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向東
魯迅是一個偉大的存在,是中國文化史上的一個奇觀。有一百個讀者,就有一百個哈姆雷特,有一百個讀者就有一百個魯迅。蘇東坡詩云:“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和廬山,泰山,武夷山等等名山一樣,魯迅也是一座山,是一座“文化山”。
中國文化史上有許許多多爭奇斗艷的“文化山”,有“蘇東坡山”,有“曹雪芹山”等等?!棒斞干健焙推渌S多山的面目一樣,也是“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站的角度和高度不一樣,看到的景色肯定不一樣。然而,看到的不一樣,不等于說“魯迅山”沒有一個本來的根本的面目。古時候,我們要畫一張世界地圖或中國地圖,都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為什么呢?因為身在地球、身在中國,難以看清地球和中國的真面目?,F(xiàn)在就不一樣了,人類站在了新的高度,從衛(wèi)星上看中國,從月球上看地球,其真實的面目還是可以讓人一目了然的。
魯迅這座“文化山”是偉大的山,和泰山、黃山一樣,將永遠聳立在中華大地上。有朋友到過英國,他說英國人從首相到平民,都因為有了莎士比亞而驕傲。他們說,就是拿東印度來換莎士比亞,他們也不換。我要說的是,我們也有魯迅,就是拿東印度與我們換魯迅,我們也一樣不換??墒牵鎸︳斞高@樣一座雄偉的高山,現(xiàn)在有的人沒有“高山仰止”的敬畏之心,沒有民族的自豪感,他們不習慣于遠距離地欣賞魯迅這一“文化山”,而是鉆進深山老林,抓到一些腐枝敗葉,撿到還是別人扔下的一些垃圾,便把偉大拉扯到凡庸,仿佛魯迅這座“文化山”和別的小山小坡也并無兩樣,可不是嗎,魯迅的山上也有敗葉,也有垃圾,所以魯迅也是庸凡之人嘛。
一個時期以來,中國文壇在不斷地反對神化魯迅,這在剛剛粉碎“四人幫”的早期那么幾年,應(yīng)該說是有積極意義的。但這種積極意義也是十分有限的,它僅局限在對某些外在的政治集團利用魯迅的批判和揭露上??墒?,另外一種傾向出現(xiàn)了,以反對神化魯迅的名義,專門在“魯迅山”上撿垃圾,然后,把魯迅世俗化,把魯迅“還原為人”。他們要把魯迅變成什么樣的人呢?如果是一個真實的人倒也還罷了,但他們要把魯迅還原為一個庸俗的人,一個有著低級趣味的人!
不久前,我在福建的一張小報上看到據(jù)說是廈門大學老工友的某老人對記者的談話。他說,魯迅住在廈大時,晚上起來撒尿,是從二樓直接往土墻上尿下來的。這位老人對魯迅說,你不能這樣干。魯迅說沒關(guān)系的,這土墻很快就會把尿吸收并蒸發(fā)了。還說,魯迅不衛(wèi)生,衣領(lǐng)是黑黑的,等等。這位老人當時是不是學校的工友,他與魯迅有沒有交往,總之,他所說是不是真實的,這都是問題。我們現(xiàn)在的某些人挖掘魯迅的這一類“史料”,是什么意思呢?退一百步說,即使是真實的,可是,這又有什么意義呢?這又有什么了不起呢?如果這一類“史實”也有意義,那魯迅怎么屙屎,大約也可以作一篇洋洋灑灑的大文章了。
“老工友”的這類“史實”不是個別的現(xiàn)象,我在報刊上就見到好幾回了。當然,這“檔次”比較低,比較無聊。此外,還有一些比較雅、相對“高檔”的。這里,我要說的比較有代表性的人物是董橋。
董橋“欣賞”的魯迅,是與眾不同的。
他的《甲寅日記一葉》一文提到魯迅:“午后進城,寄信數(shù)通,搭巴士赴倫大亞非圖書館還書。上二樓翻中文書,見《魯迅日記》三大函,織錦函套,每冊線裝布面?!藭挥∫磺Я阄迨浚帜壳八饺穗m出重金亦不可得也。”(《董橋文錄》,四川文藝出版社)他借出了《魯迅日記》第一函,翻了翻,感嘆曰:“全套日記以毛筆書寫,字跡秀雅得體,加之宣紙印上烏絲欄,更顯古意盎然?!倍瓨虍吘购汪斞覆灰粯?,魯迅從“采菊東籬下”的陶淵明身上,卻看到了“刑天舞干戚”的金剛怒目狀;董橋不見先生的“心事浩茫連廣宇”,只看到魯老夫子的“古意盎然”?!靶氖潞泼!苯o人“沉重”之感,“古意盎然”自然是輕松灑脫了。這不得不讓我想起魯迅的那么一段名言,他說:“這‘猛志固常在和‘悠然見南山的是一個人,倘有取舍,即非全人,再加抑揚,更離真實?!保ā肚医橥るs文二集·“題未定”草》)這“古意盎然”的魯迅,會是真實的魯迅嗎?
