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在 霍俊明
霍俊明:蔣在你好!知道你是一個 90后詩人,實際上關(guān)于給你做這次專輯我也是猶豫了許久。因為,我盡管閱讀過一些 90后詩人的本文,也寫過極其零碎的觀感,但是我并沒有對你們這一代更年輕的詩人有自己明確的觀感和整體印象。而詩歌不僅是少數(shù)人終生的事業(yè),而且詩歌天然是屬于年輕人的。當(dāng)我閱讀完你詩歌的時候,我決定來完成這次對話的工作。由年輕的詩人,我想到的是詩歌的理想主義。可惜,在我有限的閱讀中我并沒有在太多的更年輕的寫作者這里看到這種所謂的理想主義甚至是情懷。是的,花朵并不總是與芬芳和好夢有關(guān)。
蔣在:謝謝霍老師。您說到花朵,我就想用一朵花來描述沙。事物的錯位、逆向或反面,存在與對立,是詩歌語言的圖景。將事物追蹤到一個精神向面,是一個詩人應(yīng)該完成的關(guān)于詩歌的內(nèi)在構(gòu)造,以此形成詩歌的脈絡(luò)與質(zhì)感。我喜歡事物不同的性狀,物象情態(tài)間微小的距離,它是陌生又是貼近且錯落的。這樣的錯綜復(fù)雜,在任何一個角度,它的棱面都能發(fā)出光來,它有聲音不絕于耳,有顏色或明麗或晦暗。詩歌的形狀也承載著詩人與事物的形狀、距離和精神的顯現(xiàn)。在《花束獻給死亡》這首詩里,我突然這樣寫道:“以不能描述的方式 /在沙漠和荒野中種了一朵花 /用來代表沙”,我說“突然”,我想是因為詩歌語言不是可以預(yù)設(shè)的,它的到來妙不可言。這就好比一種相遇,詞語也好,事物也好,人也好,都需要恰當(dāng)?shù)南嘤?。那是一種隱秘的不期而遇,等待或?qū)ふ?,都會使我們更快地接近相遇的瞬間。
霍俊明:接下來,說一個老生常談的話題吧!被詩歌選中總是有特殊的原因的,說說為什么你最初選擇了寫詩?
蔣在:一首 80年代的老歌《小草》,竟然是我從傾聽中感知到這個世界生命區(qū)分的最早啟蒙。或者是從此我“被”發(fā)現(xiàn)了我的不同?!皼]有花香,沒有樹高,我是一棵無人知道的小草”,我無法說清四歲的我,是否從中意識到了我與小草相似的卑微命運,從而感同身受地充滿了悲傷、憂愁,卻有了一個類似于哲學(xué)問題的悲憫思考:“沒有花香沒有樹高,但它卻還要活著?!边@個問題一直纏繞著我,在這個尋找的時間里,心與物之間自然形成了一種我無法明白的映射。我似乎懂得了一些生命在這個世界上生長的不易。上小學(xué)五年級時,我開始手捧圣經(jīng)誦讀,最早是出于孤立的虛榮。我無法證明自身的堅實與不同,無法真正地從孤立的自我中找到存在著的強大理由,或者叫做戰(zhàn)勝“同學(xué)們”和“老師們”的理由。從裝模做樣到每天完成課業(yè)之后必盤腿誦讀,我完成了從中獲取力量和慰藉的過程。也就是那個時候,我開始寫詩。我 11歲開始寫詩,是因為絕望。那是一個孩童看不到希望,類似于黑暗的絕望。幼年時我被長期寄放在姥姥家,像是一個物品顛簸了它存放的時空和位置,墜落或碎裂,即使落滿灰塵,那也是別人家的灰塵,不屬于自身。這樣的感受一直到上小學(xué)三年級?!胺路鹱叩搅吮M頭”,我告訴母親這是絕望。寫詩的時候,我還不知道什么是詩。按照心中晦暗的形狀,將感知的世界和事物描繪成形。那年我 11歲,母親面對我的詩避諱用詩人兩字,(也許她怕我把自己當(dāng)做詩人,將所有未馴化的想象扭轉(zhuǎn)成現(xiàn)實)但她卻從不避諱對詩的陳述。
霍俊明:是的。詩歌就是將外在的事物放大或縮小最后內(nèi)化為生命和語言的過程。由此,在你這里,詩歌寫作的過程所呈現(xiàn)的是你和世界外物怎樣的一種觀察、體驗和再造性的關(guān)系呢?
