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宏偉
1
薛先生此行的目的地是北戴河,但他卻奔往北京來了。
華北平原的蒼茫與空曠慢慢后退,車窗外視線的邊界的越來越窄,直至遽然被密集聳立的住宅樓所遮擋?;疖囓囕喴彩ニ擞鸵话愕臅郴郎仡潉悠饋?。薛先生左右晃了晃酸澀的脖頸,隱約聽到頸椎關節(jié)磨擦的咔咔聲,才稍微覺得舒服一點兒。四個多小時,薛先生一直集中精神讀著手里的一本休閑雜志,沒有閉過眼。他下意識地低頭瞄了一眼胸前襯衣口袋里的藍黑色煙盒,然后輕輕舒出一口氣。車窗外的住宅樓盤近在咫尺,那為了照顧采光而使用的層疊形設計,像海鷗的翅膀撲棱欲飛,但由于離鐵路太近,看上去卻像隨時可能傾倒,給人一種撲面而來的逼仄感。他暗想住在這種鐵道邊的房子里,時時刻刻聽著火車轟轟轟地飛馳,如同鈍刀割肉般地刺激著神經(jīng),換作自己肯定會瘋癲的。
薛先生是個古錢幣商人,此行是要將一枚光緒三十年湖北省造雙龍戲珠壹兩銀幣,送抵北戴河,親手交給買家。這枚銀幣存世稀少,傳承有序,是薛先生的得意藏品。它曾于1937年入藏美國錢幣學會博物館,本來不會再流入市場,大約是作為博物館收藏的復品,被送至香港邦迪尼奧拍賣會拍賣。它在拍賣預展上一亮相就引起了薛先生的極大關注,最終差不多傾囊而出,以一個吃驚的價格拍下了它。北戴河的收藏家阮先生獲知了這枚幣的歷史淵源之后,立即致電給薛先生,愿意加價三分之一收藏這枚海外回流的中國老銀幣,但要求薛先生送貨交易。
薛先生拉著一只20寸的黑色拉桿箱,隨著人流走下火車。出站口的人流密密麻麻地簇擁在一起,他出于職業(yè)的敏感停下腳步,在通道邊靠墻站了一會兒。待密集的人流疏散開以后,才不緊不慢地穿過人行廊橋,提著拉桿箱從臺階上走下來。他側臉看了一眼鐘樓上的時間,下午五點鐘,距離他晚上九點去北戴河的火車還有四個小時。其實不看他也知道,整個行程的時間節(jié)點他已了然于胸。在這四個小時里,他想與北京的幾個朋友小聚一下,吃一頓晚餐。
一絲一縷的滑涼感侵入皮膚,北京比薛先生所在信陽小城氣溫低八九度。他從箱子里取出一件綠黑色風衣,穿在了襯衣外面。天空呈一片灰藍色,一種稍顯混沌的藍,比薛先生預想的要好一點。他走出車站廣場不遠,拐進了旁邊的一間歐帝咖啡廳。這間咖啡廳他很熟悉,每次來北京,出西站以后都喜歡來這兒喝一杯熱飲,休息片刻。
來一杯咖啡。薛先生沖吧臺里的服務生低聲吐出幾個字,然后找一個靠窗戶的座位坐下。落地玻璃窗使咖啡館光線充足,即使在深秋的午后也很明亮。陽光自然地傾瀉而入,在暗紅色的地毯上投射出斜斜的剪影??Х葟d里只有兩個客人,中央坐著一個滿臉粉刺的青年,在用筆記本上網(wǎng),還有個少婦坐在靠里側的窗前,似乎在發(fā)呆,氣氛顯得寂靜而沉悶。其實薛先生平時并不喝咖啡,他所在的信陽是茶鄉(xiāng),他喜歡喝毛尖綠茶。但在北京想找一個僻靜之處,似乎沒什么選擇。他打開拉桿箱,把里面的物品重新整理了一下。那是幾盒茶葉,要送給北京的朋友。服務生很快送來咖啡,他捧起來喝了一大口,手指觸到熱燙的白瓷咖啡杯,立刻溫暖了許多。
