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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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二題

□林黎

神秘小女孩

很清楚記得那是六歲多一些的時候，我在外婆的針線匣子里找到一個小銅鈴鐺，用一根粗毛線穿過鈴鐺上面的小孔，將它吊在我們家玻璃窗戶里面開關(guān)的拉手上，開窗戶的時候它鈴鐺鈴鐺響一兩聲，如果響到三聲以上，我就用手去托住它。

對著我們家窗戶十米外的一大株薔薇花開了，晚飯前有很多的時間是可以站在花前消耗掉的，這些紅薔薇完全迷住了我，仰著頭一朵朵盯著看，綠色葉子中間的花似乎會笑，我見過的所有的花都會笑，一朵一朵的，或者幾朵在一塊兒的，都會笑，我很想聽它們在笑什么？就仰著頭一直看著，我身邊不知怎么的就出現(xiàn)了一個小女孩兒，她問我：“你知道這些花從哪里來的嗎？”

她和我一樣個子一樣年齡，扎著小馬尾，也穿著布衣布裙小布鞋。我搖搖頭表示不知道，我們家搬來的時候這里就有了。

小女孩對我說：“這花是從天琴座來的?！?/p>

我那時聽過牛郎織女星的故事，但哪里知道什么是天琴座？我看著小女孩，笑了笑。

小女孩像我一樣，好認(rèn)真地觀察一朵朵紅色的薔薇花，她還遠(yuǎn)遠(yuǎn)地在聞，她轉(zhuǎn)頭對我說：“我聞得見天琴座的味道?！?/p>

我問她：“天琴座是什么味道？”

小女孩嘆口氣，過了好一會兒才說：“就是家的味道?！?/p>

我的家就在身后，外婆做好了晚飯有時就會站在窗前叫我回家吃飯。

我答應(yīng)者一面走回家，回家時想到小女孩，我對外婆說門口有個小孩子，外婆讓我去叫小孩子來家吃飯。

我去門口看時，薔薇花下哪里還有什么小孩子？逐漸的，天黑了下來。

睡覺的時候我問外婆：“天琴座在哪里？”

外婆想了很久，說：“你好好讀書吧，多讀些書就知道了?！?/p>

那時我的媽媽是學(xué)校教師，我們家就住在學(xué)校教師園里面，教師園四面是老師們的宿舍，中間一塊地種著油菜花、向日葵、豆腐菜、絲瓜、花生、胡豆、金銀花，還有一些花草我不認(rèn)識。只有一株薔薇花，正對著我們家窗戶，我常常站在薔薇花前面看它開花、看它花笑的樣子。外婆說別看了，每年都開花的。

可是明年的花與今年的是不同的。

那個小女孩又出現(xiàn)在我身邊，她也說：“明年開的薔薇花與現(xiàn)在的真的不同?！?/p>

我問她：“為什么薔薇花是天琴座的？天琴座遠(yuǎn)嗎？”

小女孩神色黯淡下來，亮晶晶的淚水從她眼睛里掉下來，小女孩指了指天空：“不遠(yuǎn)，可是我回不去了?！?/p>

我問她：“為什么回不去了？你一個人來我們這里嗎？”

小女孩說：“我的飛行器壞了，我回不去了?！?/p>

我問她：“你爸爸媽媽不來找你回家嗎？”

小女孩搖搖頭：“我忘記了很多事情。”

我點(diǎn)點(diǎn)頭，想到了很重要的一點(diǎn)：“你現(xiàn)在在哪里住呢？”

小女孩伸手指了一下，我也不知是哪里？也沒有再問，想著她也是象我這樣，差不多小孩子都這樣，和爸爸媽媽住，有的家庭成員里面也像我們家有外婆同住著，給孩子們做飯，哄孩子們睡覺，有時候管教孩子比媽媽還厲害。

不知道這個小女孩叫什么名字，后來有很長一段時間再沒有見過她，直到薔薇花快謝的日子，在我沒有注意的時候，小女孩忽然就出現(xiàn)在我身邊，穿著和我一樣的小布裙子，這一次她問我：“你見過飛機(jī)沒有？”

