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國豪 潛偉
摘要 改革開放前夕,在中國科學學和科學計量學創(chuàng)立和發(fā)展的關鍵階段,普賴斯經由錢學森和中國同行建立了通信聯系,熱情鼓勵并支持中國科學學發(fā)展,其本人亦在國內科學學界獲得了較高聲譽。在此之前,普賴斯曾經和李約瑟合作研究中國天文鐘,與來自中國的科學史家們最早結緣,但此后因聯系中斷等原因而影響甚微。普賴斯及其學術思想主要通過作品譯介等方式逐漸在國內傳播,特別是在科學學界產生了持續(xù)影響。普賴斯與中國的這段跨越學科的交往歷史,對于當前科學學和科學技術史學科發(fā)展具有啟發(fā)意義。
關鍵詞 普賴斯 李約瑟 錢學森 科學史 科學學
普賴斯(Derek John de Solla Price,1922—1983)是20世紀著名的科學史家、科學學家和科學計量學奠基人。普賴斯的學術生涯始于金屬物理研究,1950年正式轉向科學史,有關“英國文學之父”喬叟(Geoffrey Chaucer)行星赤道儀、蘇頌天文鐘以及安提凱希拉島(Antikythera,也譯作“安提基特拉”)古希臘日歷計算機的幾項研究工作,為其贏得了巨大聲譽。1960年,普賴斯參與創(chuàng)建并開始擔任美國耶魯大學科學史與醫(yī)學史系科學史教授直至去世,曾長期擔任系主任。在此期間,普賴斯沿著貝爾納開創(chuàng)的科學學范式,用“科學的方法研究科學自身”,促使了一門新學科——科學計量學的誕生,并成為了美國科學政策研究領域的代表人物之一。1983年,普賴斯人選瑞典皇家科學院外籍院士。
普賴斯一生學術興趣廣泛,在多個學科領域作出了重要貢獻,并產生了廣泛影響——他所獲得的學術榮譽就是最好的注腳:科學史學會(HSS)的薩頓紀念講座,科學的社會研究學會(4S)的貝爾納獎,技術史學會(SHOT)的達·芬奇獎章。普賴斯逝世后,國際科學計量學界和科學史學會均設立了以其名字命名的獎項以示紀念,其本人被贊譽為“科學計量學之父”,《小科學,大科學》《巴比倫以來的科學》等著作的影響遍及多個學科領域,囊括了“從英文字母表A(航空學和人類學)到Z(動物學)的所有期刊”,成為經久不衰的引用經典。
查閱文獻資料可知,20世紀50年代中期,普賴斯因李約瑟和中國科技史界最早結緣,此后在中斷聯系的情況下依然長期關注中國古代科技文明,牽掛中國當代科技發(fā)展;改革開放前夕,普賴斯經由錢學森再次和中國科學學界建立了通信聯系。但是,普賴斯在中國科學學界和科技史界中獲得的待遇卻極為不同:在普賴斯逝世1周年、30周年以及誕辰90周年之際,中國科學學界均通過學會刊物開辟了紀念專欄,通過多種方式表達了對普賴斯的敬仰;相反,其國內科技史界對此卻幾乎沒有任何反響。
為什么最早和中國科技史界結緣的普賴斯,并沒有引起其國內科技史界足夠的關注,卻贏得了中國科學學界的普遍贊譽?盡管已有學者從不同側面對普賴斯的學術思想進行了一些解讀,但對普賴斯與中國的關系卻鮮有涉獵,更缺乏跨學科的關注視角。本文在查閱文獻有關檔案材料的基礎上,初步梳理這段歷史,以期對國內科學學和科學技術史等學科發(fā)展給予啟迪。
一普賴斯與中國科學學
一直以來,在我國科學學界流傳著一樁美談:1978年,普賴斯寄書錢學森,錢學森贈書趙紅州,趙紅州通函普賴斯,由此開啟了我國科學學界對接國際同行、開創(chuàng)中國科學學“黃金時代”的大幕。為何會有這樣一段機緣?特別是,普賴斯為何會將自己的名著《小科學,大科學》寄給錢學森?科學計量學家蔣國華曾撰文提出三點可能:其一是普賴斯仰慕錢學森的科學威名,其二是普賴斯知曉錢學森在國內科技界無可替代的權威地位,其三是普賴斯想通過《小科學,大科學》及其學術思想的傳播,推動科學學和科學計量學在中國誕生、發(fā)展。我們認為除了上述三點原因外,還有四點關鍵因素。
