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漱硯
一
王小羊從承包的柜臺上打烊回家時,轉(zhuǎn)頭對韓鳳說,我出來也有這么些年了,我媽死得早,我一個人出來闖的時候,我爸還在醉醺醺地喝酒,也不知道現(xiàn)在是死是活,我想回去看看。
韓鳳掐指一算,可不是,她跟王小羊認(rèn)識都快五年了,每到年底,別人都拖家?guī)Э?、舟車勞頓地回老家過大年,王小羊卻像是被一根繩子系在柜臺上,光知道每天忙得不亦樂乎,居然一次也沒動過回家的念頭。如今年都過了,生意也淡,是該回去看看了。韓鳳決意要跟他同行。王小羊不允,說,你在家守著柜臺,我一個人快去快回。韓鳳帶著嬌嗔說,柜臺上不是有營業(yè)員嗎?咱們一起去,拜見一下公公,也仔細(xì)看看你的老家,前幾次我去進(jìn)貨,都是匆匆忙忙提了貨就往回趕,這次回去好歹也玩兩天。
王小羊沉吟不決。韓鳳把自己的臉緊緊依偎在王小羊的臂彎里說,我們結(jié)婚這么久,還從來沒有一起回過老家吧?如今婆婆已過世,總得讓我見見公公的面吧?王小羊還想推脫,終于架不住韓鳳的撒嬌嗔怪,答應(yīng)下來。
韓鳳按捺不住興奮,火急火燎地上商場買了一身光彩照人的套裙。王小羊只瞄了一眼便說,太顯眼了,換了。韓鳳不情愿地?fù)Q下了套裙,拿起一只鑲滿亮片的發(fā)卡別在頭上。王小羊皺著眉頭看了一眼又說,太招搖了,拿掉。韓鳳想往臉上化化妝,王小羊說,不用化了,本色一點,更耐看。
在王小羊的再三要求下,韓鳳穿了一件在柜臺上穿的灰色工作服,王小羊自己則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黑夾克。韓鳳不解地說,這是干嗎呀?人家都是衣錦還鄉(xiāng),哪有人穿成這樣灰不溜秋回老家的,就不怕親戚笑話?王小羊說,我老家那個村很窮,咱們穿太好了,太惹眼,親戚鄰里會眼紅,說什么衣錦還鄉(xiāng)來著,咱就回去看看爸,低調(diào)一點。
王小羊算準(zhǔn)了時間,到達(dá)老家剛好是深夜。這個山岙里的小村莊早已進(jìn)入睡鄉(xiāng),家家戶戶都閉了燈,蜿蜒的山道上看不到半個人影。王小羊暗喜,同時,他的心里也是忐忑的,差不多五年了,不知家里會發(fā)生什么樣的變動?
王小羊出來混時,才二十歲。在二十歲以前,他只知道自己的小名叫王小羊。他母親都叫他羊,或者羊兒,特別是晚飯時分,母親做好了飯,就站在村口,在裊裊的炊煙中,執(zhí)著地喚著:羊——羊兒——尾聲在晚風(fēng)中拖得很長。王小羊覺得很動聽,就乖乖回家吃飯。可是有一天,王小羊聽不到母親甜糯的聲音了,便忘記了時間,跟狐朋狗友們鬼混,直到五天后的深夜才回家?;氐郊?,一屋子鬧轟轟的人,他才知母親去世了,死于血癌,死之前全身皮膚觸之皆疼,其慘狀令人不忍睹,而王小羊每天在外游蕩,連母親得了重病居然都不知。王小羊發(fā)瘋似地跑到母親床前,卻再也聽不到母親喚他“羊兒”了。他那嗜酒成命的父親,還拎著一只空酒瓶在手舞足蹈,嚇得屋里的人左躲右閃。
現(xiàn)在,王小羊的心緊張得怦怦直跳。他悄悄潛入自己家,敲了幾下門,沒人回答。再敲幾聲,還是無人應(yīng)答。王小羊伸出食指和中指,用這兩個手指尖在門上推了一下。沒想到門一推就開,一片漆黑彌漫開來,仿佛里面藏著什么未知的猛獸,會出其不意地?fù)涑鰜硗淌伤麄?。韓鳳緊緊拉著王小羊的衣袖,輕聲說,我怕。王小羊說,在自己家里,怕什么?韓鳳哆哆嗦嗦地在墻壁上摸索,羊,你還記得家里的燈在哪個位置嗎?
忘了。王小羊一邊說,一邊往父親的床邊摸去。王小羊在床上摸到了一個人,散發(fā)著濃烈的酒氣,再摸摸他的腳,還溫暖著,王小羊知道,這必是他父親無疑了??磥砀赣H還活著,還在酒精的浸泡里,渾渾噩噩地過著人鬼不辨的日子。父親本來就嗜酒,如今加上中年喪偶,兒子又幾年不見蹤影,只剩他孤苦伶仃一人,沒有醉死街頭已經(jīng)算不錯了。想到此,王小羊心里一緊,下意識地想把父親拍醒,告訴他自己過上好日子了,但他終于還是保持沉默。韓鳳推了推他,好像要說什么。王小羊“噓”了一聲,隨即掏出一沓事先準(zhǔn)備好的錢塞進(jìn)父親枕頭底下,拉著韓鳳出了門。
當(dāng)夜無語。王小羊和韓鳳來到長途汽車站,登上回程的汽車。已經(jīng)倒了五班車、趕了三天路的韓鳳疲憊不堪,非常不解。在路上,她終于把憋在肚子里的話倒了出來:王小羊,你這是干啥呢?是不是你討個外地媳婦,怕被別人看不起?王小羊又賭咒又發(fā)誓,說,不是,絕對不是,我這輩子感謝你都來不及,怎么會嫌棄你?你是不知道我那父親,他灌了黃湯,就六親不認(rèn),看見我就扯著我往死里打,我從小都被他打怕了。這次回來,他還是酒氣熏天,要是一叫醒他,他肯定會問我這幾年死哪兒去了,扯著我又會亂罵亂打,搞不好連你也一塊兒受牽連。誰叫我攤上這么個酒鬼父親呢?算了算了,等咱們以后生了孩子,抱著孩子來看他,他要是見著孫子,說不定脾氣就改好了。
王小羊的父親,村里人都喚他“酒簏伯”,大意是說他愛喝酒,而且一喝酒就犯酒瘋。父親第二天醒來時,看到了枕頭底下的錢,錢里面還夾著一張電腦打印的字條:這錢給您買些補品吃,少喝酒,咱們還有機(jī)會再見面的。酒醒后的“酒簏伯”倒是不糊涂,想了想,就明白是王小羊來過了。他沒對任何人聲張,就告訴了王小羊的二姨娘。王小羊一共有三個姨娘,只有二姨娘對王小羊一家最好。王小羊的母親去世得早,后來王小羊也出門了,二姨娘經(jīng)常給“酒簏伯”送點柴米油鹽。這回,二姨娘得知王小羊有消息了,高興得直抹淚:這就好,這就好,這孩子,我還以為……希望他平平安安的,鈔票賺多少不要緊,只要人平安回來就好。
不知為什么,父親得知王小羊來過家里之后,喝酒倒是少了。
這一趟回老家,王小羊沒有驚動任何人。但他發(fā)現(xiàn),韓鳳心里裝著事。王小羊問,鳳,你近來為什么總是蹙著眉頭。韓鳳關(guān)起門來就厲聲道,王小羊,你有事情瞞著我!
