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無言的山丘(短篇小說)

2016-05-30 00:56徐小雅
創(chuàng)作與評論 2016年11期
關鍵詞:查干

對面有人。

黑暗中小心翼翼地飄來一道光線,如同蘇娜幼年時常見的鬼火。沒錯,是他。蘇娜熟悉他的一切:他略顯佝僂的身材、走路時過分用力的腳步。即使燈光微弱,這一切仍然顯露無疑。他向她走來時身體左右顛簸著。前些日子查干從馬上摔了下來,弄傷了左腿。醫(yī)生說如果恢復得不好,他可能會瘸。醫(yī)生這么說的時候,查干面無表情,一副什么都無所謂的樣子。回到家,他拒絕休息養(yǎng)傷。一旦可以行走,他就毫不猶豫地躍上了馬背。蘇娜覺得,他是有意要把自己弄瘸。

黑影越來越近了。她盼望著他可能遲疑、站住,然后轉身離去,但他還是堅持著前進。黑暗中傳來鞋子摩擦草地發(fā)出的簌簌聲。

他一定會走過來的。他們必然會面對面。蘇娜想。幾乎整個夏天都沒下過一場好雨。雨總是零零散散的,偶爾來一場,土地還沒潤濕就停了??諝饫锼奶幎际菈m土顆粒。蘇娜騎馬時總忍不住低頭去看馬蹄踏過的草地?,F在,草已經開始發(fā)黃,土層尷尬地暴露在外,看起來馬上就要開裂了。

快入秋了。游客從上個月起開始減少,也許大部分是天氣的緣故。希拉穆仁晝夜溫差太大,很多中原來的游客無法適應。有許多次,蘇娜在睡夢中被游客的敲門聲叫醒。他們哆哆嗦嗦地站在門外,向她索要棉被。說到底,還是因為這兒的旅游設施不健全。旅行社對外聲稱游客們可以在這里看到廣袤碧綠的草原?!按罂诤染?!大塊吃肉!體驗蒙古包與草原味道!”吉雅拿給蘇娜看的宣傳單上就是這么寫的。游客們并不知道,干旱的天氣持續(xù)了好幾年,過去那些一望無際的綠色早已消失,只剩下一片巨大的、夾雜著綠星的黃土坡。還有蒙古包——不過是些蒙古包形狀的客房罷了。蘇娜看著宣傳單,有些猶豫地問吉雅:“這樣真的行嗎?”

吉雅滿不在乎:“有什么關系,誰知道知道出來旅行都是要受騙的。他們就喜歡被騙。再說了,你們周圍不都是這樣做的嗎?”

游客們傻乎乎地以為能住上原始的蒙古包,興致沖沖地來了,接著失望而歸。游客越來越少了。蘇娜和查干的住宿生意冷清了下來,附帶著的騎馬和照相生意更不用說了。每天,蘇娜醒來后,躺在床上計劃一天內要做的事。但很快,她就沮喪地意識到自己根本無事可做。除了喂馬。查干則每天都窩在馬場旁邊的蒙古包里——這片草場上唯一真正的蒙古包——對著電腦翻看網絡搞笑小說。一開始他還會出門清掃馬糞,偶爾也牧馬?,F在他連門都懶得出?!胺凑矝]人來,”他打了個哈欠,“吉雅快一星期沒來過了吧?!?/p>

他假裝漫不經心地提到吉雅。她知道,其實一連好幾天查干都在撥打吉雅的電話,這幾乎是他唯一提得起精神來做的事。不過,電話總是沒人接聽。于是,他只好每天都懊喪地蔫在蒙古包里,心情沮喪地看搞笑小說。

以往就算是旅游淡季,吉雅也會一個人驅車來到他們的草場。有時她帶著行李,會在草場上一連待上好幾天。她一來,蘇娜就輕松多了。吉雅翻身躍上那匹和她同名的栗色小母馬,動作像她的短發(fā)一樣流暢利落。到了晚上,蘇娜,吉雅,還有查干三個人坐在蒙古包里喝酒,喝奶茶。房梁上的燈泡在每個人的臉上映照出一股微醺的嫣紅。飲畢,查干拿出馬頭琴,吉雅開始唱歌。在燈光下,吉雅的頭發(fā)閃耀著一種奇妙的柔光,像初生嬰兒那種撩人欣喜的胎發(fā)。蘇娜看著她,不禁笑了。

“是九天?!彼m正他。

吉雅一沒音訊,蘇娜就再沒接待過大批的游客??头块e置下來。廚子無事可做,每天都在和服務員們打鬧。專門唱祝酒歌的牧仁和托雅一同向蘇娜請假。蘇娜不同意:“那客人來了怎么辦?”牧仁滿不在乎:“誰知道什么時候會有客人呢?”

