀況遠遠超出了事先的預期,我舅沒想到鎮(zhèn)醫(yī)院這么紅火,人來人往的趕上高峰時的農(nóng)貿(mào)市場。以前在外公家那間小屋,患者星星點點,都是鬼頭鬼腦地來。鎮(zhèn)醫(yī)院則不同,門臉大,再加上廣告效應,患者呼啦啦地來,還需要在診室外排隊。不算藥費和治療費,每天光掛號費和檢查費就相當可觀。診所的效益令人驚訝地高位增長,就像通貨膨脹前的經(jīng)濟曲線?;颊叨嗔耍揖说纳韮r見漲,醫(yī)名迅速傳開,先前那種我舅坐堂舅媽做后勤的原始經(jīng)營方式明顯跟不上形勢,我舅便從醫(yī)院方面借調(diào)四名護士,舅媽也從勤雜工一躍變成白領(lǐng),專職與醫(yī)院方面核對往來賬目,負責診所的資金支出。

一天快下班時來個女人,一個很特別的中年女人。她也沒掛號,直接找到我舅,坐在我舅對面。從進屋的碎步,到雙手放于腹前的七十度深鞠躬,我舅便猜她八成是外籍女人。果然,她一開口便是生硬的漢語:你的,就是廣告上說的那位送子名醫(yī)朱大慶君?

“名醫(yī)”一詞是廣告公司給安的,開始叫“送子觀世音”,因涉嫌迷信,工商局沒批。后來又改成“被千萬名患者稱為送子神醫(yī)的朱大慶”,我舅沒同意,說宣傳療效和介紹醫(yī)技應該,但不能搞個人崇拜。最后就勉強剩下了這個“送子名醫(yī)”。我舅對女人點點頭:謝謝光臨,愿意為你服務。女人直截了當?shù)卣f,朱大夫,你的,能讓我懷孕嗎?為了讓我舅聽明白,她用手在自己的肚前畫了個圈。我舅做過教師,對語言敏感,馬上對她的話進行邏輯上的糾正:尊敬的女士,即使我有能力也不可以,中國黨和政府不準,法律規(guī)定,使你懷孕的只能是你先生。我舅說完有些后悔,不知對一個外籍女人開這樣玩笑是否過火,會不會鬧出涉外事件。沒想女人只是輕微笑笑,沒有一點尷尬和不快。她說,如果你能讓我,讓我先生讓我懷孕,看見沒——她手指窗外一輛紅色豐田轎車——它就歸你了。我舅心跳怦怦加速,但表面上仍很超然,只順著女人手指向窗外瞟了一眼就把目光收回來,以一個專家的口吻道,說說,你的問題出在哪兒。

女人說,好吧,世上不回避兩種人,神父和醫(yī)生。她說一個女人到了她這樣的年齡還沒有做成母親,那種失敗感和負罪感就像兩只乳房掛在后背一樣,讓人沒有一刻舒服。她說她看過了好多醫(yī)生,跑過不少專家醫(yī)院,到哪兒都是信誓旦旦地拍胸脯打保票,說幾副藥下去就會有喜,可是幾年過去了,她的肚子仍然平靜。她拿出一沓中外醫(yī)院的檢查單和診斷結(jié)果給我舅看,內(nèi)分泌測定、空腔鏡、腹腔鏡、超聲波,該做的都做了,診斷結(jié)果也各執(zhí)一詞。我舅沒細看,他對西醫(yī)的鑒定不是很感興趣,他只相信望聞問切,這是起碼的職業(yè)忠誠。我舅已明白她慷慨奉送豐田車的動因和條件,便認真地為她切脈。因為是給外籍人士診脈,我舅聽脈比往常要用心得多。但他越聽越意外,越聽眉頭皺得越深。半晌,我舅放開手對女人說,對不起,你沒說實話,你能生產(chǎn),而且育過不止兩個兒女。

女人驚奇地看著我舅,說中醫(yī)大大地厲害,繼而她不好意思地沖我舅說,她確實是兩個女兒的母親,像天下所有的母親一樣愛她們的女兒??墒撬拇笈畠簠s在這方面出了問題,那些物理和化學的檢查結(jié)果都是她女兒的,她的確帶女兒走過多家醫(yī)院,都沒有效果,這次她隨夫君到坎鎮(zhèn)談生意,偶然聽到朱大慶的醫(yī)名,便抱著一驗真?zhèn)蔚男膽B(tài)前來問診。女人說,既然朱醫(yī)生已慧眼看穿,就請為她女兒開藥,她把藥帶回國,或許她女兒與中藥有緣,吃后會花朵遲開。

我舅說,尊敬的女士,你又錯了,中醫(yī)講究因病施治,人沒到如何下方。女人說,沒關(guān)系,你就按一般患者的情況開藥,可以開一年的療程,我給雙倍價錢。

我舅笑笑說不行,用藥如用兵,不是兒戲。女人有些不耐煩了,說,據(jù)我所知,中藥無副作用,吃多吃少問題不大,煩請朱醫(yī)生開藥。

我舅嚴肅地說,是藥三分毒,即使是補藥也要因人而宜,怎么能胡亂吃。

女人意外地看著我舅,問,你是醫(yī)生嗎?言外之意是,你配做一個市場經(jīng)濟下的醫(yī)生嗎?我舅說當然,坎鎮(zhèn)中醫(yī)朱大慶。女人盯著我舅,想努力從他儒雅的臉上看出中醫(yī)以外的東西。末了,她搖搖頭,意味深長地從嗓子眼里咕嚕出幾個字:不可思議。

我舅和藹地看著女人,那風度真像政府津貼享受者。女人邁著碎步悻悻出門時,我舅還沖著她的背影欠了欠身子。

在外屋幫忙的舅媽和幾個護士趴在窗前看著紅色豐田輕盈地劃個弧線駛出醫(yī)院,回過身進屋問我舅為何不收治;即使掙不來豐田,掙輛桑塔納也行呀。我舅說,行醫(yī)是積德的事,孫思邈嘗云,醫(yī)者,精誠之大致;必須誠為先。咱們這行是協(xié)人播種,開花結(jié)果才可略納束修,現(xiàn)在連人家土壤種苗情況都不清楚,就斂人錢財,實在有違宗訓。護士嗤嗤笑著離開,不聽朱大慶講農(nóng)耕。舅媽不是滋味,沒見過跟錢有仇的人,你朱大慶不管錢叫爹,也別管錢叫孫子呀。人家求你下方子,你下就是了,不以美元結(jié)算就算對得起良心,就算維護了咱坎鎮(zhèn)形象,你怎么能推卸呢。那個外國娘們兒說得對,你確實是不可思議。

舅媽因為跑了位財神奶奶而憋悶,她翻看著賬簿,算計著得多少本才能頂輛豐田車。這時,一個高高大大的男人立在她面前。一身黑色西裝,敞著懷,一副寬邊墨鏡。我舅媽就像對待一般患者一樣問胡楊,有事嗎?胡陽反問,大慶呢?我舅媽說,大慶一般不給男人瞧病。胡楊說,誰找他看病,他那兩下子我還不清楚,告訴大慶,我是來合作的,是入股來的。

我舅聽到胡楊的大嗓門,從里屋出來。胡楊說,行呀大慶,事業(yè)發(fā)展得不錯嘛,我說過,要立足本地嘛,要發(fā)揮自己所長嘛。

我舅隱約聽說胡楊最近挺背,生意虧了,把種植的冬蟲夏草當野生的進,兩廂市場價落差太大,就像廬山大瀑布,把杞芝堂的家底幾乎全砸了進去。真是秉性難移,都這個份上了,說話還拿腔作調(diào)。我舅媽說,做生意你去找藥販子,大慶不是經(jīng)商的料。我舅連連點頭說,當真當真,大慶雖有岐黃之志,卻乏稻粱之謀,我現(xiàn)在是知名中醫(yī),用知識掙錢,只開藥不倒藥。

胡楊說,你的知識哪兒來的,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是從娘胎里帶來的嗎?是摔個跟頭撿來的嗎?我舅說,說來真要感謝師傅,是他老人家的不吝傳授才有我大慶今天的成績。

胡楊拍拍我舅的肩膀,就知道你朱大慶不是忘恩負義的人,你想想,洪家這份祖?zhèn)麽t(yī)術(shù)咱好意思就這么無償使用嗎?

我舅沉默一會說:說吧,你想要多少?

我舅媽火了,對胡楊說,有你這么不要臉的嗎,這跟黑社會收保護費有啥區(qū)別?真是欺人太甚。我舅制止住張二妹,一臉認真地說,你且閉嘴,這是洪門內(nèi)部的事。又轉(zhuǎn)身對胡楊說,開價吧。

胡楊說,開什么價,這么多年多大的錢我沒見過?金有價玉有價連人都有標價,就是知識無價。說完意味深長地看了張二妹一眼。顯然他對我舅五百元錢省城結(jié)良緣已有耳聞。他繼續(xù)對我舅說,我也是替洪伯討個公道,你要是準備一直用師傅所傳技藝吃這碗飯,就拉上杞芝堂,杞芝堂參一股,杞芝堂用洪家祖?zhèn)鞯尼t(yī)術(shù)入股,這樣也可告慰在深山閉關(guān)的洪老爺子。

張二妹說,你怎么這樣沒羞沒臊,洪伯怎么收你這個徒弟,他要知道你像乞丐一樣上門乞討,非氣成半身不遂,馬上就會清理門戶。

胡楊怒道,你出去,這是杞芝堂男人之間的事。我舅媽說,你出去,這是博愛診所,我是老板娘。我舅連忙安撫住張二妹,對胡楊說,師恩浩蕩,大慶難忘,謝師報恩我會酌情表達,至于入股,你不覺得是強人所難,有點霸道嗎?