王小羊心里一跳,鳳,你說這話就奇怪了,自從咱倆結(jié)婚以后,我沒有一天不跟你在一起,守著柜臺,做做生意,能有什么事情瞞著你?
那認(rèn)識我之前呢,你到底是干什么的?你忘了我是做什么出身的嗎?我在大排檔當(dāng)了這么多年服務(wù)員,南來北往的人見得多了,這次出門一趟,我可看出來了,你的眼神不踏實,老是游移不定,只有做賊的人才會這樣!你說說看,是不是你以前犯了案子,才逃難逃到這里來的?
王小羊低下了頭,許久沒有言語。
二
自從母親去世后,失去管束的王小羊更加囂張了,行為無章,刁鉆跋扈。村里人見了無不搖頭,這哪是一只羊啊,分明是一只披著羊皮的狼嘛。
一個下午,“兄弟會”的人喊王小羊一起出去教訓(xùn)一個仇家,等王小羊趕到現(xiàn)場時,卻發(fā)現(xiàn)有人已經(jīng)失手把對方打死了。大家慌了神,一時間作鳥獸散,各自逃命去。王小羊是后來趕到的,開溜得卻最快。逃到家里,他想先跟父親告?zhèn)€別,然后收拾一些細(xì)軟跑路去。
家里,喝得酩酊大醉的父親抱著酒瓶子在胡言亂語。王小羊焦躁地站在屋子中央,環(huán)視著自己的家,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家徒四壁”就是用來形容他這類人家的。王小羊看到墻角有只舊柜子,欣喜地跑過去,拉開抽屜想順便找點什么。但是里面什么值錢的東西也沒有,只有母親生前用過的兩只空藥瓶滾來滾去,發(fā)出嘩嘩聲??磥聿荒茉賹@個家抱任何希望了。王小羊附在父親的耳邊悄聲說,爸,爸,我要出去一趟,以后有空回來看你!
父親的眼睛斜了一下,嘴角流下一掛口水。王小羊不能再跟父親啰嗦了,為了留個念想,他隨手拿了一只藥瓶塞進(jìn)口袋。在抽屜的里層,王小羊看見了自己的身份證,便下意識地把身份證塞進(jìn)另一個口袋里,躍身爬上圍墻,翻了出去。
王小羊首先去找住在鎮(zhèn)上的一個表哥,想問表哥借點兒路費。運氣還算好,表哥剛好在家,看見了神色慌張的王小羊,便問,小羊,找哥什么事兒啊?
王小羊也沒時間跟表哥客套了,開門見山地說,哥,我想出門做點小生意去,你借我點路費行嗎?
表哥拍著王小羊的肩說,羊兒啊,不是哥不借你,實在是哥近來手頭緊??!你問別家看看,行不?
表哥在鎮(zhèn)上開了一間店鋪,收入在幾個表親中算是最好的,因此王小羊第一個就想到了他。表哥既然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王小羊也沒再強(qiáng)求,毅然決然地出了他家的門。
還是要借盤纏,否則身無分文,寸步難行。但那一刻,王小羊就像一只迷途的羔羊。母親在世時經(jīng)常對王小羊說,羊兒啊,媽給你取這個名字,就是希望你善良本分,像只小羊羔那么乖,人一定要勤快才能有飯吃??!想著想著,王小羊的眼淚都快掉下來了。他含著淚,又來到二姨娘家,其實二姨娘的家境也非常拮據(jù),但這是王小羊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
進(jìn)了二姨娘家,王小羊勾著頭端坐著,飄瞥一眼四周,陳設(shè)也很簡單、貧寒。二姨娘聽說王小羊終于決定收起貪玩的本性,準(zhǔn)備到外地做點小生意了,非常高興,翻箱倒柜拿出了六百塊錢,一邊叮囑他一定要學(xué)好,一邊說,坐一會兒,坐一會兒,姨燒碗點心給你,吃飽了好出門。王小羊再三謝過二姨娘,哪里還敢多坐,拿上了錢說,姨,等我往后賺了錢,就還您!二姨娘抹著眼角的淚花說,你媽媽去世早,姨也沒有多少錢,否則幫你也是應(yīng)該的呀??粗棠锟崴谱约耗赣H的臉,王小羊恍惚間差點認(rèn)為她就是自己的母親。
后來,老家的親戚才慢慢風(fēng)聞王小羊是犯了事出逃的,在交頭接耳的議論中,大家神情各異。表哥說,幸好幸好,我沒借錢給他,我就知道他是干不出半點正事的,借錢給他,難保人家不說我穿連襠褲,包庇罪犯。二姨娘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又抹開了淚說,這孩子,怎么就不讓人省省心的?這回逃出去,不知又要吃多少苦……也好,吃點苦,他就長記性了,希望他往后平平安安的,不要再冤生孽結(jié)了……