查干從電腦前起身,很快又在彈簧床上躺下:“隨便吧,反正日子總是過得沒數?!?/p>

蘇娜沒答話,走出蒙古包,向馬場走去。幾匹馬被隨意地拴在圍欄里,無精打采的。唯有吉雅在看見她時會熱情地打鼻息。蘇娜走過去,輕輕地撫摸它的脊背,它則溫順地用頭來磨蹭她。吉雅身上滿是生澀的泥土味道,背上的馬鞍已經很舊了。之前有個女游客就抱怨說馬鞍上有一股臭味。蘇娜托著她碩大的屁股,將她從馬背上攙扶下來。待她嘟囔著走開以后,蘇娜靠近吉雅,吸了吸鼻子,的確聞到一股陳舊的灰塵味兒。蘇娜之前沒注意過這些,她騎馬時從不放馬鞍。她拉著轡頭,控制著馬前進的速度。高低不平的馬背在蘇娜的兩腿間摩擦出一種粗糙又令人興奮的痛感。每每這時,她就會將自己的上半身伏倒在馬背上,聞著它們身上略微腥臭的氣味。

這段時間她常常夢見吉雅。夢的內容每次都差不多。黑暗中,吉雅撥開霧氣走到蘇娜面前,用她那雙鹿一樣機靈的眼睛打量她。她張開雙手擁抱蘇娜,將她融化,和自己成為一體。蘇娜在吉雅的身體里,感受著吉雅活潑的心跳,感受著她濕潤的呼吸。一股熱辣辣的情欲突然從她的兩腿之間竄上來。接著她就醒了。

吉雅將頭搭在蘇娜的肩膀上,很快又抬起頭,輕輕地頂她。它的額頭上有一撮白色的絨毛,眼睛如同吉雅一樣聰明又深情。蘇娜將頭靠在它脖頸上時,它總是靜靜地站著,眼睛里閃爍著一種閨蜜分享心事時才有的認真神情。

吉雅馱著蘇娜走過成排的客房,爬上小土坡,向草原深處的小山丘走去。每當她牽著它獨自出門時,它就會自覺地往那個方向前行,仿佛早就知曉她的心事似的。一路上它走得很緩慢,讓蘇娜感覺自己在逐步進入草原的心臟。到了目的地,蘇娜翻身下馬,松開韁繩,讓吉雅隨意在周圍散步吃草,她則倚靠著土坡躺了下來。

這是一個和煦的天氣,適合騎馬散步。一望無際的草原、藍天、流動的白云。這些始終不變的景色構成一幅恒久的圖畫。蘇娜喜歡長時間地凝視藍天,看著云朵從一條小狗變化成一片連綿不絕的山丘。云總是很白。她想起自己曾經在網上看過一首詩:“天上的白云真白啊/真的,很白/非常白/……”那段時間這詩被炒得很火,但許多人都說這根本不是詩,查干也是這么說的。他盯著電腦屏幕哈哈大笑起來:“這也叫詩?這樣的東西我也能寫!”但蘇娜明白,人只有到了詞窮的時候,才會只剩下感嘆。

流產后蘇娜更喜歡獨處。自從她發(fā)現了這個地方,每隔一兩天,她都會騎馬前來,在這里待上一會兒。這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小山丘,半球形,周圍雜草叢生,使得它看起來像一座墳塋。蘇娜到現在仍清楚地記得發(fā)現它時的情景。那天早上她和查干吵了一架,因為他做事時總是懶洋洋的,帶著股讓人憤怒的敷衍態(tài)度。但查干總是把一切都歸結于沒有游客:“我們這么賣力干活有什么用,又沒有客人,要想賺錢得先把客源找到才行?!彼f這話時臉上流露出一股自作聰明的神情,僅這一點就足夠讓人惱火的。當時蘇娜正在網上查看她發(fā)布的帖子。她問過一些同行,他們告訴她必須聯絡一個導游。只要付給他們一定費用,他們就能固定地給她帶來客源。

帖子發(fā)出去好幾天了,但始終沒有人回復。蘇娜每天都將電話拿起放下好幾次,通訊記錄始終是空白的。查干將一切都看在眼里,卻仍然還是若無其事地坐在一旁,有時候就干脆躺著,仿佛一切都與他無關。

“你能不能別總是干躺著,想想辦法!”