胡楊長嘆一聲,在金錢面前父子都能反目,何況師徒,唉,洪伯傳藝有罪呀……我本來就沒指望能和你一談即合,早做好走法律途徑的打算,來呢,只是通報一聲,勿謂言之不預。好吧,大慶,法庭見,等著接傳票吧。

胡楊走后,我舅和舅媽只是覺得可氣可笑,并未繃緊法律這根弦。他們覺得胡楊的舉動太反常,就是申請救濟也要通過慈善總會,怎么能伸手就要,傳出去一定會千夫所指。

可是沒多久就有人報信,說杞芝堂請了律師,是市里律師樓下來的,久經(jīng)訟事,法律內(nèi)的業(yè)務和法律外的業(yè)務都精,包打贏。說已經(jīng)在鎮(zhèn)里搜集資料,做案頭準備,起訴書寫了一大本,跟長篇小說似的,老嚇人了。我舅費解,胡楊真的這般寡廉鮮恥,為幾許小錢而不要臉皮?法院能受理?能支持他不勞而獲從別人的口袋里掏銀子?但我舅也只是迷茫和慨嘆,并未引起高度重視,認為公道自在人心,這樣的官司打與不打結(jié)果一個樣。直到接到法院的傳票,被告知一星期后鎮(zhèn)法庭開庭審理杞芝堂起訴博愛診所一案,我舅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戰(zhàn)爭有正義的也有不義的,而且不義的戰(zhàn)爭也不乏勝利的實例,決不能輕估了胡楊參股博愛診所的決心和手段。可是我舅對法律一知半解,法律太獨性,自成系統(tǒng),不像詩詞歌賦那樣互相滲透,靠自己的單打獨斗顯然要吃虧。而找援手,對于從沒走過法律程序的朱大慶來說,一個星期的時間太倉促。怎么找,找誰,找來后怎么辦,一大堆問題讓我舅焦頭爛額。說來我舅也是命運多波折,每每有了點底氣的時候就有人來拔他的氣門芯,泄他的氣;緊接著又會祥云浮頂,貴人出現(xiàn)。就在他手提豬頭找不到廟門的時候,有人找到他,主動要做博愛診所的代理律師,去應對杞芝堂的起訴。

此人叫施小群,是坎鎮(zhèn)后村的人。因為他主動做博愛診所的代理律師,又是我們坎鎮(zhèn)鄉(xiāng)人,我就多說幾句。施律師也算是成長于“法律世家”,他老爸因為宅基地和村里產(chǎn)生糾紛,就到鎮(zhèn)里上訪,鎮(zhèn)里處理不公又到市里,市里退回鎮(zhèn)里,他老爸認為是官官相護,又奔省里,繼而攜子進京告御狀。一個案子折騰了若干年也無果,他們爺倆常年奔波在外,有種不獲全勝決不收兵的氣概。一來二去成了坎鎮(zhèn)聞名的上訪專業(yè)戶。最初,他們上訪,接待人員先給他們讀政策文件,他爺倆聽得似懂非懂;又給他倆讀法律條文,爺倆聽得更是一頭霧水。人家說,政策是這么說的,法律是這么說的,你們不在理,回去吧。他老爸無奈,只好走人?;厝ズ筚I本法律書,對著字典看。他老爸是專找與自己相關(guān)的條文琢磨,而施小群卻整本整本地看,逐條琢磨。后來看上了癮,見著司法方面的書就讀。親戚朋友支援的上訪盤纏也偷著拿出來到書店買法學著作。除了屙屎撒尿以外足不出戶,那真叫如饑似渴,囊螢映雪,鑿壁偷光。由于有興趣又有司法實踐,小群對法律的理解很透徹,理解了的東西記憶也牢靠。再上訪時,接待人員說,刑法第×條規(guī)定,如何如何。施小群說,刑法第×章第×款規(guī)定……民法第×章第×條規(guī)定……把接待人員聽得眼大眼小張口結(jié)舌,拿過法典一查,沒錯,連標點符號都沒錯。

施家的官司告一段落后,施小群癡心法學的志趣并未泯滅,他梳理了一下所讀過的書,認為自己應該取得一紙文憑,得到社會的認可。于是報名參加了全國統(tǒng)一的司法考試。結(jié)果你猜怎么樣?參加考試的都是平時接觸法律應用法律的公檢法司的大學生,可我們坎鎮(zhèn)惟一通過考試的卻是在上訪路上自學成才的施小群。鄉(xiāng)人皆曰,上訪專業(yè)戶大多傾家蕩產(chǎn),而施家上訪卻造就了一個法律人才。天道酬勤,大道不爽呀。通過司法考試也就等于具備了執(zhí)業(yè)律師資格,小群就順著這條道繼續(xù)往前走,給自己找到了飯碗,籌辦起一家小規(guī)模的律師事務所,終于在鄉(xiāng)鄰和祖宗祠堂前揚眉吐氣。

他的律師事務所開張和我舅接到法院傳票幾乎是腳前腳后。當時施律師正需要一起開門官司來揚名,這類打廣告的官司一般需具備“三高”,法律含量高,社會關(guān)注度高,勝訴幾率高。而杞芝堂起訴博愛診所一案基本具備了這三個元素,施律師便及時介入。他也是坎鎮(zhèn)土生土長的,對杞芝堂和博愛診所的歷史了如指掌,稍一權(quán)衡,憑直覺就認為博愛診所必勝無疑。

當施律師主動上門請戰(zhàn)時,我舅有種找到組織的感覺,我舅握著他的手說,博愛診所相信你,你打了這么多年官司,一定有豐富的實踐經(jīng)驗。施律師說,做律師光有實踐不夠,還要有深厚的理論基礎(chǔ)。說完清高地笑笑。我舅看著施律師的眼鏡,一圈套一圈,跟瓶底一般,就知道他的理論基礎(chǔ)肯定扎實。我舅問怎么收費。通常這類官司都是按涉案金額的百分比收費,而此案杞芝堂要求的是入股,標的額模糊,我舅拿不準要花多少錢。施律師說不收費。我舅問官司打贏了呢?施律師說,打贏也不收,接這個案子主要是為匡扶正義。施律師告訴我舅,專心出診坐堂,別影響工作,開庭那天你出庭時一切聽我的,放心,法理在手,正義在胸,勝利一定屬于我們。

開庭的前一天,離醫(yī)院下班還有兩小時,我舅和舅媽就離開了博愛診所。兩人心事重重,實在不能在診所全心全意地為人民服務,索性攜手回家。外婆已經(jīng)做好一桌子菜,盡量緩解我舅和張二妹的煩躁。這桌菜燒得很有文化,都是家常菜,但理念鮮明:比如菠菜、艾蒿、櫻桃沙拉,喻意博愛診所必贏;把枸杞、芝麻搗碎做成蛋酥,喻意杞芝堂必輸。大伙一會吃“贏”,一會吃“輸”。雖然我舅對明天的官司心里有點底,從民間的視角看,結(jié)果只有一個,那就是“菠菜艾蒿櫻桃”。但他和張二妹仍然有點緊張,畢竟是第一次打官司。那頓飯吃得很沉悶,誰都找不著適當?shù)脑挃[上桌面當成公共話題,有點像寺廟里的僧人進齋,默默無語。正吃著,有人敲門。外婆開門,洪梅站在門口。我們?nèi)叶笺蹲×?,箸僵勺停,不解地看著這個坎鎮(zhèn)美人。

洪梅有些拘謹,聲音很弱地說,大慶,有空嗎?

我舅說,你有何見教?她說,我想跟你說點事,咱們到外面說吧。

我舅媽說,啥事呀,有事就在這兒說唄,明天就要升堂對罵了,今晚還一起往外走啥。

洪梅并未理會張二妹的話,轉(zhuǎn)身走了,走得很自信,似乎有把握朱大慶一定會跟來。果然,我舅穿著拖鞋就要出去。張二妹拉住他,你咋這么賤,人家一句話就能把你勾走。我舅瞪了張二妹一眼,休得無禮,兩軍交戰(zhàn)不斬來使,我怎么也該出面接待一下。說完追了出去。

望著我舅消失在院門口的身影,我們家人心中都升起一片不祥的陰影,我們不知道洪梅是準備庭前撤訴,化干戈為玉帛;還是來策反朱大慶,讓堡壘從內(nèi)部瓦解。但我們可以肯定,洪梅上門約師兄戶外散步是明天官司的前奏,是這起訴訟的有機組成部分??磥?,明天的官司未必是一邊倒,結(jié)果也有可能是“枸杞芝麻櫻桃”。

大約一個多小時,我舅才回來。一進屋,我們?nèi)⒅哪樋?,想從他神情上捕捉到有價值的信息,以斷吉兇。但我舅表情如常,跟飯前沒兩樣。張二妹問,她找你干啥?我舅說,就隨便走走。我舅媽說,你倆又不是牲口,光走道沒說話?我舅說,說了。張二妹問說些啥,好話不背人,你就增加點透明度。我舅說,七年谷子八年糠地說了一大堆,沒主題。張二妹說,那麻煩你把說過的話再重復一遍,我和爸媽幫你歸納一下中心思想。我舅說,早說呀,我揣個筆記本出去,回來詳細向你匯報。張二妹氣得直跺腳,大慶,你吃蒙汗藥了?人家把你告了,想通過法律從你兜里掏錢,想讓你給人家上稅,你咋還跟人家黏黏糊糊,???

張二妹扯開嗓門高聲嚷著,特別是那個“啊”,幾乎是咆哮。若在往常,朱家的媳婦當堂喧囂一定會受到老派外公的呵斥和我們的白眼。但我們誰也沒勸我舅媽,更沒責怪她。相反認為她抱怨得對,應該對我舅棒喝一聲,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問題是朱大慶的首要問題。

張二妹呼呼喘著粗氣,繼而嚶嚶地哭上。大慶,你想想,人家為啥敢告你,為啥敢打這么離譜的官司,還不是看你不夠挺實,看你耳根子軟,看你心神不堅定?你就不能顯示出點力度,生猛點,等過了這場官司再恢復咱的窩囊樣?然后她的抽搭從指責變成了委屈,大慶,自打跟你認識咱倆過的就是苦日子,一點一點往好了熬,從城里熬到鎮(zhèn)里,原以為城里都是有錢的主,咱在那里施展不開,沒想到回到坎鎮(zhèn)也竟都是大老板。你看看人家的媳婦穿的戴的,你再看看我,你看,這只鐲子你知道,十塊錢的,我戴了十多年,脖子上現(xiàn)在還空空蕩蕩,坎鎮(zhèn)上點檔次的狗脖子上都有金屬鏈子了……

舅媽此言不虛,坎鎮(zhèn)男人有經(jīng)濟頭腦,確實是三天兩頭就誕生一個大老板,而一個老板又相應帶出若干個老板娘。所以,坎鎮(zhèn)街頭穿金戴銀的婦人按比例并不比城里少。女人相互較勁的除了臉蛋和身材,當然還有包裝。舅媽的哭訴論點正確,論據(jù)確鑿,讓朱家老小無話可說。我舅說,罷了罷了,不要梨花帶雨晚來急了,我明白自己的角色,怎么說我也是博愛診所的掌柜,是張二妹的丈夫,對外我可以講情講理,但原則問題我不會讓步的。那誰誰不說了嗎,主權(quán)問題是不能談判的。