逃亡的苦,是一言難盡的。最落魄的時候,王小羊撿過垃圾筒里的東西吃。王小羊忍受了數(shù)不清的白眼和唾沫,就這樣漫無目的地流浪著。幾經(jīng)周折之后,王小羊躲到了云縣的一個村子里。那里地處偏遠(yuǎn),人煙稀少,平靜安寧,王小羊一看就喜歡上了,決定將此地作為自己的藏身之處。
為了活命,他做苦力,踩人力車,撿垃圾,吃的盡是下手飯。為了打發(fā)無法忍受的饑餓,王小羊不得不冒險到鎮(zhèn)上找活兒干。路過一家大排檔時,他看到一張擺在門口的桌子邊,客人正三三兩兩地打著飽嗝站起來,而一只只大盤子里還剩下很多剩菜,他的腳不由自主地牢牢粘在了地上。見四下無人,王小羊涎著臉坐了下來,埋下頭,風(fēng)卷殘云般吃起殘羹剩飯來。這時,王小羊瞥見了一只拿著抹布的手,她擦著擦著就停了下來,然后收起抹布走開了。王小羊悄悄抬頭一看,看到一個玲瓏背影拎著水桶進(jìn)了店內(nèi),好像他本來就是這兒的客人。
好人!王小羊心里充滿了感激。
第二天,王小羊鬼使神差又來到那家大排檔門口,一個女服務(wù)員居然笑意盈盈地向他招招手,他邁著木木的腿走了過去。那姑娘拿出一袋子?xùn)|西來遞給他說,這些都是干凈的,客人還沒怎么動筷子,你拿回去吃吧。
王小羊把那袋子吃食像寶貝一樣抱在了胸前,沖她點了點頭。
這個姑娘便是韓鳳。起初,王小羊不敢直視韓鳳。離她越近,自卑感就越強(qiáng)。但見面次數(shù)多了,韓鳳的笑容讓他慢慢打消了心里的一團(tuán)陰影。即便如此,他對韓鳳也絕不敢有非分之想,他所要的,不過是那么一點口腹之欲。后來他們漸漸熟絡(luò)了,韓鳳下班的時候也會過來找王小羊聊聊天,王小羊跟她聊自己老家的山水和風(fēng)土、聞名全國的低壓電器、活蹦亂跳的海鮮,把韓鳳聽得入了迷。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王小羊吃的東西不再是大排檔里的剩菜殘湯,而是韓鳳親手燒的。王小羊從里面吃出了一種不一樣的味道,但他只是低下頭來囫圇吞食,不敢去作多余的回味。
不料一天,韓鳳突然對王小羊說,我想辭了大排檔的活兒,咱們合伙開個店吧,你的老家不是低壓電器之都嗎,咱進(jìn)些貨,在這里立個柜臺賣,準(zhǔn)能賺錢!
王小羊沒想到韓鳳身為大排檔的服務(wù)員,居然能有這種眼光,但他眼里的光芒只忽閃了一下就熄滅了。猶豫了一陣,他囁嚅著告訴韓鳳,母親得血癌死后,家里遭了很大的變故,他現(xiàn)在一想起往事就心里恐慌得緊,再不想踏上那個傷心地半步了……
原來你的身世這么可憐!韓鳳想了想說,那你在這里等我,我去進(jìn)貨如何?
王小羊太渴望賺錢了,但他擔(dān)心韓鳳在兩地來往,會泄露他的行蹤,何況路途遙遠(yuǎn),韓鳳一個姑娘家第一次出遠(yuǎn)門,叫他怎么放心得下?但韓鳳就是韓鳳,她的性格是硬米和糯米各摻一半,主意打定,就一定要去做。沒過幾日,韓鳳不聲不響就拉著一大麻袋的電器產(chǎn)品回到王小羊身邊,王小羊看了既佩服又慚愧。人家一個姑娘都能這樣雷厲風(fēng)行,他還有什么理由拖拖拉拉?王小羊馬上在一家綜合商城里租下了柜臺,事無巨細(xì)地張羅起來。
開業(yè)后,來看貨的客戶很多,但他們看看王小羊,又看看韓鳳,就是不下單。當(dāng)韓鳳用王小羊聽不懂的方言跟他們嘰里呱啦說了幾句之后,居然就做成了第一筆生意。王小羊奇怪道,你剛才跟他們說了什么?韓鳳說,我們這里的人閉塞,他們說一個外地人在這兒賣的東西不靠譜,后來知道我是本地人,才信我的。王小羊說,鳳,看來咱們要一起做一輩子生意了。韓鳳笑了,王小羊,我管過你的飯,以后你要管我一輩子飯。
他們這樣就算結(jié)婚了,這句話,就成了結(jié)婚宣誓。王小羊說,等咱賺了錢,再補辦婚禮,到時一定弄個風(fēng)光、大氣的,讓你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新娘!韓鳳呵呵笑,王小羊也呵呵笑。王小羊還怕韓鳳會要求他去領(lǐng)結(jié)婚證,幸好韓鳳什么也沒說,王小羊才算放下了一顆心。王小羊問韓鳳,你到底看上我什么?善良,肯吃苦唄,韓鳳說著,像撿到了寶,呵呵笑。王小羊也呵呵笑。
可現(xiàn)在的韓鳳卻哭了。她抽泣著,拉扯著王小羊,仿佛要把自己不公的命運都?xì)w結(jié)到王小羊身上,要在這拉拉扯扯中把這一切都補償回來似的。王小羊不分辯不掙扎,任韓鳳將他扯得搖搖晃晃。韓鳳發(fā)泄夠了,才停止了瘋狂的拉扯和傷心欲絕的哭泣,問道,你的身份證呢?