2
街上行人匆匆,薛先生獨坐在窗前,感覺有點孤獨。作為一個古錢幣商人,他首先是一個古錢幣的鑒定師,甚至算半個收藏家。他生活中的大多數(shù)精力都用在品鑒一枚枚古錢幣上,鑒定它們的真?zhèn)危页霰缓雎缘蔫Υ?,評判潛在的價值,或者發(fā)現(xiàn)還不為人所知的隱秘版別。他與大多數(shù)世俗人的生活習性迥然不同,不打牌,也很少看電視。他的時間幾乎都是手持一只30倍的卡爾萊斯放大鏡審視著一枚枚古錢幣度過的。有時候某一枚真?zhèn)未嬉傻墓佩X幣將他困住了,細察、冥想、揣摩,還有一入眼時視覺感官的暗示仍難以確信。他就手握錢幣入睡,能做到次日天明時錢幣不會從手心滑脫。他通過深夜的似睡似醒去感受錢幣隱約傳遞出來的某種充滿禪意的信息。真正的古物有靈性,是真品,他會一夜睡得非常安心,是贗品,他則一夜輾轉難眠。他的鑒賞力已達到高深莫測、如真似幻的境界,以致于能與他真正對話交流的人非常少。那些同級別的玩家都是世外高人,往往萍蹤難尋。因此,他其實是生活在一個極度自我的孤獨世界里。孤獨,是他大多數(shù)時間無發(fā)打發(fā)的主題。這次路過北京,他覺得見見朋友,互相吹一通牛皮,就像是他與現(xiàn)實生活的難得呼應,在自己堅硬、乏味的生活里撬開一絲縫隙,獲得一種放縱般的渲泄的快樂。
他拿出手機,撥通了第一個的電話。
喂。聽筒那邊傳來拖著長腔的聲音。
扁嘴,我是老薛啊,我在北京西站,晚上要去北京站轉車去北戴河,你送我一下吧……
噢。那邊驚呼道,我的車子昨天剛撞壞了,正在修理廠大修呢。
薛先生愣了一下,想說借輛車很容易啊,但終于沒說出口。他短暫地陷入了某種迷?;煦绲臓顟B(tài),眼前浮現(xiàn)出那張闊大的扁嘴。讀中學時,薛先生首先給他起了“扁嘴”這個綽號。為此兩個人打了一架,薛先生吃了敗仗,鼻子被打出了血。周扁嘴贏得了勝利,但這個綽號也更加坐實了。老師教訓他時說,你嘴本來就大,嘴大沒什么不好,嘴大吃四方。后來周扁嘴參軍入伍,考了軍校,果然在北京發(fā)跡……
薛先生呵呵笑了兩聲,那好,我再想其他辦法。
那邊說,抱歉,下次進京再聯(lián)系。
薛先生在北京有五個朋友,均來自他所在的信陽小城。同鄉(xiāng)加好兄弟,死黨加鐵哥們。因為有朋友在北京,他對這座城市少了許多陌生感。不過,他來北京很少打擾這些朋友。多半是北京的朋友回信陽時聯(lián)系他,他則設宴、唱歌、宵夜一整套安排好,讓北京的兄弟喝得痛快,玩得舒爽。薛先生盛情款待是想讓他們覺得,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妙處,呆在老家的小城市其實樂得逍遙自在,過得也不差。