我點(diǎn)點(diǎn)頭，小女孩搖搖頭說：“不是你見過的那種飛機(jī)，”她用手指比劃著：“是這樣的小飛機(jī)，很小的，只能坐一個人，忽然就飛過來忽然就可以不見了的這種小飛機(jī)?！?/p>

“沒見過?！蔽覔u搖頭。

小女孩看著我的眼睛：“明天中午你來操場上，我讓你看?！?/p>

我點(diǎn)點(diǎn)頭，小女孩離開的時候?qū)ξ倚α艘幌?，我覺得她的摸樣看上去很熟悉，似乎在那里見到過。

第二天我?guī)缀跬诉@件事情，可是中午時分也不知怎么就走出教師園，來到教師園外面的操場上。中午的操場很安靜，這一天是周末學(xué)校放假，操場上只有幾個乒乓球臺，遠(yuǎn)處是一對高低單雙杠，也沒有人在這里玩，我走呀走的就來到操場中間，這天中午天氣不熱，也看不見太陽，小女孩出現(xiàn)在我身邊，我發(fā)現(xiàn)她又穿著與我一樣的藍(lán)色裙子，與我同樣的藍(lán)色手工小皮鞋。

我的左衣袖靠近大拇指處有一滴紅墨水，是昨天晚上我偷偷玩媽媽的鋼筆時不小心畫上去的，我看看小女孩衣袖，小女孩伸過左手臂讓我看，她一模一樣的衣袖上也有一滴這樣一模一樣的紅墨水痕跡。小女孩哈哈笑著，我不知她為什么笑，可是她笑起來很快樂的模樣，這模樣感染了我，我也笑，像她這樣開心地笑。

小女孩小手背在身后，她在用耳朵傾聽又像是在召喚，我看著她微微抬起的下巴。

小女孩轉(zhuǎn)過頭看我，對我笑笑，她說：“你看見了嗎？”

我不由自主抬起頭，真的看見了一個小飛機(jī)，就停在我與小女孩的頭頂上方，如果我們使勁向上伸長手臂再向上跳一下子，或者我們站在乒乓臺上就可以摸到這個小飛機(jī)了。

小飛機(jī)里面坐著一個開飛機(jī)的人！我看得很清楚！一個戴頭盔的男人，他的臉露出來看著我與小女孩，后來即使很多年過去了，這個開小飛機(jī)的男人的模樣與眼神我還記著。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小的飛機(jī)，它可以忽然就停在我們頭頂高一點(diǎn)的地方。

忽然，這小飛機(jī)就不在了！

小女孩說：“他開走了！”

這也太快了，什么聲音都沒有，一瞬間就不在了，一點(diǎn)影子也看不見的。

這飛機(jī)太小了，小的可以做玩具放在家里面，小得就像是忽然變出來又忽然變沒了。

我看著小女孩，小女孩說：“他移動走了。”

小女孩還說：“其實(shí)天上還有這樣的飛行器，不過他們喜歡偽裝成白云的形狀?！?/p>

我抬頭看天上，看見有小鳥兒飛過去，小女孩說她要走了，我問她：“你回家去嗎？”

小女孩沒有回答，只是對我笑笑，她走的時候從脖子上取下一串珠子給我戴上：“這個送給你?！?/p>

我也不認(rèn)識這是什么，不過很漂亮，小女孩對我說：“記住今天我們看見的小飛機(jī)?！?/p>

我點(diǎn)點(diǎn)頭，小女孩說：“不過，不要隨便上這樣可以偽裝成白云的飛行器?！?/p>

當(dāng)時我不太理解，只是看著她。

小女孩走了，轉(zhuǎn)眼之間就看不見了。

我回到家里，覺得有點(diǎn)困，就睡了一會兒午覺，晚上睡覺時我才想起小女孩給我戴在脖子上的珠子，我伸手摸著這串漂亮的珠子讓外婆看，外婆說看什么？

我的的確確摸著珠子，可是外婆說什么也沒有，我將珠子取下來讓媽媽也看，媽媽也說什么都沒有，她輕輕打了一下我的手心：“什么也沒有！”