韓鳳知道了王小羊的身世,王小羊反而輕松了一些;埋藏了這么多年的心事,如今第一次有了分擔(dān)的人,心頭的擔(dān)子陡然抖落了下來。他將身份證放到了韓鳳面前說,你拿著吧,你就是握著我一生命運的人了,要不要舉報我,你自己看著辦,無論怎樣我都不會后悔。
韓鳳收起了身份證說,原來你叫王建海,這個我先保管著,我要考驗?zāi)阋惠呑拥模?/p>
三
老家傳來消息,父親病危,王小羊才驚覺自己又有五年沒回家了。其實這五年他與二姨娘一直都通著音訊,但由于那個無法啟齒的原因,他從不敢動回家探親的念頭。
在這五年里,韓鳳為王小羊生了一兒一女,都將戶口登記到了韓鳳親戚的名下。王小羊的生意已經(jīng)做得很大了,開起了連鎖專營店,日進(jìn)斗金,買房買車,當(dāng)然這些消息都是通過層層消息網(wǎng)之后,口耳相傳,傳達(dá)到老家的各位親朋耳朵里的。眾親戚們羨慕的有之,嫉妒的有之,替他高興的有之,其中表情最怪異的要數(shù)王小羊的表哥,他聞言氣不打一處來,等氣兒終于順暢了,才恨恨地說,沒想到他還真出息了,這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人還真不可貌相啊,誰知道他會有這一天呢?二姨娘是真心替王小羊高興的,說,魚爭上水人爭氣,這孩子,以前不懂事,吃了那么多苦,現(xiàn)在終于苦盡甘來了,老婆娶得好,生意做得好,可要惜福?。?/p>
王小羊?qū)Χ棠镒匀缓苡浨?,他把對母親的思念,全部轉(zhuǎn)化到了二姨娘身上。他曾經(jīng)托人帶了禮物給二姨娘:一萬元現(xiàn)金,一只玉手鐲。那一萬元,就當(dāng)是還當(dāng)初向二姨娘借的六百塊錢,玉手鐲是送給她的禮物,如今外甥出息了,姨娘苦了一輩子,也得讓姨娘打扮得貴氣些。二姨娘將錢收了起來,準(zhǔn)備等王小羊回來就還給他。手鐲她也收了起來,她說我一個粗人,哪用得著戴這么貴重的東西?留著等娶媳婦的時候用吧!二姨娘美滋滋地享了一回外甥的福。王小羊知道了,又托人帶口信過來,說讓二姨娘盡管戴,她娶媳婦的時候,他再送。
眼下,王小羊在打點行裝,讓韓鳳趕快去訂機(jī)票。韓鳳磨蹭了一下問道,是坐飛機(jī)回去么?
那還怎樣回去?
坐飛機(jī)的話,不是要身份證才能買票的么……
王小羊搓起了手。王小羊在云縣辦了個名叫“王小羊”的身份證,公司里一切的名字全都寫了韓鳳的,隨著時光流逝,老家那邊似乎沒有任何風(fēng)吹草動,而且這幾年隨著生意風(fēng)生水起,王小羊在圈子里也成了有頭有臉的人物,他幾乎認(rèn)為自己完全就是王小羊了。如今韓鳳一語驚醒夢中人,王小羊才驚覺那件事還拖著一條長長的尾巴,如一顆彗星,在他心頭掠過一絲陰影。為這事,韓鳳一直眼巴巴地望著王小羊的臉,等著他做一個決定。王小羊說,委屈你了,鳳,原來這些年你的壓力比我更大,我太自私了,還以為現(xiàn)在吃穿用度不愁,終于讓你過上好日子了。這樣吧,咱們就買張機(jī)票回去,要是我被列入網(wǎng)上逃犯了,一訂機(jī)票沒回成家先被公安抓了,也認(rèn)了,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啊。你要有心理準(zhǔn)備,萬一我真被抓進(jìn)去了,你打理好公司里的一切,照顧好孩子就是,至于等不等我回來,我都沒怨言。要是,要是沒事,那最好。
韓鳳凄凄地扯住王小羊的手說,不管多少年,我都等,我不擔(dān)心自己,就怕你吃苦,你以前吃了那么多苦,如今終于過上點好日子了,可不能再生變故??!
王小羊拍拍韓鳳的肩說,走吧,記得把家里那盒哈士蟆和長白山人參帶上,我要去看看二姨娘。
王小羊用“王建?!钡纳矸葑C買了機(jī)票,并且順利回到老家。
父親得的是嚴(yán)重的肺結(jié)核,一直沒有正式治療過,如今情況很糟糕,連說話的精神頭都沒有了。王小羊到了老家以后,手一揮,馬上送到醫(yī)院去治!在醫(yī)院待了沒幾天,父親的病每下愈況,身體越來越瘦,最后瘦成了一根竹竿似的,大咯血而死。父親的死,又勾起了王小羊?qū)δ赣H的回憶,聯(lián)想到這十幾年的人生際遇,他想嚎啕大哭一回。但風(fēng)一吹,揉揉眼角,淚水就沒了。這些年,淚水仿佛在夢里悄悄流失了。
王小羊父親住的那間被村人稱為“軒耳朵”的破房子,都差點被前來吊唁的親朋好友擠破了。喪事自然是熱鬧的,一切用度都往好處使。表哥見了王小羊,有些訕訕的,說,真可惜了姑丈他老人家呀,如今兒子這么出息了,卻享不了幾天福。
二姨娘正在水龍頭下使勁地洗著像土堆一樣高的喪事上要用的碗碟。王小羊瞧見了,趕緊走到二姨娘身邊,姨,這些洗洗涮涮的事讓傭人做去,您是長輩,哪能叫您做這些活兒呢?您看看,您的手都凍紅了,快,擦擦手,屋里暖著去。
姨不冷,來,進(jìn)屋來,姨有話跟你說。二姨娘將王小羊拉進(jìn)里屋,關(guān)上門說,真好,你現(xiàn)在都長這么壯實了,娶的老婆好??!你出去的時候,身體單薄,身邊又沒幾個錢,你不知道姨操了多少心。十年了,只有后幾年才斷斷續(xù)續(xù)有點音訊,姨每聽到一回,都替你高興好幾天。如今你雖然有了點錢,但也要省著點花,不要賭不要嫖,也不要掛念姨,這些補品姨也吃不慣,以后別帶過來了啊。二姨娘的聲音里有一部分母親的聲音,王小羊聽著,點著頭,仿佛眼前站著的就是他的母親了。
哎,羊兒,二姨娘看了一眼屋外,將頭湊近王小羊的耳朵,壓低聲音說,你這次回來沒事?
王小羊瞄了一眼周圍,警惕地說,好像沒事,姨,等父親一出門,我馬上就回云縣了。
羊兒啊,姨現(xiàn)在就擔(dān)心這個事,要是能把這件事給抹平了,該多好!這么多年的糾結(jié),真不知再這樣躲閃下去,何時才是個頭??!