最后這句雖然是借鑒的,但很有分量,能把地砸個坑,讓人心里敞亮。舅媽愣愣地看了一會朱大慶,忽然撲在我舅懷中哇哇地放聲大哭起來。大慶,我信你,我信你不會讓人欺負到家。我舅輕輕拍著舅媽的后背說,這么多年確實委屈你了,咱們被坎鎮(zhèn)經(jīng)濟落下了,別灰心,等博愛診所的GDP上去了,我保證讓你脖子上戴24K純金鏈子,比狗脖子上的還沉。舅媽哭的聲音更大,把我舅抱得更緊,鼻涕加淚水把我舅的汗衫濕了一大片。

一直沉默的外公輕噓一口氣,這個時候就怕內(nèi)訌,攘外需先安內(nèi)。他見兒子兒媳已經(jīng)歃淚為盟,便適時地下逐客令,讓我舅兩口子回他們房間休息,早睡早起,明天還要出庭。

我們一起目送著我舅擁著舅媽向他們的院中走去。

那晚,已經(jīng)是月掛中天,萬籟俱寂,我躺在床上隱隱聽到從我舅房間那邊傳來陣陣歌聲。我好奇,也是想湊熱鬧,便起身順著歌聲向我舅房間走去。到了他們門前,聽到張二妹聲音怪怪地斷斷續(xù)續(xù)地唱著豫劇,劉大哥講呀話,啊,大慶,啊,理太偏,哈哈,誰說女子享清閑,哎喲喂……我當時雖然也老大不小了,但沒經(jīng)過事,欠缺社會經(jīng)驗,不知道這是榻上娛音,便敲敲門說,舅,舅媽,時候不早了,早點睡吧,明天還要上堂打官司呢。

歌聲戛然而止。好一會兒,才聽我舅說,你回去吧,舅唱歌也是休息。

我們是迎著朝陽上路的。開庭時間定在早晨八點,要求提前半小時入場,我們七點就出了門。此時如果從空中鳥瞰,會發(fā)現(xiàn)坎鎮(zhèn)十里長街上,杞芝堂的人和博愛診所的人分別從大街的東西兩端向鎮(zhèn)中心的文化宮方向趕。杞芝堂的人個個像胡楊一樣,黑西服,黑領(lǐng)帶,就像要進澳門賭場一樣的紳士,風風火火的一大群,陣勢駭人。我們博愛診所的人也都穿戴整齊,比平日講究許多。我舅穿著劉蕓雨中相送的白色襯衫,高挽雙袖,藍色純棉休閑褲,褲線筆直。我舅已和家人達成共識,必須盛裝出庭,不能因著裝丟分。一定要穿出歷史文化,穿出名醫(yī)品位,穿出全面小康風采。我們都努力地挺胸抬頭,表情凝重,盡量裝著不是去出庭,而是去赴宴。

我這么說,是因為我們確實有抬不起頭的感覺。朱家在坎鎮(zhèn)也算老戶,世世代代這么多年第一次吃官司,讓人告上法庭。在坎鎮(zhèn)有個根深蒂固的觀念,認為打官司原告和被告不一樣,原告代表正義,得道多助,屬于勝利或應該勝利的一方?,F(xiàn)在讓杞芝堂搶先做了原告,我們自然不是心思,似乎在輿論上已處于下風。為了打消家人的顧慮,臨出門時,我特意提及了我們鎮(zhèn)大老呂的官司。大老呂在鎮(zhèn)菜市場賣肉,五大三粗的很剽悍。一天,他沒出攤床,憤憤地往法院走。鄰攤位的小伙子問,呂大哥,氣勢洶洶的到哪去呀?大老呂說,上法院,打官司。小伙子問,是原告還是被告?大老呂說,當然是原告。小伙子驚嘆,行呀大哥,當原告了。大老呂怒道,行個屁,你嫂子讓人強奸了。我舊聞重提,是想暗示家人,有時候原告也未必就光彩。可是我們還是拿不出應有的派頭,怎么也找不著成竹在胸、氣宇軒昂的感覺。步伐遲緩,沉默無語,再加上陰云密布的臉,看上去不像是出庭,倒像是出葬。

鎮(zhèn)文化宮是個有近百座位的小禮堂,搞文藝演出偏小,搞座談會偏大,長年閑置。后來被法院無償使用,碰上參與人多的大型庭審就移到文化宮。慢慢地文化宮就名存實亡,變成了鎮(zhèn)人民法庭。我們到時劇場里已坐滿了人。人來得很雜,幾乎涵蓋了坎鎮(zhèn)各階層,我看到鎮(zhèn)政府的,公檢法司的,廣播電視傳媒的不少眼熟的領(lǐng)導,劉蕓也來了,坐在文教衛(wèi)生的席上。

主席臺正中央是審判長和審判員的席位。審判長的身后是陪審員坐席。鑒于此案的特殊性,法庭特別聘請了有關(guān)專家組成了陪審團,這在坎鎮(zhèn)司法史上尚屬首次。左右兩側(cè)分別是原、被告席。胡楊和委托律師坐在左席,我舅和代理律師坐在右席。我舅望著臺下黑壓壓的旁聽,又看看陣容龐大的審判團隊,有點意外,一起普通的民事糾紛怎么弄成這么大動靜。

八點整,副審判長宣布法庭紀律,不準喧嘩,不準拍照,不準記錄,不準打手機,不準鼓掌……然后說了在其他庭審中不曾說過的話:此案社會影響大,公眾關(guān)注度高,牽涉到知識產(chǎn)權(quán)、無形資產(chǎn)、經(jīng)濟合同,是坎鎮(zhèn)司法實踐中新出現(xiàn)的具有時代特征的典型案件,上級法院,鎮(zhèn)政法委、文明辦都高度重視……

經(jīng)他這么一說,旁聽席上的人更加覺得這場官司意義非同一般,可以說是坎鎮(zhèn)司法“城市化”和現(xiàn)代化進程的一個標志。這以前,坎鎮(zhèn)法庭所受理的民事案件大多是充滿鄉(xiāng)氣的雞毛蒜皮的糾紛,你家的閣樓比房照高了半米,使陽光在我家少了半小時;你家二十年前借了我家五十元錢說好“驢打滾”地還,可只還了本錢,一個滾也沒打。頭一陣還受理過一起雞案,在司法口廣為流傳。說是下面一個村有兩戶人家毗鄰,都養(yǎng)雞,某天兩家的媳婦忽然吵了起來,東家的媳婦說:你家養(yǎng)了四十只雞,原來是四只公雞,按常規(guī),一只公雞能對付十只母雞;前幾天你家的公雞丟了一只瘟死兩只,只剩一只,明顯是忙不過來嘛。西家的媳婦說,雞的事你操啥心,忙不過來咋的,你也幫不上忙。東家的媳婦嚷道,我家養(yǎng)三十只雞卻有五只公雞,平時就因分配不公叨架,現(xiàn)在你家一下少了三只公雞,你家的母雞又那么騷,肯定會到我家這面來搞破鞋,這不是占便宜嗎?西家的媳婦說,雞有雞權(quán),戀愛自由,你管好你家公雞不就得了,公雞要是不好色,母雞怎么撩逗都不會犯錯誤。東家的媳婦說,你當雞是人呀,知書達禮就能管住自己,雞只認屁股不認臉蛋,到時候你家的母雞都是我家公雞配的,那下了蛋咋算,好事不都讓你家占了嗎?西家的媳婦說,你要這么說就太不講理了,我家母雞過去是解決你家公雞生活問題的,用廣播里的話說是到你家院里建設(shè)和諧社會去了,吃虧的明明是我家母雞嘛。兩家媳婦爭執(zhí)不下,兩家男人也上陣參戰(zhàn),指責對方家的雞作風不正,自己家的雞上當受騙。村治安員來調(diào)解,覺得確實有點亂,算不明白,費盡口舌也無果。兩家又較上勁,不肯讓步,遂告上鎮(zhèn)法庭,讓法庭斷一下雞的是非。

可見坎鎮(zhèn)法庭能受理杞芝堂訴博愛診所這樁案子實屬難得,猶如在混沌古樸的村落投進一縷現(xiàn)代文明的曙光,使坎鎮(zhèn)的司法史終于有了市場經(jīng)濟的一筆。所以到場的人都精神抖擻,興致盎然。

我們的目光首先投向主席臺的左側(cè),當副審判長宣布完法庭紀律和本法庭組成人員、合議庭組成人員后,首先發(fā)言的是杞芝堂,原告的代理律師開始宣讀起訴書。如果說這份起訴書有什么亮點的話,那就是重證據(jù),一切讓事實說話。原告后面掛著一塊小電影一樣的銀幕,電腦上的資料能全部或有選擇地映在上面,即使坐在最后一排也能清晰看到。律師邊說邊在銀幕上展示,主要有三部分,一是三十多位坎鎮(zhèn)老居民的手書或口述,說當年是有個叫朱大慶的后生在杞芝堂工作過。大量的朱大慶在杞芝堂工作時的照片、記錄。杞芝堂的人對朱大慶的回憶,對洪伯傳授技藝的回憶,對洪伯研究女人生產(chǎn)并獨傳朱大慶一人的回憶。二是大量博愛診所經(jīng)營的照片和書證,每天門診量的統(tǒng)計。三是現(xiàn)代法理的闡述,并配有大量錄影和幻燈資料,都是知名大公司關(guān)于知識產(chǎn)權(quán)方面的糾紛,有的是使用者主動購買,有的是在產(chǎn)權(quán)所有者通過法律途徑追討下被動購買,總之用人家的知識就得付費。杞芝堂的代理律師說了近半小時,時而字斟句酌地照本宣科,時而脫稿朗朗而談,時而對著被告席義正詞嚴地質(zhì)問,時而對著旁聽席慷慨陳詞。以前我總認為律師是純粹的腦力勞動者,現(xiàn)在看來也不盡然,不喝水,一口氣說上半小時而腦不缺氧,沒有好的體力支持是辦不到的。

聽完杞芝堂的陳述,即使不懂法律的人也能明白,一、朱大慶在杞芝堂干過,從洪伯那兒學的手藝;二、現(xiàn)在朱大慶正用這門手藝開博愛診所贏利;三、按法律和情理,這門技術(shù)應該有償使用。