華北地區(qū)的古錢幣交易中心在北京西城區(qū)的報國寺,薛先生經(jīng)常赴京交易。但北京帶給他的印象,除了世人皆知的漫天黃沙、霧霾,滿街的擁堵以外,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被轄制感,踏入北京就像被一縷無形的力量控制和約束著,讓他完全沒有去往其它城市解脫般的歡愉,甚至連丁點兒離經(jīng)叛道的念頭都沒有。尤其是看到早晨拼命擠上地鐵一號線,然后在人群中站立入睡的青年,還有中午在西單街頭買點麻辣燙邊走走吃的少女,他覺得“漂”在北京實在不容易,再多的幸福感也會被密集的人流、忙亂的節(jié)奏所抵消。漫步北京,人就像一垃塵埃。他習慣了小城市的散漫與安逸,看看都忍不住心神憔悴、晦暗,更別提日日消受了。
因此,薛先生來北京,總是從西站出來,一頭鉆入地鐵,去燕莎的昆侖飯店參加拍賣會,或者去報國寺溜一圈尋找古錢幣,完事后立即匆匆逃遁。他觀察那些“漂”在北京著了魔一般的年青人,熙來攘往地沉醉并奮斗于那種他難以理解的生活,像是在共同參與某一項浩大的秘密工程,他無法深入其中,自然也不會懂。
他撥打了第二個電話。
喂。他聽到猴精喑啞的聲音。
猴精,我是老薛啊,我來北京了,晚上要轉車去北戴河……
呃……老薛……那邊聲音像是斷了線,過一會兒,又重新響起,我昨天從樓梯上跌倒摔了一跤,現(xiàn)在躺在醫(yī)院輸液,大腿還纏著繃帶……
哦,好好,你注意休息。
薛先生匆忙掛掉電話,像是耳朵被手機烙了一下。他拍了拍自己的頭,禁不住啞然失笑。何必如此慌亂,倒像是自己做錯了事似的。他從對方短暫的停頓與遲疑之中,模糊地感受到一種耍滑頭的鬼勁兒。猴精在騙他?不可能,也不應該啊!幾個月前,猴精的父親突然犯中風,癱倒在家里的沙發(fā)上。猴精身在北京,給薛先生打電話。薛先生及時趕過去,從六樓背下他父親送到醫(yī)院住院。他父親現(xiàn)在走路右腳劃個半弧,有點瘸,但醫(yī)生說算恢復得不錯了,如果晚些送醫(yī),后果可能更嚴重。猴精后來三番五次從北京給薛先生打電話表示感謝。他說兄弟到北京一定要聯(lián)系啊,我酒窖里收藏有一箱法國波爾多拉菲莊園的葡萄酒,永遠給兄弟留著。
薛先生忽然覺得自己的決定有點魯莽,原本精心設計的路線,現(xiàn)在看來竟充滿了古怪,讓他變得有點不那么從容了。他跟這幾個朋友平時很少聯(lián)系,甚至春節(jié)都不發(fā)短信拜年。他覺得真正的朋友就是這樣,平素基本不聯(lián)系,也不會分外隔膜和生疏,遇在一起誰都不用裝相、遮掩,相處十分熨帖,甚至肆無忌憚。
他調出第三個朋友的電話,看了看名字,朱林虎。他怔了一怔,有一種底氣不足的感覺。他和朱林虎之間發(fā)生過齟齬,至今還心存芥蒂。朱林虎是個律師,周扁嘴、猴精都喊他笑面虎。去年薛先生有個朋友與北京人打官司,聽說他的好兄弟朱林虎做律師,在政法界混得挺熟,就由薛先生牽線,委托給朱林虎代理,并交了五萬塊律師費。其后薛先生的朋友與北京人私下談妥,不準備起訴了,想讓朱林虎退一半律師費,但朱林虎職業(yè)而絕情地拒絕了。