王小羊點著頭,姨,我什么都知道。
把父親的骨灰送歸墓地之后,王小羊按照老家風(fēng)俗大宴賓客。席上,王小羊舉起酒杯說,我來敬敬大家。第一杯,敬在場的左鄰右舍,俗話說,遠(yuǎn)親不如近鄰,我父親在世時,多虧了眾位鄰居幫忙照顧,晚景才不至于太凄涼,我在此一并謝過大家。第二杯,敬我的二姨娘,除了韓鳳以外,她現(xiàn)在就是我最親的親人了,可以說,沒有她,就沒有我。二姨娘高興得話都說不利落了,羊,你忘了姨不會喝酒嗎?好,姨喝,姨喝。王小羊又接著說,第三杯,敬各位血脈相連的親眷們,我們都是一根枝蔓上延伸下來的人,血濃于水。王小羊特意舉著酒杯來到表哥面前,哥,來,碰一杯,謝謝你在我危難關(guān)頭給我的幫助。言下之意,表哥是聽懂了,他湊過來笑著說,小羊,你是個肯吃苦的年輕人,哥佩服。在老家親戚眼里,王小羊儼然是衣錦還鄉(xiāng)了,只有表哥心里仍是醋溜溜的。這一點,王小羊是感覺得出來的。
四親六眷都散去了,王小羊和韓鳳坐在空落落的屋里散散淡淡地聊了起來。王小羊說了各位親戚的舊事,韓鳳問,你敬酒時干嗎對表哥說那番話,那不是給表哥心里挑刺嗎?王小羊說,我過去是恨他袖手旁觀,特別恨,現(xiàn)在想想還真應(yīng)該感謝他,當(dāng)年就是因為他看不起我,我才拼命想混出個人樣給大家看。以前,表哥是我的心牢,現(xiàn)在這個牢房終于打開了。
“心牢”、“牢房”,令王小羊和韓鳳不約而同地聯(lián)想到了另外一層含義,他們便都沉默了。只有從老房殘破的木壁縫里透進(jìn)來的清冷星光。王小羊站起身來,望著窗外,枯站了好一會兒。他從屋里走到屋外,又從屋外走到屋里,來來去去。韓鳳心里不安地翻涌起來,怯怯地問王小羊怎么啦?王小羊說要找以前家里的一個舊柜子,不知還在不在?后來他終于在一個角落里找到了那只蛛網(wǎng)密布、塵埃厚重的柜子,欣喜地拉開抽屜一看,母親當(dāng)年用過的另一只藥瓶居然還在!只是上面的標(biāo)簽已經(jīng)發(fā)霉成一團(tuán)黑漬了。王小羊緊緊地把藥瓶握在了手心里。睡吧,王小羊了然若釋,和衣躺了下來,枕著被子,側(cè)過身去。韓鳳也不敢再說話,跟王小羊背對背地躺下了。
當(dāng)年王小羊跑路出去的時候,曾經(jīng)帶了一只藥瓶在身邊,后來有一次韓鳳整理家務(wù),不小心把王小羊視若珍寶的空藥瓶給扔掉了,王小羊唯一一次對韓鳳發(fā)了脾氣。對他來說,這只空藥瓶就是母親的化身,是母親留給他的唯一念想,當(dāng)他煩惱的時候,無助的時候,他總喜歡握著空藥瓶想一會兒,在心里與母親對一會兒話。藥瓶子被韓鳳扔掉了,母親這一點不算遺物的遺物遺失了,怎不令他懊惱?
王小羊感覺自己的手越來越暖,像被誰緊緊握住了一樣。是母親,抑或是二姨娘?有兩張熟識的臉在他眼前浮起,飄開,又慢慢重疊在一起。羊——羊兒——母親長長的尾聲透過云端清晰地傳來,是母親喊他回家吃晚飯了吧?王小羊正想張嘴答應(yīng),羊兒啊,姨現(xiàn)在就擔(dān)心這個事啊……二姨娘站在母親身后,露出半張臉,但僅憑這半張臉,也能讓人一眼看出她們是親姐妹。王小羊不知該先答應(yīng)誰了,只得應(yīng)了一聲“我在這里”。時間到了,起來,我們走吧!突然,有人在推王小羊。王小羊的倦意濃得像一坨膠水,把他整個人都糊住了,他不想起來,順勢讓自己繼續(xù)睡去。緊接著,他的雙手手背一涼,這一涼跟起先的溫暖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不禁伸出手去,交互觸摸自己的手腕。王小羊摸到了一對生硬冰冷的東西,一個他最不愿意聽到的詞語鉆進(jìn)了腦海,他厭惡地想把戴在手上的東西甩掉,卻怎么也甩不掉。這時,有個穿黑衣黑褲的人飛奔過來,二話不說用長劍一下子劈開了手銬,叫道:王小羊快跑!王小羊掙脫開來,一邊拼命往前奔,一邊回過頭來問道,兄弟,你叫什么名字?那人答道,我叫王建?!踅ê#客踅ê??王小羊一激靈,驚醒了,發(fā)覺藥瓶子滾到了一邊。羊,時間到了,起來,我們走吧!韓鳳來到他身旁,輕聲說。王小羊看看窗外,天空已經(jīng)慢慢褪去黑色的外衣,四下里清亮起來。羊,他模仿韓鳳的口吻叫了一聲自己的名字,突然笑了起來。
在飛機(jī)上,疲憊和迷糊讓王小羊墜入越來越深的云端里,王小羊,王建海,兩個名字、兩個身影,不斷地在腦海里交織浮沉,他們儼然是同一個人,又儼然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他甚至不清楚到底自己是王小羊,還是王建海,還是兩者都是,抑或兩者都不是。
王小羊和韓鳳下了飛機(jī),司機(jī)已經(jīng)候在機(jī)場了。王小羊坐在車上,感覺還像在飛機(jī)上。就在這樣的迷糊中,王小羊聽到了救命聲。他側(cè)耳一辨,聲音是從東塘湖方向傳來的。東塘湖是個人工湖,景致宜人,據(jù)傳湖底有兩尺厚淤泥,因此人掉進(jìn)湖里,若非水性高的人相助,必定命歿一旦。王小羊,救我!王小羊隱約感覺耳際有人在喚他的名字。王小羊孩提時日夜泡在荷塘里,可在淤泥上健步行走。求救聲一聲緊似一聲,在王小羊耳邊嗡嗡響著。當(dāng)這聲音漸漸消失時,王小羊已經(jīng)從東塘湖里撈起了兩個孩子。救人是大好事,救兩條命更是功德無量的大好事,但是韓鳳心里急啊,她揮著手對圍觀的群眾說,不要拍照,大家不要拍照!這時,從人群中冒出一個自稱記者的,一定要采訪王小羊,韓鳳更急了,臉一沉,急急忙忙拉著王小羊鉆進(jìn)車?yán)镒吡恕?/p>
回到家,王小羊進(jìn)浴室洗澡換衣服,韓鳳聽著嘩嘩的水聲,還是心有余悸,不斷埋怨王小羊不該去救人。王小羊洗完澡出來說,上天待我不薄,給我一次機(jī)會卻能救兩條人命,值了。韓鳳又問,那你救了兩條命,是不是就可以把那事抵銷了呢,將功贖罪行不?王小羊呵呵笑起來說,這又不是封建社會的皇家規(guī)矩,不是皇帝金口一開,想赦誰就赦誰的,不過我也算戴罪立功了,應(yīng)該可以罪減一等吧?聽得韓鳳差點急出淚來。
第二天,電視上、報紙上都在不厭其煩地大肆報道不留姓名的救人英雄。韓鳳打開這個電視頻道,看到的是王小羊的巨幅照片;翻開那張報紙,看到的還是王小羊的照片。韓鳳一上商場,左鄰右舍都跑過來說,韓鳳,你老公成救人英雄啦!