外婆伸手用手背貼著我的額頭，又讓媽媽用下巴貼在我額頭上試試，后來媽媽端了杯水讓我喝幾口就睡覺，我將珠子再戴回脖子上，迷迷糊糊要睡著時聽見外婆抱怨媽媽把我管得太嚴(yán)格，孩子說胡話了。

在我的童年時代，這個小女孩再沒有出現(xiàn)過。我卻在偶而看見奇形白云時想到“那是飛行器偽裝的嗎”？

我來跳舞

12點(diǎn)老師們下課回家吃飯，夏季午休的話下午3點(diǎn)上學(xué)，其他季節(jié)下午2點(diǎn)半上課鈴響。教師園在中午12點(diǎn)半之后就安靜下來了，除了麻雀叫與太陽光的移動。

沒有在教室里值午班的老師們會各自在家里午休。如果是暑假，整個中午與下午會漫長得如同一整天。

有時候的午睡只是做個樣子給大人看，大人一忙其它的事情我就起床，隔著窗戶看外面。外面什么都是流動好看的，空氣是流動的，薔薇花香在風(fēng)里流動，麻雀唱歌的聲音在風(fēng)里流動，我們住的房子在流動里一粒沙一粒沙地變舊。我的外婆也在變舊，我也會變舊的，不知不覺的，就像教師園中央偏右的魚塘，那里面的魚兒，沒有變舊的時候，就長生了。

每年總有那么一天，老師們會放干了魚塘的水，用鐵柵欄擋著，那些一點(diǎn)也跑不出去的魚兒就被老師們抓起來秤了，大家你分一些我分一些，一點(diǎn)也聽不見看不見魚兒的表情與掙扎，還當(dāng)作是魚躍水歡。

我可不想做魚兒，也不想做長翅膀會飛的鳥兒。

我在教師園中央的菜地邊走著玩兒，也會一跳一跳用腳尖挑著地上半截的暗紅色磚頭去落腳。

老師們下了班各自做著晚飯，我媽媽有時候做面條，豆腐菜或者黃花晚上可以摘了來放在軟香的面條里面。我坐在小板凳上吹一下再吃一根根面條的時候，就抬頭看門外的薔薇花。菜地間除了高高矮矮的植物，還有很多很多小小點(diǎn)點(diǎn)的蟲子與長翅膀的小飛蟲。

地球沒有翅膀，可是它也在宇宙里面浮動著飛，每一顆星球都在飛，一面飛一面笑著，就像花兒一樣。無論什么樣的花，長在花上的花或者開在菜上的花，都是會笑的，我可以想見他們笑的樣子，他們一笑，臉蛋兒周圍的空氣就會微笑著浮動開。

我的家四周最常看見的，除了植物就是鳥兒。

那個時候的麻雀很多，還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鳥兒，我們家這塊兒中午之后太陽就曬不著了，這些鳥兒卻是喜歡曬太陽的。正午的陽光照在旁邊一排房子前的水泥臺階上，這些時候就會有麻雀飛下來在臺階四周覓一下食物又飛到樹上與房頂上。一些小麻雀不一定是真的覓食吧，可能是小孩子到處飛著好玩，它們的爸爸媽媽是真的一大早就出來覓食，自己吃一點(diǎn)，再一趟趟銜回去給雀巢里羽翼未齊的孩子們吃。

麻雀老了飛不動時，怎么辦呢？我外婆說她老了沒有牙齒咬不動食物時，就要我們將飯菜全部做成糊糊給她喂。外婆在我們家是極有威嚴(yán)的，她說什么就是什么，她說不許我們?nèi)W(xué)著野孩子抓鳥，我就不敢，就這個念頭都不敢生起。

那個時候?qū)W校里面有一位成年人，卻是愛抓鳥的，而且一味欺負(fù)還在巢里沒辦法飛的鳥兒。

學(xué)生與家長稱呼他“魚老師”，同事稱呼他“老魚”。我記不得他到底是學(xué)校上課的教師還是管理后勤的老師了，大約兩件工作在兼做吧。

老魚沒有住在教師園里面，他住在校園區(qū)，好像是在小學(xué)二年級與三年級教室之間的屋子里，那屋子有半間教室大小，原先是教師辦公室，后來學(xué)校修了大大的一間辦公室，老師們都搬進(jìn)去辦公，這間就空出來，老魚帶著他的兒子住，他的夫人住在鄉(xiāng)下。老魚一米七多一點(diǎn)的個頭，身量很結(jié)實(shí)的，眼睛大大的有點(diǎn)鼓，嘴巴也是大大的，他兒子的模樣就是他縮小的少年版本。

