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國福
羊群是田野里游走的云,溫柔、脆弱、善良的云。從宿命的角度講,羊是很苦命的生靈,為了吃飽肚子每天不辭辛苦翻山越嶺,甚至為了一簇并不怎么鮮美的青草還要在人跡罕至的地方走出一條名叫“羊腸小道”的艱辛之路來。更有甚者,無辜的羊成為部分人功利和斗爭的犧牲品,一輩子戴上了“替罪羊”的沉重帽子。殘忍的人為了生活將羊的皮毛剝了,吃肉喝湯,肉吃光了,還要將毛皮織成衣服、飾品,換成錢滿足生活的某種愿望。
印象中年少時村里幾乎家家戶戶都養(yǎng)羊。平時家里忙沒有人照顧這些柔弱的生靈,大人們按照自家所養(yǎng)的羊的數(shù)量將幾戶人家的羊合成一群,按一只羊放牧半天的規(guī)矩輪流放羊。暑假的時候放羊的任務就落到了沒有勞動能力的自家孩子身上。
上初中的時候我家里養(yǎng)過十只羊,對貪玩的我們來說放羊是一件極其美好的事情。十只羊里面有一只年紀大了,身上的毛都脫了,走路總是走在后面,讓人見了格外心疼。別的羊可以跑很遠的一段路,可以輕松跳過溝溝坎坎,吃上鮮美的青草,而唯獨那只老羊拉在后面,吃別的羊吃剩的草。那時我們通常是三五成群,將羊趕進山里,然后在山口打牌、下棋、吹笛子。時間長了我發(fā)現(xiàn)老羊從不遠離我們,就在離我不遠的地方來回吃草,而其它的羊早已跑得不見蹤影,莫不是它對我有特殊的感情?
麥子收割以后,我經常在麥地里撿拾一些灑落的麥穗,在回家的路上悄悄喂給老羊,每當那時老羊顯得很溫順、安詳,慢騰騰地咀嚼。吃完了便伸出舌頭,舔我的手掌,這也許是它對我的報答吧。有時打牌打得不耐煩了,我就用鐮刀割一些水溝邊的青草倒在地上,趕走那些年輕體壯的羊,給老羊開小灶。老羊吃一會兒,然后抬頭看看我,咩咩叫上一兩聲,似乎在表達某種謝意。
我發(fā)現(xiàn)人和羊一樣也有默契。回家的時候,其它的羊早早地跑在前頭,而老羊卻像個忠實的侍衛(wèi)跟在我后面,我走它也走,我跑它也跑,我停它也停。同伴們發(fā)現(xiàn)了這種默契,他們說:“你家的羊像你的弟兄一樣,會跟你呢!”為了驗證這種猜測,他們提議蒙上老羊的眼睛,讓我藏起來,看看它會不會找我。我彎起腰藏進一個巖洞里。等我做好隱蔽工作后同伴撒開老羊,片刻我聽到老羊的叫聲,“咩—咩—咩”,急促、不安、焦渴。一聲比一聲長,一聲比一聲急。
我在巖洞里聽見老羊跑來跑去的蹄音,忽遠忽近。也許是找不見我的身影,老羊急了,就站在巖洞不遠處不停地叫。同伴喊我:“出來吧,羊真的找你呢?!蔽页鰜砗?,老羊一下子看見了,一改往日拖拉的步伐,飛快地向我奔來,邊奔跑,邊喊叫,“咩咩,咩咩”,聲音有點委屈,像個被母親遺棄的小孩突然見到母親后被母親抱在懷里后的抽泣,眼神里還有一絲傷感,那時形容不出來,現(xiàn)在想來那種感情應該是久別重逢的欣喜和感傷。我動情地摸摸它的頭,它伸出舌頭,以為我會給它麥穗什么的,可我手里空空的,但是它并沒有一點失望的樣子,仍然舔我的手掌,那種親密、默契、細膩,如同旱地之上突然冒出的一股清泉,直透心靈。
羊和人一樣有重感情的一面,也有自私的一面。記得有一次放羊時和伙伴們在田野里打牌,我和一個比我年長3歲的伙伴因為他偷牌的事吵了起來,吵著吵著,乘我不注意,他突然一用力將我推了個腳朝天,我重重地仰面倒在地上,還沒等我起來,我只聽見他發(fā)出“哎吆,疼死了!”的尖叫聲,起身一看,是老羊一下接一下地用并不突出銳利的角頂他。他向我求饒:“快,快,叫住你家的羊,疼死我了,以后再也不和你打架了。”最終我和我家的老羊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站在他面前,警告他以后不要隨便欺負我們。
平時看似柔弱的老羊,在關鍵時刻挺身而出,捍衛(wèi)了弱小者的尊嚴。這讓我對老羊又多了一份感情。
考上高中后,我到縣城上學,已很少有機會放羊了。然而,每逢周末回家,乘父母親不注意,我就會偷偷拿出一個饅頭悄悄在羊圈里喂它。老羊已經很老了,談不上瘦骨嶙峋,但每況愈下,毛脫得更厲害了,腿比以前更細了,細得能看見血管和筋。從出生到成為母親,老羊已為我家生了五只小羊,使我家的羊圈“人丁興旺”,使羊的總數(shù)量達到十多只,從它們身上剪下來的羊毛可以給我們繳部分的學費了。這也是老羊對我們的恩澤,它已成為名副其實的功臣。
后來,我們姊妹中相繼有兩人上大學,一年要繳納一萬多元的學費,家里的經濟負擔越來越沉重。記得大二的第一學期,在想盡辦法后我的學費還差六百多元,實在想不出辦法了,父親決定賣掉兩只羊,盡管有點不忍心,但為了兒女的前程父親做出了無奈的選擇,以600多元的價格賣了老羊和它生的一只小羊。可憐的羊、無辜的羊,幫我們度過難關后成為我命運和前程的犧牲品,盡管它總有一死,但死在別人的屠刀之下,而不是生于斯長于斯的家園里,這讓我們心里十分愧疚。
現(xiàn)在我已工作5年多了,可恥的是我竟然還吃羊肉,頗有點好了傷疤忘了疼的意味。每當在電視里看見白云下、碧草上的羊群時,我的思緒又回到了放羊的年少時代。有時觸景生情,也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吧,我竟然經常夢見那只羊,它靜靜地站在我身旁,有點哀怨地看著我,然后奮力綿長地叫上一聲:“咩!”似乎在說:記住吧,你的每一點幸福里都有我的一滴淚水,你的每一滴進步里都有我瘦弱骨頭的支撐。
那只羊,像一截插入我夢境的楔子,讓我對人生有了另一種看法:清白的皮膚之下必有滴血的吶喊,走向明日忘了昨日苦痛的人,必定站不了多久,走不了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