薛先生出面說情,朱林虎也絲毫不為所動。當時薛先生罵他,你果真是笑面虎,簡直人面獸心啊!其后,薛先生有個體會,不要和律師交朋友。不是說律師的本質是壞人,而是他們身上經(jīng)由法律訓練出了一種見縫就鉆,遇到利益就絕不放過的后天特性,遵循法律讓他們忽略人性和人情。但因為周扁嘴、猴精等一直從中美言撮合,薛先生才沒有與朱林虎斷交,但也沒打算深交。他覺得在這個時候聯(lián)系朱林虎,充滿了荒誕、調侃與諷刺的多重意味。
想了一會兒,薛先生決定變換一下方式。他發(fā)出了一條短信,只有八個字:笑面虎,我來北京了。
然后開始等待。咖啡廳里寂靜得讓人發(fā)慌,仿佛時光遺忘之處。薛先生的咖啡喝完了,他沒有再續(xù)杯,喝多了怕夜里睡不安穩(wěn)。他看著到窗外路邊的行道樹入神,國槐與銀杏交叉而立,它們的葉子顯出深淺不同的黃色,給人一種不同季節(jié)交錯的恍惚之感。等待竟然像種體力活,看似百無聊賴,其實一直繃緊著神經(jīng)。慢慢地,他渾身的筋被抽走了似的,身心俱疲。笑面虎是不是關機了?或者沒有看到那條短信?他思忖著,卻沒有勇氣撥打他的號碼詢問一下。手機平躺在桌面上,原本任何微小的消息都可以觸動它,但它如死尸一般地僵挺著,黑色的玻璃外殼閃著寒森森的光。
終于,忍無可忍,他撥打了第四個電話。
但電話沒人接聽。
這個朋友叫彪子,在北京當記者。他向來說話云山霧罩的,吹牛很行,辦事不太靠譜,但薛先生相信他對自己不會瞎忽悠。他雖然混在北京,家室還在老家信陽。他女兒這個夏天想上重點高中,但離分數(shù)線差9分,是薛先生托朋友找到重點高中的校長,在開學后將他女兒以轉學的名義塞了進去。雖然這在老家不算什么特別難事兒,但也是許多家長不敢想的,就算認識人,也得花一兩萬塊錢。事成之后,彪子發(fā)短信給他說,兄弟來北京呀,請你吃三天三夜的“海底撈”……
薛先生固執(zhí)地再打,一遍遍地打。他不信邪,就算彪子躲在地縫里也要把他揪出來。
第六次撥打時,那邊終于通了。薛先生近乎吼叫般地說,彪子,我來北京……
但那邊嗚嗚呀呀的,他將手機聽筒緊緊貼在耳壁上,生怕聽漏掉什么。終于,他聽見那邊尖細刺耳的聲音,兄弟我在新疆呀,看藍天白云,看茫茫雪山,一邊吃手抓飯一邊喝青稞酒……
好,好。
他還想說什么,但感覺自己的聲音像是被某種鋒利的東西硬生生地割斷了,這種無奈的挫敗感讓他幾乎無法呼吸。彪子余音在耳,像百足蟲一般從耳際爬到后背,令他渾身寒毛聳立。
3
其實,薛先生很享受千里送幣的過程。這是他職業(yè)的常態(tài),有一種隱秘而刺激的意味。他置身于熱鬧喧囂的路途之中,卻時刻保持一份清醒,一份冷靜,像個特立獨行的間諜。他的衣服、儀容都不能太干凈顯眼,當然也不能邋遢不堪,要融入最世俗的大眾之間,讓所有人都不會注意到他。他在家里天天閱讀的是錢幣大師李偉先、馬定祥的專著,北京、上海拍賣會的圖錄,或者收藏界的期刊。而坐火車時攜帶的卻是街頭最常見的時尚休閑雜志,甚至是地攤小報。在一切看似平淡之間,他一直保持著敏銳的警覺,處于一種類似便衣偵探的狀態(tài)。所有這一切,最終的目的是為了將古錢幣悄無聲息地送達給買方。