他從床上跳起來:“你喊什么,想吵架嗎?”

蘇娜站起來,把椅子帶倒了。她想沖上前去揪住查干的領子和他大吵一架。但是,當她看著他因生氣而憋紅的臉,突然覺得很沮喪。她沒再說話,掀開門簾走了出去。蘇娜走到圍欄前,發(fā)現馬群被隨意地拴著,甚至有幾匹躺在地上,看起來像是要生病了。唯有吉雅,感覺到蘇娜過來的時候就立刻豎起耳朵,隨后將頭轉向她。蘇娜走上前,解開它的繩子。她用手輕輕拍打著吉雅的脖頸,它則用濕漉漉的鼻子頂她。一股酸澀鉆進了蘇娜的鼻子,她雖然努力控制著自己,但眼淚還是止不住地落下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哭。她越是這樣想,眼淚就越控制不住。吉雅沖著她發(fā)出一聲安慰的嘶鳴。蘇娜拍了拍它,將它牽了出來。

在此之前,蘇娜從來沒有想過要做旅游生意。養(yǎng)馬及簡單的照相生意已經夠她忙的了,況且她并沒有心情去做這些。草場上四處是開發(fā)商們建設的蒙古包形狀的客房,他們正在招承包人。查干對此很感興趣,每天只要有空,他就會鉆進那些開發(fā)商的房間里,過好長一段時間才會出來。再出來時,他的臉紅通通的,眼睛里充滿了興奮的光。

“現在這樣子就挺好的,為什么要承包?萬一有風險怎么辦?”

“能有什么風險?我們總不可能一輩子養(yǎng)馬吧?你不膩嗎?反正這種生活我是過夠了。沒有錢,什么都沒有!如果我們把客房承包下來,就算以后不想做,也可以把它們再承包出去,在家里待著也能賺錢!”

查干說這話時帶著一股不可置疑的堅定語氣。蘇娜雖在猶豫,但也開始注意那些成排的客房,裝作不經意的樣子從客房門前經過。已經裝修好的客房敞開著門,墻壁雪白,如新生兒一樣新鮮。蘇娜注視這些房間,想,也許查干說的沒錯。

“到底怎么樣?他們說如果我們再不承包,他們就轉給別人了?!?/p>

“好吧?!?/p>

一開始查干挺有興趣,什么都會順著蘇娜的意思做。他在網上幫著蘇娜訂購床單、被罩,把拍攝的照片沖印放大,掛在客房的房間里。他從來沒抱怨過什么。

一切準備妥當之后,查干興致勃勃地等了一個月,只見到幾個零星的自由行游客。收入基本上來自給游客們騎馬照相的生意。從他們的蒙古包出發(fā),到草場附近的一根旗桿處,大約兩三百的距離,來回一趟能賺幾十塊。錢很好掙,可以維持生活。但光靠這個不行。想到他們?yōu)榇烁冻龅木揞~的承包費,蘇娜總感覺頭疼。而查干——他早就放棄了。每天他都懶洋洋地坐在蒙古包前,大部分時間在打瞌睡,只有游客來騎馬時他才會抬起頭。他這種態(tài)度令人抓狂。不知道是否因為天氣干燥的緣故,蘇娜感覺脾氣越來越暴躁了。查干在任何時候,因為任何原因都能夠將她心里的爆竹點燃。現在,唯一能讓她感覺舒服些的就是騎馬散步了。馬慢騰騰地在草原上踱步,而她則把腦子清空。風吹過她的耳側,云在她的身邊流淌。蘇娜感覺自己成為了這幅景象中的一部分,一切煩惱都消失不見了。

等她回過神時,吉雅已經馱著她來到了一個之前她從來沒有來過的小山丘。她愣住了,過了半晌才從馬背上跳下來。她向四周張望著,發(fā)現能看到他們騎馬終點的旗桿。他們沒有迷路。蘇娜松了一口氣,回轉過頭打量這個山丘。更準確地說,這只是快被草淹沒的土包。它看上去像一座墳,蘇娜想。她走上前去,用手輕輕地撫摸它。墳墓。有一天,自己也會躺在類似的地方,慢慢地變干,腐爛,最終將自己歸還給草原,和草原一起成為永恒。她突然平靜了下來。

