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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花鈴

2016-05-19 02:50鐘正林
劍南文學 2016年5期
關(guān)鍵詞:老婆

□鐘正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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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花鈴

□鐘正林

對著鏡子,他自己都不敢相信那個人是自己,而更不敢相信的是他的老婆。這個一生不如意,用他老婆的話來說,窩囊了一輩子、一副邋遢相、還有些禿頂?shù)娜私螘r間居然一反常態(tài),每周有那么一兩天,有時候是一天,從沒有張羅過自己的人,居然把自己張羅得整整齊齊,連老式的圓頭皮鞋都擦得锃亮。

月牙形的小木梳在自己的頭上輕蕩了幾下,空空的,沒有手感,那是因為早年就開始稀疏的頭發(fā)。他竟然忘記了自己是禿頂,那頭茂密黢黑的頭發(fā)對于他已是往事。他自顧自地笑了笑,有些尷尬,但只是一瞬,迅即浮現(xiàn)嘴角上的笑意,表露出內(nèi)心的秘密。他這樣鄭重地張羅好自己,仿佛前面有一個重要的會晤,是人生中一個重要的拐點似的。而老婆覷著他的眼光雖不經(jīng)意,也不易察覺,卻令他想起第一次進那個地方時的膽戰(zhàn)心驚。儀表堂堂的男禮賓看自己,與老婆覷著他的眼神極其相似。這就是他在回家的路上產(chǎn)生的改變下自己,使從未有過的快感延續(xù)的想法,以免他再去時那些人用另樣的眼光小覷自己。川西人罵人的話,狗眼看人低。

西服是二十年前老婆做保險時為自己張羅的,當時公司為獎勵展業(yè)不錯的營銷員,老婆憐惜他一輩子沒穿過像樣的衣服,變通了下,叫他去服裝廠量身做的。殊不知,就是這套西服居然惹出小麻煩來。

領(lǐng)脖也是那時候老婆從節(jié)儉和實用考慮,在地攤上給他買的。節(jié)儉是五元錢一副,實用是他邋遢,加上頸上愛出油汗,川劇團演小生的,翻騰滾打,不出油汗才怪!往往襯衣還是干凈的,領(lǐng)子卻已油浸垢痂,多幾次就洗不干凈了。

后來縣川劇團解散了,在鋁鐵廠三班倒的他加入了草臺班子,東竄西走,圖個興致。君不見許多人一輩子就圖個興致么。

有些年辰,印月井城舞廳時興。人們愛好跳交誼舞和恰恰,西服由此盛行,尤其周末或晚上。白滌卡領(lǐng)脖就是那時出現(xiàn)在地攤上的,這種在西服里系著領(lǐng)結(jié),顯露在脖子上的硬襯領(lǐng)子不經(jīng)意是不會被人看出端倪,極大的方便又滿足了低收入者的虛榮。看在他對于老婆保險業(yè)務(wù)的貢獻,介紹了不少客戶,包括親戚和從未來往的同學,一貫埋怨他沒有出息的老婆給他買了領(lǐng)脖,既是節(jié)省錢,也圖自己省事,這樣才能配得上那套西服。七百多元,在當時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要是家里開支,即使太陽從西邊出來老婆也不會干的。不過那時他還沒禿頂,用老婆的話說,西服穿在身上還有幾分看相。

經(jīng)過商場的玻璃櫥窗,他看著自己的影子映在里面,白滌卡領(lǐng)脖下的斜紋領(lǐng)帶優(yōu)雅而醒目,斑駁的光影淡化了難看的禿頂,尖瘦的臉頰就有分外一種精神。他嘴角溢起了笑,想不到過時的西服穿在自己身上還有這樣的效果。這套多年前給自己惹麻煩的西服,幸得好當時沒有送人或丟掉。就在他有些興奮地一轉(zhuǎn)身往前走時,櫥窗里有個眼熟的人影晃了一下。由于自己朝前走,不愿意停住去細看,再說就是她在商場里也很正常。只是自己出門時老婆還在家里,她不可能這么快就走到自己的前面去了吧。蕓蕓眾生,無奇不有,大概是相像的吧!這樣想著,就打消了那個眼熟的人影是老婆的疑問,向著自己這段時間以來一想起就興奮的地方走去。

那個眼熟的人影是他的老婆。只不過櫥窗里的斑斕人影使他產(chǎn)生了錯覺,畢竟五十好遠的人了,以為是自己老婆的那個人影在櫥窗里的商場閑逛或購物,實際上是跟蹤他的老婆在對面街上晃進櫥窗的影子。

吃了早飯打上熱水,用熱帕子敷臉,抹上肥皂,手動式刮胡刀一絲不茍刮胡子修面時,老婆就用怪怪的眼神瞅著他,并裝作用雞毛撣子掃掃舊沙發(fā)上的灰塵,用抹布抹抹茶幾小方桌什么的,以免引起老伴的注意。雖然她曉得或許他并不會做出那樣出格的事情:女人不知曉男人的某些秘密遠比知曉的好,自己做不到“幸福在哪里”電視欄目里的周小敏老師說的,男女雙方的某些隱私不能刨根問底,一定要刨根問底受傷的往往是自己??墒?,自己與眾多的俗世女人一樣,就是要對男人近段時間以來的反常舉動弄個清楚搞個明白。

男人是在上個月初的某一天有些不大對頭的。

那天是秋分。往日去圣修堂茶館里喝了茶回來的他是一副蔫不拉幾的老樣子,少語寡言。坐在電視機前邊看電視邊等飯吃,或靠在舊沙發(fā)上打一會兒瞌睡。他有這個習慣,中午或晚上吃了飯要瞌那么一小會兒。

那天他還走在樓梯上,她就聽見了老伴的腳步伴著快樂的戲詞兒,嘴上哼哼唧唧著川劇《回門》的調(diào)兒:天上烏云攆烏云,地上獅子攆麒麟,屋里頭貓貓攆耗子,人世上婆娘攆男人。進了門,灰黃而起了抬頭紋的臉額上居然泛著喜色,板結(jié)干涸的土地逢了甘霖般。她想難道真有啥子高興的事,對于這個窩囊的人可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她不經(jīng)意地覷著他,覷著他拿起廚房的濕帕子抹了小方桌,又拿了碗筷,把鍋里五花肉紅燒青筍鏟進大碗里端上桌,再拿出他的白燒瓷小酒杯,和角柜里的老劍南春。老劍南春不是老劍南春,只是劍南春的酒瓶,是他在鋁鐵廠食堂撿回的廠長喝完的酒瓶子,這么多年歇停著,還老婆般經(jīng)用。瓶子里裝的是擺花酒,一種鄉(xiāng)村酒坊烤制的純糧酒,倒出來時杯子面上會鋪著層泡沫狀的酒花,如誰把細碎的茉莉花精巧地擺在酒面上一樣。伴著酒花泛起,一股燒鍋味的酒香撲鼻而來。他第一次喝著女婿送來的這酒時,嘖嘖嘆道:比劍南春還劍南春。

擺花酒老伴是不輕易喝的,也就是逢年過節(jié),難得喝一回。那擺花酒托熟人舀,也要五六元錢一斤呢!難道這老不死的真有啥子喜事?她又覷了他一眼,抑制著。

她自年輕時就喜歡這樣,不管遇到啥事,都不驚不躁的,喜歡聽他慢慢道來,絕不會主動去問。就是自己有啥高興的事,也不會驚驚詫詫的,往往是在不經(jīng)意當中輕言絮語道出。誰叫她是私塾爺爺?shù)膶O女呢,解放后爺爺劃為地主,后輩兒孫跟著倒霉,怪誰呢,天翻地覆了,都是命呢!還算菩薩供得高,川劇團的他沒有嫌棄她。她這樣的不驚不躁是在生活的無數(shù)次喜事的兆相化為泡影后磨成的。盡管男人后來一直不得志,川劇團解散后又托關(guān)系去了鋁鐵廠燒鍋爐,一直沒有她不驚不躁中希望老天降臨的喜事,甚至過早下了崗,靠幾百元最低生活保障過日子。但是,她的內(nèi)心深處,卻一直祈盼著這樣的喜事降臨,用不經(jīng)意的眼神,不驚不躁的節(jié)奏來迎接這種喜事的到來在于她就是對前面生活的一種寄托?,嵥槎愀獾纳罡淖兞怂宰永锏脑S多,許多好習慣和對于他在夫妻生活上的將就都習以為常了,惟有對于好事情的期待和耐心深壑里的草籽般沒有滅絕。

結(jié)婚三十多年過去,這種期待還是沒有出現(xiàn)。在期待之火接近熄滅之時,今天它又出現(xiàn)了,不是遠在另一個城市的女兒女婿,是自己的老伴,這個窩囊了一輩子的男人,一輩子演著小生,即使在鋁鐵廠三班倒,下了崗后倒貼錢也要跟著草臺班子猴跳舞跳的小生男人居然哼哼唧唧著戲詞兒,還幫著擺碗端菜??墒遣菖_班子五六年前就散了,還有啥菜籽大小的喜事呢?她舀了小碗飯,坐在他對面??此B著禿頂?shù)奶ь^紋在飄散開來的擺花酒味中舒展著,對于好事情的期待就如隆冬過后房子邊上的老麻柳對于早春的地氣的期待。

直到他三杯酒下肚,碗里的五花肉燒青筍去了一半,小方桌上的泥花生剩了幾顆,他也沒有說出粘丁點喜事的話。然而,就在男人細抿又一杯擺花酒面上的細密酒花,伸手從牛屎黃的舊呢子衣包里摸出一方紙巾欲揩打濕的嘴角,又把手連同紙巾梭回去時,她看出了端倪。那是一方疊得整齊而不一般白色質(zhì)地的紙,可以說自己這一生還從來莫有見過,更不要說用過如此扯眼的紙。如果說他不把摸出的紙塞回衣包,她最多也只是好奇,最多也只是覺得只不過是從哪里得來的一方不一般的紙而已。晚上在床上翻來覆去,結(jié)合男人今天的舉動,她愈覺得有些不對勁?;蛟S那方紙就是一個秘密,不然男人為啥神神怪怪的,摸出來了又揣回去。酒足飯飽后的男人在床上已發(fā)出鼾聲,多年未聽見的酣暢淋漓,與他日日月月睡夢中的長吁短嘆有著天鑲之別。這樣一想,她就起了身,輕腳輕手下了床,翻看了男人的衣包。包里確實是揣著一方不同于一般的紙。這是一種柔韌而比自己見過的所有的生活用紙都要厚實的紙巾,瓷白的紙面有著細密的凹凸,摸上去手感舒服,像是夏天在廣場上推銷的足療按摩墊在腳上的摩擦感覺。她曉得這時的他打雷都不會醒,于是就把紙拿到外間,開了燈,在燈下細看,在鼻子上聞,企圖從這不一般的紙上捕捉出某種蛛絲馬跡。然而,除了細密的凹凸和瓷白上淺淺的草葉花紋,什么也沒有。她眼珠子骨碌轉(zhuǎn)了下,將折疊了好幾層的紙巾展開來,撕下一小截兒,揣進褲包里,再沿原來的褶印疊好,進到臥室,咋樣摸出來的還咋樣揣回去。

第二天,她拿去給鄰居李扯火看。李扯火是雷火神的老婆,人對,沒壞心眼,就是說話做事也如雷火神般神神火火的。大家就叫她李扯火。之所以叫李扯火看,一是李扯火與自己劃得著,二是李扯火在愛家超市當過幾年營業(yè)員。李扯火一句話使她臉變了色。李扯火說:哎呀!這可是富人們才用得起的紙啊,揩手搽臉自帶消毒功能,一包的價錢比你在超市買的一件還貴。你有福氣喃,揩溝子都用這么貴的紙。

她鼻子里哼了一聲,當年穿上新西裝就沾花惹草,現(xiàn)在穿上這身西裝又會做出啥事呢!

