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玲
【摘要】:“天機”一詞源于《莊子》,代表一種哲學思想,發(fā)展到后來進入文藝創(chuàng)作理論,王維將其與“清妙”一詞結(jié)合,闡釋了一種獨特的山水審美理念。“天機清妙”源于王維《山中與裴秀才迪書》一文中,體現(xiàn)了他山水詩創(chuàng)作中自覺的審美經(jīng)驗總結(jié)。這一理念主要體現(xiàn)在他詩歌超凡脫俗、物我合一的審美境界中,《輞川集》可視為代表作品。
【關(guān)鍵詞】:“天機”;“天機清妙”;《輞川集》
王維《輞川集》是二十首寫景山水詩歌的集成,代表了其山水詩歌的總體風貌。這些詩歌體現(xiàn)了審美主體對自然山水的審美情趣,利用逼真景物營造自然氛圍,創(chuàng)造出一種超凡脫俗、物我合一的審美境界。這一境界的產(chǎn)生主要源于其“天機清妙”的審美理念。本文主要從美學感受角度闡釋,追蹤“天機”這一內(nèi)涵的發(fā)展源流,通過解讀《輞川集》山水詩歌的審美體驗和審美境界,來探討王維“天機清妙”的美學理念。
一
王維作為山水之歌之大宗,其山水詩被譽為“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可謂達到了審美境界的最高階段,這與其“天機清妙”的審美理念不無關(guān)系?!疤鞕C清妙”是王維《山中與裴秀才迪書》一文對好友裴迪的贊美之詞,雖是夸人,同時也是自況,因為只有與他志同道合、如他天機清妙的人才能領(lǐng)略輞川山水之“深趣”。這一命題的提出看似出于一次贊人之“偶然”,實則是自我感悟已久、已深,在不經(jīng)意間道出的真諦,無疑是他“自覺”的審美經(jīng)驗總結(jié)。要理解“天機清妙”這一命題的內(nèi)涵,首先要理清“天機”一詞的發(fā)展脈絡(luò)。
“天機”一詞,最早出現(xiàn)于《莊子》。《莊子》中,“天”被反復提出,主要代表一種崇尚自然本真、反對人力矯飾的思想?!疤鞕C”在《莊子》一書中共出現(xiàn)三次,分別是:
《天運》云:“天機不張,而五官皆備,此之謂天樂?!?/p>
這句是黃帝回答北門成問時,描述在洞庭之野演奏咸池之樂的美妙體驗,成玄英注疏曰:“天機,自然之樞機?!盵1][510]這里的“天機”是指人的天性。
《大宗師》云:“古之真人,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食不甘,其息深深、、、、、、其耆欲深者,其天機淺?!?/p>
莊子眼中的“真人”是無欲無求、自由自在的。與“真人”相對的便是“眾人”,即凡俗之人,他們是“耆欲深者”,為名利所累、是非所困,嗜欲扼殺了其“天機”。成玄英疏云:“夫耽耆(嗜)諸塵而情欲深重者,其天然機神淺鈍故也。”①[229]此處,成玄英將“天機”釋為“天然機神”,結(jié)合其對《至樂》篇“萬物皆出于天機,皆入于機”句釋義“機者發(fā)動,所謂造化也”。①[629]“天機”可理解為自然造化。人之“天機”即指人之本真、天然之所在,也即人之天性。
《秋水》云:“蚿謂蛇曰:‘吾以眾足行,而不及子之無足,何也?蛇曰:‘夫天機之所動,何可易邪?吾安用足哉?”
