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quán)蓉
日子么,就要自得其樂。像蚯蚓給自個兒截成九段,湊兩桌打麻將的,還有一個端茶倒水的。
想吃雞,晚上就夢見了。
雞是爸爸現(xiàn)殺的,我燒滾了水端去幫著燙毛,打理干凈放到木墩子上,準(zhǔn)備切塊的時候,刀不應(yīng)手,去換了把刀,然后雞讓旁邊的貓叼走了,舉著刀就奔過去追,結(jié)果跑太快,跌了一跤,醒了。迷迷糊糊睡過去,又夢見燉雞,拿著勺在一個大鐵鍋里攪,撈起一塊聞了聞,沒舍得吃,放回去說再燉燉。然后備料,洗了半碗冬筍,泡了半碗春耳,手里在切臘肉絲,想等切完放進(jìn)燉著雞的鍋里去煨著,然后一刀切了手,一聲喊疼,又醒了。
費(fèi)了半天工夫,終是一口沒有吃著。
家里的雞是放養(yǎng)的,只有大春小春剛種上種子怕它們?nèi)ヅ偈巢艜P(guān)起來,一年倒有大半逍遙法外的時間;加上運(yùn)動量大,活動范圍廣——上至山上的松林,下至洞灣那深黑的灌木叢,左至樓家山那大片的梯田,右至那不知道哪朝哪代就有的竹林,所以一個個根本沒有市場上的雞肉肥油光,都是顯瘦派的。
家里每次燉雞,老遠(yuǎn)就能聞到香味,而且肉咬起來筋道,就連隔夜的雞湯兌上水,新煮把菜都是香的。不像超市里的雞肉,一樣的做法,入口卻是柴的。
在鄉(xiāng)下,如有客人去,要給燉只雞,差不多代表最高敬意。因為家里的雞大都是養(yǎng)來生蛋的,而且要?dú)⒁恢环硼B(yǎng)的雞,是很費(fèi)力費(fèi)工的事。
早年雞是歇在雞罩里,雞罩就是砍一根竹子,上面留一節(jié)不動,下面劈開很多條,把這一條條拉開,用竹絲一圈編過去,再一圈編過來,一個喇叭形的罩子就做好了。把這喇叭罩立起來,晚上雞就全部住進(jìn)去,可不知讓哪個偷雞賊窺見,一雞罩一雞罩地給端了。
后來人們就不用雞罩,在牛圈的草樓上給找個地方。所以要捉雞,就得半夜或者天沒亮去抓,否則天稍亮,雞們就起來覓食走了;就算喂食時它們回來,也一個個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一有不對就四散跑了。人們說鄉(xiāng)里的誰吝嗇,就說他每次大中午的要請人吃雞。
春天孵出來的小雞,毛茸茸黃糯糯的,嘰嘰喳喳跟在母雞后面,去田間地頭探險,還要認(rèn)識新世界里的其他動物——對它們垂涎的老貓,也是初生卻壯實得多的小豬,默默不語的狗,雪白的長毛兔子,甚至在空中虎視眈眈的老鷹。再長一長,到夏天,毛長出來一寸,大了些,名字也改了,叫仔雞。
聽說仔雞很好吃,摘同樣剛新結(jié)出來不久還不那么辣的朝天椒,加菜油燒熱,辣椒切絲,仔雞切丁,爆炒,起鍋。
不過這是我們家的禁菜,仔雞歷來是不讓吃的。
書上說雞的壽命有20年,鄉(xiāng)下家養(yǎng)的雞是活不到這么久的,不過聽大人講,鄰家有只雞是個例外。
那家太婆去算命,那算命的說想一生平順,把回家時遇到的第一個湊上來的活物一直養(yǎng)著。太婆回家,她孫子正在攆雞玩兒,一只白母雞跑得急,一頭撞到太婆面前,她剛抬腿想一腳踢過去,想起算命人的話,便放下腳,從此養(yǎng)著這白母雞。
那雞就一直長,養(yǎng)了十多年,后來死了,在屋后挖坑埋了。誰知讓霍家的狗給刨出來拖了去,太婆去霍家吵架,把自己氣著,沒站穩(wěn),摔了一跤,沒多久,人就沒了。
這算命的靈不靈,還真不好說。
雞是刨食的,不停地在這里刨一刨,那里啄一啄,進(jìn)嘴的卻只有一點(diǎn)點(diǎn),所以鄉(xiāng)里人們說屬雞的命不好,辛苦。有人給鄰家叔叔介紹一姑娘,就屬雞,叔叔家忌諱,奶奶去勸,說那是哪些年的老話了,再說了,現(xiàn)在的雞給喂糧食都一盆盆地撒,哪就缺著了。終是沒有勸和,后來那姑娘嫁給了我一表舅,日子過得紅紅火火。奶奶現(xiàn)在提起來,還替家里吵架吵得雞飛狗跳的鄰家叔叔可惜。
奶奶還給我講故事,說古時候有個人讀書用功,沒有人教他,后來一只雞看見了,那雞就教他。聽得我一愣一愣的,也不知道她是從哪里聽來的。
鄉(xiāng)里不愛看時間,有種“雞棲于塒,日之夕矣”的作息態(tài)度。小時候叫起床,說雞都叫三遍了還不起來。下午在外面玩沒回家,說雞都歇罩了你還不回來。其實那都是做不得準(zhǔn)的,可大人才不管。
我們管公雞叫雞公,母雞叫雞母,小時候有只紅雞公老啄我,后來我就怕雞。小學(xué)同學(xué)們做毽子,我也想要一個,卻對雞公望而卻步,怎么都沒勇氣去捉它過來拔毛,最后悻悻地拖了兩只黑白雞母過來。雞母的毛不細(xì),不翹,粗愣愣的,為了好看,我把它倆的毛錯開綁,黑白相間的,自覺比別人的毽子醒目好多。
誰知道學(xué)校里沒有一個人是用雞母毛做毽子的,為此被嘲笑了好久。我哭著回去,爺爺問怎么了,我說毽子是雞母毛做的,別人笑我。爺爺去捉了雞公來,拔了毛重新給我綁了個毽子,我卻再沒有帶它去學(xué)校,也沒有踢過。
從我記事起,家里都是爸爸殺雞,每次料理時,爺爺都要踱步過來,說把雞紙子留下。我爸不耐煩地回一句,留了。雞紙子掛在墻上曬干,積了好幾個后,奶奶取下一起碾碎,然后炒了給我爸吃,說是養(yǎng)胃。
后來我專門查了,我們叫的雞紙子原來說的是雞肫內(nèi)壁,拿來曬干碾碎炒了的是一種藥,叫雞內(nèi)金。爺爺去世后,家里殺雞的還是我爸,雞紙子還是留著,如同殺魚慣例留下魚尾往墻上貼一樣。不知道再沒有那么一個人來多一句嘴,我爸會是什么心情。
給我媽講我的夢,說怎么也沒吃到嘴。
她說,你過年時候回來多吃兩只。
朋友說,你這是強(qiáng)烈想家,說文藝點(diǎn),叫鄉(xiāng)愁。
它們是王維綺窗前的寒梅,是余光中的海棠紅,是席慕蓉沒有年輪的樹。
而凡俗如我,鄉(xiāng)愁可能就是這種想念吃一只燉雞的餓吧。
(摘自“年華深處草聽風(fēng)新浪博客” 圖/子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