其一,錢學森是我國科學學研究的首倡者和科學學學科的主要創(chuàng)建者。關于這一點,國內已有學者進行了精辟的論述,指出早在20世紀40—60年代“科學學”概念和學科尚未形成的時候,錢學森就探索形成了自己的技術科學思想,從而奠定了科學學知識體系的必要基礎;繼而在改革開放前夕、普賴斯贈書之前的1977年,錢學森又在國內率先撰文提出“科學的科學”的概念,大力倡導建立以現代科學技術為研究對象的一門專門學問。而普賴斯贈送給錢學森的《小科學,大科學》一書中,開宗明義地提出“用科學的方式研究科學自身”,開篇第一章即是“科學學序言”(Prologue to a Science of Science),通篇皆是圍繞科學自身進行研究的佳作。嚶其鳴矣,求其友聲,東西方學者的思想認識乃至概念表達在這一刻不謀而合,可以想見錢學森內心之喜悅振奮。
其二,普賴斯是西方學界繼貝爾納之后的科學學研究主將。眾所周知,貝爾納是科學學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科學的社會功能》被公認為科學學的奠基之作,而普賴斯則沿著貝爾納開創(chuàng)的“定量分析、理論模式、政策與管理研究”的學科范式([8],頁44),繼續(xù)把科學學研究推向深入,特別是其發(fā)表的《小科學,大科學》、《科學論文的網絡》等名篇力作,極大地推動了科學計量學的形成和發(fā)展,有力地促進了科學學走向成熟。
其三,普賴斯始終秉持物質世界的唯一性和科學的世界性觀念。普賴斯認為,對所有科學家來說,只有同一個世界等著被發(fā)現;在世界上任何國家和地區(qū),科學都有統(tǒng)一的分布模式;科學世界自然而然存在一種障礙賽機制——給先行者以障礙或者給后發(fā)者有利條件以使兩者最終同時到達終點,“過度飽和”的科學大國有義務向科學不發(fā)達國家提供指導([9],p.101)。普賴斯熱衷于研究世界各國的科學政策問題,他曾擔任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聯合工作委員會和國際科學史與科學哲學聯合會主席,負責籌備對國際及各國科學團體,特別是有關促進發(fā)展中國家科學團體問題的專題研究;也曾擔任國際科學政策研究委員會主席,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以及澳大利亞、埃及、印度、以色列、巴基斯坦等國家的科學政策顧問。
其四,普賴斯十分關注中國當代科技發(fā)展情況。1960年代,當普賴斯從科學指數增長規(guī)律出發(fā)提出“不發(fā)達國家中發(fā)生的科學爆炸,要比發(fā)達國家中的科學爆炸要迅猛的多”這一觀點時([10],p.33),立即以中國為例,樂觀地預計也許幾十年之后,中國將會在科學競爭中與美國、歐洲、蘇聯等并駕齊驅,獲得與人口規(guī)模成正比的世界科學份額。此后,他再次強調了這一觀點,認為一個國家越是落后,但是一旦下決心發(fā)展現代科學,那它的發(fā)展速度就越快,中國等新興科學國家將會和其他發(fā)達國家同時到達科學賽程的終點([9],p.91)。后來,當普賴斯研究提出“普賴斯第三定律”——一個國家的科學規(guī)模大體上是GNP的直接份額時,立即用中國的情況進行驗證。當他遺憾地發(fā)現中國的科學規(guī)模(1.7%)遠遠低于預期時(5%),他認為這是因為從公開渠道獲取獲得的論文數量太少之故。