這則寓言,莊子以蚿、蛇為代言者,認為“天機”是自然界一切生命所本有的、非人力所能認識和掌握的神秘力量。這里,成玄英把“天機”解釋為“天然機關(guān)”,并且指出其運行與心智活動無關(guān),“今蚿之眾足,乃是天然機關(guān),運動而行,未知所以,無心自張”①[593]。所謂“無心”,便是完全擺脫心智活動的干擾,完全任其自然而行。
歷來為《莊子》作注者甚眾,對“天機”的解說也是眾說紛紜,但大多能把握自然造化這一旨歸。劉璋曰:“言天機者,言萬物轉(zhuǎn)動各有天性,任之自然,不知所由然也?!盵2][467]司馬彪曰:“天機,自然也。”②[467]
總之,“天機”具體表現(xiàn)了《莊子》的思維方式和人生態(tài)度,強調(diào)清靜無為、絕圣棄智、物我合一的處世方式,摒棄人力矯飾,拋卻世俗功利和個人欲望,最終回歸人性的天然本真狀態(tài),也即《齊物論》中說的:“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p>
“天機”最早孕育于《莊子》,在后世的發(fā)展演變中,逐漸擴大了語境表達范圍,人們在談到天道、天理、自然奧秘、人的天賦稟性時,也常用到“天機”一詞?!疤鞕C”甚至還超出道家的范圍,進入儒家和佛家的思想領(lǐng)域。漢代儒家代表董仲舒提出的“天人合一”和佛家講的“遠、虛、淡、靜”、“禪定”等概念與“天機”是一脈相通的。隨著陸機第一次將“天機”引入《文賦》,“天機”開始進入文藝領(lǐng)域,其內(nèi)涵又加入了“敏妙通靈的藝術(shù)思維”的義項,沈約《答陸厥書》云:“以《洛神賦》比陳思他賦,有似異手之作,故知天機啟則律呂自調(diào),六情滯則音律頓舛也?!被狙匾u陸機之義。又李白在《秋夜于安府送孟贊府兄還都序》中贊友人曰:“雖長不過七尺,而雄心萬夫,至于酒情中酣,天機俊發(fā),則談笑滿席,風云動天?!彼^中情酣暢,天機俊發(fā)是指以飽滿的熱情投入創(chuàng)作,不苦思、不雕琢,任其想象馳往、語言興發(fā)。這與李白追求發(fā)想無端、即興而起的詩歌創(chuàng)作狀態(tài)相通??偟目磥?,“天機”發(fā)展到文藝理論范疇里,主要指一種靈感的頓悟、一種一觸即發(fā)的文藝創(chuàng)作狀態(tài)。
二
王維的“天機清妙”反而回歸莊子最初的意義,強調(diào)事物最本初的狀態(tài),但又有所創(chuàng)新,他用清妙來修飾山水審美中的“天機”,是指一種內(nèi)意與外象完美相融的狀態(tài)與品質(zhì)。即“天機”若達到清妙的地步,則前人所推之種種,如浮翳盡洗,超凡脫俗;情致高遠,滯礙了無;精神豁暢,胸懷灑落;應物淵默,運思活潑;游神物外,不分畛域;會意象中,通無隔閡;驟感驟應,興會空前;悠然心得,真趣洋溢;吐屬自然,有如神助、、、、、、畢得焉。[3]
在中國美學中,美不在物,也不在心,而在于二者的溝通中。天地萬物自有其奧秘,但它們不會自己表達出來,他們的美是要人的慧眼發(fā)現(xiàn)然后代為立言。柳宗元在《馬退山茅亭記》中提出:“美不自美,因人而彰。蘭亭也,不遭右軍,則清湍修竹,蕪沒于空山矣?!笔沁@種觀點最典型的表述。自然外物是一種客觀存在,但美并不在外物,外物不能“自美”,美是一種體驗,必須以人的意識去“發(fā)現(xiàn)”,去“喚醒”,才能轉(zhuǎn)化為一個有意蘊的世界——意象世界,只有用人的意識去照耀,外物才能“彰”——一時明亮起來。蘭亭的“清湍修竹”,沒有人的意識照耀,也只能“蕪沒于空山”。[4]同樣的,如果沒有王維審美意識的照耀,輞川山水也只能“蕪沒于空山”了。輞山蒼翠,輞水淪漣,輕鰷出水,白鷗矯翼在鄉(xiāng)野村夫看來是熟視無睹的日常景物,但在王維眼中就大有“深趣”。因為他是“天機清妙”之人。王維的“天機清妙”源于其獨特的藝術(shù)審美稟賦,曾在詩中自詡為“宿世謬詞客,前身應畫師”,因為精通音樂詩歌書法美術(shù)等多種藝術(shù),其藝術(shù)審美體驗可謂高出常人。多方藝術(shù)修養(yǎng)練就了他敏銳而獨特的審美體悟。
王維的這一美學理念在其早期的詩作中就初露端倪,《題友人云母障子》:“君家云母障,持向野庭開。自有山泉入,非因彩畫來?!闭J為友人家里云母障子上的山水景致,得自天然,強過那些濃墨重彩的人工彩色屏障。體現(xiàn)出審美主體追求一種天然自適的審美情趣。其山水詩大都以自然景物為原始材料,通過直覺感知引出意象,使得詩歌風物天然,同時又避免雕琢人為,抒真性情,寫真景物,任其丑樸,而自由風流。《輞川集》可視為此類的代表作品。
三
《輞川集》是作者和好友裴迪在游玩輞川山水二十處風景時,即興唱和而作的山水詩集,此二十首作品思想情調(diào)大致相同,形成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其中所營造的寧靜淡泊、物我合一的境界完美詮釋了王維“天機清妙”的山水審美創(chuàng)作理念。以下就《輞川集》部分詩歌進行審美感受和境界分析,以管窺其整體風貌。