接下來我們的目光又集中在主席臺的右邊,博愛診所開始答辯。施小群站起身時,場內(nèi)出奇地靜,有點屏息的味道。其實,到場的旁聽,特別是法律方面的人士很多是奔著施小群來的,都想一睹這位富有傳奇色彩的草根律師的頭一次亮相。施小群沒有城里律師的派頭,但多年的坎坷卻練就了一身正氣,使他有一張迥異于常人的“焦點訪談”的臉。他說,審判長,人民的陪審員,剛才原告方的資料也是我想引用的,為了節(jié)省法庭時間,我略去,我只強調(diào),我的當事人在杞芝堂只待了短短兩年零十個月,而且正式開始學習原告所說的可以用來贏利的所謂技術(shù),是在一年零十個月以后,就是說我的當事人在杞芝堂的有效學習時間僅一年而已。與其說我的當事人是在杞芝堂學得了這門日后糊口的手藝,還不如說是在杞芝堂接受了這門手藝的啟蒙。我的當事人離開杞芝堂后,游走鄉(xiāng)村城鎮(zhèn),廣訪名師,接觸同好,又輾轉(zhuǎn)到省城,先后在多家藥房、診所工作學習過,這個過程其實是朱大慶理論聯(lián)系實際的過程,是再深造的過程,是海納百川兼容并蓄的過程。現(xiàn)在如果用學術(shù)的眼光實事求是地審視朱大慶的醫(yī)療技術(shù),很難說它的核心體系是哪一家理論學說,是姓洪抑或姓朱,恰如僧侶的百衲衣,任何一塊補丁都不能妄言獨自擔起了遮風擋雨的作用。其二,師徒關(guān)系的存在是否就意味著經(jīng)濟合約的存在,意味著日后從醫(yī)所得按比例分成合同的存在?,F(xiàn)實和經(jīng)驗告訴我們,這個答案十分淺顯,正像我現(xiàn)在在法庭上侃侃而談,我的坎鎮(zhèn)語文老師不會因為教過我而提缽前來,按字取酬;對方律師所師承的法學教授的銀行資金,也不會因為對方律師官司的勝負而出現(xiàn)波動。眼下,杞芝堂竟然匪夷所思地提出這項法律訴求,不僅有悖情理、有違法理,也與幾千年形成的道德價值觀相抵觸。當然,我們充分尊重和理解杞芝堂對金錢的渴望以及情緒化地夸大洪家技藝……

施小群頭微揚,目光一直瞅著固定的方向,雖然他戴著眼鏡,但我敢肯定是在瞅劇場門口或天棚。雖然稍顯舞臺經(jīng)驗不足,但那份執(zhí)著和剛毅卻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看上去充滿了雕塑感。就在他為博愛診所伸張正義時,我在臺下陡生出一個很溫馨的想法,以后管施小群也叫舅,即使過年不給我壓歲錢,我也會真心實意地叫,小群舅舅。他講完后,臺下旁聽的人都頻頻點頭。第一排坐著一個肩膀比椅背還寬、腦后見腮的人,他是鎮(zhèn)政府挺大的官,平時因作風剛烈,遇事旗幟鮮明而聞名。當杞芝堂代理律師講完時,我看到此公微微頷首肯定。而當施小群述畢,我看到他又輕輕點頭贊同。也怪不得這位領(lǐng)導,現(xiàn)場所有的旁聽都是被原告和被告律師的話拉著走,一會兒覺得理在杞芝堂,一會兒又覺得應該支持博愛診所,猶如做著一項饒有興趣的智力游戲,思維在原、被告之間游移。

接下來是法庭自由辯論時間。對于旁聽來說這是庭審的高潮,比判決結(jié)果重要??礋狒[的不怕事大,都希望雙方能唇槍舌劍,恣意汪洋,雄辯加詭辯,使庭審充滿火藥味。

首先是杞芝堂的代理律師向施小群發(fā)難,說朱大慶在杞芝堂學習時間的長短與他掌握這門特殊技能并無直接關(guān)系。再者近三年時間也不算短,三年,是??粕厴I(yè)的時間,在知識大爆炸的時日,就連代差也受到挑戰(zhàn),許多人士認為,三年如同一個時代。

施小群律師回應,按現(xiàn)行學制,醫(yī)科院校是五年,還不算讀碩博,畢業(yè)還要實習,即使參加工作也不會單槍匹馬地面對患者,需要有導師傳幫帶,這個過程或許比在校時間還長。我的當事人不是天才,請問,在一個鄉(xiāng)間診所,跟隨一個鄉(xiāng)醫(yī),就能在兩年多的時間修成現(xiàn)在的一身技藝嗎?再者,知識再爆炸,代差再縮短,學校的學制卻沒減少,相反卻有延長的趨勢。

杞芝堂代理律師馬上接過話說,三年的時間是學習并不是科研,他所學的這門技藝,杞芝堂的洪伯已經(jīng)研究了一輩子,已經(jīng)十分成熟,這樣的傳授一年都綽綽有余。正如偉大的愛因斯坦窮其一生研究出相對論,但他卻能用一節(jié)課的時間讓物理學教授理解。

施小群也搶過話頭說,謝謝你舉的科學實例,要知道,用一節(jié)課時間理解相對論的是物理學教授,不是碼頭搬運工,如果讓搬運工理解這項劃時代的科學理論,可能比愛因斯坦研究這項理論的時間還要長。愛因斯坦確實偉大,他曾坦言自己是站在巨人的肩上從事科研,如果沒有牛頓力學作為基礎(chǔ),也不可能產(chǎn)生他的相對論。而我們至今也未聞牛頓的弟子和后人以所謂的知識產(chǎn)權(quán)向愛因斯坦或其后人提出在相對論中參上牛頓股。

杞芝堂代理律師經(jīng)驗豐富,沒有在語句上與施小群糾纏,又使出讓事實說話的殺手锏。他走到被告席前對我舅說,請回答我三個問題,直接用是或不是回答。請問,你是在杞芝堂學得的這門技藝嗎?

我舅沒猶豫,說是。

律師又問,你離開杞芝堂后一直把洪伯的書帶在身邊時時翻閱認真揣摩嗎?

施小群馬上對審判長抗議,審判長,對方律師是在誘導我的當事人,我抗議。審判長很鐵面,抗議無效,請繼續(xù)。

對方律師追問我舅,請回答,是或不是?

我舅果斷地說,是。

對方律師拋出最后一個問題,請回答,你是不是在治好一個病人后或得到患者的贊美時,心里暗暗地感謝使你得到這門技藝的恩師洪伯?

我舅連連點頭說,是。

杞芝堂代理律師臉上閃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對審判長說,我的問題完了。

施小群為了扭轉(zhuǎn)稍顯被動的局面,同樣拋出了臨時設(shè)計的臺詞,讓我舅用是或不是回答。首問,朱大慶醫(yī)生,你在離開杞芝堂后是不是在多家藥房和診所工作學習過?

我舅說,是。

二問,你是不是從這些在當?shù)刂尼t(yī)療機構(gòu)中學到了太多杞芝堂沒有的東西?

我舅說,是。

這時審判長提醒說,注意法庭提問效率,請被告說具體些,在外學到了哪些太多的東西?施小群剛要跟審判長就法庭效率做解釋,我舅卻聽從法庭最高長官的指揮,對在外學到的東西進行了劃分和概括。我舅說,在這些藥房和診所耳濡目染的我只長了兩種能耐,一是經(jīng)營的手段,二是致富的膽量。

施小群打斷我舅的話說,請說得再具體些,說那些豐富了你核心技術(shù)的方面。

或許是我舅在城里受到的白眼太多,或許是城里沒有用貴賓的禮遇接納他這位有一身技藝的鄉(xiāng)醫(yī),城里給他的印象除了令人炫目的繁華,更多的是追逐私利的不擇手段。我舅也沒多想就說:核心技術(shù)?別看城里那些藥房和診所的門臉挺大,可他們未必就有核心技術(shù);有點不怎么核心的技術(shù)還當寶似地掖著藏著,能傳外人?

臺下一片嘩然,很多人臉上露出復雜的微笑。我們家人有點尷尬,但不意外,讓我舅當庭扯謊跟讓他當眾罵爹一樣。施小群并沒慌亂,馬上救場,對臺下旁聽說,我的當事人所言是實,這項蘊含巨大經(jīng)濟效益的技術(shù),別說城里,任何一個診所都不會輕易外傳,只能靠自己勤奮自學,別無他路。然后他轉(zhuǎn)身對我舅說,這么多年你一定看過不少醫(yī)籍案例吧?

我舅說,是,看過的醫(yī)書趕上我身高了。

對方律師插話,請問與你等身的醫(yī)書都是哪方面的?

我舅說,現(xiàn)行中醫(yī)院校的《基礎(chǔ)中醫(yī)》、《中醫(yī)概論》,張仲景的《傷寒論》,古籍《黃帝內(nèi)經(jīng)》,李時診的《本草綱目》,多了去了。

杞芝堂律師進一步追問,請詳細說說與你目前所從事職業(yè)相關(guān)的理論方面的書籍。施小群馬上抗議,說這樣會涉及當事人的商業(yè)秘密,請求法庭拒絕他回答。審判長鐵面如初,抗議無效,請被告回答。

我舅囁嚅著說,女人生產(chǎn)方面的中醫(yī)書,古上所傳甚少,我只悉心研究洪伯的著作了。

審判長問,一本未公開發(fā)行的書就使你掌握了現(xiàn)在的技術(shù)嗎?

