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眉

茫茫人海中，我能夠一眼看出誰自卑。

小A，長相秀麗，氣質優(yōu)雅，然而坐立行走間常常不自覺駝背含胸。這體現(xiàn)了她內心覺得自己矮人一等。

小B，每回找的男友，各方面條件都嚴重不如她。這折射了她內心對自己的認可度。

小C，業(yè)內偶像，以情商高尚、形象完美著稱。然而總是下意識地撫弄發(fā)梢、摩挲項鏈。這說明她內心焦慮，唯恐旁人發(fā)現(xiàn)自己不可能完美的真相，而失愛失敬。

小D，朋友圈點贊高手，人家無聊發(fā)個“今兒晚餐拍黃瓜”，她也要湊上去發(fā)個滴著口水的圖形表示親香和贊嘆。這表示她心底極度匱乏并渴望贊美。

小E，言必稱XX是我哥們兒，XXX上周單獨請我吃飯……XX、XXX們紛紛是江湖中如雷貫耳的名號。是啊，倘若沒有這些XX、XXX，誰會矚目外表及才能均平常的她？

小F，公司骨干，每回開會都第一個發(fā)言，且確實言之有物。只是，如果旁人對她的發(fā)言稍有疑惑，她便怫然變色，言辭激烈。不要怪她玻璃心，實在是，自小父母離異，跟奶奶一同長大的她，不得不以浮夸的強大來掩飾心底篩子一樣細密、鯨魚嘴一樣的巨大的脆弱……

——我為什么這樣門兒清？哈哈因為我曾是個中高手啊。就算現(xiàn)在失卻了多半功力，然而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自卑這廝，時不常還是會跳出來拍拍我肩膀，親熱地喚聲“老趙，好久不見，沒忘了我吧”的。

勝在，我已不會似從前如見鬼魅，抱頭鼠竄了。我會回抱一下，微笑著問候“你還好嗎？每天心情忐忑坐臥不安的，也怪辛苦的”。而貌似強悍冷漠的親愛的自卑老兄，頓時有點兒不好意思起來，蜷到旁邊腦袋一點一點，居然打起盹兒來。

從前可不是這樣的。猶記得，旁人再怎么贊美、鼓勵，“你其實挺不錯的，也夠努力”，我仍然嗓子發(fā)干胸口發(fā)悶眼神發(fā)飄，堅信自己何止不過爾爾，簡直堪稱差勁……嗯，就像我爸我媽以為的那樣。

每個自卑孩子的背后都有一個壞父母

每個自卑的孩子，必有一對（起碼一個）以打擊他為平生己任的父母。孩子們是如此信任自己的父母，就像信任神祗。當神一再居高臨下，以愛的名義貶抑他們，從外表到能力，對真實自我尚懵然無知的他們必然缺乏招架之力。

從小到大，我爸口中最聰明、最漂亮、最具美德的孩子從來不是我。這我認，因為根本是事實。何況我也從未有成“最XX”的理想。但是，當我非常努力地取得一點成績，您老人家可不可以不要永遠嗤之以鼻？

我一直以為，如果我再努力些，或者再聰明一點，我爸就會放松下來，肯賜我一句：“女兒，你還行啊。”——只要想象那一刻，我就忍不住要淚流滿面。但是……

忘記那天為了什么起的頭，我爸再次熟稔地兇巴巴地睇住我，一字一句道：

“對，我不信任你——我這輩子都不會信任你。怎么著吧?！?/p>

說起來蠻好笑，但我決定這次不笑——上述的“那天”，其實就發(fā)生在最近。而業(yè)已成為兩個寶寶的媽媽之后，我才終于，終于，終于，攢足對這種無休止的否定，或者說羞辱，說“不”的力量。

但當時我并沒有回嘴。因為我太清楚，只要我的任何一絲哪怕否認的表情，都會令我爸加倍地抓狂——他比我還要自卑，還要恐懼被否定，所以必須將這種恐懼轉嫁到我頭上。

“我爸沒有資格評判我——事實上，沒人有資格評判我。唯一有資格評判的是我自己，但是我正專注于感受、經(jīng)營當下的美好，不想分神對自己指手畫腳?！?/p>

事后，一字一句對丈夫說出上述句子的時候，我感到后背微微發(fā)熱，手指有點發(fā)麻，身心并不平和。這說明我的力量仍然不足。但我不再打算苛求自己。我清楚地看到自己的進步，并清楚地看到天空飄來五個字兒：贊贊贊贊贊。

你有多恐懼，就有多慈悲。我并不怨懟我爸。所有的憤怒都是曾經(jīng)傷痛的出口。猶記得奶奶去世我回老家奔喪時，聽見一個親戚當眾高聲評說他天使般可愛的8歲女兒：“她笨死了，干啥啥不行——我看長大肯定沒出息，只能在家做做飯?！?/p>

許多年過去，我一直忘不掉親戚說這些話時，嘴角那絲譏誚的冷笑。因為，好熟悉啊，跟我爸多年來贈我的如出一轍，就像他的父親曾予他的一樣。

事實上，這不僅是我的父系家族，乃至母系家族，這根本是我們整個民族代代相傳的育兒理念?？纯磿r至今日仍被奉為“主流文化”的《弟子規(guī)》就知道了：

父母呼，應勿緩。

父母命，行勿懶。

父母教，須敬聽。

父母責，須順承。

……

親愛我，孝何難。

親憎我，孝方賢。

親有過，諫使更。

怡吾色，柔吾聲。

諫不入，曰復諫。

號泣隨，撻無怨。

……

——勒令孩子們做言聽計從的傀儡也就罷了，父母不喜歡，更得上趕著孝順;爹媽哭，也得跟著哭，爹媽揍，還不能埋怨……這得是多么自私霸道的人，才能攢出如此一邊倒的所謂規(guī)矩，以鉗制欺凌弱小啊。

培養(yǎng)驕傲寶寶，先從自卑媽媽改變開始

12年過去，聽說親戚心想事成——當年那位滿臉靈氣的可愛小蘿莉，如她爸所愿早早輟學，長成一個面無表情、一心指望嫁有錢人的流水線打工妹。

所以，當我為一位知名時裝設計師兼時尚作家女友的新書發(fā)布會做主持人，聽見女友含笑含淚，說起她念高中時，一個平常的晚上，她正在燈下讀書，忽然聽見媽媽對爸爸說：“你看，我多會生，怎么生出這樣一個美麗的女兒?！薄芽蘖?，我也哭了。

女友的媽媽果然很會生——也許女友的五官分開看并不驚艷，但是它們組合在一起，伴著女友美好的言談優(yōu)雅的舉止，是多么地——輕易就消融掉一切庸俗塵漬，升騰出清靈優(yōu)美新天地。并且，貴不可辱，堅不可摧。

好吧我承認我流淚，除了為女友的美好回憶與更加美好的當下感動，還因為想起，當我喜歡一個男孩的時候，我爸是這樣通過我媽諄諄告誡的：“ 你屬于街上90%的那種，扔人堆兒里就不見的（女人）——所以你應該記得夾著尾巴（談戀愛）?！?/p>

一個女人的美，除了五官三圍，毫無疑問還有其他太多。但是，呵呵，彼時我多自卑啊，敢不謹遵父言？一場“夾著尾巴”的戀愛……呼，真是噩夢。

當然不想——死也不想我的女兒重蹈這耗費太多無謂心力的惱人的夢。如果我不堅決、徹底、毫不容情地彌除之，我親愛的小寶貝們必將成為接下來的受害者。我知道這很難，但感謝上天，一切正在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