打定主意不打草驚蛇。捉賊捉贓,拿奸拿雙。這一次跟蹤就比前一次更謹小慎微。第一次跟蹤,不知是自己太無能,還是男人太狡猾,總之,在穿過城隍廟路幾彎幾拐后,男人居然在人流中不見了。這個賴巴唩!看來是故意的。這種事情又不好與李扯火擺,丑人呢!這一次自己就跟得緊,眼睛緊緊地盯著前面興沖沖走的老伴。

靜下心來她也想過,是不是自己猜疑心過重,無中生有了。男人好像有所察覺似的,有時候恍惚看見他站在窗子邊摸出那方瓷白的紙在看,那神情,像欣賞一件啥藝術(shù)品。晚上趁他睡著了去翻他的包,卻連蹤影也莫有了,多半是藏起來了,莫有鬼也有鬼了。還有一點叫人不可琢磨,最近一段時間他看什么事情好像都看得慣了,看著電視新聞里的諸多交通事故和欺詐消費打架斗毆等莫有了以前的滿腹牢騷,臉上居然有了呵呵的笑聲或同情的話語:那個騎摩托車去趕喜酒的,紅燈也在沖;開車的司機也是,慢點嘛!一頓飯不打緊,這下吃不成了,看哇!永遠吃不成了。嗨——那個女的……都四十七八的人了,人又不像個啥,咋會一網(wǎng)聊就與本小區(qū)的保安網(wǎng)在一起了,人家保安的婆娘雖不敢發(fā)作,卻悄悄記下次數(shù),連保安帶到家里睡了二十七次都用筆在墻上劃了正字,你還竄通保安半夜三更把天然氣管子接進男人房間,要把開酒廠的男人毒死。都說女人比男人心軟,你看人家保安的老婆次數(shù)都記著了卻莫有向男人發(fā)作,同樣是女人,你咋比蛇蝎還歹毒喃!

聽著他裹挾著酒氣的自言自語,她小聲嘀咕道:這人是咋吶?悶葫蘆變成話匣子吶。

金色的秋陽從樓房頂上鉆出來,照著他,先是臉上,后是身上。他能感覺自己瘦小的頭在白滌卡領(lǐng)脖上、在藍色斜紋領(lǐng)帶飄著的領(lǐng)脖上分外精神。來來往往的人都用眼光瞟他一眼,雖只是一瞟,擦肩而過,那眼神里卻有著不同,女人的眼光亮色些,八層是艷羨,這西裝穿在這個男人身上還好看。多年前在舞廳,一個女人也這樣說他。嘿嘿,咋不好看呢,婆娘當年量身定做的呢。男人們的眼光卻說不清的,有著某種雜質(zhì)。有的還跟他點點頭。在一個縣城生活上幾十年,許多臉面都是熟的,叫不出名字比叫得出還有印象。自從上次去那里后,自己恍然覺得生活重新有了味道和顏色,看什么都順眼,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從前,自己與老婆結(jié)婚那陣,家里窮,比現(xiàn)在窮多了,糧食和肉油都靠供應,肉票布票油票每月只有那么一點點,有時排半天隊還賣完了,只有空著手蔫梭梭回去。僅管吃不飽穿不暖,一家人都有說有笑的。娃兒大冬天穿著補巴棉褲,腳趾丫露在外面,與巷子里的娃兒蹦蹦跳跳的,不曉得啥叫辛酸似的。晚上一家人圍在小方桌上,清稀飯喝得嚯嚯響,眼睛放著亮光,臉上放著紅光。也有階級斗爭,也有被人歧視的時候,可是那陣的人呢卻像污泥里的荷花樣,自香自賞呢!

曾幾何時,是在吃飽穿暖以后,手頭變得寬裕以后,生活開始眼花繚亂以后吧!人們的不滿出來了,污染一樣出現(xiàn)了,什么都與有錢有勢的比;牢騷出來了,霧霾一樣出現(xiàn)了,大至建設(shè)拆遷,小至菜錢肉價。是世道變了,還是人心變了呢?孰是孰非,人不宜好呢。

老婆的埋怨就是那陣開始煙縷一般裊裊擴散的。每個年代都有每個年代的生活樂子,那陣時興跳舞,一個小縣城有幾家舞廳,每天下午和晚上都爆滿。從皮鞋廠下崗的老婆保險做得風生水起,舞廳成了她展業(yè)時不可少去的一個地方。先前與陌生人說話臉都要紅的她何時一點不詫生了,身上的BB機不時響起,不是談保險條款,就是舞友邀約,或者麻將搭子。有一天,她對他說:老賴——你說我當初如果不嫁給你這個演小生的,你說我會干啥?他說:干啥?嫁個鄉(xiāng)壩頭的農(nóng)民唄。

鐘三不是嫁了個打餅子的,現(xiàn)在一家子都還在元石鄉(xiāng)下,男男女女生了一窩,一個都莫有出息,小幺兒還被燒耗子的電夾燒死了。

呸——你凈拈撇的說,你咋不拈好的說喃?劉二娃的妹妹就隨大伯去了美國,每年回來縣長都要去機場接。那年表叔從臺灣來探親,說清妹子?。∧阋菦]成家我可以在臺灣給你牽根紅線。

那意思是她后悔當初找了他,要是等幾年,說不定她的命就變了。你說這人呢!是不是不宜好。當初自己看她一家被批斗得可憐,冒著劃不清界限的風險,冒著當不成川劇演員的風險,頂著父親的苦勸與她結(jié)了婚。她現(xiàn)在吃起回頭草,怪自己萎務(wù)了她的青春了。自己接了她,受了多少波折,本來自己是有可能演主角的,卻因為別人的閑言碎語,演了小生。這一演就演到川劇團解散,托關(guān)系去了鋁鐵廠。臺上摸爬滾打從沒歇停著的,到了鋁鐵廠還是敲敲打打莫有歇停著。原來,生活中自己就是個小生??!不像那些主角指使著配角,一臺戲眾人都圍著他們轉(zhuǎn),連劇團團長都害怕主角晾起了,說話做事小心翼翼,不敢怠慢。久了,自己倒習慣了這小生角色。某一天,草臺班子去云西場,上場畫臉子,瞥見鏡子中的自己就是天生一副小生相:尖腦袋,窄窄臉,刀刀眉,小眼睛。個兒雖不矮,左看右看都不像演主角的料。

保險不是那么好做的,那真是個求人的活。草臺班子認識的熟人與不很熟的人都介紹給她了,有的還倒貼了錢請別人吃喝。不介紹不行啊!他稍微為難,她就會罵,跟著你真倒霉,一輩子在求人。在皮鞋廠要給每個職工分配銷售任務(wù),賣出多少才領(lǐng)得到工資獎金;做保險呢!每個月簽上一張單子才領(lǐng)得到基本工資。幾個月沒簽單自己都不好意思混了。她還算好的,維系了五六年,她就再也不想做了,說這個行業(yè)比討口子還下賤。討口子在街上雖丟人現(xiàn)眼,你要給就給,不給就不給,但不會受侮辱。你猜那些男的咋說:有如一兩千元買份死了才理賠的保險,還不如直接給你幾百元,陪我睡一晚上。你看這些人有好不要臉。但賣保險的女人中也確有下賤的,外北村的吳婆娘為了簽九里埂魚老板的一張單子,陪著那老色鬼睡了幾天。哪里是賣保險,分明是賣肉。這世道,不是人作賤人,是錢財作踐人哪。

她倒是歇停著了,可是一張刀子嘴卻莫有歇停著。每天他只要一進屋,她的怨叨就會響起:我這一輩子,凈在伺候人,凈在給你們煮飯洗衣,咋從來莫有誰給我煮過飯洗過衣呢。

先幾年他要還幾句嘴:

哪個喊你把女子嫁那么遠呢,嫁近點不就可以叫她煮給你吃?

那由得著我哇?

她眼珠子愣著他,他出去打工就不回來了,要怪怪你家教不嚴。

怪我家教不嚴?

他向著她,起先說好的,生兒我教,生女你教的哈。

要么就是把菜板整得乒乒乓乓的,哪天就喊你把菜刀磨一下,你硬是不磨。騰嘛騰?騰死!手都切麻了,肉皮子都切不斷。

他就拿菜刀去磨。

平時挨球茄了——

就曉得川劇——川劇——

球錢莫掙幾個——還憨來勁——

他就神在那里,聽她罵。歲月真是塊磨刀石,可以使刀磨得光亮鋒利,也能使刀缺缺凹凹,成為鈍刀自暴自棄。一個何等斯文的姑娘變成了一個滿口臟話的街婦。多幾年,他看啥的眼光也在她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怨天尤人中黯淡了,話也像悶在鐵鍋里的菜飯的響聲般愈來愈小了。漸漸的,人前也變得寡言少語,只有到了草臺班子,到了雖然簡陋的鄉(xiāng)村戲場上,他的話語才多起來,他悶塞的心才有了活絡(luò)??墒?,生活真是絕情啊!連那一點點身心的活絡(luò)也被奪了去。過去車馬費雖少得可憐,畢竟多少有點。票友是靠不住的,何況鐵桿票友愈來愈少,都是老年人,超過三元錢,他們寧愿打瞌睡都不會來了。像何先生那種每年掏萬把元支助演出的人不復再現(xiàn)。五年前,支助草臺班子的何先生去了,草臺班子的那一點點潤滑斷了,輪子再也轉(zhuǎn)不動了,就散了。

他從此就在屋里窩著,上午與老婆一起去菜市逛逛,中午瞌睡了起來去圣修堂喝茶,吹亂七八糟的殼子。茶也不敢天天喝,三元錢一杯,老婆罵他喝脫半個月的菜錢。芹菜萵筍都是兩三元錢一斤,要不是女兒不時從深圳寄些錢來,靠那點低保真還惱火。每當去郵局匯兌,她就會怨聲載道:養(yǎng)兒真是白養(yǎng),這么多年了,不要說寄錢,連爛布都沒有粘他一片。他說兒子不容易,大城市盤家養(yǎng)口難。

他就更加的難了。

原以為是過去常隨草臺班子在外面,自己沒陪她惹來的,現(xiàn)在朝朝暮暮在一起可能不會了,哪知才不是呢!天天在一起的磕磕碰碰反而比在外跑時還多,有一段時間幾乎是一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沒隔過頓。罵得心慌時他也還一句兩句嘴,不還嘴不行,她會罵得更欺心挖苦;不時還一句,會把話題引開,以免她在一個疙瘩上緊糾纏。這都是在與老婆的對罵中歷練出來的經(jīng)驗,不時奪一句,添一嘴,再不開腔,由她說夠罵夠了,氣也出了,人也累了,就偃旗息鼓了。床頭拌筋床尾和,該咋過還咋過。只是他更加寡言少語了,心里的苦莫法說。

唉——草臺班子上那個活蹦亂跳的小生倒成了自己的一種奢望了。

那座尖塔型建筑從東門街口浮現(xiàn)出來,那座曾經(jīng)成為了這座城市的一道亮眼標志,讓許多人談起它就陡增了幾分底氣,平添了幾許身價的褐色建筑雍容地佇立在那里。

他的心跳加快了。用手扯了扯西裝的下擺,摸了摸白滌卡領(lǐng)脖下的斜紋領(lǐng)帶。是很少穿在身上的不合適,還是按捺不住心里的緊張?總之,走近酒店正門時,身著禮賓服的高挑小伙子莊重地說了聲歡迎光臨,他就昂著禿了頂?shù)男∧X袋進去了,單薄的身體里如有什么強勢的東西鼓脹著,他從未感覺的禿頂在一剎那的光亮下有了神采。這樣的感覺使他雙眼里泛起股濕潤,極少有過的被尊重剎那灌滿了他的全身。狗日的人這個東西,原來竟有著如此的微妙。曾幾何時,這股濕潤在自己的雙眼里泛起過,是自己第一次登上縣劇院飾演《包公》里的武生連翻二十四個跟斗贏得的喝彩,是在明月下?lián)碇竦那迕米訄詻Q地說我肯定娶你的義無反顧。