那天蘇娜在山丘上坐了很久,一直坐到太陽即將下山。她騎著馬慢悠悠地返回草場,將要下馬時,她看到查干和一個女人站在蒙古包前說話。蘇娜把馬拴好,走到他們面前。查干指著身旁那個留著短發(fā),皮膚黝黑的女人說:“她說是看到你在網上發(fā)的消息以后過來的?!?/p>

女人露出兩顆蕓豆一般大小的門牙:“你好,我叫吉雅?!?/p>

現在,這座山丘已經被蘇娜圍上了一圈藍色、白色、黃色的布條。藍天、白云、土地,這才是她真正擁有的一切。她依靠在它的身上,感受土地傳來的熱騰騰的感覺。沒有風,一切都是安靜的。她想,也許這片土地才最了解她。

我犯了罪,我做了一件不可饒恕的事。

既然如此,你為什么還要做?

這個……我也不知道。

那么,你已經知道自己錯在哪兒了嗎?

從一開始就錯了,一開始我就應該阻止一切事情的發(fā)生。

那你為什么沒有阻止?

因為我……我感覺快活。我從來沒有那么快活過。如果生命就在那個時候結束的話,我也是絕對不會后悔的。

蘇娜揉了揉潮濕的眼睛。她注意到,這一回山丘周圍的腥氣又重了一些??赡芨浇矔猩蠼涍^吧。上一次她就在這里看到了馬糞。也許下一次她該帶些生石灰。

吉雅是個能干的導游。托她的福,生意很快走上了軌道。有時她會帶來一些有錢的客人。每每這時,她總是帶著狡黠的笑容和蘇娜咬著耳朵:“都是有錢人,他們花錢沒數的,你隨便開價!”當然,蘇娜并沒有這么做,但她仍然在心里感謝吉雅。

沒有游客的時候,吉雅也會獨自前來。有時只是簡單地和他們吃一頓飯,偶爾也會帶著簡單的行李,在蘇娜他們的客房里住上一兩天。她們一同牧馬,散步,更多的時候會在一起打掃。她們會花掉大半天的時間。吉雅抱著用過的被褥從客房走出去,很快又抱著新寢具走進來。為了方便,她換上短褲,露出兩條黑而油亮的腿。蘇娜坐在一旁,一邊套枕頭,一邊打量吉雅。她走路時輕巧巧的,天生帶著一股自然的快活。她看起來像是一只活潑的雀鳥,蘇娜想。

吉雅正專心致志地折著被單。此刻,她正笨手笨腳地試圖將床單的尾部折成直角,以便把它們掖在床墊底下。蘇娜已經教過她很多次了,但她還是沒有學會。這時,那個精干利落的女導游消失了,變成了一個牙牙學步的小娃娃。吉雅注意到蘇娜在看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蘇娜看著她,心里涌上來一股甜蜜的柔情。她想,如果她的孩子沒有死在腹中的話,恐怕已經學會走路,正躍躍欲試地想要來幫她的忙。想到這兒,蘇娜站起來,走上前去,用手從后面環(huán)住吉雅:“要這樣折,先折一個三角,然后……”

客房打掃完畢,蘇娜和吉雅會一同躺在新鋪好的床上休息。陽光透過窗子照進房間,灑在床上,將兩個人烘烤得暖洋洋的。被子剛被暴曬過,散發(fā)著紫外線的香氣。吉雅躺在床上,愜意地用背摩挲著床單,發(fā)出沙沙的響聲。屋外的聲音漸漸遠去了,只有呼吸有節(jié)奏地在房間里回響著。蘇娜聽著這些,漸漸涌上來一股朦朧的睡意。突然,吉雅從床的另一側挪過來,將頭靠在蘇娜的肩膀上。她溫熱又潮濕的呼吸噴在蘇娜耳邊,讓她感覺癢癢的。她突然有些害羞起來了。她小心翼翼地往后挪了挪身子,確保吉雅不會察覺到這些。相反的,吉雅倒很喜歡這樣的親密。她將一只手穿過蘇娜的手臂,另外一只手緊緊環(huán)抱住。

我沒有爸爸,也沒有媽媽,我是被奶奶養(yǎng)大的。

……那你的父母呢?