那個時候的教室是沒有做天花板的，一抬頭就能看見房梁與屋瓦的陰面。教室里面因?yàn)槊刻煊型瑢W(xué)們進(jìn)出背誦唱歌，鳥兒一般是不在教室里面的房梁間做窩的，也不在教室屋檐下做巢。

自己屋檐下有鳥兒做巢，是很有趣的事情，這樣就多了幾個長翅膀的朋友。我們家屋檐下沒有鳥而來做巢，家里面是做了天花板的，自然鳥兒也不能來住家了。

可是老魚住的那間屋的幾根房梁交集處，就有鳥兒做巢，可能因?yàn)檫@間不是教室，鳥兒們覺得安靜與安全吧。老魚的孩子小魚與我們年紀(jì)相仿，我們幾個教師園的小孩子常去他家里玩，他家里的電筒、螺絲釘、扳手、裝抽屜的鐵合頁、高木梯、五色玻璃珠子，還有一些個殘損的小玩具都被小魚玩得津津有味，連帶著我們也覺得這些變得有趣起來，我們跟在他后面追隨，他就笑嘻嘻的，好多次鼻涕流下來快危及嘴巴了他才警覺。

老魚一日三餐的米飯是用大飯盆子裝了米與水在學(xué)校食堂大蒸格里面蒸熟的，小魚的媽媽在鄉(xiāng)下家里每兩三天就給他們送菜來。上課期間我們也不敢胡亂串門玩，到了周末或者長一些的假期，教師園的孩子們每天都要在安靜的學(xué)校里面跑來跑去地玩，老魚維修校舍，小魚有時帶我們?nèi)タ此职执钐葑优郎戏苛海覀兯奈鍌€孩子就在下面抬頭望著。老魚爬那么高的梯子也是不用人在下面幫忙穩(wěn)固梯子的。

有一天我們幾個孩子在午飯后去找小魚玩，他們家屋里的小爐子上正在蒸菜，小魚在門口蹲著一根根地?fù)熘裁础?/p>

我們也蹲下去看問他：“你在撿什么？”

小魚撿起黏在一起的幾根濕濕的灰答答短小的羽毛，他對我們說：“這是鳥兒的毛，我爸爸拔下來的。”

有小孩子問他：“小魚，你爸爸拔鳥兒的毛干什么？”

我也很奇怪，看著小魚。

小魚說：“吃?。▲B要拔了毛才能吃?！?/p>

想了一下，小魚補(bǔ)充一句：“還要破了肚子?！?/p>

那是我從沒有聽說過的事情。

小魚說：“我爸爸馬上就要煮熟了?！?/p>

老魚在屋里叫小魚吃飯了。

因?yàn)楹闷?，我們幾個孩子跟了過去。

老魚從鍋里端出一個半大的黃色搪瓷碗，我們湊上去圍觀。

黃色搪瓷碗里面齊齊躺著五六只小鳥，這些鳥兒被拔去了全身的毛并列躺成一排，脖子軟軟的，細(xì)小的鳥腿直挺挺，細(xì)爪子反著勾著空氣，小腦袋都偏著一個方向，眼睛也弱弱地閉著。很是讓人駭怕。

老魚問我們：“你們吃了飯沒有？”

我們各自點(diǎn)頭，他用筷子在碗里夾出一只沒有毛的小鳥兒，筷子夾著鳥兒的脖子，鳥兒的腦袋軟答答地虛晃了晃，鳥兒的身子也在空氣中虛晃，老魚鼓鼓的眼睛環(huán)視我們：“誰要吃？”