他拉著一只黑色拉桿箱,但那枚至關重要的錢幣卻不在拉桿箱里。他擺出一副時刻看管好自己箱子的樣子,但其實就算箱子被人偷走或掉包,他也毫不在意。他也不會把錢幣裝在內褲兜里,貼著腳踝藏在襪子里,或者其它身體的某個隱秘的地方。那枚錢幣已由美國NGC公司評級封裝在一個透明的塑料盒內——標簽上注明“1937年入藏美國錢幣學會博物館”——得到了妥貼的保護。那個精致的幣盒就簡簡單單裝在他胸前襯衣口袋的煙盒里。外人迎面即可透過白色襯衣隱約看見那只藍黑色煙盒,但那只是一種最常見的中等價位的香煙而已。假如遇到竊賊,可能偷取他的錢包,他的蘋果手機,但向襯衣口袋的那只煙盒下手的概率不大。
而在整個行程中,薛先生都不會睡覺,意念里一直繃著弦,時不時地瞟煙盒一眼,只要看見它還存在就好。他能很好克制住自己,絕不會中途掏出煙盒來察看。因為任何不慎的舉動,都可能造成錢幣的“露白”,是行業(yè)的大忌。
當然,并不是每一枚古錢幣都需要送貨。薛先生做生意依靠網(wǎng)絡平臺,他的古錢幣會在網(wǎng)站上展示出來。收藏界的玩家通過網(wǎng)上看圖,下單預訂想要的某一枚錢幣,談好價碼后即可交易。大多數(shù)普通錢幣都采用快遞發(fā)貨,只有一些較為珍罕錢幣的大額交易,往往需要送貨至買家當?shù)?。快遞雖然便捷,但畢竟不能保證百分之百的安全,況且最高保價額只有兩萬元,與珍稀古錢幣的價值相比幾乎可以忽略不計。薛先生仔細查詢過火車車次,從信陽至北戴河只有一趟T124次火車,名為特快,其實需要14小時26分,想想都痛苦不堪,無法忍受。而如果從信陽坐高鐵到北京西站,然后從北京站轉車去北戴河,全程只需要7個小時。這樣他省下的不僅是時間,也少耗費許多精力。
噗、噗,手機在桌面上震動著,他劈手抄了起來,是一條短信,朱林虎發(fā)來的。
老兄來北京了?我這會兒脫不開身,正見一個當事人,等我電話……
這似乎是他預料的結局,他深深嘆了一口氣。如果打給周扁嘴和猴精,他覺得受到了某種傷害了話,現(xiàn)在那種傷害已經(jīng)被彪子和笑面虎給稀釋了。他在咖啡廳里打了三個電話,發(fā)了一條短信,像是一直與手機較勁般地僵持著,搏斗著??Х葟d中央的年青人仍然在玩筆記本電腦,大約沉浸在一個美劇里。少婦偶爾掏出手機擺弄一下,大多數(shù)時間仍然在發(fā)愣,像是充滿了莫名的憂傷。服務生偶爾輕手輕腳地走過,悄悄地擦拭桌面上的咖啡漬,或者傾倒垃圾桶。他們都不會在意薛先生,大概也看不到他內心的虛弱。但薛先生卻像被幾個電話戳中了痛處,精神游離、渙散起來。他依稀記得上半年的清明節(jié)時,這幾個朋友從北京回去上墳,他把他們個個喝得爛醉,互相攙扶著才得以走出酒店。當時羅蠻子拍著胸膊說,老薛,你到北京如果不聯(lián)系我們,你就是鱉孫!