我不知道。我聽奶奶說,他們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已經死了。

這樣啊。

吉雅的聲音像溪水一樣平靜。她說得那么輕巧,仿佛這一切都與她無關似的。她的坦白讓蘇娜有些不知所措。蘇娜看著天花板,長吁了一口氣??諝鈱擂蔚啬讨?。蘇娜看著吉雅,凝視著她的精干利落的短發(fā),突然生出有一種想要樓她入懷的沖動。吉娜抬起眼睛,看見蘇娜看著她,于是將身子又向她靠了靠,將腦袋枕在蘇娜的胸前。蘇娜有些害羞起來。她將頭抬高了一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試圖將自己有些夸張的呼吸聲壓制下來。

“我聽查干說,你們曾經失去過一個孩子,是嗎?”

是的。她至今仍然記得失去的苦楚。滿地的血。她仰躺在地上,無能為力地看著天花板。她的意識正在逐漸地模糊,但她仍然能夠感覺到痛。生命流逝的痛。她知道,她的生命正在一點一點地流走,她會漸漸脫水,最后變成一具尸體。

吉雅的身子在顫抖。她抱住蘇娜的手緊了緊:“我明白的,我都明白?!?/p>

蘇娜注視著吉雅的眼睛,感覺自己被一股暖流貫穿了全身。她張開雙臂,將吉雅攬進懷里。有那么一瞬,她感覺自己像充電一般,身體突然就充盈起來了。

你知道嗎,你身上有媽媽的味道。

媽媽的味道?

對……我可以親親你嗎?

那是一個令人戰(zhàn)栗的吻。她還沒有反應過來,吉雅濕漉漉的嘴唇已經貼到了她的嘴上。蘇娜嚇了一跳,連忙推開了她。吉雅抬起眼睛看著她,睫毛快速地翻動著,露出一個做了壞事得逞一般的笑容。她用被子捂住嘴,吃吃地笑起來。很快,她如同一條蛇一樣再次竄進了蘇娜的懷抱。這一次,蘇娜沒有再躲開。她感覺自己無法動彈了。她艱難地張開雙手,將吉雅瘦小的、火熱的身體緊緊攬住。有一股熱辣辣的東西從她的下身經過,張開,綻放,像一團重新被點燃的火焰。蘇娜閉上了眼睛。

那天晚上蘇娜驚訝地發(fā)現,因流產而停經一年的她再次來潮了。她看著內褲上一道猩紅的血跡,莫名地感覺很羞恥。她有些惱怒地扯下內褲,將它放在熱水下使勁沖洗。血迅速在水池里暈染開來,變成了骯臟的泥紅色。眼淚不自覺地順著蘇娜的臉流了下來。她用力擤了一把鼻涕,甩在水池里。她想了想,走回到房間,找出幾張舊報紙和一個黑色的塑料袋。蘇娜用報紙將尚未清洗干凈的內褲層層包裹住,再用塑料袋扎上。接著,她惡狠狠地將它扔進了垃圾箱——和早上她與吉娜收拾出來的客房垃圾丟在一起。

蘇娜重新在床上躺下來,眼睛呆呆地看著天花板。剛才折騰了一陣,她有些渴了。她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發(fā)現它們已經冒出了粗糙的皮。她懶得起來倒水,只是伸出舌頭舔了舔下嘴唇。濕潤的、柔軟的觸感。她想到了吉雅。吉雅那么專注地看著自己,一動不動,接下來,蘇娜也無法動彈了。吉雅的目光能把人給鎖住??墒撬秊槭裁匆@么做?是為了好玩嗎?不,她的眼神那么認真,不像是開玩笑。再說,不會有人開這樣的玩笑。也許那只是朋友間的一個親吻。蘇娜聽說,現在有很多親密的朋友流行這么做。它并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告訴對方“我們很親密”,或者,她只是想緩和一下當時的氣氛。又或者,是因為她在自己身上找到了母親的感覺。“你身上有媽媽的味道,”吉雅是這么說的。蘇娜在心里反復地念著這句話,多念一遍,這樣的想法就更加確定一分。她突然有些沮喪,感覺有什么落空了似的。難道她在期待著什么嗎?蘇娜這樣想著,感覺有什么東西從背后竄了上來,像是無數的螞蟻穿透了她的皮膚往外爬。她在床上翻滾著,試圖將身上的這種痛癢感摩擦掉。突然,一股暖流熱辣辣地從她的雙腿之間淌下來。她焦慮地掀開被子下床,走進浴室。水嘩地從龍頭里傾瀉而下。草原上設備不好,水需要很久才熱。但是,她已經顧不得這么多了。她一頭扎進了水里。