普賴斯堅信,科學史研究表明,中國在歷史上可以很輕松的理解并吸收歐幾里德幾何學等西方的科學理論,說明科學在本質上是普遍的,“第三定律”也有普遍性。后來,在無法獲取中國當代科學發(fā)展確切數據的情況下,普賴斯干脆直接用GNP份額來代表中國在世界科學中的實際貢獻。當普賴斯開創(chuàng)了引文分析這一科學計量學的主流方向后,他立即想到了中國:“也許幾年之內我們就會形成所有科學技術知識領域的軍事作戰(zhàn)地圖,那時我們就可以自信的說,‘注意,分子生物學的一個突破正在中國發(fā)生?!边@流露出普賴斯對中國當代科學發(fā)展的關注和牽掛。
由此,一方面正是由于普賴斯在科學學、特別是科學計量學領域頗有建樹,熱心關注中國當代科技發(fā)展情況,并且也知道錢學森在中國科技界的權威地位,而另一方面,錢學森不但是中國航天事業(yè)的主要奠基人,同時也是國內創(chuàng)建科學學的第一人,正在大力倡導發(fā)展科學學這門學問,“千紅萬紫安排著,只待新雷第一聲”,各種因素交織起來成就了這樁美談。
從1978年到1983年,普賴斯和趙紅州等人建立了持續(xù)的通信聯系,普賴斯的科學學思想借此傳播到了國內,而中國科學學界也開始走向世界。普賴斯不僅把自己的生平簡介、著作目錄以及一些重要的論著,如《科學的科學》《論科學家的生產率》等論文寄送給趙紅州和蔣國華,對一些論文的具體翻譯工作進行指導,還向中國同行介紹了西蒙頓的科學創(chuàng)造學等西方學說;此外,普賴斯還熱情地將自己的名著《小科學,大科學》和《巴比倫以來的科學》(擴大版),贈送給赴美訪學、受趙紅州等人之托登門拜訪的中國科學家蔡家驊教授,并對中國科學學發(fā)展寄予良好祝愿(見圖2)。與此同時,身為國際《科學計量學》雜志(Scientometrics,1978年創(chuàng)刊)首任四位主編之一的普賴斯,鼓勵趙紅州將“科學勞動智力常數”的研究成果發(fā)表到《科學計量學》雜志上,在國際科學計量學界發(fā)出中國學者的聲音,并由此使中國學者和同為主編之一的科學計量學家布勞溫(Braun Tibor)等人建立了聯系。普賴斯生前曾兩次邀請趙紅州和蔣國華走出國門,參加科學學和科學政策國際研討會,促使中國科學學和國際前沿接軌,但由于其在1983年遽然辭世,未能實現這個愿望。
到1983年為止,普賴斯和國內學者的通信聯絡持續(xù)了差不多四年時間。盡管短暫,但這對于正在起步發(fā)展階段的中國科學學、特別是科學計量學來說,依然產生了不容忽視的重要影響,概括起來有以下幾點:一是促使國內學者(以趙紅州、蔣國華等人為代表,以下同)關注和研究國際科學計量學的歷史和發(fā)展現狀,進一步弄清了科學計量學的學科定義、研究對象、發(fā)展階段、研究方法、代表人物、研究機構等問題。二是讓國內學者注意到科學引文數據庫在科學計量學研究中的重要性,在《自然科學大事年表》等傳統(tǒng)數據源之外引入了美國《科學引文索引》(SCI),并于1987年發(fā)布了國內第一個基于引文計量的大學學術排行榜,開拓了我國科學計量學研究的新方向。三是促使中國科學學與科技政策研究會設立了“科學計量學與情報計量學專業(yè)委員會”,趙紅州、蔣國華分別擔任第一屆主任委員和副主任委員,定期召開學術會議,促進了我國科學計量學學科發(fā)展。四是促使我國科學計量學研究與國際接軌。1998年,科學計量學與情報計量學專業(yè)委員會牽頭承辦了第一屆“大學科研評價量化問題國際研討會”(ICSUE),魯索(Ronald Rousseau)等眾多國際科學計量學權威人物做大會報告,ICSUE逐漸發(fā)展成為我國科學計量學界重要的國際交流平臺,實現了普賴斯當年未曾實現的愿望。