韓鳳的心里慌得像擂鼓一樣,比她剛得知王小羊身負(fù)命案的一剎那還要驚慌。這人怕出名豬怕壯,風(fēng)頭霉頭兩隔壁,誰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事呢?救人英雄、身負(fù)命案的逃犯,這兩個詞在韓鳳腦海里像過山車一般晃過來晃過去,她的神情恍惚得像烈日下的鏡子,好幾次顧客來談生意,不是報錯了價格就是說錯了型號。她神經(jīng)質(zhì)般地每隔兩小時就要打一個電話給王小羊,以證實王小羊還沒有被抓走。王小羊為了讓韓鳳安心,不論何時何地,皆以接韓鳳的電話為首要任務(wù)。如此堅持了一個月,有一天,魂不守舍的韓鳳下班回家時被汽車剮傷了腳踝。王小羊心疼極了,說,這樣下去可不是個辦法,要不,我去自首?韓鳳連忙按住了王小羊的肩膀說,一點小傷,不足掛齒。
第二晚,韓鳳正在給受傷的腳踝敷藥膏,王小羊在旁邊瀏覽報紙。看著看著,王小羊的視線停止了移動,良久,他抬頭說,我們?nèi)ベY助十個貧困孩子吧,我嘗過貧窮的苦,嘗過沒文化的苦,更嘗過想讀書家里卻無力供養(yǎng)的苦?,F(xiàn)在我只要一年少在外頭吃幾頓飯,就能讓孩子們讀上書,太值了。韓鳳往王小羊手里的報紙上一瞟,“關(guān)于敦促在逃犯自首的通告”幾個斗大的黑字觸目驚心,她心頭一跳,連忙點頭說,行,行,不過咱要匿名捐款。
四
王小羊和幾個朋友投資了一家五星級酒店,他一人占百分之六十的股份。工程開工后,王小羊通過中介公司請了個叫吳明滿的工程監(jiān)理。吳明滿果然勤快,跟農(nóng)民望田水似地,常跑工地,大小事務(wù),打理得井井有條。王小羊為人豪爽,喜歡廣交各路英雄豪杰,他看中了吳明滿這股子干勁,便說,明滿哥,你有資金不?要不入個小股?
吳明滿赧顏說自己這些年拼死拼活,身邊只存了二十萬,入股五星酒店,那是想也不敢想的事。不料王小羊卻很顯豁地說,就拿這二十萬入股,他再給添一些,算吳明滿百分之五的股份,把吳明滿感動得拍著王小羊的肩說,王總,大哥,往后要是有用得著小弟的地方,盡管開口,小弟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吳明滿工作起來更加賣力了,當(dāng)然,現(xiàn)在他身處的位置不一樣了,酒店也是他的事業(yè)了,他認(rèn)真工作也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摹.?dāng)酒店順利結(jié)頂?shù)臅r候,王小羊看著拔地而起的高樓,喜上眉梢。吳明滿對王小羊說,王總,有句話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您現(xiàn)在是大老板了,凡事講個氣派,您是不是該去求個吉名呢?如今取名館多了去了,兩百塊錢,什么易經(jīng)、五行,包您取一個大吉大利、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拇竺麃怼?/p>
王小羊說,名字不過是個記號,有什么要緊的?叫阿貓阿狗,照樣賺錢。
吳明滿呵呵笑著說,王總真愛說笑。王總,您的人生可算是十全十美了,事業(yè)有成,家有賢妻,兒女雙全。走,喝杯酒慶祝慶祝去!
韓鳳一聽說王小羊要在外頭喝酒,急得什么似地,她怕王小羊遺傳了父親的秉性,一喝酒就犯迷糊,萬一酒后吐了不該吐的話,豈不是前功盡棄?她使了個小心眼,猜著王小羊應(yīng)該酒過三巡了,就打電話給王小羊,撒著嬌,說自己肚子疼,讓王小羊趕快回來。
吳明滿打著哈哈說,嫂子想你了,哈,趕緊回去安慰安慰吧。
王小羊回到家,韓鳳還在床上啊喲啊喲。王小羊說,得了,別裝了,我還不知道你這點小九九?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鳳,晚上跟吳明滿喝酒時,他向我吹大牛,說有個朋友在白道黑道上都很吃得開,那些犯了事的,只要不是死罪,使點錢,他都能給擺平,要不咱試試?
韓鳳總覺得這吳明滿來歷不明,恐怕他是騙錢來的,所以無論如何不答應(yīng)。但王小羊說吳明滿現(xiàn)在是酒店的股東之一了,不算來歷不明,何況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就準(zhǔn)備著拿點錢打水漂,讓他試試。
韓鳳說,錢打水漂還是小事,就怕是打草驚蛇??!會不會這么多年過去了,人家主犯篤篤地在牢里蹲著,你當(dāng)時又只是個跟班的,人家公安早把這事兒給忘了呢?現(xiàn)在大案子多了去了,人家還會有心思管你這點小事?你現(xiàn)在去撥弄撥弄這檔子事,不是反而把公安的胃口給勾起來了?