蔣在:大學(xué)里不分學(xué)科的廣泛學(xué)習(xí),打開了我對事物的理解和注視,生物界的一切現(xiàn)象令人驚異不已。一只水上飛舞的細小的蜻蜓,將尾翼扎入水中精準(zhǔn)地扎破植物的莖皮,然后產(chǎn)卵繁殖生衍;一株生長在夾縫中的藤蔓,盡可能地將自己撐在空中,等待著與它相遇的風(fēng),然后倏然間纏住一棵樹,接下來的時間是繞樹而長,一直長到參天大樹那么高;一株沙漠之花的種子經(jīng)過遠途跋涉,在陌生而遙遠的沙地,偶遇水源扎根,開出茁壯而更加艷麗的花來。世間萬物奇妙的瞬間,給了我們無盡而相似的生命期待。我喜歡在這些不可抵擋的相遇里的等待和尋找,然后將一切埋進事物內(nèi)部。在沉靜中慢慢靠近,這是我們在紛亂中獲得與事物微妙距離的方式。是事物的姿態(tài),同時也是我選擇的姿態(tài)。在這樣的距離里,時間變成孤獨的個體,在靜默中慢慢為我張開。一些人和一些事物變得觸手可及。我在屋子里點上蠟燭,或者走進樹林,光腳踩在苔蘚上;將兩只大蒜栽進杯子,看它們抽芽、生長,是我與這個世界孤立地相處和探尋,獲得自我注視獲得母語的方式。所有存在著的事物,都變成幻想。我與世界的關(guān)系變得如此之近,因為寂靜。把自己放到寂靜里,或者將寂靜放入內(nèi)心,交錯成詩境的道路。同樣是寂靜,卻完全的不同。住在姥姥家的日子是寂靜的,那種寂靜讓我害怕和恐懼,是外部的寂靜被動的寂靜。我時常爬到陽臺上透過花盆往下看,盼望著有人走過、有人說話,漫長的午后,我總是在期待一種聲音中尋找時間流逝的熱鬧。有時候,下面走過的只是一個人,他不會發(fā)出聲音。我就從花盆里揀一塊小土石扔下去,貓下身子躲在花盆后面,懷著恐懼和興奮等待別人的吼叫聲消磨掉寂靜漫長的時間。內(nèi)部的寂靜是主動的,來自于需要。而外部的寂靜則是被動的,讓人心生畏懼。不過,喧囂卻是毀壞詩歌本質(zhì)的利器。
霍俊明:像你這個階段,寫詩的過程中詩歌閱讀是不可避免的。那么,在你的閱讀視野和寫作練習(xí)中你如何認識詩歌的品質(zhì)?
蔣在:好作品透出的氣息,除了憂傷,還有優(yōu)雅;除了直指人心的訴說,還有高貴和擔(dān)當(dāng)。
一個人與隱秘的世界建立了聯(lián)系,她必然從中獲得重生和救贖。在宇宙秘密路徑中尋找到屬于自己的密碼,通向那個廣闊浩渺的瞬間。這是詩歌給予事物和詩人的生命光芒。詩人將視線投放在事物的速度流經(jīng)的軌跡,與詩歌內(nèi)在的聯(lián)結(jié)的方式與搭建上。從一個物象到達另一個物象,再到達精神的過程,所需要的時間也許就是詩歌到達的時間。
人類,和其他的生物群種相仿,所有的生物殊途同歸地為其尋找一種精準(zhǔn)切合空間與時間的方式。詩歌更是如此。而我想在以后漫長的詩歌寫作里,會不斷地探尋那個準(zhǔn)確的切口,力圖尋求到精準(zhǔn)無誤地將事物剖析開的角度和切面。我們靠近世界與自然的速度,更接近了時間和事物的內(nèi)部。所有事物在時間的輪廓下移動,呈現(xiàn)它的隱蔽紛呈的肌理組織。鳥的飛行,樹葉的飄落,植物的閉合,都逃不掉自身速度的限定。詩歌的語言在多重速度的限定里,自我張合。
霍俊明:你一再提到的就是“寂靜”這個詞。這可能在精神內(nèi)里上暗合了女性寫作的某種本源性。而寂靜是直接與時間性的生命體驗以及回溯性的愿望不可分割地纏繞在一起的。所以我們會說詩歌本質(zhì)上就是“生命詩學(xué)”。
蔣在:“詩起源于沉靜中回憶起來的情感”,如同幻象顯現(xiàn)或掩藏。伊斯坦布爾就是那個“沉靜中的回憶”。寫作《伊斯坦布爾》時,我還沒有去伊斯坦布爾,也不知道自己會去到伊斯坦布爾,更別說以怎樣的方式去?,F(xiàn)在我住在伊斯坦布爾的一家旅店的閣樓里,與伊斯坦布爾如此親近。伊斯坦布爾每天每時的神禱不絕于耳,日升日落時的圣鐘響徹天空,都是關(guān)于生命每一次的重生的神圣啟示。柏拉圖說創(chuàng)造、發(fā)現(xiàn)就是回憶。那么“美景之美,在于憂傷”。詩歌里的憂傷相似于一個人的呼吸?!芭撕网澴?你睜開眼睛 /替他們 /睜開 /伊斯坦布爾的眼睛”《伊斯坦布爾》。這是“回憶”中的孤獨與絕望,每個城市傷痕的流亡狀態(tài),都會聚攏在消散的時間里,供我們回憶與注視、等待和流逝。這是一次與時間、記憶有關(guān)的人類文明的流亡狀態(tài),不是個人的時間狀態(tài)。而最終我們只能向神祈禱——回到邁錫尼文明最后階段遙遠的銅器時代,那個布滿游吟詩人的街道,那個對神、對儀式、對海洋,對愛和離別仍存在念想和悲痛的年代。或許我只能選擇“無論是哪一種審判 /我終身帶著虔誠的荊冠 /無論是哪一種桎梏 /我叩首默許 /選擇跪下”《與神對話》。這是我們獲取通往的秘密所在,將自我放置在自我鏡像之外,透過鏡面的光上升或墜落。
霍俊明:詩歌最終呈現(xiàn)的必然是“語言事實”。而這一特殊的事實對我們一再強調(diào)的想象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那么,你怎么看到“語言現(xiàn)實”、“想象力”與“實有現(xiàn)實”之間的關(guān)系?