上兩次來可不是這樣,尤其是第二次,高挑的男禮賓盯著他,從頭到腳,好像他根本就不配進到這樣的酒店來,這個在縣城最高檔的四星級酒店。那眼光像長了刺,要勾掉自己身上的舊衣褲,與進出的人格格不入的穿著扮相。第一次自己是跟著幾個西裝領(lǐng)帶油光水滑的人進去的。他就猛然想起自己也有一套西裝??!還有與他們一樣的潔白的襯衣,誰能曉得只是個白滌卡領(lǐng)脖呢?果然,四星級的大酒店員工也沒啥了不起,也是以貌取人。難怪老婆說現(xiàn)在戴眼鏡的都不一定是好人,商場里的扒手就大多戴著眼鏡。穿得好的就可以大搖大擺地進出,就像自己現(xiàn)在這樣。和眾人一樣,大酒店大賓館大會所是令他們羨慕嫉妒恨的,他是極不情愿進去的。那次是吃了頓巴片。何為巴片?巴著別人吃,白吃不給錢,不吃白不吃。他被雷火神攪著去吃了頓串串香,哪知道那巴片不好吃,吃了出來去羅漢寺喝茶,一條街還沒走完,肚子就咕嚕響,下面憋不住了。而東大街這一段卻沒有公廁,這時的他才真正體味到人們說的啥叫屎尿也能憋死人了。抬眼一看,右邊是國稅局和移動公司,左邊是無人不曉的大酒店。據(jù)說酒店老板起家于九里埂土坡上的一個村辦企業(yè),因為難忘第一桶金,不光是府南河邊的辦公樓,連這大酒店的外觀裝飾也用了這樣土氣的泥巴色。單位的門不好進,門衛(wèi)就把你攔住了,要問你找哪個?啥事?還要登記,好像去的陌生人不是給他們添亂的就是賊娃子?;蛟S是酒店建筑的黃泥巴色使他覺得有些隨和有些親切,或許是酒店不會阻攔進出的人。他心里一沉,豁出去了。總不可能屙在褲襠里,那是多丟人的事。可能是中午進出人多的緣故,禮賓沒在意他,他徑直走進了大堂,一個中年婦女正在用帕子擦玻璃煙缸。他問大姐廁所在哪里?女清潔工愣了他一眼,又愣了墻上的藍色標牌上標識著的衛(wèi)生間指向,極不情愿地用手指了指方向。他大步走去。狗日的到底是四星級酒店,廁所的門比自己見過的民政局文化局辦公室的門高檔得多,推起來的手感都要緊扎都要厚重得多。

更叫他開眼的在后頭。廁所雖不大,但幾個蹲式都是單間,胡桃木隔開,有門閂,別上了就是一個清凈的單間,壁上還有個掛鉤,包什么的可以掛在上面。哪像公共廁所臭氣熏天還摩踵擦肩排隊搶占!地磚上還有清晰的花紋,便池比女人的皮膚還白。墻隔上是锃亮的金屬紙筒,紙筒里上著紙,手輕輕一拉就出來了,用多長扯多長,把屁股揩爛也用不完,以至于徹底松活了覺得是一種糟蹋。這地方居然沒有一點異味,沖了水后又在里面久蹲了會兒,任悠悠的香水味熏著,真是好享受!他想自己要是不戒煙的話,完全可以點上一支,慢慢抽慢慢享受……

家里洗手間的衛(wèi)生紙老婆經(jīng)常都在驚叫喚費得很,咋一個月都不到就用完了,哪還有錢抽煙呢!先自己還抽撇煙,再撇也五元錢一包,兩老口一頓飯錢了。草臺班子散了那一年,就戒了。心里是難受,可又有啥辦法呢!腿都蹲得有些麻了,該走了。

衛(wèi)生間外面是盥洗間,一個胖子站在一檔大鏡子前,捧清水洗臉后,嘩啦撕下大盒子里吐出的手紙,揩干洗過的手,丟在塑料桶里,嘎吱拉開門走了,好瀟灑的樣子。狗日的這些人才叫人呢!洗了手還要用這么好的紙擦一遍。講究呢,真是比街上那些大館子小館子比自己見過的所有的人家都講究呢!他也學著胖子玩玩格,去鏡子下,把手伸到閃亮的水龍頭下,晶瑩的水就嘶嘶叫著自動冒了出來。沖了后,也伸手扯了張手紙。這可是自己從未見過的紙,瓷白、寬大而又柔韌,擦在手背上不像家里買的街上館子里的餐紙一沾水濕就發(fā)泡就朽爛,它不僅不泡漲朽爛,而且那紙上的凸凹摩擦得雙手說不出的舒服。擦完后,紙還干颯颯的,有一絲絲香水味。尤其是那瓷白,仿佛觸動了心里深遠的柔軟部分,似曾相識,卻又想不起來了。

好紙??!用來揩手擦水真是奢侈。他眼睛掃了眼衛(wèi)生間里胡桃木的隔斷,慌忙扯了一長截,足有一擺手長,三兩下對折,疊好,壓緊,揣進衣包,惶惶離去。

只要是花錢買紙,老婆都心痛得很。女兒女婿帶著外甥難得從深圳回來一次時,老婆才去超市里買一盒抽紙,而且?guī)缀跏枪浔榱丝h城所有的超市,哪個牌子抽數(shù)多又便宜,腳都走痛了走麻了,最后才下手??粗恢榈呐畠汉屯馍幸粋€雞爪扯一張,揩一下手又扯一張,一會兒面前就丟了一堆紙,老婆心疼得眼睛都紅了,又不好說。他是沒敢伸手扯一張?,F(xiàn)在,他發(fā)現(xiàn)了這個神秘的地方,不用花一分錢就可以得到這么漂亮的紙,而且還可以蹲在里面享受一會兒,體會體會人與人的不同。

這世道,還是有著些奧妙和美事,比方說大酒店里的衛(wèi)生間,衛(wèi)生間外的盥洗間和紙。自己自從憋心慌了去了一次后,這城市的旮旯角落都像變了,變得入眼了好看了,不那么灰暗臟污了。老街巷的人招呼應酬也好像不那么尖酸刻薄,隨和多了。這樣的紙,自己不會隨便用的,吃飯時,差點摸出來揩了嘴,這么好的紙揩了手擦了屁股真可惜了。還好,終于沒摸出來。心里總覺得它像一種啥么在眼前晃悠著,總覺得它有比揩嘴和擦手更好的用處。想到與老婆做那事,她每次都說自己毛手毛腳的,一點都不溫柔。用了草紙后那地方還發(fā)癢,還當不了用冷水沖洗,從此后老婆再不花錢買草紙了。用在那事上是好。但老婆早已沒有了那方面的興致,自己有時厚著臉皮去挨挨擦擦的,她還罵老怪物,厭惡。老婆年輕時在那方面興致就不大。兩口子拌筋時還說你不要以為當初我成分不好是你在憐惜我,你那丑相看哪個成分好的愿嫁你。川西話的拌筋就是斗嘴吵架?;蛟S這是她那方面興致不大的原因,也是在那方面不怎么在乎自己的原因,愛與自己拌筋的原因。但是自從那次穿上西裝去舞廳后,她好像發(fā)生了些微變化。拌了就過了,自己才不會往心里去呢!要往心里去肚子早慪大了。現(xiàn)在自己已習慣了在床上的寂寞。這紙的用處顯然排不上那用場??墒巧赌??他得慢慢想。對于這紙的珍惜,它在包里的風吹草動自己都是清楚的,毫不亞于窮人身上難得揣著的五十一百元面額的大鈔。第二天早晨,在窗戶邊,他把瓷白的紙疊摸出來欣賞時,發(fā)現(xiàn)紙被動過了,而且還被撕走了一小綹。不是老婆是誰,他得把它藏起來。

他挺直腰桿朝酒店里走去。

而跟蹤的她卻在酒店門前停住了。不要說這個望而生畏的四星級大酒店,就是城里稍微上檔次的餐館茶樓她都沒去過的。酒店入口有門衛(wèi),大廳的旋轉(zhuǎn)玻璃門邊站著筆挺的迎賓。她就在酒店不遠處的一棵街樹下不敢往前了。只站了一會兒,她就悻悻地走了,心里想到:我就不信你祖墳上長了彎彎樹。聽說這里面喝杯水都要幾十元,量你也消費不起,更不要說那些花貓獠嘴的事。如真的有那些事,你賴巴真的有本事!

穿過富麗堂皇的大廳,他故意到總臺去站一會,看一下掛出的今日房價,服務(wù)員一臉微笑迎著他,先生有什么需要?他微動了下脖子,系在白滌卡領(lǐng)脖上的斜紋領(lǐng)帶在胸上仿佛春風里的綠絲絳般清爽。他很是隨意地說看看,自信自己的這身西裝不比別人的差,從禮賓到這些女服務(wù)員的溫馨眼光里,那種狗眼看人低的眼光沒有了。他這樣轉(zhuǎn)一轉(zhuǎn),是要將自己在酒店里的時間拉長一些,將自己這一生難得的高貴享受盡量拉長一些。金碧輝煌的大廳,瑩光閃亮的茶座,驚艷的插花和空曠的安靜,恍若置身在夢境,很不真實的感覺。

這時一雙手重重地拍在了他的肩上。他受驚般扭過頭。

左看右看,我是說像你嘛!

對方一張大臉笑呵了地向著他:多年不見,整對了也不招呼老同學一聲。

這張大臉化成灰自己也認得的。劉莽子,初中未畢業(yè)就輟學操社會。那次自己穿著西裝在舞廳里的麻煩就是他惹出來的。對方卻仿佛把以前的事都忘了,把他往茶座上拉。他遲疑著,那是能輕易坐的?可不是衛(wèi)生間里坐馬桶,是要說大錢的呢。

多年前,老婆做保險受獎賞舍不得穿給他置了這身西裝,他心血來潮去舞廳里跳舞,跳舞只是形式,內(nèi)心是高興,說透徹是虛榮心作怪。人都是活在虛榮中,沒有了虛榮的人生就失去了熱鬧,如一只安靜的蟲子。人是樁樁全靠衣裳,白滌卡領(lǐng)脖,藍斜紋領(lǐng)帶使他在舞廳里分外惹眼,似一朵花招來嗡嗡的野蜂。但是,女人大多是矜持的,沒有男人們蠢蠢欲動?;璋档臒艄庀乱晃话兹古邮顾行┌崔嗖蛔。邤n她身前,微躬的身體上的手還沒有鵝翅膀般扇出以示恭請,白裙女子就站了起來,有些迫不及待,任他一攬旋入了舞池。