也不知道就怎么往后面退了退，應(yīng)該是駭怕！一碗死挺挺的無毛的鳥兒讓我害怕極了，我在幾個人身后，從縫里看見魚叔叔的大嘴巴張開著白森森的牙齒就去咬斷鳥兒小小的脖子，鳥頭全部在他大嘴巴里。

因?yàn)轳斉?，不敢再看，我就自己回家里，老魚住的地方與教師園不過隔著一個小操場，因?yàn)橥肜镆慌砒B兒死的模樣太可怕了，這短短的距離讓我也走得駭怕，滿眼前滿腦袋都是無毛的鳥兒躺在碗里的模樣。

回到家我就坐在小板凳上，外婆正在做針線活，問我跑到哪里去玩了？

我搖搖頭。

外婆就不高興了：“我的話問丟了嗎？”

張開嘴，想要說話，就想到魚叔叔用嘴巴咬鳥兒腦袋，我就哇地吐了，把吃的午飯都吐出來了。

外婆放下針線活走過來抱起我，摸了摸我的額頭：“怎么回事？吃午飯時都是好好的，怎么就發(fā)燒了？”

我小時候那身體，打個噴嚏、多吃點(diǎn)飯都會發(fā)燒。外婆抱著我，叫里間的媽媽快出來，讓媽媽帶我去醫(yī)院。媽媽用手背貼著我的額頭：“怎么就滾燙了？”

外婆揮揮手：“你先背娃娃去醫(yī)院，我去問一下”。

媽媽背著我去鎮(zhèn)上的醫(yī)院看病，外婆收拾被我嘔吐臟的屋子，我從醫(yī)院回來時，外婆已經(jīng)找才剛一塊兒玩的小朋友問清楚我到過哪里？看了什么？吃了什么？

醫(yī)生說我受了涼寒，感冒引發(fā)的發(fā)燒，打了一針包了幾次藥就讓回家休息。

回家在里間床上睡著，聽見外婆對媽媽講她打聽到的情況，還聽見外婆說：“我估計是老魚吃的一碗鳥，將娃娃嚇到了！嚇病了！”

媽媽問外婆：“老魚又在抓鳥？”

外婆說：“哪里是抓？！他是搭了梯子上房梁，把一窩子鳥都整死了！造孽！”

媽媽說：“不讓我們家娃娃去他們家，也不要與小魚玩。免得孩子跟著學(xué)壞了?！?/p>

外婆說：“曉得了?！?/p>

小時候我一直跟著外婆睡覺，平常時間睡在另一頭，我生病時就與外婆睡一個枕頭。枕頭上的牽?；ㄊ峭馄爬C的，我用手指扣著枕頭上的花蔓，迷迷糊糊又睡了一會兒。

晚上大人做了粥讓我穿好衣服出來吃飯，坐在桌子前看著碗，想到老魚弄死的那一碗沒有毛死挺挺的鳥兒，那些鳥兒腦袋都歪在一個方向。

我搖搖頭不想吃。

媽媽想了想說：“那餓一下也好，明天就有胃口了?！?/p>

外婆對我說：“以后不準(zhǔn)到老魚家里去！也不準(zhǔn)找小魚玩！”

外婆一直是家里最威嚴(yán)的，她說什么我不用想只管點(diǎn)頭就是了。

我點(diǎn)著頭。

外婆說：“也不準(zhǔn)爬梯子，也不準(zhǔn)掏鳥窩，不準(zhǔn)用竹篩子小木棍給鳥下套！”

我點(diǎn)著頭。

外婆接著又說了很多日常這不準(zhǔn)那不準(zhǔn)的，還說即使夏天很熱，也不能一天吃三根冰棍，不能超過兩根。我遲疑了一下，外婆瞪了我一眼：“怎么不回答？我是為我好嗎？！”

聽我回答：“是為我好”后，外婆才笑了一下。

我們這里的鳥兒多，樹枝間的鳥巢也多，我有時候仰著看得脖子疼，我很羨慕會飛。鳥兒有翅膀就可以飛，飛起來是怎么樣的一種自在的心情。風(fēng)吹著小裙子就可以飛起來，飛起來看見的樹，顏色與我們在地上看見的顏色是不一樣的。