此刻,查干正小心翼翼地將手電的燈光調得小些,更小些。不知道剛才是不是錯覺,他感覺站在山丘后的蘇娜似乎回了頭。他不太敢確定,但為了保險,他還是把燈光調得暗了些。

氣溫越來越低了。他原以為很快就可以回來,因此,出門前他只是潦草地披了個外套。他感覺冷。在黑暗中,查干能清楚地聽見自己嘴里冒出的嘶嘶聲。為此,他不得不盡量壓低并延長自己的呼吸,以免發(fā)出太大的動靜而惹蘇娜注意。他已經記不清自己跟丟她幾次了。有好幾次,他快趕上她的時候,只是一個不留神,蘇娜就如魚一樣迅速融入了黑暗里。等他回過神,周圍除了蟲鳴,風聲,遠處傳來的動物嚎叫外,什么也沒有。這種感覺,就好像是他一個人被遺棄在這片荒野之上??膳碌募澎o。這才是最令他害怕的。

蘇娜沒有再前進。查干順著身邊的一個土坡倚靠下來,等著她下一步的行動。他有些累了。這不僅僅是因為生理上的——幾個月前他摔傷了腿,到現在也還沒有好利索——他想,也許蘇娜知道他跟在她的身后,但是她任由著他胡亂猜測她的心意和行動,從來不作出任何解釋。他已經不記得有多久了,好像是從他們失去了第一個孩子開始,她就變得越來越陰沉。無論做什么,她總是面無表情。加上身體虛弱的關系,蘇娜的臉總是呈現著一股病態(tài)的青紫色,看起來就像是一具死尸。為了安撫她,在夜晚,查干輕輕地爬上床,親吻她,撫摸她。這是他能想到的最直接的安撫方式了。他們會以親密的方式交合,融為一體,開始新的生活。可是,蘇娜無視了他的熱情。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仰著腦袋,任由他在她身上移動。她僵硬的身體讓查干覺得自己很下作。他軟了下來。于是,他翻身下床,找出彈簧床打開,重新躺下。那一夜他無法入睡,他想到他們失去的孩子,想到蘇娜死尸一樣青紫的臉,想到接下來他可能每天都要面對這樣的一張臉。無數的可能性在他腦海中漂浮,讓他不自覺地打寒顫??焯炝恋臅r候,他才好不容易朦朧入睡。等查干再醒來時已經是中午了。他睜開眼睛,起身下床。等到完全清醒,他才突然意識到房間空了——蘇娜趁著他睡著的時候把自己的行李都搬了出去。

他們失去的那個孩子,查干執(zhí)著地認為是個女孩兒。老人們說過,如果懷孕期間女人的皮膚變得越來越好,懷的一定是個女孩。懷孕的日子里,蘇娜的臉光滑得像一顆雞蛋。她臉上那些因大風留下粗糙的痕跡一一褪去,原本黑紅的皮膚逐漸發(fā)亮,變白。查干高興地想,他要有一個小公主了。他計算著女兒來臨的日子,想象自己把她打扮成一朵花兒。但是……他想著,閉上了眼睛。

蘇娜也許并不知道,承包旅館是他為了改變現狀所做的最后的努力了。他太累了。他嘗試過要和蘇娜談談,但她的表情讓他卻步。蘇娜每天都和馬待在一起,撫摸它們,和它們說話。只有在這個時候,她的臉上才會出現一點勉強可以稱之為笑的表情。查干開始嫉妒那些和她頭抵著頭的馬。她對它們有那么多話可以說,可是,面對他——一個活生生的人,她居然半句話也擠不出來。在她眼里,他連畜生都不如!他憤憤地想著這些,到了再喂馬時,總是帶著一股惱怒的怨氣。吉雅熱情地走過來,用腦袋頂他,噴出一口氣。查干一把推開了它。吉雅無法理解他這種毫無緣由的憤怒,于是,下一次查干再來的時候,它也是冷冷的,甚至冷不防地會沖上來咬他一口。

直到吉雅出現。那天蘇娜的心情一如既往的差。她在房間走來走去,腳步聲充滿了焦慮。接著,她就將矛頭轉向他。她指責查干總是吊兒郎當,所以才會把許多事情搞砸。他知道她話里的意思——就是因為這樣,孩子才會沒有的。最后,他忍不住了?!澳闶遣皇窍氤臣??”他沖她大聲吼道。話剛喊出來,他就后悔了。蘇娜沒有接下去,只是看了他一眼。那甚至連看一眼都算不上,感覺像是在菜市場買菜,眼睛一路往前看過去,不會在不需要的東西上做任何停留。