在普賴斯和國內科學學界取得通信聯系的那段時期和此后幾年,年輕的中國科學學從國內舞臺邁向國際舞臺,一開始就站上了較高的發(fā)展平臺,學科建設和學術研究呈現蓬勃發(fā)展之勢。一方面,學科建制化快速推進:《科學學與科學技術管理》《科學學研究》《科學學譯叢》等專業(yè)期刊相繼創(chuàng)刊,上海市科學學研究所等專門機構陸續(xù)成立,中國科學學與科技政策研究會和各級專門學會不斷建立完善。另一方面,有分量、有影響的學術成果不斷涌現:錢學森發(fā)表了一系列重要論文,闡明了由“科學技術體系學、科學能力學和政治科學學(后來更替為制度科學學)”構成的科學學理論框架等綱領性問題;趙紅州等人建立了科學能力學研究范疇,提出了“科學創(chuàng)造最佳年齡定律”“科學發(fā)現采掘現象”等重要發(fā)現;此外,還有一大批科學學專著、譯著面世,國內科學學界一時百花齊放,氣象萬千,“形成了一個強大的學術高潮,成為中國科學學的黃金時代和世界科學學的活動中心之一?!保╗7],頁8)
正是由于普賴斯在國際科學學界和科學計量學界的權威地位,以及在中國科學學邁向第一個繁榮期的這段特殊淵源,在其逝世后,國內科學學界開展了隆重的紀念活動,以至于“天下誰人不識君”。然而,也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人們幾乎已經淡忘了普賴斯此前的學術經歷,僅僅在“科學計量學之父”這樣一個基本定位中認識普賴斯,而深深遺憾其與國人始終緣慳一面。
事實上,普賴斯和中國科學學界的這段淵源,并非其與國內學界的第一次交往。早在25年之前,普賴斯就和中國科技史界有過直接交流——這段歷史可以追溯到1956年,始于竺可楨,源起李約瑟。
二普賴斯與中國科技史
1956年9月,第八屆世界科學史大會在意大利佛羅倫薩召開,中科院派出了由竺可楨任團長,劉仙洲、李儼、田德望、尤芳湖同行的中國代表團參加會議。在佛羅倫薩,他們遇到了李約瑟夫婦及魯桂珍、王鈴和普賴斯,竺可楨在日記中有這樣的記述:
(9月5日)晨六點起?!c三刻李約瑟讀《中國的天文鐘》(Chinese Astronomical Clockwork)。他用幻燈宣示了《新儀象法要》中主要部分的結構,并與西洋最初鐘相較,以為西洋最早鐘也是天文鐘,和中國有相似之處。他講十分鐘。接著劉仙洲講中國在計時器方面的發(fā)明。……討論時Price以為齒輪如果要表示日月行程,必須有奇數齒。([19],頁404)
(9月6日)上午參加天文組論文會,余坐在主席臺上,旁邊有FresCampedelli夫婦。……10:50我講《二十八宿的來源》(The Origin of 28 Lunar Mansions)。余講后,Price D.J.首先提問題。Joseph Needham問是和中國古代天文和巴比倫有關,Price說他已被邀去Brown University,可和Eingebouer商將巴比倫材料供給于我。([19],頁405)
普賴斯在其著作《巴比倫以來的科學》也追憶了這次會面:
在佛羅倫薩科學史大會上,我們方才得知中國同行也在研究蘇頌天文鐘,并且先于我們(在中國)發(fā)表了研究論文。這項工作是由清華大學劉仙洲副教授完成的,在其發(fā)表于1953、1954年的兩篇論文中,關于蘇頌天文鐘動力來源和傳動裝置的研究結論和我們相一致——但在當時這些文獻并不為西方世界所知。在那個時候,我們的專題研究已經更進一步,特別是有關這類擒縱裝置的歷史意義方面。與中國同行的這次討論使我們受益匪淺。([10],p.33)