對,他還有一個好兄弟叫羅蠻子,在北京做建筑工程,據(jù)說鳥巢的鋼結構施工他都參與了,賺得盆滿缽滿。他中學時去信陽南邊的羅山縣讀了兩年書,回來后同學們就稱他為羅蠻子。其實他姓李,名叫李建軍。不知道的生人,見身邊熟稔的朋友喊他羅蠻子,往往吐出一句:羅總……能把人肚子笑疼。
薛先生離開咖啡廳,他決定自己打車去北京站。雖然他不清楚兩處相距的準確距離,但他知道無論怎樣,他的時間都足夠了。
4
手機響了起來,薛先生心里一動,以為是他隱秘期待的電話。他停下腳步,從褲兜里掏出手機,是家里的號碼。你現(xiàn)在到哪兒了?妻子問。北京啊。他沉靜地說。他知道妻子擔心他,她對古錢幣交易上的事兒插不上手,但知道薛先生每一次出行,都事關重大。都還順利吧?妻子問得像是有點多余。他假裝爽朗、歡快地說,順利,等會兒和那幾個貨一塊兒吃飯。別喝酒!妻子叮囑道。薛先生說,不喝,我知道。妻子又說,兒子咳嗽了,像是有點哮喘。噢,薛先生沉默了一會兒,說,帶他去看醫(yī)生,別拖嚴重了,但盡量不要打針……
路邊服裝店的喇叭聲嘶力竭地播放著叫賣錄音,聽上去讓人心煩意亂。薛先生和妻子簡單聊幾句,就匆匆掛了電話。他看到旁邊有一間賣面具的店鋪,皺眉沉思了一下,才想起快過萬圣節(jié)了。帝都果然有多元文化雜糅的國際范兒,在萬圣節(jié)來臨前夕,會有這些花里胡哨的面具涌現(xiàn)在街頭。那些夸張、怪誕的人物或者怪獸面具,像是來自異域空間的鬼魅,吸引、挑逗和蠱惑著街頭的行人。
他在一個名叫威尼斯面具的店鋪門口停下了,一只金色的人像面具吸引了他。它有兩個圓形的眼睛孔,下顎輪廓清晰、硬朗,沒有嘴巴,但配有很多雕花的裝飾,可以遮蓋人的額頭、鼻子和上臉頰,恰當?shù)仉[藏住佩戴者的面目。人像的表情似笑非笑,透出一種似是而非、難以琢磨的神秘氣息。他像是受到了某種神諭,啟發(fā)了他枯澀的靈感。他發(fā)現(xiàn)了一種另辟蹊徑的方式,可以摧毀眼前正在經(jīng)歷的現(xiàn)實。這個念頭嚇了他一跳,但也讓他感到興奮,再沒有比這更純粹更具魔力的事情了。這個古怪的想法令他欲罷不能,像是一股充沛、澎湃的激情注入體內,讓他煥發(fā)出一種狡黠而執(zhí)拗的狠勁兒。他并不是出于頑劣的童心,故意去任性、草率地破壞這個秩序,而是他不甘心就此被動地隱忍,哪怕他的舉動會讓自己陷入突兀和無禮之中。如果現(xiàn)實真的是個故事,他想抵達故事的高潮,甚至像個劊子手一招制敵地穿透過去。他抑制不住嘴唇顫抖,胸口發(fā)緊。他像是即將參與一幕喜劇的演出,作為一個表演者,他需要一個面具。
他給羅蠻子發(fā)了條短信:蠻子,我要去北戴河,路過北京,特別想幾位兄弟。你替我訂個場子,聯(lián)系一下周扁嘴、猴精、彪子,還有笑面虎,晚上我請大家吃飯。但記住,不要告訴他們是我來了,我給兄弟們帶了一份神秘的禮物。
過了約十幾分鐘,羅蠻子回復:軍事博物館旁邊,高朋酒店百合廳。
薛先生記得清楚,當初羅蠻子只身闖蕩北京,是自己借給了他十萬塊作本錢。他從收破爛干起,后來專收廢鋼,直至轉行做建筑,竟然有本事焊接起鳥巢的特種鋼架。雖然說他的成功全靠自己,但創(chuàng)業(yè)之初,薛先生給予了他拯救命運一般的幫助。