也許是他在草臺班子的小生名氣,也許是他很少在大眾舞廳露面的新奇。人都是喜新厭舊的,不光是舞廳這樣的交際場所。然而,他和她一旋入舞池,舞廳里麻麻亮的燈光卻次第滅了。先是頂上的鐳射燈,接著是周圍的小射燈,然后是幾盞壁燈。他心里又驚又喜,自己的桃花運來了。沒有歇火的男人不喜歡交桃花運都是假話。喜的是窩囊的自己也有這樣的機會,驚的是舞場中的十五分鐘黑舞是有潛規(guī)則的,即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里,男方亂不亂動都要給女方小費的。那是個何等開放的年代,距今有些不可想象。舞票是處心積慮才買的,除了一身空殼西裝,幾乎是四個包包一樣重。這樣一驚,自己有賊心也沒有了賊膽,任憑對方黑暗中的身子分外緊巴,周圍是唰唰的聲響夾雜著肉麻的耳語。他身體里火燒火燎的,卻不敢亂動。燈光次第亮了,坐回到各自座位。舞曲又起,他再沒有了臉面去請對方。他后來才曉得她不僅漂亮,而且舞跳得好,是小縣城有名的舞星,外號白牡丹。因為自己竟連十元的小費也摸不出,何況黑舞的價碼據(jù)說還不止。不過,對方在黑暗里說過的這身西服穿在你身上真好看使他有了某種自信。人在一個環(huán)境里坐久了,黯淡的光線也會變得不黯淡。他能感覺那個白色的身影偏著頭向著他這邊,那意思是再明確不過。他終于站起來朝那邊走去,一位高個男人先于他到了她面前,手一伸擋住了他,向白裙女子發(fā)出了邀請。就有這么巧,畢業(yè)多年只聞其聲未見其人的同學劉莽子今天在這種情況下相見了,他這張英俊大臉小城誰人不識?對方儼然沒把自己放在眼里,一聲老同學的招呼也沒有就把女方硬拉下了舞池。

那一刻,他心里襲來一陣難受,好在不是黑舞,要是黑舞自己的心里還不知有多難受。這種難受只有過去在自己幾天幾夜看不到清妹子時有過。多年前的某個明月夜,自己站在小巷口,心焦地望著月色如水漫過黑黢黢的小街瓦楞,等待陪著母親去鄉(xiāng)下借糧的清妹子,直等到后半夜,兩個偏偏倒倒的人影才出現(xiàn)在巷子口。也就在那一夜,自己握著哀婉的清妹子的手說出了心里的話,終止了這種望眼欲穿的難受。那夜他對她說,我可是沒什么送你的!她說,就送一朵櫻桃花吧!巷子里的老天井邊就有一棵,他家就住在天井里。那棵櫻桃是被砍伐幾年后長出的,十多年后開枝散葉,早春二月開出粉白的花。這可不算個要求,春荒時節(jié),櫻花卻開得粉白。由于三月結(jié)果四月成熟,紅紅的櫻桃天井里的四戶人不僅都享受,而且還難得的養(yǎng)眼,沒有人提議再砍。他開心一笑,搭上竹梯子就摘下一簇,插在酒瓶子里。那晚,他就擁著了她櫻花樣粉粉白白的身子。然而,夫妻間的日久疙瘩卻漸漸磨去了那個初衷,多年后他從與她的罵聲中領(lǐng)略到當年那個明月夜,她并不是完全是去鄉(xiāng)下的親戚借糧,而是去向她的表哥問一句明知會落空的話,當初的情分也淹沒在俗世的磕絆中。這也是他這么多年沒有再想到給她送花的原因。

人真是個怪東西,舞廳里的這個女人與自己沒啥關(guān)系,自己居然也會難受。然而,舞池里的聲音加劇了他的難受。有你這樣跳舞的嗎?好像是女的聲音,接著就看見拽著白裙子的她從摩肩接踵的舞池中氣沖沖走出來,一束射燈光恰好照著一張白凈的滿月臉,難怪舞廳里人稱她白牡丹,一臉怒氣也是一種好看。經(jīng)過他面前,她冒了句,都是你。他一下子笑了起來,心里的難受煙消云散。然而,等待他的是更加的難受。

舞會接近尾聲,劉莽子橫在面前擋住了去路,一張大臉桀驁不馴。不要以為穿了件西裝就是有錢人了,他仿佛看穿了似地說,球錢磨得,雞巴梆硬,也配與白牡丹跳舞。肉皮子長緊了,我?guī)湍闼伤?。說完伸出手在他肩膀上掀了一掌,一個趔趄,他差點栽倒。

一個黑裙子女子也擋在他面前,向他伸出手:

小費摸出來,光跳舞不給小費嗦,我?guī)陀窠阋?/p>

這分明是踩痛腳。而一身西裝的他確實四個包包一樣重,摸不出錢。

黑衣女子翹著嘴:外面繃面子,里面攪糨子。

語氣是不依不饒。

白跳嗦,摸出來噻?

眾目睽睽之下,好丟人哦!遠比戲臺上背錯了臺詞,遠比老婆不留情面的欺心挖苦揭短丟人百倍。在眾人的口水泡濺中,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羞恥地離開的。

至此他確實再沒有去過舞廳,還不只是被羞辱,是回去后,婆娘發(fā)現(xiàn)了白滌卡領(lǐng)脖上的口紅。那套西服就很少再穿了。

之后,也在街上碰見過那白牡丹,她朝他點點頭。他是躲之惟恐不及,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越怕卻偏偏遇上。一個早晨,在石羊肉攤子上吃米粉,他吃完付錢時,石老板朝里面努努嘴,意思是那位已給你付了。他趕緊走過去,一張白凈的滿月臉,心里咚咚跳,把五元錢甩給她就走。她卻追了出來,那個把你得罪惱火了嗦!她把五元錢塞給他說。他是個直性子,就把舞廳里被要小費受侮辱之事和盤托出。她說你說的是黑牡丹,她那個人就是愛老干腰,她是她,我是我。世間諸多恩怨就是句話,說明了氣就消了。改天李白清來講評書,我請你,他動情地說,一如多年前的那個月夜她對清妹子的動情。真的,她向著他,滿月臉笑了下,不要耍我哈!本以為對方會推脫,哪曉得卻認了真。話出了口,他才曉得自己把自己將起了。想起白滌卡領(lǐng)子上的口紅,老婆黑出水的臉,他又補充了句,總之到時我送你一張票。這樣他就既做了人情又以免說得太具細惹來是非。李白清是誰?現(xiàn)在紅遍成都重慶的大評書家,與師傅楊天奇的患難之交。李白清倒霉時在印月井縣賣過蜂窩煤,川劇團解散后,楊天奇去了飲食公司工會當干事,有些小權(quán)利,接濟過李。李走紅后不時要來小縣城,義演是由頭,主要是會會當年的老朋友。

漂亮的女服務(wù)員顫著腰端來兩杯茶,劉莽子像是看穿了他似的,按住了他朝衣包里假掏的手。服務(wù)員笑著退去了。他額頭上冒出了汗,空城計只有三國演義里的諸葛亮搞過,自己身上只有十多二十元錢,這飄雪三十元一杯??!真讓自己掏,自己就丟人現(xiàn)眼了。想不到多年不見,自己還是這樣寒酸,劉莽子還是這么有錢。劉莽子仿佛對多年前的事忘記了,或者那事根本就沒有發(fā)生過。還是老同學好啊。自從去年開始反腐風暴,倡導節(jié)儉之風,單位企業(yè)都不敢到賓館里來海吃海喝,這賓館都門可羅雀了。還是老同學你好??!你還來看我,來照顧生意。這時他才恍然醒悟,難怪得對方不要自己付錢,服務(wù)員也不提錢的事。他有些奇怪:這個酒店的老板雖也姓劉,但是一個化工集團的老總,卻是八竿子也撣不到他。聽這口氣,這酒店是他開的?大理石鎏金的壁畫,紫檀木桌的木本花紋桌面上,水晶花瓶里插著紅的白的花,很是好看。

晶瑩剔透的玻璃杯里,碧綠的茶葉漾在杯底,雪白的茉莉花浮在水面。這樣的格自己這一輩子真還沒玩過。這樣想著,他就伸出了手去端杯子,可是那已經(jīng)觸到茶杯把手的手指卻突然顫抖了下,仿佛空氣中有條無形的蛇,被蛇的毒須蜇了下,趕緊縮了回來。他想起多年前在舞廳,面前這位同學的霸道和無情。盡管當時舞廳里光線不好,劉同學不可能認不出自己。好在此時對方?jīng)]在意他,大臉還是大,只是神情疲沓,更少了當年的英俊,目光在鎏金的壁畫上游離,又有些恍惚。

老同學,你還在唱戲不?

看咋說。

他也不曉得自己咋會那樣回答,說唱也在唱,莫唱就莫唱。唱是自己一個人莫事哼著耍;莫唱是幾年莫登臺了。這樣的話就有些不安不逸的,帶有不想搭理對方的意思。而對方好像沒覺察出他的不安不逸的情緒,也根本沒在乎這些。對方把游離的眼光移到了杯子里漂浮的茉莉花上,我是想今年歲末年底在酒店搞川戲節(jié)目,從臘月二十三過小年到正月十五鬧元宵,每天中午晚上演出,吃團年飯,免費看川戲表演。同學,你覺得如何?

他心里熱了下,像是久凍的冰河涌動了股暖流,眼睛第一次專注地看著說話的這張大臉,這張大臉也并不是好討厭。

你是內(nèi)盤,幫我張羅個戲班子,連鑼鼓吹拉彈唱蹦二十個人,一天演兩場,每人五十元,外包中午晚上兩頓便飯。咋樣?

他一轉(zhuǎn)先前的不愛搭理,西裝上的臉色有了些溫和,這事那,我得去問問大家。

劉莽子接了個電話,好的,好的,馬上過來。站起身對他說,老同學,你坐下。我有點事先去。這事就算幫我個忙,你去張羅下,成與不成都盡快給我扯個回銷。

他哎哎地應答著,也站起身說,去上個廁所,就惶惶地走了,生怕落后了被拉著買單似的。而心里卻在說,收我的錢?我可沒喝一口茶,沾都沒沾。

走得這樣急是他惦記著大廳左側(cè)角里的衛(wèi)生間,惦記著那紙筒里自己喜愛的紙。剛才茶桌上的小方形手紙自己是看見的,但與那種紙相比根本沒有可比性,尤其是硬度和色澤,差遠了。他心中閃現(xiàn)出插座上玻璃花瓶里的插花,那樣美麗的花兒要是能擺在自己屋里就好了。何況老婆年輕時就喜歡花。

然而,這一次卻使他為難了,小小的盥洗間不僅站著人,伸手去拉隔斷間的門也是關(guān)著的。他只好在外面站了會兒,再進去,小便器前雖沒人了,三個隔斷間的門沒有開的動靜,里面還傳來不斷的唧唧聲,顯然有人蹲在里面邊松活邊玩手機游戲或微信。這種情況下,自己如扯了紙不揩手,被看見難免面子上過不去??墒且膊荒芫o呆在里面不出去,人家會以為自己心理有病。就想兩三下扯下揣進西裝包里出去了事。正伸手時,又一個戴眼鏡的高個子推開門進來了。他就只好扯了一張揩了手扔進廢紙箱里。他走到離盥洗間遠一點,站了一支煙久,眼睛瞟著里面的人陸續(xù)出來了,再進去,真是運氣不好,伸手拉不銹鋼滾筒,里面只有個黑色的轉(zhuǎn)軸,紙已用完了。

若是其他人,可以正南齊北地給服務(wù)員說沒有紙了,還可以給總臺提意見,說酒店服務(wù)不到位,沒有手紙了都沒及時更換,方便后洗了的手水濕怎么去迎接貴賓,將會造成何種影響。別小看盥洗間里的一點紙,說小就小說大就大,在其他場所沒什么,在酒店客人就是上帝,再小的事都是個事情了。在于他,卻是不敢的。如果不是頭一次水火不留情,如果不是仗著這一身西服,他是沒有膽子走進這樣豪華的酒店的。更不要說自己沒消費一分錢還在這里享受芳香的衛(wèi)生間,享受了不說,還竊取那么美的紙,而且是一而再再而三。他再也不敢在酒店里踱步了,就是剛才在行道里,一個穿著杏黃色制服的中年婦女都用眼珠愣了他兩眼。他挺了挺胸,像干癟的氣球鼓脹著氣般走出了酒店。