大樹頂往下看，全是新綠嫩嫩的長出來翻新下去，樹越長就越是新鮮，越是年青。

雖然羨慕有翅膀可以飛，可是我不想變成鳥兒，即使可以飛，我也希望就是人的模樣，也不用長翅膀，就飛起來，就這樣就飛起來了，整個身體還有我的心，都一塊兒飛起來，是多好。

外婆針線匣子里有一本線裝書，她說這本書比她的年齡還大很多，里面的字是豎排從右向左的的，剛開始我只認(rèn)得幾個字，后來外婆讓我念給她聽，我說“認(rèn)不得這些字”，外婆就會拍著板凳罵我：“你是個木頭人嗎？不認(rèn)得不知道去問？！虧我們家還住在學(xué)校里！”還說再不認(rèn)得就要打我屁股。

我就拿著書去問媽媽，那些年我們這里市面上也沒有幾本繁體字書籍，媽媽見我一面哭一面拿著書一個字一個字地問，她就拿四角號碼字典幫我翻，好長一段時間，初夏快到秋末了，我才認(rèn)得書上的字，我怕一時間忘記了怎么讀會被外婆打屁股，就用了鉛筆在字的旁邊注上拼音。

可是會認(rèn)得這些字了，我還是不知道什么意思？外婆說：“這個我去問，我問明白了就回來教你?！?/p>

例如這句“天地之間，其猶橐龠乎？”

這“橐龠”兩個字，我用鉛筆寫了幾十遍才記住，外婆生火做飯的時候?qū)⑽覍懙淖钟脕硪鹆?，我在廚房灶臺前眼巴巴看著外婆一張紙一張紙燒得很痛快，外婆瞄了我一眼：“你不要舍不得，字是要你記在心里?！?/p>

我對外婆說：“這紙的背面還可以畫畫。等我畫完了您再燒吧?！?/p>

灶里的柴草引燃了，外婆放下火鉗起身炒菜燒湯，一面對我說：“娃娃，你媽媽說了你多少回，你多認(rèn)幾個字再畫畫什么畫吧！試考不好，你跪著挨罵挨打的，我看著心里就不難受了？你看看你畫的什么畫，一張一張全是些跳舞的娃娃，這有什么好看的？一個娃娃就只跳舞不學(xué)習(xí)了？不學(xué)習(xí)怎么有出息？！”

我因?yàn)榭荚嚢み^一次打，那是小學(xué)二年級上半期期中考試，那次考試?yán)蠋煕]有發(fā)試卷，就將考題全部寫在黑板上，我們用小本子一題一題抄下來做。我記得那次考試黑板上的第一題是給偏旁寫朋友，老師在黑板上依次寫了十多個偏旁，我們要給這每一個偏旁平均寫上六個朋友。短頭發(fā)的語文老師用白色粉筆在黑板上得得得不斷將考題寫出來，寫完了她就坐在一旁看著我們做。

其他小朋友怎么回事我不清楚，我自己用了整個考試的時間來完成第一大題，”給十多個偏旁添寫正確的朋友讓它們成為一個完整的字”。這個題做完了，考試的時間也就結(jié)束了，我只得了“27分”，這是一個我解釋不清楚的分?jǐn)?shù)，媽媽怎么問，我也解釋不清楚為什么會這樣差？后來媽媽就讓我跪下來自己反省，還挨了一頓打，我跪著一直哭，哭得沒有力氣了就抽噎，外婆也不敢勸，也不敢說讓我跪在棉墊子上，就看我跪在家里水泥地上，從下午放學(xué)回家一直跪到晚上8點(diǎn)多，見媽媽消了一些氣，外婆才將我拉起來悄悄讓我去洗手好吃晚飯了。

我抽噎著站起身搖頭說不想吃飯，媽媽說“不想吃飯就去看書學(xué)習(xí)！”她要守晚自習(xí)就沒再理會我。外婆倒了多半盆熱水給我洗臉洗手，又加了熱水讓我洗腳，哄著我吃一點(diǎn)飯，我搖頭什么也不想說也不想吃飯也不想看書學(xué)習(xí)，外婆嘆口氣，說那就早點(diǎn)睡覺。明天還要上學(xué)，要好好學(xué)習(xí)用心學(xué)，下次考好就不會挨打了。