我舅肯定地說,就婦科生產(chǎn)這個專業(yè)來說,洪伯的研究確實集古今之大成,既博且精,字字珠璣,句句甘霖,取法乎上,僅得乎中,常讀常新,讓我受益匪淺。

臺下又是一片嘩然,許多人輕聲議論開。忽然,坐在我身旁的舅媽噌地站起身,對臺上喊,什么著作,那小冊子上畫的全是女人撒尿的地方,可黃了,看這樣的東西就能管女人生孩子?那看過黃色錄像的都成名醫(yī)了。

現(xiàn)場的目光從四面八方向我們這兒集中,讓人覺得臉如日照,想找個背陰的地方躲躲。審判長法槌一敲,安靜,安靜,旁聽席的人如果再破壞法庭紀律,就請法警把他清出場。

也難為了施小群,他不得不再次救場,說朱大慶由于頭一次上法庭,精神高度緊張,最近身心都處于不健康或亞健康的狀態(tài),身體狀況不適宜當庭發(fā)言;出于人性化的考慮,所有問題應該由代理律師回答。

杞芝堂的律師說,身體情況是否適合出庭應該由醫(yī)生來診斷,法學與醫(yī)學的距離猶如人與猿的距離,代理律師怎能妄下結(jié)論。

施小群說,我的當事人本身就是醫(yī)生,對自己的狀況應該比其他醫(yī)生更清楚,就像一個人是否要大小便自己比伺候他的保姆更清楚。

審判長嚴厲制止施小群,注意舉例質(zhì)量。雖然他剪斷了施小群可能更精彩的庭上發(fā)揮,但卻作出了傾向博愛診所的決定:請被告自己說說身體狀況。這對博愛診所來說絕對是扭轉(zhuǎn)頹勢的機會,我舅有些懵懂,怎么法律問題扯到身體健康上來了。他問怎么說。審判長說,言簡意賅地介紹一下你身體的綜合情況,可以說已診斷的,也可以說自己的感覺,注意語言要簡練。

我舅站起身,清清嗓子,像當年在講臺上一樣對臺下瑯瑯而說,本人,三餐準時,二便通暢;手足無癬,眼無內(nèi)障;血壓平穩(wěn),前列安康;夜不夢遺,尿不含糖……

來旁聽的都是講究人,有修養(yǎng),全高素質(zhì)地笑開,是那種咧開嘴但聲音很小的笑。我沒笑,心里卻暗暗為我舅叫好,要知道,他這是臨場發(fā)揮,七步成詩,這份率真,這份詩才,誰的舅舅能趕上?法庭有紀律不讓鼓掌,不然我非帶頭擊掌作和。

毫無疑問,上個板塊的法庭辯論出盡風頭的是我舅,但法律的天平卻向杞芝堂傾斜,事實似乎證明朱大慶的技藝百分之百來源于杞芝堂。接下來要面對的辯論是,即使這項獨有技術(shù)源自杞芝堂,是否就意味著杞芝堂有權(quán)在若干年后來分紅??茖W和商業(yè)史上有數(shù)不清的弟子應用先生的學說發(fā)揚光大后顯赫于世、而師徒相安如初的實例,相比之下,師徒興訟索要知識紅利的卻屈指可數(shù)。但就是這掰著手指能查出來的師徒紛爭個案,卻多以師勝寫進司法史。按著有法依律、無法依例的原則,這個板塊的辯論,法律的天平還會繼續(xù)向杞芝堂那頭沉。事實也的確如此,后面的辯論中,施小群只能是現(xiàn)場抓住對方文字上的疏漏而逞口舌之快,賺回點庭上面子而已,無法給對方致命一擊。對方又乘勝追擊,窮寇猛打,質(zhì)疑博愛診所遷移至鎮(zhèn)醫(yī)院是否合規(guī)。對方律師很狡猾,用否定句“不相信”開頭:不相信街頭巷尾風傳的齷齪緋聞是真,不相信朱大慶道德水準降至千夫所指的程度,不相信博愛診所入駐鎮(zhèn)醫(yī)院的背后隱藏著金錢以外的交易……

審判長提醒,與本案無關(guān)的話不要講,沒有證據(jù)的坊間傳聞不要在法庭轉(zhuǎn)述。大家的目光活躍起來,四處尋找,找傳聞中的女主角。我們看到,劉蕓的座位已經(jīng)空了。這時我舅媽又站起身,沖著主席臺喊,放屁,朱大慶天天給女人檢查下水道,沒聽一個女人告他流氓,硬要說他在坎鎮(zhèn)和哪個娘們兒有一腿的話,最有可能的就是杞芝堂的那個,年輕時他對人家動過心思。

舅媽沒嚷完就被兩名跑來的法警架著胳臂拖出了法庭。

那天的庭審拖拖拉拉地持續(xù)了好幾個小時,趕上兩部好萊塢大片的時間。當雙方律師辯論中已無多少新意,只剩下口水交匯的時候,審判長適時地法槌擊案,令全體起立,宣布休庭。他說鑒于此案的特殊性,本次法庭審理暫告中止,合議庭將會同陪審團認真研究,本案擇日再審,開庭時間另行通知。

散場后,施小群走到我舅跟前,透過瓶底似的眼鏡看我舅好久,搖頭嘆道,大慶呀,你是好中醫(yī),鄉(xiāng)鄰得你幸之大焉;可我施小群開門官司遇上你是何其不幸,朱醫(yī)生,代理一事到此為止,你另請高明吧。

施小群律師走得很落魄,和我舅離開杞芝堂時相似,有點像革命低潮時被迫轉(zhuǎn)移的地下工作者,灰溜溜的又不乏悲壯色彩。

博愛診所沒了代理律師,出庭應訴已欠缺法律條件,法庭指派的律師我們家又不愿意接受,法庭便因地制宜再次進行庭下調(diào)解。說是調(diào)解,其實意圖與法庭宣判的結(jié)論基本一致:法庭承認朱大慶在杞芝堂學習并掌握了現(xiàn)有醫(yī)技;法庭認為博愛診所對杞芝堂應該有道義上的回報;法庭不支持杞芝堂在博愛診所的經(jīng)營中參股;法庭建議博愛診所從因獨立使用洪伯研究成果而獲得的利潤中拿出一定比例支付杞芝堂,比例標準參考×××訴××一案。

法庭成員和鎮(zhèn)相關(guān)領(lǐng)導都出面做雙方工作,講自古因訟而家道破敗一蹶不振的實例,講朱大慶和胡楊師出同門日后仍要在一方水土生活的實際,講繞開法庭判決而握手言和的實惠,讓雙方適當讓步,學會妥協(xié),妥協(xié)就是和諧,是最大的智慧。如果妥協(xié)能使雙方利益最大化,那又何樂而不為呢。幾經(jīng)游說,我舅終于點頭,說四海之內(nèi)和為貴,看在鄉(xiāng)鄰和洪伯的分上應該息訟寧人,便在調(diào)解書上簽了字。

這對我們家來說顯然是份不平等條約,令人難以接受。我們埋怨我舅落筆不慎,沒有堅持自己的底線。最沒出息的慈禧也是列強的堅船利炮已抵國門,刀壓在脖子上才簽的賣國條約。朱大慶怎么沒人逼沒人迫,僅聽人家?guī)拙浜迷捑筒萋屎炞??我舅媽一反常態(tài),沒吵沒鬧,好像變了一個人,只是不再到醫(yī)院去管理財務,說是不去給杞芝堂打工;悶在家里,不燒飯也不拾掇家務,整日呆坐,心卻是怨恨交加:她叫丈夫的這個男人怎么這樣窩囊,心軟面軟耳朵軟,渾身上下除了那塊肉偶爾一硬,其余全軟。怎么別人的話都是圣旨,是金玉良言,是最高指示,就我張二妹的話全是放屁。這么大的事他一人就暗中作主,心里還有這個家嗎,還有我張二妹嗎?這些話在我舅媽肚里咕嘟咕嘟地沸騰了好幾天,但她始終沒讓它溢出來,只是自己挺著,讓它灼燙自己的五臟六腑。她最不能容忍的是朱大慶在簽完調(diào)解書后的反應。這種反應就是沒反應,別說懊悔,就連沮喪和郁悶也看不出來,天空閑云朵朵,雁過而不留痕。舅媽納悶他是心胸寬廣還是忘性大,這副圣人一樣的神情實在讓她無法忍受。終于,在外界對這場官司的結(jié)局議論紛紛的時候,舅媽簡單收拾收拾,打個包袱走了。

張二妹走得很低調(diào),沒有像施小群那樣與我們文明地告別,但卻像施律師一樣地果斷,好話賴話都沒有,悄無聲息地走了。我們不知她是回河南老家消消氣,還是返回省城重操舊業(yè)。我舅知道舅媽走后,還掉了兩滴眼淚,埋怨她心眼兒太小,風物長宜放眼量嘛,怎么一紙調(diào)解書就給氣跑了,真是婦人之見。外公看問題老到,說張二妹再待下去非神經(jīng)錯亂不可,這是夫逼妻走,妻不得不走。

那場庭審使兩個女人中途離場,舅媽是被法警清出去的,劉蕓是自己跑出去的。我舅擔心劉蕓吃不消,暗自祈禱,但愿野犬的狂吠不減她日月之輝。劉蕓倒是很坦然,看大腸桿茵在顯微鏡下亂動還不吃飯了?再說她也沒精力顧及閑言碎語,一大堆正經(jīng)事已讓她焦頭爛額。正經(jīng)事就是醫(yī)院出租的門診大樓。當時鎮(zhèn)醫(yī)院外租的門診大樓正面臨重新洗牌,因為那些承包診所很不自律,醫(yī)療內(nèi)容與承包書上所寫嚴重不符,有的是超范圍服務,有的干脆就是掛羊頭賣狗肉。割包皮的,割雙眼皮的,無痛人流的,處女膜再造的,五花八門。院里院外的廣告更是刺人眼目,“做女人挺好”,“像小便一樣輕松流出”,“男人挺起來硬起來”,烏七八糟的社會影響很不好。鎮(zhèn)里和市衛(wèi)生局都找過劉蕓,要求整頓。劉蕓便開始盤算如何吐故納新,在保證醫(yī)院資源充分利用、不影響醫(yī)院收益的情況下清退這些草臺班子。她考查過,整幢大樓里經(jīng)得起推敲的醫(yī)療機構(gòu)只有博愛診所一家,便萌生了讓博愛診所獨立挺起門診大樓的設(shè)想,那樣既可以恢復醫(yī)院的聲譽,又能使自己的師傅有更大的作為。但我舅的家底她太清楚,根本不具備獨立啟動門診大樓的經(jīng)濟實力,資金已成為朱大慶事業(yè)發(fā)展的瓶頸。

或許這真是一個機會比蒼蠅還多的年月,就在劉蕓為我舅的資金問題一籌莫展的時候,卻有一筆意外的資金找上門來雪中送炭,還是漂洋過海來的外資。還記得那位開著豐田來診所讓我舅開藥的外籍婦人嗎,那天她帶著對朱大慶的一肚子問號離開博愛診所,可她剛剛上車就大徹大悟了,悟出了朱大慶的醫(yī)術(shù)是大大的,朱大慶的醫(yī)德更是大大的,這樣的人應該成為朋友,成為合作伙伴。所以,她的豐田車還沒從護士和我舅媽的艷羨目光中消失,她就打定了主意,要投資坎鎮(zhèn)三產(chǎn),讓博愛診所做大做強,從??圃\所變成專家醫(yī)院。