蘇娜出門后,他一個人仰躺在彈簧床上望著屋頂發(fā)呆。大口大口的氣直沖上他的喉嚨,讓他不得不大張著嘴喘氣。她究竟為什么要這么做?流產,流產關他什么事?她摔倒不是他的錯。他不在家,不在家也是因為蘇娜讓他出門去買東西!回來時他看到地上一灘黑紅的血液,整個人都嚇傻了。直到旁人提醒,查干才記起來醫(yī)院這回事。他沖到醫(yī)院,但已經晚了。

他都沒有責怪她無法保護好孩子,她有什么資格埋怨自己呢?他自認為自己做得已經足夠了——他毫不猶豫地把所有的責任都攬到了自己身上,并千方百計地想要討好她。但她并不領情。瞧瞧她看他的眼神。她根本沒在看他,而是透過他將目光飄向更遠的地方。

他站起來,又躺下去。這個空蕩蕩的地方讓他感覺冷。直到現在,他仍然無法適應這里的空蕩感。有很多次他都想要和蘇娜認真地談一談,但是,當他看到她那張略帶著青紫的臉,他退縮了。他想,蘇娜看起來像一個鬼。她的臉已經從懷孕那時的紅潤變成了干枯的青紫色。她的魂已經不見了。

他想到這兒,重新從床上起來,走出蒙古包。太陽已經西斜,草場被陽光染成了一片柔和的金黃色。查干將目光向遠處伸去。茫茫的草原,只有一根旗桿孤獨地立在那兒。他沒有發(fā)現蘇娜的影子。要去找她嗎?他嘆了一口氣,走到圍欄前牽馬。等他走出來時,他看到一個短發(fā)的女人向他走過來。她看起來比蘇娜要小,看起來像個大學生。女人笑著向他打招呼,露出兩顆略微有些大的門牙:“你好,請問蘇娜家在哪兒?”

“她不在家,請問你是?”

“啊,我是看到網上的帖子然后找過來的,”她從包里掏出手機,將它遞給查干,“喏,這兒,聽說你們要找一個導游?”

查干想起來了,這件事前幾天蘇娜曾經提過。他將馬的韁繩隨意套在圍欄的木樁上,問道:“你是導游?”

女人點點頭。

“那你先進來等一會兒吧,她應該快回來了?!?/p>

他向指引方向,準備迎她進門。他剛要撩起簾子時,身后傳來了一陣噠噠的馬蹄聲。蘇娜回來了。她拴好馬,走到他和那個女人的面前。女人不慌不忙地做著自我介紹:“你好,我是看到網上的帖子才來的,我叫吉雅?!?/p>

“請進?!碧K娜說。

那天晚上,蘇娜和吉雅談得很愉快,她一直保持著愉快的笑容,看起來并不像是因為有客人而強作出來的。她的臉被橘色的燈光映照出一種微醺般的紅潤。這才是她原來的樣子,查干在心里感嘆著。吉雅發(fā)現他在看著她們,趁著說話的空檔,她轉過頭來沖查干做了一個鬼臉,但很快又不好意思地笑了。查干也被她逗笑了。

從那以后,吉雅就經常出現在這里——大部分時間是為了工作。有時,她也會自己提著行李到這兒來住上幾天。他們有的是客房,并不擔心她沒有地方住。吉雅總是和蘇娜待在一起。她們一起騎馬,打掃房間,也會走進查干的蒙古包里喝奶茶。咸香的奶味在蒙古包里濃濃地升起來,在每個人的身上繚繞。陽光順著門簾在地上流淌著,像金色的牛奶。吉雅略微黝黑的皮膚在陽光的映照下,透著羊脂一般的滑膩感。查干看著她,不自覺地捻了捻手指。

她總是帶著笑容的,一種原始的,本真的笑容。如果你只看她的臉,你會以為她還是個孩子。查干第一次看到她時就是這么想的。吉雅身上的精力也好像孩子一般,永遠也用不完似的。她帶著游客進入草原,和蘇娜一起收拾房間,甚至還有精力在人手不足的時候和查干一起為客人唱祝酒歌。這時,蘇娜就會給吉雅穿上那套她只穿過幾次的禮服。接著,查干提著馬頭琴,和身后跟著提溜著裙子的吉雅一起走進客人吃飯的房間。他原以為她會緊張,但她一開口他就知道自己的擔心是多余的。

她唱起來了,聲音像鳥雀一樣明亮。查干注意到,在唱歌時,吉雅大而亮的眼睛反射著燈光,顯露出一種含情脈脈的光澤。有時候,她將目光轉向他,害羞地在他的臉上輕輕啄了一下就跑開了。查干的心里涌上來一股暖洋洋的感覺。

一曲終了,一個女游客鼓著掌站起來:“唱得真好,你們是情侶吧?”