他邊走邊想,有的是機會。那劉同學不是叫自己幫酒店張羅川戲演唱的事嗎,如果成了,要在酒店里來多少天,還愁得不到那紙嗎?這可是個自己做夢都沒想過的好差事,不但能使那幫草臺班子揚眉吐氣,而且還能讓自己出人頭地。自己這一生,可是從來連響屁都沒敢在人群中放一個,更不要說做主做個啥事。唯一的作主是多年前與清妹子的婚事,那個明月夜自己是作了一回主,可就那一回,以后事事處處都是清妹子說了算作了主。男人在外面硬不起腰,家里也休想說得起來話。這回可要讓大家刮目相看,要讓窮酸了的演員們到四星級大酒店里風光一回,說不定自己還能想個由頭把老婆帶進大酒店吃幾頓不要錢的飯,讓她也風光一回,自己在她面前也就算風光了,以后也就說得起來硬話了,說不定自己在家中的地位在圈子中的地位也就由此改變了??墒且幌肫疬@劉同學的過去和他在社會上的欺詐斗狠等做派,自己心里就不踏實,總覺得這里面有什么不對勁似的。

有些事說想開卻想不開的,說放下其實放不下。她走了截又停下來,心想我就要看看他今天到底去賓館做啥事,他該不會做出讓我大開眼界的事吧!她又倒過去,走到賓館門前又不敢進去了,她想自己就是進去了又咋樣呢!那么大的賓館,進去了也找不到他的。何況她看見大門上穿著制服的保安心里就發(fā)虛,根本就不敢進去。就在不遠的一棵榕樹下站著了,眼睛死死盯著賓館門口。這一盯就盯久了,眼都盯花了都不見男人出來。男人越是不出來,她心里越想入非非,越是起火。難道真是李扯火說的那是富婆們才用得起的揩溝子的紙,他與富婆開房去了,不然為啥球錢莫得敢大搖大擺地進賓館,還西裝領(lǐng)帶的,生怕別人看不起他。這樣想不是莫有可能,男人曾經(jīng)把口紅印在領(lǐng)子上帶了回來,雖只是跳跳舞,誰敢保證那樣的舞廳不會做出不要臉的事來。李扯火說男人都是饞嘴的貓,防著點。她正在想這個賓館有沒后門呢?要是有,男人會不會從后門走了呢?

這時,男人匆匆出來了。

在家里一點也不怕自己男人的,這時不知怎么卻怕了,趕緊躲到大樹背后。其實男人走不到她這邊的,她卻做了虧心事般,跟在男人身后,靠著街邊行道樹,不遠不近地吊著。男人從賓館里出來的一剎那,她就覺得他好像變了個人,從頭到腳,變得有些不認識似的。那套西裝穿在他身上僅管略微大了些,但正是因為略大,走起路來才在身上颯爽作響,就有了以往沒有的生氣;往日那未老先衰的禿頂,在今天的陽光下在西裝的領(lǐng)帶的修飾下,尤其是在那巨大黃土地顏色建筑的背景映襯下,不僅不難看,還分外閃亮,就像一個暗室里一百瓦燈泡般晃著她的眼。五十幾好遠的人了,咋從來沒發(fā)現(xiàn)他像今天這般精神呢!這樣看來男人就更危險,或許以前就是自己太小看了他。

前面過來個女人,好像是在跟男人打招呼。

她一下緊張起來,真是不能小看他了。

原來是個問路的,男人向她指了指對面紅綠燈口的一幢大樓,那個女的說了句謝謝什么的就繼續(xù)朝前走。

唉——虛驚了一場!

女人走后,她突然發(fā)覺街上的人看男人的眼光與自己一樣有所不同。絲毫沒有以前的瞧不起,或者鄙夷,或者不屑,總之就是狗眼看人低的諸多復雜。比方說剛才的那個女的,男人前后不是沒人走著,至少有兩三個,她卻不問,一個大約三十來歲的女的,愿意去問五十多的禿頂老頭,除了對年齡大的有信任感之外,還有看起來順眼的緣故吧!過去男人也穿過西裝的,咋就沒發(fā)覺呢?

一路跟下去,直至家門前,除了一些熟人投來的怪異的眼光和左鄰右舍見了她后嘎然中斷的嬉笑,再沒有其他什么。她故意到離家不遠的社區(qū)轉(zhuǎn)了圈再回去。換了舊衣服的男人已破天荒地把飯煮好了,把菜也炒好了,擺上碗筷,喜笑顏開地叫她吃飯。她不露聲色,端起了碗,鼻子嗅著他身上的味道,但除了酒氣,沒有她希望聞到的。

她沒像往日樣說他幾句不好聽的。比方說,毛毛雨打濕衣裳,當當酒喝壞家當。

這些都是口殼子,她也不知是哪年哪月從哪里聽來的。果然他就多喝了兩杯,如以前般上床就睡著了。西服上沒有香水等啥異味,也沒有她第一次看見并撕下的那種高級紙。難道是自己錯怪他了,或是自己的一種錯覺,那特別的手紙完全是男人出入某個高檔餐館酒店的所得,男人飯桌上從衣包里掏紙的動作,欲用又止也是他不經(jīng)意的隨便,包括情緒的變化或許受外面戲迷朋友的感染,還有他穿上西裝自己就總覺得他身上有什么故事要發(fā)生,都是自己的疑心所致,自己的老觀念作祟。不就是當年的香水味和口紅嗎?男人在那個年代,誰沒有進出過那些場所,連農(nóng)村里賣姜的老頭還去小茶館背后三五滾一次呢!何謂三五滾,三十五十的兩種價,三十的婦女年齡偏大些,五十的年輕一些,十七八二十來歲的都有,一起在簡易的房間里滾一盤,少則三五分鐘,多則十來分鐘,就叫三五滾了。民間語言精準,只幾個字就高度概括了層次和內(nèi)容。也不止用在這上面,麻將也常說三五滾,還分小三五滾大三五滾。當然這些都是李扯火擺的,某次自己坐在火神廟邊的茶攤上,李扯火就指著一個一顛一顛夾著腿走路的女的說,那女的就是找吃的,那錢也不好掙,遭兇了……

何況男人只是去了大眾舞廳,不應該把他往壞處想,自己做保險那陣不也常去舞廳嗎!確實有腿挨腿肚挨肚半天走不到半步的,也確實有在舞廳里網(wǎng)扯起了的,也有色膽包天的,就在一曲十來分鐘的黑舞里就把事情辦了的。畢竟是極個別,一廂情愿不得行,母狗不擺尾公狗不敢上。比方說自己,不管是在舞廳,做保險那陣也有許多男人打傳呼,花貓獠嘴的,自己當是聽不懂,不搭理,多幾次,對方自然也就死了那份心。

想都是那樣想,可卻都不是那樣做。就像現(xiàn)在的自己,對于男人最近的舉動,非得弄個水落石出,兩口子有啥說啥慣了,磕絆疙瘩從不過夜,如外人般沉著氣不掛在臉子上還真憋得慌。喝著擺花酒的男人像有啥話要說,咀嚼的小嘴卻又終于沒說。

憋得慌就憋得慌,誰人都有憋得慌的時候,要不然咋會曉得男人的秘密。第二天男人又去了,照樣是西裝革履。也明知他這幾天西裝穿習慣了不想脫了,像他那樣的人也莫得啥秘密,不能再像昨天樣去吊的??伤砩蠈⒉慌K的西裝和褲子在燈光下用帕子抹了又抹,解下的白滌卡領(lǐng)脖用洗衣粉泡了洗了,連夜晾在窗臺上讓夜風吹,這些舉動又使自己的疑心病復發(fā)了,第二天他前腳走,她后腳就跟。奇怪的是今天的他卻不是走的往天的路線。

他去的是圣修堂茶館,這個從康熙年間就立在縣城東門的天主教堂,兩百多年,教徒寥寥,信教的人還沒有喝茶的人多,正是教堂不旺生意旺。女人坐茶館是被視為不正經(jīng)的,小城女人一般都是去的棋牌樓,很少進這種老爺子們吹殼子擺龍門陣的老茶館。她自然就沒有進去,也不可能進去,也就不曉得他在里面談些啥,能夠談些啥。無所事事的男人們大清早就在里面坐到黑,天天坐月月坐,也不曉得哪來的那么多吹的擺的。她在對面的服裝店里裝著看衣服,眼睛卻覷著對面的圣修堂茶館。好在圣修堂茶館只有這一道門,不然真還拿他莫辦法。盡管服裝店是個大賣場,看了一個多兩個小時她自己都不好意思再在里面轉(zhuǎn)了。正在想出來換個地方站著看,他卻出來了。出來了手里還打著手機,不像他原來那個老摩托諾拉,好像要薄些,寬些。原來那個幾年前戲班子散了他就莫有用了,心痛錢!現(xiàn)在咋有新手機了呢!這又是個謎,他的低保卡都在她手里,他又哪來的錢繳電話費的呢?看他在手機上說的高興勁,很少有的高興勁,該不是跟哪個女的聊上了吧?

又是自己的疑心作祟。因為接下來他沒去大酒店,穿了幾條街,轉(zhuǎn)彎抹角去了羅漢寺對面的川劇茶館。那是他們這些戲迷以前的老窩子,草臺班子聯(lián)絡(luò)之地。三元錢一碗茶,邊喝茶邊聽票友登臺表演,殼子也吹了,戲癮也過了。后來草臺班子散了,男人去的次數(shù)少了。不完全是自己嘮叨,他們那幾個老戲迷有的出去打工了,有的應聘去當了小區(qū)保安。年輕人不愿去,嫌又辛苦工資又低。就因為少了,本來話少的他平時的話就更少了?,F(xiàn)在她才明白,男人家如果連自己的那一點點小嗜好都莫有了,生活就莫有了樂子,人就會漸漸焉了萎了。她曉得他進了這個老窩子,一時半會兒走不了的,她就不好在外面吊了。有些時間沒去公園了,冬陽暖和,心情比先前似乎好了些。為了一疊紙疑心男人,還費了這么大功夫幾次跟蹤,可能是小題大作了。她散著步,往北門老公園方向而去。

實際上他并沒有在川劇茶館坐多長時間。徐班主、老夏和蓉姐都在,徐雖是原草臺班子的梆主,和老夏、蓉姐一樣是挑大梁的,民間戲班子,哪有專職的呢。由于先在電話上說了大酒店要搞川劇匯演的意思,徐班長說老賴你給戲梆子辦了件大好事,戲梆子如再不團在一起就真的散了,戲迷們就把川劇真的忘了。別人不珍重我們,我們要珍重自己。他臉上就陰霾了的冬陽般笑著。平時不愛說人好的老夏也動了情,說老賴吶!沒有想到啊!平時從莫聽你拿過主意的這次卻有了大主見,你給五六年沒露臉的戲梆子又給了一次白鶴亮翅的機會,而且還是在四星級的大酒店里匯演,一演就是半月,包吃喝還發(fā)薪酬。印月井戲梆子記你的情吶!徐梆主和老賴一高抬,他就有些受不了,別看戲臺上演小生演慣了,唱腔動作流水般熟稔,生活中他最怕的就是別人的高抬,像大姑娘上轎般害羞。他連連說那是我那是我,是我那名聲不好的同學主動找我的。他這人一感動就掏心掏肺的,他差點就擺出自己是去大酒店盥洗間,也不是去上盥洗間,是去拿那不給錢的漂亮的紙,陰差陽錯,死貓撞上爛耗子的;他還差點說出多年前在舞廳里自己與他同白牡丹的糗事。蓉姐雙手托著茶壺,不住給他杯子里參水。本來是堂倌參水的,比他大幾歲的蓉姐親自給他參,就顯得特別的鄭重,他就覺得特別的受尊重。徐梆主說二十來個人可能湊得齊,有些做著其他行當,扯不脫,可把德陽的李名角、楊妹兒兩口子,廣漢的白小旦中江的趙花臉邀約來湊堂子。蓉姐說只是戲裝五六年沒穿了,不曉得各人還有不,是否還穿得。徐梆主說,我們回去分頭通知,能自帶行頭的自己帶,沒有的我想辦法。老賴曉得徐梆主手里的那幾十套戲裝還保存著在。老夏抿了口茶,既然老賴的同學要盡快扯回銷,我們也盡快準備,今晚上就給老賴打電話匯報情況。三下五除二,干脆利落爽,說完大家就散去,一是通知人,二是自己備好行頭。