一九九七年八月,文匯出版社出版了董橋的小品集《文字是肉做的》,其中《叫魯迅太沉重》一文對魯迅多有議論,這些議論為我們勾勒出了董橋心目中的魯迅。董橋說:“魯迅其實不只是什么新文化斗士,他的傳統(tǒng)文化修養(yǎng)深厚,手抄古籍,搜羅箋譜,推動美術(shù),不一而足。”先要指出的是,他的“不只”二字,仿佛有“兩點論”,因為這意味著他承認魯迅是“新文化的斗士”;可是,他又在“新文化斗士”前面加了“什么”二字,這二字則完全暴露了他對作為“新文化斗士”的魯迅的不以為然。他舉了周作人為魯迅手抄的《游仙窟》寫過一段跋的事,說“魯迅筆下文字向來‘周鼎,手抄的這部《游仙窟》竟成了‘康瓠,實在好玩”?!昂猛妗痹谀睦锬??董橋說:“《游仙窟》是唐人傳奇小說;仙窟者,妓館也,全書描述士大夫文人狎妓享樂的腐朽生活?!?/p>
董橋的意思是,對于《游仙窟》這樣一部描述士大夫文人狎妓享樂的唐人傳奇小說,魯迅都愛不釋手,竟然手抄!這哪里像一個新文化的斗士呢?
有人抄寫《游仙窟》抄出妓女的血淚,有人捧讀《游仙窟》卻讀出嫖客的淫樂。許多道德家說及“仙窟”中人,多譴責妓女的傷風敗俗,而魯迅卻透過妓女的存在,看到了作踐妓女的“嫖男”。沒有“嫖男”又何來妓女呢?魯迅對“嫖男”的痛斥,不也包含著對妓女的深廣的同情嗎?從中,我們不也可以看到魯迅抄《游仙窟》的用心一二嗎?
董橋突出《游仙窟》是“描述士大夫文人狎妓享樂的腐朽生活”,是不是暗示人們,魯迅在心理層次上也想過這樣的“腐朽生活”呢?
董橋把偉大拉扯到凡庸,把神圣變成世俗,世無巨人,大家半斤八兩的論人方式,也不是只針對魯迅一人,對馬克思等人,他也是這樣干的。他有一本書的書名叫《在馬克思的胡須叢中和胡須叢外》,什么是馬克思的“胡須叢中”,又什么是馬克思的“胡須叢外”呢?原來,這是董橋的一個帶有“幽默”色彩的發(fā)明,據(jù)他在該書的《自序》一文中說,馬克思的胡須很濃,“人在胡須中,看到的一切自然不很清楚”,所以,要“寫些馬克思學說以外的文章”。董橋的集子“借他的胡須分成‘叢中、‘叢外”。在下是一個不領(lǐng)風情,不諳幽默的人,折騰來折騰去,折騰了半天我才弄明白,原來胡須內(nèi)是馬克思的學說,胡須外是馬克思的非馬克思學說。何以見得?董橋接著說道:“幸好馬克思這個人實在不那么‘馬克思,一生相當善感,既不一味沉迷磅礴的革命風情,倒很懂得體貼小資產(chǎn)階級的趣味,旅行、藏書、念詩等等比較清淡的事情他都喜歡……”馬克思一生“最受誣蔑”的經(jīng)歷他淡去了,馬克思一生戰(zhàn)斗的業(yè)績他淡去了,留下的只是“小資產(chǎn)階級”的趣味。
可不,董橋有另一文章叫《馬克思博士到海邊度假》,說是一八八零年夏天,馬克思帶一家人到肯特郡海邊避暑勝地藍斯蓋特度假的事。董橋的知識面是寬廣的,他說,藍斯蓋特“韻味十足”,《傲慢與偏見》里的威克姆跟達西的妹妹私奔一節(jié)背景正是藍斯蓋特;珍·奧斯汀一八零三年也到過那兒;詩人柯羅律茲每年夏天都去游泳……馬克思也去了,而且還邊散步邊喝酒。在這篇文章里,他也不管馬克思是在度假,仍然煞有介事地為在海邊休閑的馬克思戴上那頂“博士”的帽子,為什么呢?為了與私奔者、作家、詩人并例,博士和詩人之類擺在一起,當然是很合適的了。
看了他對馬克思的評價,是不是有益于理解他對魯迅的態(tài)度呢?
由此,我想到關(guān)于希特勒的一個片斷的回憶。據(jù)希特勒的秘書說,希特勒仿佛還是一個愛兵的人,一個不失幽默的人。他到部隊去,和普通士兵交談,關(guān)心他們的疾苦,當希特勒看見士兵在打蚊子時,便開玩笑說:“哎,這不是你們步兵干的事嘛,這是空軍的事?!边@不乏風趣的語言,逗得士兵開懷大笑。希特勒的秘書當然只能突出希特勒的這一方面??墒?,這“可親”的細節(jié)是不是希特勒的本質(zhì)呢?顯然不是。希特勒無論怎樣幽默、“可親”,都抹不去他手上的血痕,都去不掉他身上的血腥。倘若我們根據(jù)一兩個細節(jié),宣揚希特勒所謂的“人格魅力”,那我們不是要犯極大的錯誤嗎?