當外籍婦人找到劉蕓和朱大慶道出合作意向時,三人一拍即合。對我舅來說,有人出錢讓他擴大規(guī)模,從科長晉升為院長,這份誘惑不是他的覺悟所能拒絕的,我舅一百個答應。劉蕓早已做好預算,啟動整幢大樓的一年費用近七十萬。外籍婦人沒答應,讓在這個基礎(chǔ)上翻一番,她投一百五十萬。一部分用于大樓裝修,一部分用于廣告開支。我舅聽得直點頭,這才是干事業(yè),才是市場化運作,才是掙大錢做大買賣的架勢。

合同簽過,資金到位,沒幾天工夫鎮(zhèn)醫(yī)院前樓便被裝飾一新。新鋪了地板磚,粉刷了內(nèi)墻,外墻貼了馬賽克,樓頂正中用巨型霓虹燈制成“博愛醫(yī)院”四個大字,中間是醒目的紅十字,氣派超過了鎮(zhèn)醫(yī)院主樓。

新樓要揭牌的前幾天,劉蕓催促我舅和她到市衛(wèi)生局去換執(zhí)照。??圃\所和專家醫(yī)院差的不是一二級臺階,而是貓虎的差別,更名手續(xù)挺復雜。我舅在忙大樓裝修時,劉蕓就開始跑市局,代表鎮(zhèn)醫(yī)院為博愛爭取。鎮(zhèn)里也積極出面協(xié)調(diào)相關(guān)部門,為坎鎮(zhèn)三產(chǎn)唯一的外資項目落實這項法律文書。多方合力打通各關(guān)口的進度超過了大樓裝修。我舅和劉蕓此去只是簽字蓋章,履行一道手續(xù)。可是我舅和劉蕓趕到市衛(wèi)生局時,卻被一個電話叫到了市工商分局。接到電話,我舅和劉蕓都意識到某個環(huán)節(jié)出現(xiàn)了梗阻,以前對個體診所是工商和衛(wèi)生交叉管理,后來大部分過渡給衛(wèi)生口,為了避免同時介入重復管理,工商局很謹慎,不會直接插手衛(wèi)生口的事。所以這個電話讓我舅和劉蕓的心提了起來。果然,到了工商局,商標科的人告訴他倆,新醫(yī)院要改名,不能再叫博愛。

博愛是我舅從小診所起一點點創(chuàng)下的品牌,換牌子就等于砸飯碗,不能換。商標科的人也知道我舅創(chuàng)牌的艱辛,但仍然下發(fā)了具有法律效力的通知,必須換,因為有人注冊了博愛商標,再沿用就是侵權(quán)。我舅感到好笑,憑什么他注冊,博愛這詞太經(jīng)典太常用了,是富有人道主義的漢語,是中山先生說過的話,我舅用了這么多年都沒敢據(jù)為己有,他憑什么注冊。搶注者是何許人也?商標科的人告訴他們,注冊人是省城一家名為文武的公司,在一星期前成功注冊了醫(yī)療類九大類的博愛商標。別說博愛醫(yī)院的名稱不能沿用,就是博愛科博愛所博愛中心博愛病房及印有博愛字樣的藥品包裝和醫(yī)療服裝均不能用。

劉蕓很冷靜,問有沒有補救辦法。商標科的人分析說,這要看文武公司搶注的目的了,如果他們是正常注冊,理論上尚有說服他們歸還商標權(quán)的可能;如果是出于經(jīng)濟利益,那你們只有出資購回;如果他們的動機是商業(yè)報復,那你們就沒戲了。從搶注時間上看,你們剛剛合資,文武公司就成功注冊,說明是有備而來,不像巧合。看樣,你們要么換名,要么當一回冤大頭,為文武公司上點稅,這就是市場經(jīng)濟。

劉蕓讓商標科的人幫忙檢索一下省城的這家文武公司,是否合法。商標科的人說沒必要,人家既然能把商標短時間內(nèi)成功注冊下來,說明公司的存在合理合法,諸證俱全。

往回走時,我舅有些沮喪,有點六神無主的樣子。劉蕓猶豫了一會,還是掏出手機向外籍婦人通報了情況。外籍婦人不會拐彎抹角,說博愛是朱大慶醫(yī)生多年打造的品牌,是無形資產(chǎn),有廣泛的市場認知度,不要輕易放棄,要想盡辦法爭取回來。掛斷電話,劉蕓知道,不得不和省城的這家文武公司過招了,弄不好還會走上法庭。她和我舅一樣,想到法庭就過敏,心跳過速。

我舅還在市工商局跟人費口舌時,坎鎮(zhèn)耳朵長的人就知道了他領(lǐng)證不順,讓市場經(jīng)濟玩了一把。有人說,朱大慶辦啥事都一步一坎,天要降大任于斯人都這樣,瞧好吧,朱大慶準保有大出息。

回到坎鎮(zhèn),劉蕓把我舅叫到她的院長辦公室,打開電腦,搜索起文武公司。很快就找到這家公司的網(wǎng)頁,是一家市場營銷策劃公司。網(wǎng)頁制作得十分精美,內(nèi)容也算豐富,條分縷析的令人一目了然。還與眾不同地留下了公司的QQ號。劉蕓查了一下,這是一個網(wǎng)名叫“博愛文武”的號碼,頭像一閃一閃,告訴瀏覽者他正在線上。想必他就是文武公司的負責人,而且透出一種靜候坎鎮(zhèn)方面上線接洽或叫陣的姿態(tài)。劉蕓問我舅是否接觸,我舅說當然要接觸,必須知道這廝是哪路妖怪。于是劉蕓把自己的網(wǎng)名臨時改成“博愛無敵”,充滿針對性和戰(zhàn)斗性。很快就加上了“博愛文武”。劉蕓遲疑起來,一時不知如何與對方打招呼,是先發(fā)制人地責問,還是心平氣和地曉之以理。她抬起頭用目光求助身邊的師傅。我舅清清嗓說,文武先生,坎鎮(zhèn)中醫(yī)朱大慶想就“博愛”與你溝通,望你本著博愛的精神誠懇回復。劉蕓打字很快,我舅字斟句酌地說著,她就噼噼啪啪地打完。

沒一會兒,對方便回復:千萬別客氣,都是博愛家族成員,很高興與無敵先生溝通,博愛第一,談判第二。

我舅笑了,這廝還蠻有情趣。對方這般放松,也讓我舅呈現(xiàn)了本色,很君子地說,首先向成功搶注博愛商標的文武公司表示祝賀,你使一代中醫(yī)喪失了沿用多年的醫(yī)療品牌。劉蕓邊打字邊暗中贊嘆我舅的文采,溫文爾雅不失風度,又綿里藏針,充滿了太極韻味。對方回復:向你表示慰問,失牌的感覺就像失戀,肯定不爽,文武希望無敵盡快找回從前的感覺。

我舅和劉蕓都嗅出了味道,對方口氣透露出明顯的回旋彈性,博愛一名似可追回。但對方?jīng)Q不會無條件拱手相讓,當務之急是弄清文武公司的底線,這猶如招投標中弄清發(fā)標的標底一樣。我舅說,與閣下接洽就是為了把本屬于我們的博愛品牌討回,由于我的不慎,品牌意識薄弱,致使洞悉現(xiàn)代市場經(jīng)濟游戲規(guī)則的文武先生成為“博愛”的法定擁有者。

對方說:既然知道文武是“博愛”的法定擁有者,就不存在“博愛”曾經(jīng)屬于你朱大慶醫(yī)生的委屈,那只是你無償使用別人的品牌而渾然不覺,現(xiàn)在不過是撥亂反正而已。

我舅據(jù)理力爭,坎鎮(zhèn)博愛診所已有三四年的歷史,而文武公司才誕生幾個月,難道說在文武公司未問世前就在冥冥之中擁有了“博愛”的主權(quán)?

對方迅速答道:暈!《獨立宣言》是1776年發(fā)布的,美國歷史才兩百多年,你能讓白宮搬家,把美洲大陸還給印第安人嗎?

我舅是中醫(yī),對知覺性詞匯過分敏感,他不知文武為何暈,是血壓高還是腦供血不足,如果有恙在身,絕對不可激動。劉蕓跟我舅解釋,暈是網(wǎng)絡(luò)用語,感嘆詞。我舅問什么意思,劉蕓斟酌半天也概括不明白,說,反正是感嘆詞的綜合,任何感嘆都可用它。我舅對著屏幕說,暈,你老娘出生就叫淑芳,你能因為你的同事也叫淑芳而讓老娘改名嗎?

對方已露出明顯的不快,說:靠!不要人身攻擊好不好,說點有文化有說服力的例子好不好。

我舅又有些困惑,問劉蕓“靠”為何意。劉蕓臉一熱,沒說話,在屏上打出個“操”字的拼音。我舅搖搖頭,感覺出對方可能是個毛頭后生,能隨口說出靠,覺悟高不到哪兒去,要知道,這是坎鎮(zhèn)博愛醫(yī)院與文武公司的商業(yè)談判,不是潑婦罵街。我舅有教師經(jīng)歷自然積下了好為人師的情結(jié),他對著屏幕說,文武后生,既然身有綠林習性就不要偽裝儒林風雅,想犯粗口直接操好了,何必靠靠的。

這次對方回復出奇地快,以致還出現(xiàn)了錯別字。文武說:老伯,怎么這樣沒素質(zhì),五講四美知道不,精神文明知道不,什么年代了,全面小康了,和諧社會了,怎么還操操的,應該過度(渡)一下了,靠!