普賴斯為何會參加第八屆世界科學史大會,又為何與竺可楨等中國科學、科學史家首次會面呢?這要從普賴斯早期的學術經歷說起。普賴斯早年間是英國西南埃塞克斯技術學院的一名物理實驗助理,工作之余,他通過課外學習的方式陸續(xù)獲得了倫敦大學物理學與數學學士學位(1942年)和金屬物理博士學位(1946年)。在金屬物理研究之外,普賴斯逐漸地對科學史研究產生了濃厚興趣,1950年轉而投身科學史,并在劍橋大學獲得了科學史博士學位(1954年),主攻中古時代天文儀器。
1954年底,普賴斯剛剛結束了喬叟行星赤道儀的研究工作,正急于解決鐘表司行輪的起源問題,于是便去尋訪李約瑟,打聽他關于機械赤道儀研究的最新進展,看看能不能得到什么啟發(fā)([10],p.33)。恰在此時,李約瑟、王鈴等正困惑于蘇頌《新儀象法要》中“水運儀象臺”計時裝置的原理問題。在普賴斯的啟發(fā)下,他們一起工作了幾個月,弄清了天文鐘的結構和原理。普賴斯對這段合作經歷印象深刻:“我永遠忘不了那天,我走進李約瑟辦公室,產生了一個關于中國中世紀機械水鐘的好點子。我們的研究進展速度難以置信,這是我經歷過的最狂熱、最緊張的一次研究之旅。”([20],p.15)1956年初,他們向英國古鐘表學會報告了這個研究成果,并在《自然》(Nature)雜志上發(fā)表研究報告,文中從中西科技文化交流的角度大膽假設:中國天文鐘可能是中世紀晚期歐洲機械鐘表的直接祖先。
誠然,與李約瑟“皈依”中國文化并長期深耕中國科技史相比,當時的普賴斯只能算是“后生晚輩”,但普賴斯在合作研究蘇頌天文鐘時所顯露的卓越才華,深得李約瑟賞識;普賴斯也對李約瑟敬重有加,國人熟知的贊譽之辭——“(李約瑟的工作是)由一個人進行歷史綜合和文化交流最偉大的創(chuàng)舉”([20],p.9),即是出自普賴斯之口。后來,這部分內容被整理收錄在《中國科學技術史》(SCC,以下同)第4卷第2分冊。如果翻閱7卷本的SCC,可以發(fā)現這一部分內容有著詳實的文獻資料、精湛的技術分析和宏偉的世界圖景,堪為SCC中頗為精彩的篇章。李約瑟顯然對中國天文鐘的研究工作極為滿意,其在80壽辰向西方公眾介紹SCC編著進展情況的簡短文章中,先后四次提及中國天文鐘,并談到和普賴斯的合作;1988年,李約瑟為盧嘉錫主持翻譯出版的SCC全譯本作序([23],頁15),列舉了兩個例子來說明比較法在中西方關系研究中的運用,其一就是蘇頌水運儀象臺的擒縱機構。
于是,當李約瑟參加第八屆世界科學史大會,向大會報告“中國天文鐘”時,就有了普賴斯的同行,也就有了普賴斯和中國科學史家們的首次直接對話。在佛羅倫薩,中西方科技史家們在兩個研究主題上進行思想碰撞,第一個主題圍繞中國天文鐘展開,雙方觀點相仿、相互啟發(fā),李約瑟、王鈴和普賴斯吸收了劉仙洲的早期研究成果,進一步充實了中國古代時鐘機構的技術細節(jié),繪制了世界各文化區(qū)系時鐘機構的發(fā)展譜系([24],頁597),制作了古代中國、印度、伊斯蘭和歐洲國家的時鐘裝置時序圖,而劉仙洲則進一步論述了中國三千年來計時器的發(fā)明和發(fā)展歷程;第二個主題有關二十八宿的起源問題,竺可楨在多年研究的基礎上提出“中國起源說”,但遭到普賴斯和李約瑟的質疑,他們認為:“在亞洲有些天文體系中二十八宿占有重要的位置,關于這一點,唯一可信的解釋是它們都起源于巴比倫”([23],頁250),后來雙方的意見分歧一直存在,有待更加深入的研究方能解決。
1956年9月9日,第八屆世界科學史大會閉幕,中國在這一天被國際科學史協會大家庭所接納,成為了一名正式會員。也是在這一天,普賴斯和來自中國的科學史家們各自踏上歸途,從此天各一方,再未重逢。