再反過來看問題,魯迅認為章太炎主要是因為革命業(yè)績而名震遐邇、青史留名的。魯迅說:“我以為先生的業(yè)績,留在革命史上的,實在比在學術(shù)史上還要大。回憶三十余年之前,木板的《訄書》已經(jīng)出版了,我讀不斷,當然也看不懂,恐怕那時的青年,這樣的多得很。我的知道中國有太炎先生,并非因為他的經(jīng)學和小學,是為了他駁斥康有為和作鄒容的《革命軍》序,竟被監(jiān)禁于上海的西牢?!保ā肚医橥るs文末編·關(guān)于太炎先生二三事》)那么,章太炎留在革命史上有些什么業(yè)績呢?魯迅說:“考其生平,以大勛章做扇墜,臨總統(tǒng)府之門,大詬袁世凱的包藏禍心者,并世無第二人;七被追捕,三入牢獄,而革命之志,終不屈撓者,并世亦無第二人;這才是先哲的精神,后生的楷范?!保ㄍ希┍M管王曉明不同意魯迅的觀點,認為這是魯迅晚年病態(tài)的一種表現(xiàn),但客觀的事實是,假如章太炎只是研究“經(jīng)學和小學”的章太炎,那他至多只能在他所涉學科留下蹤影,而不會在中國社會史、革命史上留光彩的一筆。他所研究的專業(yè)是那么偏冷,若是因此而成為被大眾周知的歷史人物,似乎有點不可思議。道理也是一樣的,我們不能為了自己的需要、自己的喜好,只突出學者的章太炎而淡去了革命者的章太炎,倘若這樣,我也不說是章太炎的喪失,至少是變形的章太炎了。
魯迅一生都反對只抓住一點便大做文章的。許廣平在《關(guān)于魯迅的生活·片斷的回憶》中說及魯迅同C先生談起中國人的極端性時,說過這樣的話:“中國人對于某人的觀察,因其偶有錯誤,缺點,就把他的一切言語行動全盤推翻,譬如有人找出高爾基一點‘壞處,就連他的全部著作都不看。又如吳稚暉不坐人力車,走路,于是崇拜他,反而把他的另外行為,比損害一個人體力更不止的一切,都可寬待。又如孫傳芳晚年吃素,人們就把他的殺人兇暴,都給以原諒了?!毕L乩沼袝r有“人格魅力”,但改變不了他作為惡魔的客觀存在;章太炎有學者的一面,但他同時是一個革命者,甚至可以說他更重要的是作為革命者的歷史存在。這才是他們的真實,這才是他們的本質(zhì)。
抓住一點,不及其余,董橋抓住了魯迅的抄《游仙窟》,而不論魯迅根本上作為戰(zhàn)士的存在。每一個人都是復(fù)雜的存在,尤其像魯迅這樣生前死后多有爭議的人物。我們肯定魯迅的什么,否定魯迅的什么,這都是問題,都可能給人不同的魯迅。甚而至于,突出魯迅的什么,淡化魯迅的什么,也能給人一個不同的魯迅。
那么,什么是魯迅的真實,什么是魯迅的本質(zhì)呢?
我以為,魯迅與現(xiàn)代作家、學者的不同之處,或者說,魯迅存在的偉大意義,在于他首先是一個戰(zhàn)斗的作家。魯迅是熱的,而我們的一些作家、學者卻是冷的。在中國,作家、學者有許許多多,但像魯迅這樣一生不妥協(xié)地戰(zhàn)斗,直到生命的終結(jié),卻沒有第二個。魯迅與茨威格與羅曼·羅蘭與凡高等藝術(shù)家有相通的地方,他們的血液是燃燒的,他們的生命充滿著激情。這激情在魯迅身上表現(xiàn)為神圣的憤怒。此外,魯迅真誠,反對一切的虛偽,對勞苦大眾有著熱烈的愛心、深刻的同情。這便是魯迅的最大真實,這便是魯迅的本質(zhì)。如果魯迅如董橋所說,只是“手抄古籍,搜羅箋譜”,只是“士大夫文人”之類,那魯迅與那些洋紳士土紳士又有什么區(qū)別呢?那不是等于說,魯迅一生所痛恨所抨擊的對象,竟是他自己所默認所喜好的?
魯迅是非人間的。魯迅與金庸相比,金庸是世俗的,金庸是有價的,金庸是人間的游樂園,進去了,快活一陣,甚至可以讓你整夜難眠。可魯迅是無價的。魯迅是“鬼的精靈”,是天上的星星,是我們精神生活中的空氣。沒有星星,我們的天空將非常暗淡;沒有或缺少空氣,我們將很難生存或是只能低質(zhì)量地生活。星星和空氣是最不值錢的,但卻是最不世俗、最形而上的,是最寶貴的。魯迅不是神,但注定是我們民族天空燦爛的星,是我們精神生活中一天也不能缺少的空氣——魯迅是人,但絕不是平凡的人,更不是世俗的、庸俗的人。世俗化的魯迅不是本質(zhì)的魯迅,也不是真實的魯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