薛先生買下了那只面具,戴在臉上試了試。他看到鏡子里的自己只露出嘴巴,看樣子不僅不耽誤說話,或許還可以喝水。他輕輕笑了笑,覺得自己如同一個身披鎧甲的勇士,有一種慷慨而悲壯的感覺。他親手將正在經(jīng)歷的故事推向毀滅,他知道自己從中并無法獲得什么,就算獲取了片刻的快意也是建立在可笑的嘲諷之上,但他并不覺得是對自己傷害,仿佛生活的現(xiàn)實就是等待著他去擊破它,從而欣賞到一種殘忍的美感。
他看了下手機的時間,摘下面具,又慢騰騰地沿街走著。羅蠻子安排得很貼心,他沒去過高朋酒店,羅蠻子說它在軍事博物館旁邊,就說明離自己很近,或許步行只要十幾分鐘就夠了。但他故意走走停停,磨磨蹭蹭的,耽誤了半個多小時。他得給羅蠻子召集朋友留下足夠的時間,雖然他并不確信能喊來誰。
他從拉桿箱里取出五盒茶葉,這是信陽茶商剛剛研發(fā)出來的“信陽紅”,由上乘的信陽毛尖芽頭精制而成,國際茶葉專家盛贊說“有世界頂級紅茶印度大吉嶺的味道”。他提好茶葉,輕輕抬頭往前一看,“高朋酒店”四個字醒目地出現(xiàn)在遠處的街角。
走到酒店門口,他沖迎面來的服務生略微點頭致意,然后戴上那只威尼斯面具,在服務生訝異的目光中,提著茶葉推開了百合廳的門。他像被電擊了一下,渾身刺痛發(fā)顫,差點兒栽倒在地。但他強穩(wěn)心神,還是站住了。一切既在意料之外,而又在意料之中。周扁嘴、猴精、彪子、朱林虎正圍坐在一起玩牌,羅蠻子半躺在旁邊的沙發(fā)上接電話,一個女服務員正在給他們泡茶。他們見一個奇怪的面具人走進來,都愣住了。他們的眼神與薛先生的目光相遇,愕然,吃驚,但沒有半點膽怯與羞愧,顯然他們認不出薛先生。他們盯著他的面具費力地辨認著,卻陷入一種被突襲般的驚詫和無辜透頂?shù)拿悦V?。薛先生看上去一定像個瘋子,或者一個凜然不亂的怪物。
你們是在等薛逸群先生吧?
他挺直微微顫抖的身體,將幾盒茶葉放在正中間的圓桌上,清聲說,薛先生急于趕火車,無法前來了,托我送來他帶給大家的幾盒“信陽紅”。
他篤定地說完,像個虔誠而謙遜的使者略微一欠身,不待他們開口,就轉身走出包廂??諝饫锍霈F(xiàn)了一段短暫的停頓與空白,他看到周扁嘴、猴精、彪子、笑面虎都扔下?lián)淇苏玖似饋?。周扁嘴的嘴巴張開著,像被人奮力撕開的一個空洞。猴精瞪大了眼睛,像是被魔幻而吊詭的現(xiàn)實嚇呆了。彪子嘴里叼著煙,被施了定身術般的,如一尊雕塑。笑面虎臉上完全沒有了慣常的皮笑肉不笑,而是變形得有點恐怖。羅蠻子急匆匆掛掉電話,從沙發(fā)上躥起來,向前伸出手試圖要攔住他。
薛先生掙脫羅蠻子雙手的鉗制,步履矯健地走上街頭,快速穿過人行橫道,招停一輛的士坐了進去。車子開動以后,他回頭看了一眼傾巢而出站在酒店門口不知所措、高矮不齊的五個人。他們先是面面相覷,像是陷于某種詭譎的錯覺,很快頓悟般地互相嘶吼、咆哮起來。慢慢地,一切都模糊了。他忍不住怪笑了一下,剛才倉皇、凌亂的呼吸慢慢平復下來,身心獲得一種被赦免般的解脫。他有一些自取其辱的悲傷,還有一些捅破某個秘密的喜悅,終歸化為一縷陌生而刻毒的快感。他像是經(jīng)歷一個驚悚而慌亂的夢魘,眼見著一切破碎,一切成灰。他不禁有些懷疑眼前的真實都是幻影,但當他低頭瞟了一眼襯衣的口袋,確鑿看見那只藍黑色的煙盒時,輕輕地舒出一口氣。他摘下面具,放進了已空蕩蕩、輕飄飄的拉桿箱。他暗想,這只威尼斯面具,可以帶回去給兒子玩,當作北京之行買給他的禮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