對于普賴斯來說,合作研究中國天文鐘的經歷以及與中國同行的直接交流,進一步加深了他對中國古代科技文明的認識和理解,盡管未能再和中國同行直面交流,但他依然和李約瑟、何丙郁等著名的中國科技史家們保持聯系,密切關注他們的研究進展。普賴斯和中國科技史家何丙郁有一段師生之誼——何丙郁于1946年進入萊佛士學院(新加坡國立大學的前身)修讀物理學,并于1950年獲得理學學士學位,而此時(1947—1950)普賴斯正在萊佛士學院擔任數學講師[2引。兩人私交甚好,此后多有來往([29],p.74,92)。普賴斯十分關注何丙郁的研究工作,對何丙郁完成的《晉書·天文志》英文譯注給予高度評價:“這是我們第一次得到這樣一部專門論述中國天文學的內容豐富的譯著。我難以用文字來表達我對這項卓越學術成就和科學探索的贊賞,這是我所見到的最佳譯著之一?!彼潛P李約瑟僅完工一小半的SCC如同湯因比(A.J.Toynbee)的《歷史研究》、弗雷澤(J.G.Frazer)的《金枝》一樣,毫無疑問是20世紀最具影響的巨著([20],p.9)。
普賴斯本人長期關注中國古代科技史研究,關注中國當代科技發(fā)展,在他的著述中不時閃現“中國元素”。1956年,當普賴斯得知北京古觀象臺首次向公眾開放時,便迅速撰文向西方公眾介紹其中的古代天文學成就,比如殷商甲骨文記載的月食記錄、蘇州石刻天文圖、漢代太陽黑子和彗星記錄等。普賴斯還特別關注當時展出的赤道經緯儀等天文儀器,建議中國學者注重對科學儀器技術細節(jié)研究和精確測量工作。到了晚年,盡管普賴斯的主要精力已經轉向科學計量學,但他仍然關注著中國考古出土的天文玉璇璣。
盡管普賴斯并沒有長期專門從事中國科技史研究,但在為數不多的合作研究和持續(xù)關注中,依然避不開“李約瑟難題”。和李約瑟追問“什么因素阻礙了科學革命發(fā)生在中國”不同,普賴斯主要探尋的是“什么因素促使近代科學出現于西方”。普賴斯從數理傳統(tǒng)和實驗方法(包括科學儀器)這兩條孕育近代科學的主線出發(fā),追溯了古希臘、古巴比倫、古代中國和伊斯蘭世界等不同文明的貢獻。普賴斯認為,近代科學的產生是一個超越區(qū)域性的文明事件,是不同異質文明碰撞交流偶然形成的,因此不必搖擺于知識產權上誰是第一、誰從誰那里得到了什么思想。也是在這個意義上,普賴斯明確反對西方文明是唯一走在正確道路上的西方中心論觀點,還援引愛因斯坦致斯威澤(J.S.Switzer)的那段著名文字作注解。
嶺外音書斷,經冬歷復春。直到1981年,中國科技史界的代表們終于第二次登上世界舞臺,出席了羅馬尼亞布加勒斯特的第16屆世界科學史大會。此時,距離中國代表團第一次參會已經過去25年,代表團中的科技史家竺可禎、劉仙洲、李儼均已去世。在布加勒斯特,由席澤宗等8人組成的全新參會代表們見到了“中國人民的老朋友”李約瑟和魯桂珍,并約定了后者第六次訪華事宜。然而,會場中并沒有普賴斯的身影。此時的普賴斯,已不再是專司天文儀器研究的科學史家,而是在西方科學史界頗有名聲,并且開創(chuàng)了科學計量學、發(fā)展了科學學、推進了科學政策研究的著名學者了。盡管普賴斯依然在關注中國科技發(fā)展,但在國內學者眼中,這不屬于科學史,而是“科學學”的研究范疇了。
三普賴斯學術思想在中國的傳播與接受
除了前文回顧的殊為難得的直接交流和通信聯系之外,普賴斯的學術思想主要是通過其著作逐漸在國內傳播并產生影響。
1956年,在普賴斯與中國科學史家們首次碰面之前,國內科學史界已經知道了普賴斯的存在。1956年6月,中國自然科學史研究委員會兼職委員、尚在科學出版社工作的席澤宗,在《科學通報》上譯介了李約瑟、王鈴和普賴斯發(fā)表于《自然》雜志的研究報告,這是目前為止發(fā)現的最早提及普賴斯名字(譯作“D.J.普拉斯”)的國內文獻。直到8年之后,普賴斯的名字才第二次出現在國內文獻中:中科院自然科學史研究室的潘吉星譯介了蘇聯學者卡爾波夫的《自然科學加速發(fā)展的規(guī)律》一文,介紹和評價了普賴斯(譯作“普萊斯”)的科學指數增長規(guī)律。上述兩例,是改革開放之前國內科學史界、也可以說是整個學界關注普賴斯的僅有例子。