王小羊?qū)⑦@事定下了,韓鳳無奈,只得陪他一起在茶樓宴請吳明滿。看看吳明滿喝得心滿意足了,王小羊小心翼翼地將要托之事說了出來——老家一個親戚犯了事,在逃十多年了,希望吳明滿能幫忙擺平,并說老家的親戚許諾了,愿出一筆可觀的打點費。
吳明滿舌頭打著卷說,王總,您這不是不拿我當(dāng)兄弟嗎,這點屁大的事,小弟這就給您打電話去,我那個朋友啊,三頭六臂的……
電話打通了,吳明滿按了免提鍵,對方說,這才多大點事?就是蹲了死牢的,我也能把他撈出來!吳明滿說明天即刻起程,跟那個哥們一起回王小羊的老家,斡旋此事。王小羊馬上拿出一捆備好的現(xiàn)金遞給吳明滿說,這是我親戚送來的十萬,先給你當(dāng)個路費茶水費,只要你平安順利地辦成此事,他定當(dāng)再付二十萬。
吳明滿推脫了一下說,那好,這十萬是用來打通關(guān)節(jié)的,小弟定當(dāng)力促此事,至于我本人,絕對不會拿你們半點好處,我還仰仗您將生意做得更大,跟您混口飯吃呢。王總,您親戚叫什么名字?
王建海,王小羊說。
吳明滿走了,韓鳳還在惴惴不安,看這個吳明滿喝酒的樣子,我就覺得他不像個正經(jīng)辦事的人。王小羊呵呵笑著,你還在用你當(dāng)飯店服務(wù)員積累起來的直覺來看人呀?不是說人不可貌相嗎,而且也只有酒肉朋友才肯辦這種事嘛。你放心吧,我就當(dāng)拿這十萬塊當(dāng)個試金石。韓鳳說,我十多歲就上飯店端盤子,后來又當(dāng)了十多年老板娘,這雙眼睛生來就是看人的,這南來北往的人見得多了去了,哪回看走眼過。你不是已經(jīng)看走眼了嗎,看上我這個不清不白的人?王小羊揶揄道。韓鳳無話可說了。
吳明滿從工地上消失了一段時間,半個月后,他回來了,給王小羊帶來了好消息,說事情進(jìn)展順利,讓王小羊耐心等消息,還退還了王小羊八千塊錢,說有多就還,兄弟絕不會賺兄弟一分錢。王小羊在暗暗欣喜之余,也頗懷疑吳明滿的話中真?zhèn)危沁@些本身就見不得光的事情,陰暗加上齷齪,他能怎么去查證呢?也就姑且在朦朧中,相信吳明滿一次吧。
終于有一天,吳明滿拿出一個厚厚的檔案袋交給王小羊,說那事了結(jié)了,判兩年,緩刑兩年,雖然這個污點是去不掉的,但是當(dāng)事人免了牢獄之災(zāi),外人也不會知道,最大限度地保全了他的名聲,這已經(jīng)是最好的結(jié)局了。他從檔案袋里掏出一份卷宗復(fù)印件和幾張照片,說這是給當(dāng)事人立此存照的。
照片上能清楚看出的確是年代久遠(yuǎn)、顏色泛黃的卷宗,上面公章、封簽和經(jīng)辦人印鑒一應(yīng)俱全。吳明滿說,現(xiàn)在您那親戚可以高枕無憂了吧!王小羊神情淡然地將檔案袋放到一邊,自然也沒忘掉自己許下的“太平愿”,當(dāng)即就給吳明滿二十萬現(xiàn)金。吳明滿推脫一陣后,也就收下了錢,出門時,他沒忘了拍胸脯說幾句豪言壯語。
放下了這筆陳年舊賬,王小羊的心房陡然亮堂了。韓鳳興奮地說,現(xiàn)在我們再不用擔(dān)驚受怕了!自從第一次跟你回老家被我瞧出端倪以后,我還怨過自己命苦,后來想想浪子回頭金不換,這也算是我的福氣吧。羊,咱們?nèi)ヮI(lǐng)個結(jié)婚證吧?
王小羊猶豫了一下說,好,去試試。
第二天一早,王小羊和韓鳳就揣著各種證件,到云縣民政局婚姻登記處辦理結(jié)婚證。兩顆陰暗了十幾年的心,第一次正式拿出來曬太陽,還是覺得有些底氣不足。他們像走關(guān)卡,每過一關(guān),就慶幸地對視一眼。當(dāng)他們捧著紅本本暈乎乎地走出民政局,走上大街時,王小羊忽然把結(jié)婚證往天空拋去,又跳起來,一把接住。韓鳳望著那個結(jié)婚證說,以前沒有這個紅本本,我們的日子照樣過;現(xiàn)在有了這紅本本,也不曉得心里是否更踏實了。
酒店裝修完畢后,法人代表證書上,寫的還是韓鳳的名字,個中原因,王小羊知道,韓鳳也知道。開業(yè)大典上,王小羊西裝革履滿面春風(fēng),致辭鏗鏘有力。他左邊站著韓鳳,右邊站著吳明滿,猶如左膀右臂。
酒店運轉(zhuǎn)得也算順利,可是生活就是不讓王小羊安生片刻,不久,酒店就查出了賬目上的漏洞,而這些漏洞的來源竟然都是吳明滿。王小羊長嘆了一口氣,用自己的資金將公司賬目軋平后,請吳明滿吃飯,掏心掏肺地說了一大通話,意思就是讓吳明滿絕不可以再發(fā)生類似事情了。吳明滿連連點頭說,慚愧慚愧,王總,我近來是賭輸了錢,手頭緊了些,往后再不會了。
王小羊沒有將吳明滿的事跟韓鳳說,怕她徒增煩惱。其實他自己也有些難以啟齒的煩惱,他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以不光明的手段來彌補不光明的事情,只是拆東墻補西墻罷了,再怎么粉飾太平,總有一面墻是補不住的。王小羊明白,類似的事情很可能還會時不時地出現(xiàn),他的心頭又像堵上了一座山,可是他拿他的煩惱向誰訴說呢?
事隔一天,王小羊的辦公室里送來了一個快遞包裹。拆開層層包裝之后,竟露出一張薄薄的光盤。向來來歷不明的光盤都是不祥之物,王小羊心里“咯噔”了一下,隨即在心里清點了一下自己的行跡,沒有艷遇,不貪污,不受賄,難道還是跟那事有關(guān)?王小羊心一橫,將光盤插入電腦光驅(qū),短暫的混亂過后,屏幕上出現(xiàn)了吳明滿紅得像豬肝一樣的臉,他正跟一群人豪賭,桌子上放著成捆的現(xiàn)金。
滿哥,玩這么大啊,傍上富婆了?片中一個男子問道。
不是富婆,是款爺,是座金山銀山,來來來,出牌出牌!