他心情很好地朝家走。心里閃爍出多年前的明月夜,明月夜下天井里的那棵櫻桃樹,那簇插在酒瓶子里粉粉白白的櫻桃花。人在心情好的時候就會想到好的事情,他由此想到昨天在大酒店的茶座上見到的玻璃瓶里漂亮的插花;由此想到這么多年來老婆跟著自己受了不少苦,要不是出身的成份,自己不會討到她這樣漂亮的女人;由此想到老婆雖然嘮叨多一點,有時候使點性子發(fā)點脾氣,可自己也有不是的地方。誰叫自己曉得了她去見表哥最后一面就對她不好呢,誰叫自己這一生碌碌無為只能是個小生呢,以至于連舞臺上的小生都不如呢!快到家時她想清楚了,賓館盥洗間里那手紙的瓷白活像櫻桃花的粉白,尤其是月光照耀在櫻桃花簇上的顏色。想起來了,僅管后來拆遷了,老城改造了,高樓大廈長起來了,天井和櫻桃樹早沒有了,可那晚的花的顏色卻在自己的心里永遠開著。對了,那藏起來的紙真有用處了,逼窄的家里連多余的舊家具都擺不下,更不要說養(yǎng)花,更不要說種上櫻桃樹。那真是有錢人的生活。但是,自己可以剪幾朵紙花,送給老婆,讓他像多年前的那個明月夜高興一下。也讓她曉得自己的心里從來就珍貴著她,當年對于她與她表哥的事的失禮只是自己的年輕不懂事。好的!臘月初八就是她生日,這個季節(jié)沒有櫻桃花,但自己可以折疊幾朵,自己在川戲梆子里就是折紙花的巧手,好多小道具小布景的剪紙紙花都出自自己之手。何況那紙的瓷白顏色和細細的紋絡(luò)真是太像了。

他正從神龕上拿下那疊紙,老婆推門進來了。乜斜著他,哼了聲,我以為是啥寶貝,再高級也就是紙嘛!用得著這樣賊腳賊手的?你操呢,發(fā)了啥大財了?老手機都莫用伸展,又換新手機了?

他曉得紙包不住火了,不說會造成更大的誤會。干脆就把與雷火神幾個去吃了串串香后拉肚子找?guī)M了大酒店衛(wèi)生間的事和盤托出,又把自己見了那好紙就想起了多年前那個新婚之夜的櫻桃花和同學欲在酒店里搞川劇大匯演促銷活動一一道來,以及在圣修堂里李白清一聽說他要聯(lián)絡(luò)戲友們演大戲就送給了自己一個觸摸屏手機。他本來不要,李說他兩個,揣在身上是負擔,你拿去聯(lián)絡(luò)人,方便,里面還有沒用完的包月話費,你盡管打,夠用。想說的都說了,卻忘了說接二連三去大酒店貪圖那不要錢的漂亮的紙是想做件事兒,先前不是很明朗,后來明朗了,是想做幾朵漂亮的櫻花送給她。不是忘了說,而是不想說;不是不想說,是不好意思開口。他覺得那樣與當年煽了她一耳光出入太大,有些不太吻合。

他先說時她有些不信,男人真的有這么好!有這么好當年就不會仗著酒煽她一耳光了,還罵了臟話;就是那一耳光一臟話,他后來酒醒了隨便咋哄她向她道歉她都不原諒他;就是那一耳光哪一句罵逐漸改變了她的私塾女兒的脾性。但男人抬出了李白清,她信了。她不僅信了,而且愁臉上還浮出了難得的笑容。心里久凍的冰山就化了一角似的,先前對于紙的疑心引起的關(guān)于口紅的陳年舊事和諸多猜測就一下子轉(zhuǎn)了向,歧路上的車頭般轉(zhuǎn)了向,轉(zhuǎn)到了截然不同的方向——這就是自己多年來被不好的生活和夫妻的磕絆改變了很多,惟一沒有改變的是她對于好事情的期待和耐心。

自己怎么能不信呢!川渝兩地熒屏上常見到的說書人。過去的說書人都是講古,他卻專說今,可謂是把評書藝術(shù)發(fā)揚光大到了一個極致。家長里短、生活八卦在他的一把扇子一個驚堂木的演繹下咋就那么好笑呢,把人的眼流花兒都笑出來了,笑出來了還覺得那么多生活里的酸甜麻辣,那么多的為人處事道理,那么多的警世學問。比方說他講一個人不要在生活中太刻板太認真,婆娘要過喝,娃娃要過挪,情人要過潺,生意要過騙。喝是說假話;挪是川化口音,實際的字義是樂;潺也是口音,通纏。四句川話展諺子,展得有鹽有味的。他接著講,有時對婆娘說假話比說真話效果好,比方說,一個人每次很晚沒回家,老婆打電話問他還在干啥?他都說在與小姐睡覺,驚得老婆去了一兩次,結(jié)果是與朋友在喝酒,喝醉了說的酒話。一次他當真在與小姐睡覺,老婆又打來電話問他在干啥?他說在與小姐睡覺。老婆說狗日的又把酒喝醉了,不再理他。結(jié)果他這次沒有醉。娃兒家要用糖果等去樂,喜歡上的情人她不喜歡你咋辦?死攪蠻纏,她總有個孤獨的時候會讓你鉆空子。至于說當下的生意,十有八九都是騙來的。比方說房地產(chǎn)商有巴掌大個水凼凼就大打廣告說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有個小土包就說群山之上推窗摘星;幾個爛電器爛建材商爛沿海的爛垮干村辦個體企業(yè)一湊合就宣布是某某國際;火柴匣大個茶樓就噴上斗大的字叫歐洲半島或萊茵河畔,房前是臭洶洶的雨污水與生活排污的混流溝。

七十幾的李白清每年都要到印月井縣城來義講幾次評書,小城人沒有不熟悉他的,一些生活不好的戲迷們都受過他的多多少少的幫助,口碑自然不說了。再說,除了婚后十年男人的那一耳光和罵,何況還是酒喝多了。他又沒做過對不起自己的事,就是人太老實,沒有多大出息,沒有找多少錢,沒有給他和自己找個好的工作,更不要說兒女們,都背井離鄉(xiāng)出去闖蕩,鳥雀樣在天遠地遠的地方絮了窩??伤挥心莻€能耐,這個社會像他這樣的多得莫法說,又有啥辦法呢!就是那一耳光也不全是他的錯,那餓心慌的表哥想去川劇團搓頓飯,連自尊也不要了。又要說,人在危難時,又有多少自尊可顧呢!他招待表哥喝了擺花酒,表哥一高興就說漏了嘴。

看著男人端詳著瓷白的紙比劃過去比劃過來,粉粉白白的櫻花當真就在燈光下隱隱現(xiàn)現(xiàn)般。她竟情不自禁地摸著了男人的手,這么多年很少有的主動摸著了男人的手,眼流花花的。他也眼流花花的。俗人真是容易知足,夫妻間微小的真誠就使對方冰釋前嫌,生活賜予的一點點好兆頭能讓他們拂去所有的苦日子,向著前方笑面相迎。兩口子難得溫馨的吃了頓午飯,難得溫馨地睡了個午覺,也難得溫存了一番。

可是,誰知道,這僅只是個兆頭呢,誰叫生活又給他們開了個玩笑。

那種歡喜勁,只有戲梆子中的人才能感知。他和徐梆主、老夏、蓉姐當天晚上就把該聯(lián)絡(luò)上的聯(lián)絡(luò)了,可以說手機都打燙了。她也幫著男人翻抽屜里記電話的小本本。好在還沒當廢紙丟掉,有的通了,有的沒打通。男人急,她也皺眉,干著急;男人說口都說干了,她趕緊遞上水。夜飯還沒吃,徐梆主他們的電話就陸續(xù)打來了,男人呵呵地接著應答著,有的打不通算了,找不著人也算了。啥子我決定?啥子我拿主意?大家事情大家說了算哈!有十五六個也車得轉(zhuǎn)了。李名角、楊妹兒兩口子,廣漢的白小旦中江的趙花臉他們?nèi)即饝?,來齊了一個都不差了,或許還超幾個?超幾個就超幾個,到時給同學說說。是要多預備幾個?是要,怕有的臨時有事來不了。這種事常常遇到,都是業(yè)余的,別人手頭做著其他事,請不準假或丟不脫是經(jīng)常遇到的。好哇好哇。啥子我定,徐梆主你定了就定了。好嘛好嘛!那考慮下,考慮下。就是個群英會。好啊好?。∪河?,我們就來個群英會。

看著男人的雄勢勁,一副英雄得志的樣子,她心里樂滋滋的,從未享受過的,在漫長的生活中只見著別人這樣揚眉吐氣的樂滋滋的,在各種場合,低三下四低眉順眼的看著臺上的人,會上的人夫貴妻榮般樂滋滋的,不要說別人向他說情況,匯報式的口吻,商量的語氣;更不要說請他決斷,請他考慮。他這一輩子除了那個明月夜娶自己做過一回主,何時做過這個主,何時充過這樣的角色,讓別人圍著他轉(zhuǎn),他來指使別人。生活真是個活戲臺,也有他這樣的窩囊小生粉墨登場的時候。兩口子晚上睡在床上就有說不完的話,還是那個明月夜說過的這么多的話,三十來年過去了,從來沒這樣興奮過。他說想不到的想不到,本是一泡漲心慌沒地方拉的尿,壯著膽子去了衛(wèi)生間竟惹出這么大樁事來;她溫熱的臉龐兒挨著男人的禿頂,從未有過的順從和親昵。是呢是呢!本是去撿便宜,圖那不要錢的幾張揩手的紙,卻遇上了冤家,冤家以德報怨,競報出這么好的事來。真有些像李白清講的評書般。

一切就都準備妥當了,自己心卻慌慌的,可能是以前自己從未操持過,光被人操持著,現(xiàn)在自己來操持挽總,心慌也屬正常吧!就給那冤家同學劉莽子,現(xiàn)在可不能說冤家——該是恩人劉同學掛去了電話。我這邊戲班子都準備好了,周邊市縣的名角都給你邀約上了,就等你劉同學定開戲的時間了。對方的手機里很嘈雜,很多說話的聲音,像在某個大市場里似的。但是他聽清楚了對方的聲音,好哇好哇,我研究好了給你扯回銷。他心里就吃了定心丸般,也沒考慮那么多,就給徐梆主去了電話,已給大酒店劉同學那邊打了電話,他定了時間就給我扯回銷,估計就在這幾天。徐梆主說那我們抓緊準備,明天就是周六,通知大家來把節(jié)目排一排。是要好好排一排,至少三軸戲,每個人就要擔當三個角色,以免觀眾說演的重鼻子。徐梆主在電話上說要得哇要得。那要得就有些別扭有些尷尬,那些過去是徐梆主對被分派戲路的人的口吻現(xiàn)在調(diào)換了,當然就有些別扭有些尷尬。