在國內科學史家心目中,普賴斯的印象也許是毀譽參半。一方面,普賴斯協助李約瑟研究中國天文鐘,一起提出了中國機械鐘比歐洲機械鐘表早六百年的觀點,非常符合以愛國主義教育為目的開展科技史研究的時代需要。因此,盡管這一觀點在西方頗有爭議,但國內學者幾乎是全盤接受,并制作了多種復原模型予以支撐,直到90年代后期才有人提出了質疑。而在另一方面,普賴斯恐怕不受國內學者歡迎:1956年佛羅倫薩世界科學史大會上,當竺可楨報告了二十八宿的“中國起源說”之后,普賴斯第一個發(fā)言,提出“巴比倫唯一起源說”以示反對。雖說學術研究中的觀點分歧實屬常見,但無論如何,如此針鋒相對的反對意見是讓人難以接受的。這樣的猜測并非空穴來風,如一位國內學者所言,“李約瑟經常探討和論證中國古代科學技術與異域相互交流影響的可能性,筆下時常出現一些‘西來說。對于這類(二十八宿體系起源)交流、影響和‘西來之說,都為國內許多學者所不喜愛——他們通常只字不提李約瑟這方面的觀點,既不采納引用,也不批評反駁,就好像李約瑟根本就沒說過。有的人士則只挑選對自己有利的結論加以引用,有少數學者——其中包括非常著名的——甚至嚴重歪曲李約瑟的觀點來證成己說?!倍鴱奶K聯文獻轉譯的《自然科學加速發(fā)展的規(guī)律》一文,蘇聯作者認為普賴斯提出的科學發(fā)展“飽和論”“極限論”觀點是“大錯特錯的”。且不說蘇聯學者對普賴斯科學發(fā)展指數規(guī)律的理解是否到位,單單是這個極為嚴厲的批評意見,肯定影響了那時國人對普賴斯學術觀點的理解和接受。
改革開放后,已經轉向科學學和科學政策研究的普賴斯,與當時的中國科學史界缺乏共同話題,幾乎被完全遺忘。那個時候,盡管李約瑟和“李約瑟難題”在國內聲名遠播,幾乎成為科學史界的一張通行證,而普賴斯又是李約瑟的重要合作者,但遺憾的是,普賴斯并未出現在SCC序言的致謝名單中(序言寫于1954年,而普賴斯和李約瑟的合作始于近一年之后),也沒有出現在此后印刷出版的SCC前四卷的封面之上(2),這使得很多人忽略了普賴斯的存在。
當然,科學史界并非完全遺忘了普賴斯。到了90年代后期,有學者梳理了科學史定量研究理論的發(fā)展情況——普賴斯是其中的代表性人物;另有學者翻譯了《巴比倫以來的科學》(1975年擴大版),并從中得到啟發(fā),強調了科學技術史學科的多學科性質,呼吁中國科學技術史應當走出“編年史”時代。
和國內科學史界不同的是,科學學界一開始就和普賴斯有著共同的話題。打開國門的國人猛然發(fā)現,我們在很多方面已經遠遠落后于世界先進水平,于是便要千方百計地發(fā)展科學技術。這就遇到了一個首要的問題:和其他國家相比,我們的科學技術發(fā)展程度如何?進而,如何促進科學技術發(fā)展?這正是科學學,或者說科學計量學研究的主題。加上錢學森的力推,趙紅州、蔣國華等學界先驅的通信聯絡,國內科學學界一開始就熱情接納了普賴斯的學術觀點。
于是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普賴斯及其學術觀點通過科學學界的翻譯和介紹傳播開來,形成了一個小高潮。中國社會科學院情報研究所率先翻譯了《科學的科學》,隨后上海市科學學研究所組織翻譯了《小科學,大科學》,此后陸續(xù)翻譯了《科學計量學發(fā)刊詞》等18篇(部)普賴斯的著作。譯介工作的主要組織者是中國科學學與科技政策研究會,主要陣地是“學會三刊”——《科學學譯叢》(已???、《科學學與科學技術管理》《科學學研究》,主要人員是科學學、科學計量學領域的專家,如趙紅州、蔣國華、陳悅等,時間集中在20世紀80年代中前期。1983年,當普賴斯不幸辭世后,為了讓國內科學學界更多地了解這位學界先驅,《科學學與科學技術管理》等雜志組織國內外學者撰寫了一批回憶及紀念文章,如趙紅州、蔣國華發(fā)表的《普賴斯與科學計量學》等,簡要介紹了普賴斯生平和主要理論創(chuàng)見。通過CNKI數據庫檢索分析可以發(fā)現,國內學者最常引用的普賴斯文獻依次是《小科學,大科學》《巴比倫以來的科學》《普賴斯與科學計量學》《科學的科學》等,說明這批譯介作品依然是目前國內學者了解和接受普賴斯的主要方式。