聽見這些話我又開始哭，越哭聲音越大，聲嘶力竭，我不是全為了考得不好哭，還因?yàn)橐恍┦裁淳壒始釉谝黄鸩胚@么要哭要傷心，到底是什么緣故我也講不清楚，但是這些講不清楚的緣故卻是認(rèn)真從我的心底里顯現(xiàn)出來，讓我傷心傷到靈魂里。

挨打那天晚上外婆讓我和她睡一個枕頭，她擔(dān)心我挨了打半夜會生病發(fā)燒。那天晚上倒是沒有發(fā)燒，只是夢里醒來忍不住哇地吐了，吐臟了外婆繡的牽牛花枕套，還吐臟了外婆的頭發(fā)。因?yàn)榕鲁承训诙爝€要上班的媽媽，外婆探究竟我沒有發(fā)燒只是吐，就起身拿了一個枕頭換上，讓我繼續(xù)睡覺。

在小學(xué)低段我們每年要考的就是語文數(shù)學(xué)兩科，怎么在教室里面聽老師講課怎么回家一天一天地做作業(yè)的情形我記得一點(diǎn)也不清楚，可是怎么去河邊玩，周末怎么在操場上翻雙杠，怎么幻想著天上水里的生靈，什么時間做了一個十分神奇的夢，對這些我倒是記得很清楚，因?yàn)檫@些對我是很重要的。還有很重要的就是外婆做的涼拌小蔥，外婆拿回家讓我認(rèn)了字再教會她的書籍。

有些時候媽媽罵我，罵完后她就忙著上班，外婆見我媽媽去得遠(yuǎn)了，就趕緊給我擦干眼淚，還找些理由表揚(yáng)我。

有一天外婆在廚房做飯，我在一旁看著，外婆想到一件事就問我：“娃娃，我那本書，你會背誦了嗎？”

我點(diǎn)點(diǎn)頭，幾個月了還不會背誦？

外婆說你背誦給我聽，背誦好了我讓你媽媽表揚(yáng)你，給你買畫畫的書和蠟筆。

外婆讓我坐在灶臺前背給她聽，我一會兒看著我們家廚房屋頂，櫥柜，看看外婆穿淡藍(lán)色衣衫的模樣，一會兒拽拽她的衣襟一會兒摸摸瓷碗，一會兒背誦著：“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p>

在背誦至：“天地之間，其猶橐龠乎？”時，我問外婆，這是什么意思呢？外婆你不是去問了嗎？

外婆想了想對我說：“娃娃，我去找了幾次沒看見人，也就沒有問成，你先背著，背熟了再說。”

我問外婆：“到底問誰呢？怎么不問媽媽，不問這里面的老師？”

外婆說：“你媽媽他們一天到晚地忙?！毕肓讼?，她擔(dān)心我老是揪著這個事情，就用手中炒菜的鏟子輕輕拍了鐵鍋一下：“娃娃，是不是不懂這幾個字你就不學(xué)這本書了？！”

外婆當(dāng)年讓我背誦的這《道德經(jīng)》后來成為我熱衷天文學(xué)的最大起因。

好些年之后，我看了NASA的眾多資料，看了許多天文書籍，漸漸地與我國這部偉大的《道德經(jīng)》聯(lián)系起來，就如“天地之間，其猶橐龠乎”，就可以有幾種理解。

按照NASA解釋，在1943年尼古拉·特斯拉逝世后開始著手太空計劃，除了與蘇聯(lián)一同登月與登火星，更成功拋出太空船前往太陽系邊緣探測，直到三十年后終于確認(rèn)“太陽系有防護(hù)罩?！?/p>

公元2005年，無人太空船首次證實(shí)太陽系的內(nèi)圈皮殼至少有九十億公里，且至少有五層。在距離三十億到一百億公里，任何物質(zhì)都有可能突然進(jìn)入某種不確定的軌道而突然減速度；在到達(dá)二百億公里的地方，一切物質(zhì)都會突然開始減速度，直到被摧毀為止。太陽風(fēng)也會被阻擋在此處，這一個殼的厚度是七十億公里。