誰也沒想到,雙方的接觸就是在這種近乎游戲的爭執(zhí)中開始。我舅不得不承認,對于網(wǎng)絡(luò)他是陌生的,對于網(wǎng)絡(luò)對話他同樣有些力不從心。他這樣的中醫(yī)可以對著寂寥的夜空長吟短嘯,可以對著宣紙龍飛鳳舞,但隔屏傳語卻有些舌根艱澀,許多時候話在喉頭,就是不能恰當?shù)乇磉_出來。

我舅時而在屋里踱步,時而手扶椅背口述,就像首長在斟酌電文。劉蕓全神貫注地打字,發(fā)報員一樣。不知過了多少回合,雙方終于艱難地進入實質(zhì)性的對話。我舅說,憑你趁隙搶注,也是個利字當頭的人,文武公司自然也是經(jīng)濟利益第一,爽快點,打算要多少才能把“博愛”名歸原主。對方說:文武公司兼顧經(jīng)濟效益和社會效益,從經(jīng)濟效益出發(fā)我打算要一百萬,考慮到社會效益就打折再打折,三十萬,怎么樣,這個數(shù)足夠社會效益了吧。

沒等我舅說話,劉蕓就飛快地打出:這像敲詐,你憑什么要三十萬,根據(jù)什么算出的數(shù)據(jù)。博愛文武說:當然有根據(jù),數(shù)據(jù)的出臺是經(jīng)過科學計算的,我三年的生活休閑費,我追的那個?;ǖ幕瘖y品服裝費,我們假期旅游的費用,我畢業(yè)時找接收單位的活動費。三十萬是最少的基數(shù)了。

真是豈有此理,他找對象讓博愛診所付賬,把博愛診所當成了什么?是土豪劣紳,他可以理直氣壯地來吃大戶?難道他日后買房購車也要由博愛來買單不成?劉蕓很冷靜,像在談判桌上一樣,給對方講事實講道理:既然你搶注了博愛,想必已對博愛的市場價值有個估算,知道它真正的價值,要知道,除了博愛,還有大愛真愛純愛民愛萬愛……并非只能在博愛這棵樹吊死,請你想想,給出個嚴肅合理的價位。

對方說:博愛無敵老伯,我一直是認真嚴肅的,犧牲了泡美眉的時間與您談本身就是認真的,三十萬是文武公司經(jīng)過市場調(diào)研得出的數(shù)字,科學又合理,這個數(shù)不能動。請老伯三思,想好再談。

我舅瞅著博愛文武留下一句Bye后在屏上消失,余慍未散,這算哪門子談判,一點建設(shè)性結(jié)果都沒有。劉蕓神情有些恍惚,若有所思地說,起碼咱們知道了文武公司這個人是學生,正在追求一個漂亮女生;他有心賣,咱們有心買,所差只是具體數(shù)目。談判哪有一次就成的,就是到菜市場買菜也要討價還價貨比三家。我舅想想也是,談判不是感情用事的事,否則雙方無法坐到一起,沒說話就動刀子那不是談判,是黑社會火并??磥碇缓蒙废滦膩砗臀奈浞矫嬲劇N揖酥?,社會主義新一代火力猛,但耐力差,從戰(zhàn)術(shù)上考慮,博愛診所應該和文武公司比耐力,只是我舅拖不起,大樓揭牌在即,外資方面和鎮(zhèn)里的壓力都很大。但換個角度看,你急他也急,文武公司更不希望打持久戰(zhàn),他們必須在注冊有效期內(nèi)把商標轉(zhuǎn)讓出去,否則注冊費和每年的年費都會打水漂。對文武公司來說,我舅是最大也可能是惟一的買家,豈能輕易放過。我舅和劉蕓就像兩顆陳年老姜,明顯要比未曾謀面的文武辛辣,他們知道,此時必須氣沉丹田,內(nèi)緊外松,積極準備,提高每場談判的質(zhì)量;再談不會繼續(xù)在網(wǎng)上扯皮,下一步肯定要正面接觸,只是,是我舅他們進省城還是調(diào)動文武來坎鎮(zhèn),還需要進一步論證。

從劉蕓的辦公室出來,天已擦黑。我舅沒回家,獨自在醫(yī)院新大樓前兜圈子。尚未完全消散的石灰味和油漆味彌漫在晚風中,我舅不住地吸著鼻子,這種氣味雖不環(huán)保,卻透出一股希望的氣息。我舅想著自己就要成為這座煥然一新大樓的主人,就要從單一的中醫(yī)角色變成民間知識分子加企業(yè)家的雙重身份,心里生出許多感慨。

這時,我舅覺得有兩束涼氣直襲后背,回頭,見胡楊那副幾乎遮住半張臉的墨鏡像黑洞一樣散發(fā)著寒氣,嘴角有幾分幸災樂禍又有幾分藐視地撇著。我舅熟悉這種表情,這是胡楊習慣的表情,他臉上肌肉的紋理已經(jīng)固定成型,讓他換一個柔和的陽光的表情也難。我舅沒搭理他,胡楊主動開口,而且直奔主題:大慶,博愛可是你一個方子一個方子創(chuàng)出的牌子,開方日當午,方方皆辛苦,不能輕易讓給外人。

我舅相信他說的是真心話,博愛醫(yī)院的規(guī)模和效益剛剛通過法律與杞芝堂掛上鉤。我舅奇怪他的消息怎么這般靈通,須臾之間就知道了。胡楊嘴角撇得老高:信息時代了,想不知道都難。我舅同意他的說法,信息時代的特征就是信息傳遞的方式不是當事者之間的連線,而是呈星狀輻射。胡楊說,大慶,我還知道許多你不知道的事情。

我舅問是關(guān)于文武公司的嗎。胡楊說當然。他走近我舅,聲音放低了些說,你知道文武公司的那個小子是誰嗎?

我舅說,素昧平生,從未謀面,我怎么知道。

胡楊說,說出來能嚇你一跳。他頓了頓,見四下無人才說,是坎鎮(zhèn)醫(yī)院劉大院長劉蕓的公子。

什么?我舅著實被嚇了一跳,他直直地盯著胡楊的墨鏡,想透過和傍晚一樣陰暗的鏡片看清胡楊的眼睛,以求真?zhèn)巍N揖撕龅叵肫饎⑹|生日那天,她當著他的面一遍遍地給兒子發(fā)短信,一口一個斌兒地叫。斌,文武,我舅有些茫然,對胡楊說,無憑無據(jù)的可不能亂講。

胡楊說,憑據(jù)?等你給人家點票子時就一切真相大白了,就明白人家的精心布局了,打仗親兄弟,騙錢母子兵,大慶,好自為之吧。說完,胡楊像幽靈一樣消失在大樓的拐角處,只剩下孤零零的朱大慶在暮色蒼茫中呆呆地立在大樓前。

我舅在家躺了三天,醒了吃,吃完睡,努力找豬的無牽無掛的感覺。他在說服自己,劉蕓不知底細,不會騙他;可轉(zhuǎn)念一想,她怎么可能不知,她不知遠在省城的兒子是怎么知曉的?他在等劉蕓上門來解釋,帶有愧意和眼淚的解釋。但劉蕓卻始終未露面。我舅覺得這三天好長好長,終于,他躺不住了,還是去找劉蕓。

推開院長辦公室的門,見劉蕓雙手托腮,一臉倦容地看著寫字臺上玻璃板下的照片,是她和兒子的合影。斌斌摟著她的脖子,伏下身與她臉貼臉地對著鏡頭做鬼臉。

劉蕓臉色蒼白,看得出來也是一夜未眠。見我舅進來她努力地笑笑。我舅沒頭沒腦地說,真精彩,母子雙簧,無論表演還是策劃都精彩。劉蕓把頭埋得更低。我舅說,請劉院長抬起頭,看看人民的眼睛,這個堪稱完美的方案費了你不少腦細胞吧?

劉蕓無辜地看著我舅,說她也是才知道,幾乎和我舅同時知道的。那天與文武對話,她確實感到很別扭,那種玩世不恭的腔調(diào),機關(guān)槍掃射一樣的節(jié)奏,她再熟悉不過了。女人都有這份功能,能從一群孩子的哭聲中辨出自己的血脈,劉蕓當然也嗅出了文武所散發(fā)出來的味道,自然也把文武合并成了斌。我舅走后,她馬上給兒子打電話,沒經(jīng)過核實,劈頭就問,為什么這樣做,為什么拆媽媽的臺,為什么對老家的醫(yī)院下手?到底為什么?電話那頭沉默了好長時間,劉蕓說,你說話,為什么?

兒子說,還不是不想伸手向家里要錢。他說,省城開銷大,坐寢室里不動都要花錢,他說他看好一個女生,他的心早就打的隨著那個女生跑了??蓱{自己的經(jīng)濟實力根本不可能把那名女生追到手,既然投胎在工薪家庭,一切只好靠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了。再說,同學們都在勤工儉學,市場經(jīng)濟就是豬往前拱雞往后刨各想各的來錢道,智力圈錢也是學校和社會鼓勵的。

劉蕓對著電話喊道,坎鎮(zhèn)是你故鄉(xiāng),你媽媽就在坎鎮(zhèn)醫(yī)院,主抓這個項目,你這么搶注合適嗎,不覺得卑鄙嗎!

電話那頭也增大了音量,這事一點也沒觸犯法律,至于這樣大驚小怪嗎?再說,你和那個叫朱大慶的中醫(yī)是咋回事,風言風語都傳到我們學校了,向他要點生活補償有什么錯?

劉蕓幾乎是咆哮地罵道,混蛋,沒犯法但缺德?!芭尽钡貟鞌嚯娫?。

兒子似乎已想象到媽媽在氣喘吁吁,在輕輕啜泣,大約十多分鐘后,他給劉蕓打電話,說媽媽你別生氣,現(xiàn)在時興換位思考,掉過兒看這事你就順暢了。媽,看在你的面上,我可以做出讓步,你跟那個朱老伯說,考慮到人情因素和故鄉(xiāng)情結(jié),就十五萬吧,這是最低了,不然就是走上法庭我也不會再妥協(xié)。

劉蕓對我舅說,大慶,別把人想得太壞,怎么不當官也犯官僚主義,我會用行動證明給你看,你準備一下,明天咱們就上省城。

在省城一所高校旁的咖啡館,我舅和劉蕓并肩坐在高靠背的飛機椅上,對面的空位留給即將到來的斌斌。依劉蕓的意思要直接闖到兒子的寢室去興師問罪,我舅沒讓,怎么說也是雙方的談判,應該選個鄭重場合。我舅和劉蕓平時都不喝咖啡,選擇咖啡館是我舅的主意,他說那里氣氛和諧,說話都是用嗓子眼咕嚕,還有軟綿綿的輕音樂,能避免劉蕓母子沖突。

約定的時間剛到,一個挺時髦的青年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一身難辨真?zhèn)蔚陌⒌线_斯,頭發(fā)新噴的發(fā)膠,耳上正聽著MP3。他只對劉蕓象征性地點點頭,卻對朱大慶很禮貌,叫了聲老伯。我舅隨即站起身,一個很漂亮的請坐手勢,然后和這個坎鎮(zhèn)學子一起坐下。斌斌的屁股沒坐穩(wěn)就說,兩小時后我有課,請彼此重視效率。我舅說,怎么一個人,和那個?;ㄟM展怎樣了?