到了80年代中后期乃至90年代,國內學者對普賴斯的關注逐漸減少,出現了一些應用和探討性質的文章。最活躍的依然是科學計量學界,比如討論、改進或運用普賴斯定律、普賴斯指數、普賴斯曲線等;科學社會學界也開始挖掘普賴斯的學術觀點,比如介紹普賴斯“無形學院”思想和社會學研究中的概念轉移方法。
進入21世紀,國內學者對普賴斯的關注穩(wěn)中趨升,并呈現出幾個新的特點:一是關注領域有所擴大,從原來集中在科學計量學領域,逐漸擴大到科學技術哲學等領域;二是研究深度明顯加深,比如劉則淵對普賴斯科學學思想的系統(tǒng)梳理;三是文獻利用能力大幅提升,不再局限于國內的譯介文本,而是大量利用第一手外文資料,由此發(fā)現了一些此前未曾關注的新觀點,比如普賴斯的科學儀器哲學思想等。
結語
普賴斯早年因古代天文儀器研究與中國結緣,晚年又因科學學研究與中國再續(xù)前緣。在合作研究中國天文鐘的過程中,普賴斯切身體會到中國古代科技文明之偉大,因而在此后二十多年間不通來往的歷史時期,仍然關注和牽掛著中國科技發(fā)展;在從科學史轉向科學學后,普賴斯繼承并發(fā)展了貝爾納的科學學理論與方法,成為國際科學學研究的權威和科學計量學的奠基人,當再次恢復聯系時,普賴斯能夠以極大的熱情鼓勵和支持中國科學學的發(fā)展,而他的學術思想也在國內科學學界產生了持久的影響。
從科學史到科學學,搭著時代的脈搏,普賴斯完成了自己的學術跨越,“從不那么知名的科學史家轉變?yōu)樽u滿天下的科學社會學家和科學計量學家”([44],頁40)。對普賴斯而言,無論是之前的科學史,還是之后的科學學、科學計量學,抑或科學社會學、科學政策研究,他的學術跨越都沒有脫離同一個目標——從不同學科視角分析科學技術。但是對國內學界而言,這實實在在跨越了不同的學科組織體系。因而當從容游走于不同研究領域的普賴斯遇到國內學界,他所面對的就是相當不同的兩支隊伍、兩類需求和兩種思想,因此遭遇了兩種待遇。
從學理層面來說,以科學技術的活動和發(fā)展為研究對象的諸多學科,如科學學、科學技術史等,都屬于同一個學科群或一級學科。當前,它們都面臨著發(fā)展中的“煩惱”,國內學者對此已有清醒的認識:劉則淵指出我國科學學界一開始就高度重視面向國家科技進步和技術創(chuàng)新的政策、戰(zhàn)略和管理等現實問題,形成了應用研究占主導位置,但理論研究與方法研究比較薄弱的弊端,未來應當堅持普賴斯關于科學學的多學科界定,倡導對科學技術活動開展多學科研究,不應拘泥于刻板的定義;潛偉研究提出,我國科學技術史學界方法研究(專門科技史)比較發(fā)達,而應用研究(科技考古、科技政策、科技戰(zhàn)略等)相對薄弱但方興未艾,學科體系結構固然重要,但不應拘泥于學科體系內的小環(huán)境,應當建立一個更加開放的學術體系。
相對于普賴斯豐富多彩的學術人生,他與中國的有限交往僅僅是其中不甚顯眼的短章,但這段跨越不同學科的交往歷史,及其背后所反映出的普賴斯跨越學科界限的研究能力,對于當前科學學和科學技術史等學科發(fā)展仍然具有啟發(f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