也就開始排戲了。到底是川戲梆子人,沒誰計較車費什么的,無非就是一天兩頓伙食。幾十年來他大方了這一回,當然全靠婆娘的支持,自己墊付了三佰塊伙食,在大酒店匯演費中扣除。上午排演趙花臉和白小旦沒來,說是在往這邊趕。接近中午,最遠的中江的趙花臉來了,最近的廣漢的白小旦卻說來不了了,單位上忙走不了。一個戲缺了角色怎么整得轉(zhuǎn)呢?況且那些個角色是穆桂英掛帥、樊梨花和花木蘭。演包公的李名角一抓南瓜腦殼,擠著眼說,要不這樣,我倒認識個票友,愛唱唱跳跳,是你們印月井城人,不姓白也姓白,前些年在德陽燈會露過臉。大家也不管李名角賣的啥關(guān)子,跌著腳叫他快喊快喊,他打了電話,對方還當真愿意來,下午就來排戲。中午吃得咸淡也就都歡喜。

下午人來了,李名角引著個半老徐娘來與他這個新梆主照面,兩個人臉剎那就紅了,人雖已半老徐娘,可那張白凈的滿月臉怎么變得了,連徐梆主們都驚叫喚了一聲——白牡丹。也就拍戲,但白牡丹沒有行頭。就先排著,徐梆主說到大酒店匯演時他負責找一套,包括服裝和戲冠。她演穆桂英,他演楊宗保;她演樊梨花,他就演遼將;她演花木蘭,他就演急先鋒;總之兩個人恰好有對頭戲。她說,你欠我一張戲票。他說,那次打算好請你看戲又聽李老師講評書的,可是票藏在衣服里層被老婆洗衣服洗爛了。她嗤嗤笑,原來是個老實人,撒謊都不會。我那次是去了的,看你在臺子上又唱又跳覺得很有意思,從那時起就開始跟著調(diào)子溜川戲,原來也不難,與哼哼唱唱差不多,后來在德陽開服裝店認識了李名角,時不時登個臺露個臉,覺得川戲很有意思的。

呵呵!是這樣,好哇,好哇,這下又成對了。

這人呢,也不是旮旯不變的,運氣變了啥都變了,連嘴也不笨了。

這邊緊鑼密鼓地準備著,那邊劉同學卻不來氣。

他想還是自己去一趟,禮貌些,當面聽劉同學安排匯演的日子。這次他就沒穿西裝,婆娘說西裝領(lǐng)帶臟了,尤其是領(lǐng)勃子起黑圈圈了,該洗洗了,開演的時候好穿。下午去就隨便穿了套舊衣服,卻被門衛(wèi)攔住了。怪了!以前沒被攔住的,今天被攔住了。要在以前,他就焉梭梭走了??涩F(xiàn)在的他不是以前那個面淺自卑的窩囊廢了,自從進了這個大酒店的衛(wèi)生間,自從揣上了那疊紙,他就變了個人,從頭到腳都煥發(fā)出光精氣神來,說不來話也說得來話了,做不來事也做得來事了。他向著保安硬起了頸項,咋個,見我們穿得撇,狗眼看人低嗦?保安綠起眼珠子問他有啥事?他說莫啥事,我姓賴,劉龍泉是我同學,他叫我來喝喝茶。兩個保安面面相覷,說你等下。就撥了內(nèi)線電話,臉一下就堆滿了笑說,賴先生,請你上二樓總經(jīng)理辦公室。一個保安還很客氣地將他引到門廳,對迎賓小姐說,老大的客人。迎賓小姐臉上立馬就堆滿了笑,很客氣地將他引上了二樓。大辦公室里大辦公桌前大沙發(fā)上入座,有人泡茶有人參水就是不見劉總劉同學。坐來栽瞌打睡的,他問劉總在干啥?進來參水的人說不曉得。他扯出手機,打了幾次都打不通。正在想是不是自己手機的問題,畢竟是送的,好東西人家會送你?自己的電話卻響了,徐梆主打來的,說行頭都找得差不多了,就是缺樊梨花頭上戴的戲冠,眉額上的幾朵花鈴子莫有了,放在柜子里久了,被老鼠咬去壩窩了,還是被娃兒家扯去玩耍去了。他說你梆主都莫轍,別人就更莫轍了。接完電話才明白不是自己手機的原因,錯怪人家李老師了,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冬天的白天短,五點來鐘就麻麻黑的了。他猛然想起白牡丹叫給她個《樊梨花》的戲詞,站起來就往外走,有些不管不顧的。到了白牡丹所說的白果小區(qū)門上,照手機號打過去,白牡丹的手機也不通。怪事了!打出去不通,徐梆主的電話又打進來了,老賴戲冠花鈴子你想想辦法,你和白牡丹唱對角,叫她也想想辦法,最好是到哪去借一頂。嘿——這個徐梆主,以前諸如演出行頭之類的事都難不倒他,這回就為一頂戲冠,兩支花鈴子還把他難住了,是當真的還是對角色的調(diào)換有些不服氣?

穿過城隍廟老巷子,這老城最后的抵抗,幾屆政府想盡屁兒法都未拆遷掉的角落,一絲沁香鉆入鼻孔,誰家老墻里的臘梅開了。他想到了家里那疊紙,那疊柔韌瓷白有細碎花紋的手紙,自己曾想到剪成粉粉白白的櫻花送給老伴的。萬不得已時,或許憑著自己一手好剪紙可以剪出閃閃的花鈴,染色、晾干,插在徐梆主那沒有鈴子的戲冠上,以假亂真,就不影響演出了。可是,已給老婆講了,給她剪紙花的。要是這樣,又咋向老婆交代呢!他心里一緊,何況演出那么多天,紙做的花鈴子恐怕經(jīng)不住舞臺上的搖曳折騰,得多做幾支,軟塌了折斷了再換上。這樣一想,紙花與花鈴子。原來那疊紙或許就不夠,其他紙肯定當不了那紙,得再去拿點。也行,順便再去大酒店看看劉同學回來沒,把開演時間再確定一下。

這回一路暢通,進了盥洗間,扯了一大疊瓷白的揩手紙正往褲包里揣時,卻被一個男清潔工吼住了,手紙是用來揩手的,不是揣回家當餐巾紙的,占便宜也不是這樣占嘛!他臉一下就紅到了脖子。但迅疾從褲包里掏出疊得整齊的紙,在手上胡亂擦了幾下,呼地一聲摔進了廢紙箱里,氣沖沖走了。走到酒店大廳,差點與一個女人撞個滿懷。女人也行色匆匆。一對眼,都一臉驚愕。白牡丹問你怎么在這里?他問你怎么在這里?都沒正面回答對方的問話。他說我打你電話你關(guān)機。

你還要不要戲詞哦?

咋不要喃!

他從褲包里掏,卻是空的,沒有了戲詞。掉在哪里了呢?一下子想起會不會是剛才連同揩手紙一起丟掉了呢?他返身去盥洗間,里面的廢紙箱已空空的,顯然是剛才的男清潔工打掃了。抬眼搜尋,沒男清潔工身影,偌大個大酒店,不好意思去問,只有跟白牡丹抱個歉,今晚回去背抄份,明天給她?;氐骄频甏髲d,白牡丹已沒有了蹤影。這個人,是咋了,雞刨刨的,與之前的那個人不是一個人似的。心里就有些氣,這個白牡丹,明明是她要戲詞,該將就著我,卻拐棍倒起拄,我來將就她了。心里有氣就容易忘記其他事,差點就把去二樓見劉同學的事忘了。已出了酒店的門,又倒轉(zhuǎn)去。燈火闌珊,偌大個酒店該是客人熙來攘往的時候,卻空空蕩蕩,連總臺前也沒幾個人。噔噔噔上了二樓,總經(jīng)理辦公室卻關(guān)著。他就一肚子氣走了。一肚子氣是時間并沒相差好久,就是下午和晚飯間幾個小時,居然就沒有一個服務(wù)員搭理自己,真是判若兩人。他心里產(chǎn)生了一個幻覺,仿佛先前那個受到熱情接待的不是自己。難道這都是自己穿得土里吧唧的原因,人們真的是以貌取人只圖一個虛榮的外表嗎?這樣看來,那套西裝那個白滌卡領(lǐng)勃子還真是脫不得離不得呢。

但是隨著一個電話他的情緒又有了好轉(zhuǎn),白牡丹在電話里幾聲嬌滴滴的賴哥就把他肚子里的氣消了一大半。她在電話里說一個朋友喊她去打牌,先約的在大酒店,說是有搭子買單,來了卻又說那買單的搭子臨時有事不來了,另外約了個搭子,就換了個茶樓。那邊催得緊,我就去了,你過來喝杯茶。本來是想過去坐坐,可想到老婆在屋里弄了飯等自己,這幾天兩個感情好,老婆桌上的飯菜也變了花樣,自己不回去,老婆勞陣神心里過意不去;還有戲詞已丟了,去了莫有意思。

于是就說,算了,我又不打牌,改天我再找你。心里想,這白牡丹瀟灑喃!全國都在倡導節(jié)儉,連單位企業(yè)都不準豪吃海喝了,職工都不準團年了,單位掛歷明信片都不準鋪張浪費了,賓館生意都蕭條了,她還有錢打牌,這個酒店進,那個茶館出的。這個白牡丹也五十來歲的人了,到底是找啥吃的?

夜色中他擺了擺頭,嘿嘿的冷笑了兩聲。

他突然對白牡丹沒有了幾天前闊別多年見到的那一刻的喜悅,甚至還有了絲厭倦,是人上了年齡的關(guān)系還是其他呢?仔細一想,不是自己上了年齡,是人變了,白牡丹已經(jīng)不是當年的白牡丹,自己也不是當年的那個自己了。

戲詞他不打算背抄了,沒有時間了,既然是李名角介紹的人,就叫李名角給她找一本。可是捫心一想,事情還不能做絕,這場戲是自己牽的頭,往天別人牽頭,推脫掉可以出口氣,現(xiàn)在做絕了就是自己拆自己的臺。戲本子可以叫李名角找,但話還得好好說,話說得好牛肉都可以做刀頭。

自己的心情好,老婆的心情就好。

這段時間,流行跳佳木斯健身操,吃了飯老婆就被李扯火喊著去體育場跳操去了。那些大媽大嫂們活躍得很,說是天天跳操連感冒都沒有了。他就在屋里悉心做自己的事。

把那疊壇罐里的紙拿出來,現(xiàn)在來看當初害怕老婆拿去做了他用而藏是藏對了,因為放在壇罐里,紙既不會巴灰塵也不會受潮。戲冠額沿上的花鈴子在舞臺上隨人的動作而閃悠,這紙既有硬度又有韌性,還行。那花鈴子是小絨球狀,需用三張紙對摺,再剪,再成型,層層掰開,真的就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鈴子呢!只是戲冠上的花鈴子應是杏黃色的,早就考慮到了,費不了多少工夫。開演前都要畫臉子,每個角色對著鏡子自己畫,各種顏料都有。先選一種杏黃色的,用細毛刷或畫筆給花鈴子描上,略微晾干后,在花鈴子的頂端著一點金,包管燈光下閃閃灼眼。做成的紙花鈴子襯片有些軟,他就用一根鋼絲撐在紙里。這樣,白牡丹戴著那頂戲冠在戲臺上無論如何搖拽閃耀都不會有問題。即使演得久,再做一副預備著,即使紙做的花鈴出現(xiàn)了問題,插上去就是了??墒?,前幾天答應了用這紙給老婆剪束紛紛白白的櫻桃花,現(xiàn)在鉆出了這事,而且還是當年自己穿上西裝在舞廳里惹出麻煩的白牡丹。這可咋辦呢?萬不得已說出來也不敢說是給白牡丹做花鈴子?。∧菍巧稑拥暮蠊??他不得不編了個故事,說是蓉姐的戲冠上的花鈴子掉了,一時八時又借不到,自己就想到了用紙花鈴替代,恰好就從大酒店盥洗間得到了這紙,正好派上用場。好在這段時間老婆心情好,沒把他前些天說過的啥剪紙花放在心上,或許說過就且過了。不然會從他結(jié)巴的話里看出破綻。

跳了操回來的老婆興致很好,跟他說誰誰都在跳操,比自己大五六歲的都在跳,還跳得好哦!咋樣咋樣的,說著還拽了幾下腰身。這么多年她都沒這樣過了,窮人真是難得開心時,他心里也高興。老婆看電視,他做他的紙花鈴,她不時來看一眼,又去看電視。唉,老了是個伴,有個人在面前晃著心里就踏實。

做完了他一點也不覺得累,他給徐梆主打了電話,對方說還沒睡,他說明早我來拿花冠;對方說大后天就小年了,灶王爺?shù)纳?,演出的事定板沒有?