蔣在:“我從她的身體里看到一棵樹”(《荷蘭有風(fēng)車》),16歲我寫下這樣的詩句時,同樣沒有去過荷蘭。荷蘭的風(fēng)車被我隱藏在“烏黑的時間”、“鵝卵石”、“海鷗”、“雛菊”、“沒有唱歌的船長”里面。去到荷蘭時,我發(fā)現(xiàn)真實的荷蘭同樣充滿了詩意,一個安靜未知的荷蘭與想象中的荷蘭,無限回復(fù)到一個廣闊的世界,本身就是詩歌?,F(xiàn)實的荷蘭即詩,或者詩亦即現(xiàn)實的世界。當(dāng)我站在荷蘭的街道上,荷蘭和詩歌一起再次回到想象中,自由地將自己以及時間投向更遠更幽秘的去處。從孤絕的縫隙里看到物質(zhì)世界瞬息流轉(zhuǎn)的光影,我想應(yīng)該是詩人尋找的“詩從一個意象中漸漸誕生”的方式。一個永遠的他鄉(xiāng)異客深情的眼睛,滿懷憂愁和哀傷。用精準(zhǔn)清晰的方式準(zhǔn)確無誤地剖開事物的切口,在終極宇宙中找到齒輪切合的那一刻,我們就用人類的無盡丈量了自己,這是宇宙給予我們永恒的詩歌世界。
霍俊明:而詩歌在某一特殊的時期對應(yīng)于不同階段的寫作者來說,其承擔(dān)的功能和效用并不同。對于你這樣一個年紀(jì)的寫作者而言,詩歌可能更多承擔(dān)了一種“夢想”。
蔣在:詩人抵達夢境時的瞬間顯現(xiàn),是夢境之中醒著的音色與孤獨,給予了詩人獨一無二的永恒的光輝和與之對視的可能,以及無法克制的沖動與絕望,以此成為宇宙、世界、人類的夢囈,而真正的詩人將注定深陷其中。詩人是往來于天地間的獨語者,用心靈與宇宙建立關(guān)聯(lián)的創(chuàng)造者,一座廢棄的城市、一場戰(zhàn)爭、海灣、雕塑、歌者、人群、愛、離別,當(dāng)這一切駐足在詩歌與世隔絕的想象里,一個更加廣闊的宇宙世界正悄然來臨時,詩歌會穿過所有的秘密,變得柔軟可信。詩歌所包藏的終極意義,才能無限地為我們展開。一顆高到天上,低到塵埃里去的心,是屬于詩人的。體察萬物同心而注,讓細小的紋理凸顯其充盈明亮,讓每一次相遇都有溫情和體溫,都“準(zhǔn)許 /我們在黑夜里許下一個愿望:/準(zhǔn)許永遠飽含深情 /采下世界上所有的花朵”《夜晚用哀求挖了一個洞》,然后邂逅遠道而來的一切。將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擱淺在昨日未知的岸灘,潮汛帶來的或帶走的每一粒細沙,都將會成為詩人心里醒著的夢境。
霍俊明:我發(fā)現(xiàn)無論是安靜、恐懼還是夢想都同時出現(xiàn)在你的詩歌中。我一直發(fā)現(xiàn)你用詩歌來面對“未知”世界的努力與探詢。甚至,與你年齡不太相應(yīng)的是你用詩歌過早地處理了“死亡”的黑暗主題。
蔣在:我們的寫作過程,不論是過去或是將來,要做的不外乎是,等待時間無止息地流轉(zhuǎn)過程中那個永恒的瞬間以及光的到來。即使在我們的記憶里,城邦的建立是文明的起始。