在看了這些資料之后，我對“天地之間，其猶橐龠乎”的理解又多了這一些內(nèi)容。很多年之后就該我來給外婆稍微解釋一點(diǎn)我的讀書心得。

可是我外婆卻不這么想：“人走不出太陽系？”

還未及回答，外婆又問我：“太陽系外面還有多大？”

我回答：“無限大。”

外婆說：“我知道！”想了想她又說：“像我們看見的這個太陽與月亮還有很多是不是？”

我想了想，理解了外婆這話：宇宙很大，像我們這樣的太陽系還有很多。

外婆又說：“如果這個都出不去，變個人還有什么意思？”

我看著外婆笑。我的外婆不認(rèn)識字，但是不妨礙她好學(xué)，也不妨礙她鼓勵我學(xué)習(xí)，外婆在85歲時，還拿了一本書放在我手上：“娃娃，你先學(xué)，學(xué)會了就教我?！?/p>

我翻開其中一頁看，見里面的字百分之九十五都帶著一個又瘦又長的“口”字旁，我說：“這個我不認(rèn)識?！?/p>

外婆拿了手里的拐杖敲著地面：“你是個木頭人嗎？不認(rèn)得不知道去問？！虧得你還在學(xué)校里面上班！”

我笑著，橡皮糖一樣地粘在外婆肩上，用一只手撫摸著外婆溫暖的下巴：“我去學(xué)，學(xué)了我就教你?！?/p>

外婆笑瞇瞇的：“這就對了，這本書可是關(guān)系著我的將來?！?/p>

外婆在暮年是很關(guān)心自己的“將來”，就是她的生命將怎么走，走向哪里？

她拿回來的這本佛經(jīng)我先學(xué)，先學(xué)會認(rèn)帶“口”字旁的好些字。再逐字逐句念給外婆聽，這本書里面需要背誦的梵文有84句，外婆三四天學(xué)一句下死功夫背會這一句，接下來的三四天再學(xué)一句，加上前面的就會背誦2句了，背誦至后來，有一些梵語讀音的句子是有重復(fù)的，在教外婆這些重復(fù)的句子時，刻苦耐心的外婆一聽就知道是前面背誦過的，這些句子就變得容易了，再往后背，外婆的信心越發(fā)強(qiáng)大了，還在外面熟悉的人之間夸我孝順?biāo)?，什么都肯教她學(xué)，又有耐心。

現(xiàn)在回過來想，哪里是我在教老人？分明是老人以身作則在教會我做事學(xué)事要有信心與刻苦的勁兒。

在外婆心里：神仙都是凡人做的，凡人自己還愚昧著分什么條件？認(rèn)真去做就行，只要不傷生害理就行。

那位老愛搭梯子上房掏鳥窩的魚叔叔，后來在40多歲時因?yàn)樯戏刻网B窩失足跌了下來傷了內(nèi)臟，在醫(yī)院住了一段時間花了不少錢還是死了。這個消息是外婆對我說的，我聽了倒一點(diǎn)不覺得可惜。他的孩子小魚這十多二十年我一次也沒有遇見過，不遇見是最好的。

外婆在世時還很喜歡看我畫的畫，只是我不知道外婆有一天會死去這個道理，她在時我沒有盡心孝順?biāo)芏鄷r候還惹她生氣費(fèi)心。早知這些，我就該每一日都對她細(xì)聲悅色，什么事情都順著她，她做什么飯菜我都開心吃，說什么話我一點(diǎn)兒也不頂嘴，她去哪兒只要我不上班的時間我都愿跟在她身邊幫她握著拐杖，她讓我背什么書我都背都背都背。

可是，時不待我，世間從來就沒有后悔藥可以花多少錢去買得到。

天地之間，其猶橐龠乎？

我愿意笑著面對自己的生命，就像在作業(yè)本背面畫的那些跳舞的娃娃，開開心心，在什么事情未來臨之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做好自己內(nèi)在修養(yǎng)，什么事情來臨之時就開開心心面對。不開心是一世，開心也是一世，我就開心吧，開心在世上喜怒哀樂，開心在夢里跳著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