斌斌一愣,眼神有點發(fā)亂,但旋即調(diào)整到談判狀態(tài):進展要有資金支持,老伯的商標轉(zhuǎn)讓費什么時候到位?我舅說,錢不是萬能的,找女朋友未必動輒就成千上萬,有時百八十元足矣。我舅說這話時滿腦子想著我舅媽張二妹,想著在五里長堤上的豫劇清唱。

斌斌說那是老伯你那個時代的事,一根棒冰就能領(lǐng)回一個媳婦;現(xiàn)在不行了,媚眼情書死纏爛打一切都不靈了,只有金錢掛帥。學校有條公共經(jīng)驗,看好哪個女生如果追不到手,就把大鈔綁成捆,當成磚頭砸她;一捆不行就兩捆,早晚有把她砸蒙的時候。

劉蕓撅著嘴把臉扭向窗外,嘴里嘟囔著,瞅你這點出息,拉下臉找錢就是為女人,干點正經(jīng)事也能讓人平衡一點。斌斌說,媽,什么是正經(jīng)事,捐款給希望工程?攻哥德巴赫猜想?如果我大學幾年不領(lǐng)回一個高質(zhì)量的媳婦見你,你肯定會火上房一樣著急。

我舅放聲笑了起來,覺得言之有理,他問斌斌準備用“磚頭”去砸的姑娘漂亮到什么程度,是不是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斌斌眼睛一亮,充滿了幸福,說,也沒到沉魚落雁的程度,只是追的人多,把她炒起來了。我舅覺得斌斌在這個問題上能知難而上,沒有條件創(chuàng)造條件也要上,像坎鎮(zhèn)男人。他問,怎么樣,你的希望大嗎?

斌斌說沒有大的動作根本引不起那個女生的注意,現(xiàn)在他注冊了文武公司,已經(jīng)吸引了包括那個女生在內(nèi)的全校眼球,如果這筆轉(zhuǎn)讓費拿不到手,不僅自己沒面子,也會讓周圍的人對他的能力產(chǎn)生懷疑,事關(guān)重大。

我舅不住點頭說,事關(guān)重大,事關(guān)重大。

我舅有點喜歡上了這個孩子了,他不明白為什么這樣快就對眼前這個年輕的對手產(chǎn)生了好感。這或許是本能,人都有取長補短的潛意識,斌斌在找女朋友問題上的激揚文字、率性揮灑,恰恰是我舅千呼萬喚想擁有的。再者,斌斌長得很像劉蕓,特別是不說話時的文靜勁兒更像。

見了他自會生出些許坎鎮(zhèn)鄉(xiāng)情。這種心理很正常,也很危險,特別是在談判桌上。

劉蕓似乎發(fā)現(xiàn)不對味,猶如純正的咖啡中突然溢出了茶香,她便打斷朱大慶的話,很嚴肅地對兒子說,如果你還認我這個媽,就放棄博愛商標所有權(quán),做人要有骨氣加正氣,不能掉在錢眼里。斌斌說,媽,愛錢和愛人一樣沒錯,追求資本是社會進步的動力。劉蕓說,可“博愛”凝聚著你朱伯伯多年的心血,你追求的資本不是憑勞動創(chuàng)造,是人家栽樹你摘桃,說你是強盜沒人會舉手反對。如果你真要撕破臉皮要這十幾萬元,告訴你,即使坎鎮(zhèn)方面想出這筆冤枉錢,也是你媽媽來出,我把家里的房子賣一間,把為你結(jié)婚的錢全用上。

我舅立馬圓場,提醒劉蕓注意身份,現(xiàn)在不是家教時間,斌斌不單單是兒子,更是文武公司的法人,雙方是在談判。談判可以據(jù)理力爭,但應該在親切友好的氣氛中進行。

咖啡館里彌漫著溫馨,即使那首很俗的薩克斯曲《回家》有些憂傷,也很快被情人深情的目光和甘醇的咖啡香氣所淹沒。

斌斌不能和母親針鋒相對,就把火氣撒到我舅身上,請老伯說說,我注冊文武公司搶注博愛商標有什么錯?我舅心說,如果你是在不知曉坎鎮(zhèn)有家經(jīng)營業(yè)績頗佳的博愛診所就要擴建成博愛醫(yī)院的情況下注冊,那無懈可擊。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我舅拿出長輩和老師的姿態(tài)對斌斌說,你如此誠懇,老伯就送你兩棵草,兔子不吃窩邊草,天涯何處無芳草。世界上的公司多如星漢,商標多如恒沙,你為什么不向外擴張,打外人的主意?這話捅到了文武的軟肋,他略垂眼皮,囁嚅地說,向外?哪有那么容易,二十一世紀的人都像三十一世紀那么精,有幾個像你這樣只拉車不看路,只知創(chuàng)牌不知保牌。這話也把我舅說得臉熱,他承認自己沒有商人心機,只會護著腰包里的鈔票,不知道護著更值錢的無形資產(chǎn)。我舅點點頭感慨地說,是呀,你的搶注無論是有道還是無道都給我上了一課,勝讀十年書呀,從這個意義上講,這個學費我應該掏。

劉蕓偷偷捅了一下我舅,心想朱大慶怎么能這樣,人家垂鉤他就吞餌,現(xiàn)在可不是發(fā)揚共產(chǎn)主義風格的時候,別說這錢不能給,即使給也不能這么痛快答應。

我舅瞅瞅劉蕓說,你捅我我也應該交這筆學費。

斌斌沒想到朱老伯這么有趣可愛,他趁熱打鐵地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他舉起咖啡杯說,為咱們成交干杯。劉蕓說,想得美,我們想交的是學費不是轉(zhuǎn)讓費,而且學費也交不到你手上。我舅則很配合地舉起咖啡杯,咖啡代酒,也見真誠,干。喝完,兩個男人一手相握,一手抱住對方的肩,像商場上的合作伙伴一樣親昵了一下。一旁的劉蕓先是悶悶不樂,繼而是面露譏意,最后竟輕輕啜泣起來。誰也搞不懂為什么。

斌斌走后,劉蕓說,咱老遠趕來,就是給這個不懂事的孩子交學費?我舅說,來時沒想給,是抱著堅決斗爭的信念來的,可見了面就改了主意。我舅確實覺得斌斌這孩子不簡單,身為學子就知道試水商海,這份熱情應該保護。這筆轉(zhuǎn)讓費不但可以當磚頭砸女生,還能提高斌斌在校園的聲望,對他日后成長至關(guān)重要,作為家長和鄉(xiāng)親理應無條件地保障他的彈藥供應。劉蕓說,你比我有大局意識。我舅謙虛,哪里,是地方保護主義。劉蕓側(cè)身看了我舅半天,感覺真的暈了。

雙方交割的地點定在坎鎮(zhèn),時間剛好是博愛??漆t(yī)院揭牌那天。斌斌智力圈錢獲得成功,在整個省城的高校引起轟動,一時成為高校名人,和出書罵教授的××、校園流浪歌手×××一道被評為青年十杰。動靜弄得太大,驚動了媒體。省報、電視臺、晚報、青年雜志都跟到了坎鎮(zhèn);由于事關(guān)我市醫(yī)療單位的商標被搶注,市兩臺一報一直在高度關(guān)注此事,所以市里也來了好多記者,以至開業(yè)時,媒體記者比嘉賓還多。鏡頭林立,鎂光燈頻閃。坎鎮(zhèn)二十億元的項目奠基,省領(lǐng)導親臨,也沒帶來這么多記者。博愛醫(yī)院最大的股東,外籍婦人高興地說,這筆轉(zhuǎn)讓費超值了,區(qū)區(qū)小錢竟調(diào)動了省市所有主流媒體,博愛醫(yī)院要在這些媒體上做廣告,指不定是什么天價。有人冷靜觀察,認為博愛醫(yī)院剪彩,眾多媒體不請自到,很不正常。聯(lián)想到搶注商標的斌斌與博愛醫(yī)院的特殊關(guān)系,這筆轉(zhuǎn)讓費只不過是左手倒右手,楚失楚得。于是得出結(jié)論,分明是策劃,朱大慶遇到了高人,借炒作省城高校的新聞而為坎鎮(zhèn)博愛醫(yī)院造影響,打廣告,這在三十六計上叫圍魏救趙。

市電視臺經(jīng)濟新聞主持人手舉麥克風,對著大樓門前一臉春風的我舅說,請問朱醫(yī)生,有觀點認為博愛醫(yī)院的剪彩盛況是策劃的結(jié)果,是經(jīng)過專業(yè)人士指點,精心布局的,你有何評價?

我舅胸前戴著紅花,身旁的劉蕓也戴著紅花,兩人身前是一條系著更大紅花的綢子,紅彤彤的非常喜慶。我真擔心,他和劉蕓站得這么近,笑得那么燦爛,這份幸福相若被鏡頭記錄下來并傳播出去,肯定會有人重溫那篇文章,說這樣披紅戴花的,是醫(yī)院開張還是朱大慶辦新人呀?

我舅很是自信,對著麥克風說,世道如醫(yī)道,來不得半點虛假。

猜你喜歡
劉蕓二妹博愛
Thermodynamic effects of Bardeen black hole surrounded by perfect fluid dark matter under general uncertainty principle
半街香
西部(2022年6期)2022-03-22 18:34:12
Jokes Today
二 妹
互動體驗營“博愛星” 周鍵文
以愛博愛 傾我所有
二妹和她的空寨子
中國詩歌(2018年6期)2018-11-14 13:24:12
博愛之歌
劉蕓 曾經(jīng)被“退貨”
風雨后的陽光
至愛(2017年7期)2017-01-30 09:57:28
邹平县| 遂溪县| 冕宁县| 晴隆县| 兴安县| 沂水县| 阿拉尔市| 华亭县| 河池市| 页游| 枣阳市| 旬阳县| 本溪市| 靖安县| 眉山市| 南郑县| 玉树县| 芒康县| 长武县| 麦盖提县| 巫溪县| 江陵县| 丹江口市| 绥宁县| 彭泽县| 永清县| 台中市| 文山县| 桦川县| 永年县| 色达县| 华安县| 罗江县| 翁牛特旗| 电白县| 乌苏市| 宁阳县| 长顺县| 简阳市| 眉山市| 云梦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