《孟城坳》:“新家孟城口,古木余衰柳。來者復為誰,空悲昔人有?!背醯捷y川別業(yè)的詩人,面對新居旁衰敗的古木,想到的是它未來的主人,哀嘆的是曾經(jīng)擁有他的故人。這與陳子昂《登幽州臺歌》的感情基調(diào)相似,前人空已矣,來者不可知,所有的景物都在歷史的云煙中變得虛無縹緲,仿佛沒有了時空的限制,過去、現(xiàn)時、未來在這一處古居落定格,境界雄渾,毫不做作。
《鹿柴》:“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反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边@首詩歷來為人吟賞不絕,開篇即不同凡響,第三、四句更是引人入勝。這里因地理位置的偏狹而空空蕩蕩,似乎沒有人的活動痕跡,但又因空靜到了極點,又隱約可以聞得遠處傳來的人語聲。夕陽反反復復,投入幽深的樹林,暗影照在低矮的青苔上。詩人將其于鹿柴中的直觀聽聞及見聞信手寫出,巧妙營造了一個清幽玄妙的山水世界。在色彩上,黃昏時分的竹林一片幽暗靜謐,再配以黯淡的夕照,使得鹿柴愈發(fā)幽靜;在空間布局上,先以留白描寫山空,后以幽深的樹林和地表青苔形成高低錯落的層次。達到一種物我渾融、天地合一的幽深境界,給人以心靈的震撼。
《臨湖亭》:“輕舸迎上客,悠悠湖上來。當軒對樽酒,四面芙蓉開?!贝嗽婇_頭即營造了一個仙境,友人從湖上“悠悠”而來,似仙家從天上到來。伴著輕舸搖搖、淼淼湖水,詩人和友人撫窗釃酒,憑欄遠眺,芙蓉四面而開。此景只應天上有,人間哪有幾回得。詩人迎接友人來此游玩實屬賞心樂事,因此字里行間即流露喜悅歡欣。
《敧湖》:“吹簫凌極浦,日暮送夫君。湖上一回首,青山卷白云?!贝艘凰蛣e詩。先從一“簫聲”寫起,接著點明主題——送別。夕陽西下,在浩渺的水邊,嗚咽的簫聲從遠處傳來,友人將要遠行。雖無一筆寫到詩人,但其中的惆悵之情隱約可感。接著,詩人將視角轉(zhuǎn)換到遠別的友人,友人在搖搖的輕舟上回首顧盼,不忍歸去,這一手法極其巧妙,實寫友人回首,卻暗寫詩人久駐江頭,不忍離去,直到友人消失于那青山縹緲處,再難尋見。全詩無一筆寫別情,但別情卻藏滿詩歌的景物描寫和人物刻畫中。顧可久評此詩曰:“前《臨湖亭》迎客,此送客,各具足一時之景,極閑淡會情?!?/p>
《竹里館》:“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彼稳烁鹆⒎皆u王維山水詩“心融物外,道契玄微”,此詩可作為代言。詩家注重審美體驗,就必須走近或是走進客觀實景,仔細玩味。詩人選擇“獨坐幽篁”的角度,便于近觀亭亭修竹,遠覽綠波搖曳,眼見綠簾,耳聽風聲。單從這一層面,就略勝《斤竹嶺》一籌。再加上彈奏古琴、明月相照,更有“心融物外”的玄妙了,將人物活動和細膩情感融入這種清幽空寂的意境中,如水著鹽,無跡可求。此時的世界仿佛靜止,竹林、琴聲、明月和詩人融為一體。在這種氛圍下,一切似乎蒙上一層朦朧的面紗,令人難以捉摸,卻意蘊悠遠。
《辛夷塢》:“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睂懮街杏募艧o人時,芙蓉花的本真狀態(tài),它們毫無外物所擾、不在乎有無看客,而是孤芳自賞,自己為自己生命的存在默默開放和凋落。這一自然現(xiàn)象被詩人的瞬間直覺捕捉,攝取下來。詩人此時聯(lián)想到自己的生活處境,在這輞川山水中,紛繁復雜的凡人俗事已遠去,有三五知心好友相伴,不也如芙蓉花般自開自落、冷暖自知么?這首詩摒棄雕琢附會,而是將心中所感直抒筆端,自然而然、毫不矯飾。
《輞川集》中其他詩歌也大都通過“以物觀物”的直覺印象,抓住一時目之所見、耳之所聞,以一種非我的觀察方式,盡量淡化詩人主觀的情意表現(xiàn)和知性分析,客觀描寫,使物各自然,本樣自存。同時又將自我的主觀感受和細膩情感自然而然滲入這些描寫之中,如水中著鹽般無跡可尋卻無處不在。最終達到內(nèi)意與外象和諧共存,心靈與外境完美相融,使外在生命在審美意義上達到同型同構(gòu)的復合,從而達到審美的自由,這是王維詩歌最成功之處。也是其詩歌“天機清妙”審美意蘊的絕佳體現(xiàn)。
參考文獻:
[1][清]郭慶蕃撰,王孝魚點校.莊子集釋[M].北京:中華書局,1961(2007重?。?
[2](梁)蕭統(tǒng)選,(唐)李善注.昭明文選[M].北京:京華出版社,2000.
[3]李亮偉.再談王維提出的“天機清妙”[J].寧波大學學報:2017,7.
[4]賴愛清,王維詩歌中的“天人合一”思想[J].北京理工大學學報,2009,12.
[5]陳鐵民.王維集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1997.
[6]李亮偉.涵泳大雅——王維與中國文化[M].北京:中華書局,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