滿哥哪里發(fā)的財?也帶兄弟一把嘛。賭友們眼紅地起哄道。
呵呵,天機(jī)不可泄露。我就靠一個名字發(fā)的財,只要我知道親戚就是他,他就是親戚,這樣就夠了,其他什么都不用做,輕輕松松就會有人送錢上門來……
王小羊使勁一按光驅(qū)的按鈕,將光盤退了出來,甩到桌子上。還真被韓鳳說中了,他們最擔(dān)心的事情終于還是發(fā)生了。王小羊再能干,還是犯了一個由低級智商向高級智商過渡的人普遍都會犯的錯誤。這張光盤到底是誰送過來的?王小羊撓著頭,思索了半天。
第二天,王小羊?qū)n鳳說,他要到外地去談一宗大生意,因為這筆生意很重要,說不定要陪客戶到各地考察一段時間,順便觀光旅游,具體回程還不確定,但是會隨時跟韓鳳保持聯(lián)系的。王小羊前腳剛走,當(dāng)天下午,公司里就再也找不到吳明滿了。韓鳳打王小羊的手機(jī),總是不在服務(wù)區(qū);打給吳明滿,又說無法接通。雖然他們不是同一個時間段出去的,但韓鳳心里隱隱覺得他們此次同時失聯(lián)是為了某件事情,某件她不敢想象的事情。
連續(xù)五天都沒有王小羊的消息,越來越強(qiáng)烈的焦慮和恐懼襲擊了韓鳳。會不會是遭遇了不測?韓鳳無比后悔自己寄了那張光盤給王小羊。綁架、謀殺……想到這里,韓鳳一下子彈跳起來,得馬上選擇報警?自從知道王小羊的真實身份之后,“報警”這個詞就跟韓鳳絕緣了,她甚至認(rèn)為報警就是自毀生路,即使在吳明滿口口聲聲說已經(jīng)幫忙擺平了此事之后,這種濃重的陰影還是不曾消散。
正當(dāng)韓鳳還在“盼望奇跡出現(xiàn)”和“報警”兩者之間舉棋不定時,王小羊毫發(fā)無損地回來了,只是回來后倒頭就睡,像是經(jīng)歷了一場生死劫難。王小羊這一覺睡了十多個小時,醒來后,他喝著白米粥,一字一頓地說,從此以后,你們都叫我王建海。
韓鳳眼皮直跳,怎么啦,為什么突然說這個?她將手放在王小羊的額頭試試溫度,又問,你哪不舒服?頭疼不疼?
王小羊說,我本來就叫王建海。
那是,不過……你不是從來都沒這樣叫嗎?
那事不是了結(jié)了嗎?為什么我還不能叫王建海呢?
那事?了結(jié)?不是了結(jié)了有一段時間了嗎?啊,吳明滿也失蹤了,王小羊,難道你將吳明滿給殺了?韓鳳驚得鳳眼圓瞪,連連后退。
王小羊哈哈笑著說,傻鳳兒,吳明滿只是去了他該去的地方,反正不可能再回咱這兒來了。不管酒店給他拿走了多少錢,就當(dāng)是送他的,我不追究了。鳳,我覺得今天的粥特別好喝,生活真好。
韓鳳看著王小羊,像看個陌生人。她總覺得今天的王小羊臉上有股特別舒展的況味,皮膚像是缺水的枝葉吸足了雨水,欣欣然伸展開來,這是她從未見過的。王小羊放下碗,讓韓鳳幫他從公文包里拿個剃須刀。韓鳳在包里東翻西找,沒有找到剃刀,卻掏出了一份蓋著大紅公章的刑事判決書來。她展開一看,上面赫然寫著:被告人王建?!n鳳大驚失色,判決書滑到了地上,她一把抱住王小羊說,那個吳明滿呢,我要找他問個明白,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小羊說,與其去找吳明滿,不如聽我講個笑話吧。這幾天我回了趟老家,自首去了。結(jié)果你猜怎么著,辦案的民警找出案卷一查,翻遍了整個案卷,居然沒有找到我的名字。那個民警又找到了當(dāng)年經(jīng)辦此案的民警,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當(dāng)上公安局副局長了。他過來一看說,由于當(dāng)年參與械斗的人多,而對方只有一個人,已被當(dāng)場打死,死無對證,又沒有目擊證人,抓住了幾個主犯以后,也不知到底還有其他人參與其中否。主犯判了重刑,這個案子已經(jīng)算結(jié)了……
韓鳳如釋重負(fù),兩顆心懸了十幾年,原來只是自己給自己擺了個烏龍陣??!不過她更糊涂了,那這個判決書又是怎么回事?王小羊很平靜地說,這是我的。鳳,問你個問題,如果我的案子可判可不判,甚至沒人愿意給我判,你說我該堅持讓他們判我個刑嗎?韓鳳急了,你傻?。窟@種事人人都避之唯恐不及,天底下哪有人自愿把頭伸進(jìn)去的?王小羊說,人生的刑罰有三種,一種是肢體的刑罰,包括毀損肉體、錢財和聲譽等;另一種是心靈的刑罰;還有一種是肢體和心靈雙重的刑罰。這十多年來,我的內(nèi)心時常有什么不知名的東西爬出來逼迫著我,讓我一直無法消停。這次我是自己主動要求他們給我定個罪的,事隔多年,這事處理起來很麻煩,我還是請了老家最好的律師,才將此事盡快完結(jié)的。說來也怪,肢體的刑期一定,心靈的刑期自然就結(jié)束了。
韓鳳展開判決書一看,判處有期徒刑二年,緩刑二年,跟當(dāng)初吳明滿“擺平”的結(jié)果一樣。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王小羊說。韓鳳抱著王小羊晃晃悠悠地撒了一會兒嬌,又問道,你怎么會突然想到去自首的?王小羊說,老婆大人,這不是你的功勞嗎?那個光盤,不是你叫快遞公司送來的嗎?韓鳳說,吳明滿挪用公款去賭博,我早就知道了。我這樣做,本來是想叫你嚇嚇?biāo)屗y而退,趁早離開公司得了,萬萬沒想到你會去自首。
王小羊說,嚇?biāo)惺裁从茫@十多年我們都是自己嚇自己罷了。其實沒有人是真正被別人嚇倒的,能嚇倒一個人的,只有他自己。記住,以后叫我王建海。
這樣說著,他走到鏡子前,重復(fù)了一遍:王建海。
(責(zé)任編輯:錢益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