他說我今天去莫有見著人,是劉同學自己開口找的我,應該莫問題。

徐梆主說,小賴??!但愿是莫有問題,四州八縣的都曉得了,周圍團轉(zhuǎn)的大小名角都來抽起,大家的興致都挑起來了,這個臉我們可丟不起那!

徐梆主這一說,他心里一下就緊張了。為這事自己還墊了三四百元錢,李老師還把手機拿給自己。錢和事情都丟得起,人情和面子可丟不起呀!無論如何也要找到劉同學——這個劉莽子,把演戲的事定下來。他急得立刻摸出手機調(diào)出號碼就給劉同學打。還好呀!通了,通了,下午打不通的對方的手機居然通了。

電話接起來了,卻不是劉同學的聲音,是個女的,很兇的吼道:深更半夜的,打啥騷擾電話?說完就掛了。他木愣著,站了好久……

那聲音僅管兇得有些變了聲,但總覺得有些熟。幸得好電視的聲音掩蓋了一切,不然會影響到老婆的情緒。她睡得香,他卻難眠……

這劉同學劉莽子會不會給我挖了個坑讓我去跳呢。

窗玻璃上的天麻灑灑亮了,他的瞌睡卻來了。這時手機驚爪爪響起,把身邊的老婆驚醒了。老婆拍醒了他,他以為是徐梆主打來的,叫去拿戲冠。卻不是,是那個劉同學打來的。他想多半是來興師問罪的,不住地對著手機說,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該深更半夜來騷擾你同學,你那么大個酒店,白天那么忙,晚上歇息下,我還深更半夜來騷擾你,打攪了你和你老婆。你大人大量,真是對不起。

對方卻說,老同學,你說那茄了,對不齊的應該是我。他的話是濃重的地方口音,“去”就是茄,“起”聽著就是齊。啷是我啥子老婆,一個老不要臉的女人,昨晚上賴在我這里,睡了盤就以為是我的什么人了,趁我進洗手間居然接我的電話。我出洗手間就將她轟走了。

他聽著,膽戰(zhàn)心驚。

我們搞營銷的手機是二十四小時開機,昨天下午在市上聽全國安全工作電視電話會,是打不通的,開完了就照常通了。

大后天就是臘月二十三了,你幫我張羅的川劇匯演的事咋樣了?

他趕緊答,張羅好了,張羅好了,我們前幾天自己先排了一次了。川西各縣的名角都來朝賀你來了,朝賀你的群英會。

好!好!那就把具體人數(shù)和劇目給我報一個,最好你明上午來一趟,我們把節(jié)目單排了,我好去把宣傳部的頭頭和電視臺、報社、網(wǎng)站的記者都請了。我們就來個群英會。

那一刻?。∷麣g喜得眼流水都流出來了。

這怎么按捺得住,他立馬給徐梆主、老夏和蓉姐他們打了電話,大家自然是說不出的高興。他從大酒店與劉同學報了人數(shù)和劇目回來,徐梆主、老夏和蓉姐幾個接著他去了印月井小館子。即是分享演出事宜敲定的歡喜,又是商量明天彩排的諸多細節(jié)。

大家一致建議,明上午各個角色都到場,整個節(jié)目再通排一遍。因為下午3點劉同學安排在大酒店彩排,說是宣傳部李部長要來看。那可是市委常委級別,分量比副市長們都要高一篾片。今年上面節(jié)儉之風抓得緊,各地都來了各級的巡視員,上了幾桌的客飯都要報紀委備案,市上的團拜會每個人都只有瓶礦泉水,更不要說在大酒店進餐看演出了。以前當官的流行的那句“放心的吃,小心的拿”,而今現(xiàn)在眼目下已不適用了,一些局長鎮(zhèn)長書記還真是吃出問題了,被紀委查處撤職了。李部長等官員說了,彩排可以來看,飯是不能吃。何況彩排沒有擺酒席嘛!也不會被誰拍下來招來是非。還有,李部長建議,能否在節(jié)目中看到《霸王別姬》,那是川劇的保留節(jié)目,是項羽與虞姬刎別烏江的一出戲。當時他心里就有些梗,逢年過節(jié)的,都演喜劇討好兆頭,唱啥《霸王別姬》呢!可是劉同學那么大個酒店都沒有顧忌,自己顧忌個啥呢?

事情出了后,徐梆主才道出這是一些官員的心病。

在這“老虎”“蒼蠅”紛紛落馬的反貪颶風中,李部長用的是民間避禍躲兇的習俗:常說鬼就不怕鬼,把棺材停在屋里反而長命百歲。與大酒店劉總的不清不楚和利益糾葛,不得不出席給個面子的他竟然點了這出劇以道破風聲緊迫中的萬一。

白牡丹自然也來了,對于他遞上的修整一新的戲冠自然是高興。沒登過大臺面的人自然想露個臉,好戲之人誰又不想上舞臺呢!古人說這是一種病,與其他藝文人一樣,一旦染上,就戒不掉的,一輩子死在鏡花水月里。她哪里知道,他在把自己精心制作的紙花鈴插上戲冠額沿的一瞬的悲喜交集。為了這次川劇匯演,為了這戲冠上的紙花鈴,他從一張手紙的無意到有意到酒店里的蹊蹺再到剪紙修飾描色,費盡了多少心機,受盡了多少委屈。幸好自己未雨綢繆,多做了一對紙花鈴,而那柔韌的紙??!精美的紙,也剛好做兩對紙花鈴,少一張紙都不行。本想還是給婆娘剪三朵白櫻花也就免了。如果去向市上或省劇團的某人借,借了還,還要還人家的人情。豆腐搞成了肉價錢,那是多麻煩的事情!白牡丹微笑著把戲冠戴上了頭,那杏黃的花蕾上點了金的花鈴子在她擺動的頭上灼灼發(fā)光,他想那灼灼發(fā)光的花鈴是不是就是微縮的自己呢!

想到這里他笑了一下,差點笑出聲來,自己罵了自己一生老怪物!彩排正式開始,畫好臉子,穿好戲裝,戴好行頭的白牡丹和自己展現(xiàn)在大酒店的舞臺上是何等的驚艷呢!

彩排對于戲班子來說就相當于演出了。就如本市高考學生臨考前的一診二診,一診二診考得好,高考一般都會考出好成績。彩排也一樣,彩排的戲目都行云流水,下來對打梗的地方再溫習下,演出就肯定行云流水輕車熟路雁過長空了。

彩排時間很快就到了。兩點鐘,老賴就與徐梆主老夏李名角等領(lǐng)著二三十號人馬到了大酒店,劉總已派辦公室人員接待。先把戲裝道具二胡梆子鑼鼓等一切行頭道具放進多功能會演廳。然后就領(lǐng)房卡,三個人一個房間。房間里有桌子、電視、有盥洗衛(wèi)生間,緊湊舒適,比家里整潔得多。半小時畫臉子準備戲裝,有些已經(jīng)在家里畫好臉子的,入酒店就吸引了客人和工作人員的眼光,大家喜笑顏開,清冷的大酒店剎時光亮起來,熱鬧起來,如空蕩的老街贏來逢場天。

人是樁樁,全靠衣裳;劇如框框,美在燈光。具備現(xiàn)代電子燈光設(shè)備的大酒店多功能會演廳就是不一樣,用徐梆主的話說:驢子恍惚為小馬駒,烏雞都變得成彩鳳凰。

在薈萃了《霸王別姬》戲劇影像視屏背景中,在姹紫嫣紅的燈光交織與電子音響烘托出的斑斕舞臺上,隨著一串串熱鬧的鑼鼓梆子和清悅的二胡拉奏,他與白牡丹粉墨登場了,他演的是項羽,她演的是虞姬。燈光使他進入了角色,自己就不是了生活中那個窩囊的老賴——賴巴唩了,就是英雄氣短的西楚霸王;白牡丹也不是白牡丹,三流舞廳里的舞女也好,淪入底層女人也好,心中對那晚接劉同學劉莽子電話的女人的聲音的猜疑也好,都遠去了,她就是那個因與西楚霸王同刎烏江而千古留名的那個虞姬。李部長和各方要人顯達包括緊挨著李部長的劉總劉同學,與李扯火坐在稍后一點的老婆的臉都在燈光中隱沒了。這難得長臉的時候老婆可是要來有福同享的,為了有個伴分享,讓李扯火那張麻雀樣的嘴把這洋盤的事傳遍街角旮旯,老婆提出邀約李扯火同看自己就不好反對。

紙花鈴在她頭上閃耀,戲冠下的滿月臉因為粉墨的勾畫而變成了細眉蛋圓,一聲聲遠古悠長:自從我,隨大王東征西戰(zhàn),受風霜與勞碌,年復年年……

他手撫長劍,隨著那激越的梆子聲應和:槍挑了漢營數(shù)員上將,怎奈敵眾我寡,難以取勝。此乃天亡我楚,非戰(zhàn)之罪也。他又回到了從前……

他也回到了從前,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川劇團在各地戲臺上粉墨登場掌聲四起的時候。只有在戲中,他才有了神采,他才不再窩囊,不再在生活中用一張餐巾紙也要看老婆的眼色,在舞廳中跳一曲舞也要受到別人的恫嚇……項羽戰(zhàn)敗自刎卻英雄千古,自己愿意在戲中永遠做項羽,永遠用沾著虞姬血跡的劍去殺敵而死,永遠在鑼鼓梆子中虎躍獅騰,在觀眾的唏噓中沉迷在戲路里。

迷迷蒙蒙的燈光,恍恍惚惚的觀眾席似有千軍萬馬在躁動,是巨大視頻影像中的漢軍與楚軍廝殺的投影以及自己與虞姬的影子。柱狀燈光掃過的席上,似有人紛紛離席,第一排李部長和劉同學的位置啥時已空著了。鑼鼓梆子咋么啞了,觀眾席上似乎變得愈來愈空蕩愈來愈冷清……

他唱得越來越投入,恍若自己真的就是那霸王,自己好久莫有這樣酣暢淋漓了,連虞姬的有氣無力都沒有察覺;不過,虞姬已經(jīng)自刎了,是應該有氣無力了。徐梆主和老夏蓉姐他們都站在了舞臺的邊沿,不該他們登臺他們怎么擅作主張呢!他有些慍怒,直到最后一句唱完,燈光完全亮起來,觀眾席上只剩下了老婆和李扯火。徐梆主一臉哭相向著他:你終于唱完了,喊你不唱了不唱了,你竟然耳聾了樣,連鑼鼓梆子都停了你都不曉得。大酒店劉總已經(jīng)被抓了,李部長也被紀委帶走了……

他的生活又回到了以往,回到了雷火神幾個請他吃串串香拉肚子硬闖大酒店方便前的日子,凡事都忍氣吞聲,吃飯扯張抽紙都舍不得;凡事都不敢大聲說話,哪怕是在街上被開過的小車濺了一身污水也自認倒霉,那種窩囊邋遢又漸漸復歸到他的身上。連老婆的罵聲也復歸了欺心挖苦。只是那杏黃的紙花鈴一度時期在他的眼前難以抹去,特別是姹紫嫣紅或電視里響起鑼鼓梆子音響的時候,那閃灼的金色會晃得他心慌,使他心慌的還有那花鈴上隱隱傳來的一股異味,像他身上或家里老式的衛(wèi)生間里散發(fā)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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