其實人類和自然之間失去的維系,才是屬于全人類來自遠古,最古老最初始共同的孤獨。這個孤獨即是文明的萌芽。它既屬于詩歌,也屬于詩人的世界?!安痪贸汕先f的馬匹 /將來到草原 /而我們卻一次也不會知道(《夜晚用哀求挖了一個洞》)。是的,我們不會知道,一次也不會。在這個世界上,手握密碼的永遠是那個離開的人?!俺鲩T或進門 /都鋪滿了密碼 /只有你 /我的姥姥 /你能打開”,“帶著密碼出門 /驚擾和催生的 /還有埋下的 /都是這一世的秘密”(《帶著密碼出門》)。一些事情的到來、降臨,都是未可知的。扎進心里,如同刺扎進不可名狀的物體,生長,盤繞,落地,或開花或結(jié)果,以不可預(yù)想的方式到來又離去。第一次發(fā)表詩歌是 2008年的冬天,我的姥爺去世了。謝挺叔到殯儀館來時,他拿了兩本剛剛出來的《山花》。我跪在姥爺?shù)撵`柩前,流著淚認真讀了我的詩,那是我第一次讀我的詩給他聽。我篤信那夜姥爺靜靜地聽了我的誦讀。那年我 14歲。那一年,死亡的氣息無處不在,像空氣一樣布滿每一個角落。每天清晨,我都會在鏡面上寫下:很慶幸我今天還活著。在霧氣繚繞中注視自己,以此來慰藉活著的偶然與僥幸。2008年,從那個可怕的 5月到12月,我的奶奶走了,接著是我的姥爺,再到2009年 4月,我的姥姥也走了。那是個多么漫長的黑暗的時間黑暗的記憶。我的愧疚、絕望與他們的死亡,構(gòu)成同一個黑暗的幻象。在我的世界里,毀滅成了瞬間的事。他們的離去,給我的生命記憶留下了一個難以填補的窟窿。一個我試圖不斷修補的窟窿,正在消耗成時間的窟窿。
霍俊明:似乎,女性天然地與植物和自然發(fā)生著奇妙的化合作用,尤其是對于女性寫作者而言更是如此。這似乎又回到了我們談話的開始部分。
蔣在:給予事物向上生長的空間,用等待完成所有的時間,以及一切物象的關(guān)聯(lián)。我曾經(jīng)一度對生于北美洲的一種草本植物——捕蠅草,感到莫名的興趣。有人將它形容為女神維納斯的睫毛,它卷曲柔美。我更喜歡將它稱之為萬物之神宙斯的手掌。生死刑場,一些生物逃不過命運。捕蠅草的“手掌”里面有六根刺,相互對應(yīng)的排列在手掌兩邊,當(dāng)任何昆蟲觸碰到它的時候,會促發(fā)它的閉合,在這樣精準(zhǔn)的位置上所發(fā)生的一切成為了必然。誤入其中的昆蟲大多都難逃一死。換一句話說,那一棵刺的位置是永恒不變的,在時間勻速規(guī)律的更替中,所有的生命體仿佛已經(jīng)找到了,并步入時間的高速運轉(zhuǎn)中,在逐漸成形的規(guī)律里,將空間凝固成永恒的法則。但在鋒利背后,還隱藏著一種韌性,囊括著美和柔弱。花開一季。他們的花莖越過宙斯的手掌,內(nèi)外明澈,凈無瑕穢,恣意開放。準(zhǔn)許所有的昆蟲的前來。所有的事物都到達了:“在花團簇擁的苦寒地面 /伸出一枝來”(《我取下無指手套》)。捕蠅草靠近世界的形態(tài),對于我們來說,那宙斯的手掌,手心里是人類歷史,而手背外面的世界,含有的花朵,是人類的情感。人類和其他生物的區(qū)別在于,我們對陌生、遙遠的事物感知的能力,有一種人類基本共通的感情在里面,這就是人類的智慧組成。除此之外,就是世界與自然靠近生命本體的速度,而我們可以做的唯有等待。
這是詩意的,既是有限的也是無限的,我們在時間里無休止地等待,那個切合時間的速度切合世界切合詩人的速度的到來。光照給予我們洞悉事物的同時也令萬物顯現(xiàn)和隱藏。它點燃一切,燃燒一切,之后一切終將重回初始的狀態(tài)。
霍俊明:我們的談話該結(jié)束了!希望詩歌帶給你的歡樂要多于苦痛。
蔣在:謝謝霍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