吉雅笑著挽住查干的手,把他從椅子上拽了起來。整個房間都在鼓掌。燈光晃著查干的眼睛,再加上游客們的哄笑聲,掌聲,他莫名地興奮起來了。他能感覺到自己在笑。有多久他沒有這樣笑過了?如果不是因為蘇娜的話——他哆嗦了一下。蘇娜也曾經是這樣活潑的,想到這兒,他勉強維持著笑容向客人們行了禮,略帶匆忙地走了出去。

吉雅很快跟著跑了出來,拽住查干的胳膊:“你怎么了?”

他不知道。他想起了蘇娜。流產之后她就變了,變成了行尸走肉。

吉雅松開了他的手:“我……能為你做些什么嗎?”

幫他勸勸她,讓她重新好起來吧,這就是對他最大的幫助了。他看著吉雅,看見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fā)亮。她咬著下嘴唇,好像在思考些什么。但最后她還是抬起頭,愉快地答應了他。

事情不知道是什么時候開始的,查干沒有發(fā)現任何預兆。

你怎么啦?

我,我愛上了一個人。

愛上人是一件好事啊。

可是,他有老婆呀!

那……那個男人呢,他怎么說?

我也想知道,所以我想跟他問個明白。

這一切都是他和吉雅在車上說的。那一天,仿佛是蘇娜讓他和吉雅一起出來買東西。他記得是吉雅開的車。一路上,查干幾乎都在打盹,很快就在顛簸中睡著了。車子經過一個坎,劇烈地震顫了一下。查干被顛得醒了過來。他揉了揉眼睛,才發(fā)現車已經停了。這是一個幾乎陌生的地方。黃沙隨著風卷起來,一路向著前方飄去。沒有人。遠處,偶爾有一道孤煙垂直升起,但很快又消失不見了。查干將頭轉向吉雅。吉雅整個人正趴在方向盤上。他伸出手,將她扶起來,接著她就哭了,說出來的話讓查干不知所措。

查干驚慌地和吉雅對視著,身體逐漸發(fā)熱。他打開了車窗,卻又因為風沙而不得不把窗子關上。車里詭異的氣氛讓他坐立不安。吉雅還在哭,但哭聲已經漸漸小了,似乎平靜了一些。他想,也許自己應該安慰她一下。他從車里的紙巾盒里抽出一張紙,遞到吉雅面前。這時,她抬起了頭。她的眼睛已經腫了。查干猶豫了一會兒,將手伸過去,把吉雅眼角的眼淚擦拭干凈。他就要把手收回來的時候,吉雅一把抓住了他。他從來不知道,一個女人的力量可以這么大。查干看著她,不再動了。他的眼睛開始模糊起來。他朦朧地看見,吉雅像一條蛇一樣向他撲了過來,將他纏繞住了。這是一條溫暖的蛇,和蘇娜不同。查干閉上眼睛,將蘇娜的影子撥開了。這一刻,他感覺野草豐沛地生長起來,緊緊地將他包裹住了。

后來他開始常常咀嚼這件事,仔細地追尋任何一點能顯露的細節(jié)。仿佛真的有那么一些事。吉雅輕輕飄過來的眼神,她像流水一樣的眼睛。在客人面前,她也毫不羞澀地向他們暗示她和查干才是一對兒。他這樣想著,得意地笑起來。很快,他又從床上跳起來,左右打量著。他突然想起來蘇娜早就已經搬出去了。查干松了一口氣,倒在床上,哈哈大笑起來。多好啊。吉雅到這兒來的時候穿著總是簡單輕便:無袖的上衣或者吊帶背心,超短褲,毫不掩飾地露出四肢,仿佛只是為了顯示她的年輕。她向他走過來,柔軟得像一條蛇。蛇將查干層層纏住,他感覺快要窒息了。一股快感沖上了他的頭頂。

蘇娜會知道嗎?她應該會看出來吧?查干的腦子里突然冒出這樣的念頭。不過,她看起來好像對一切都并不在意。他原以為如果她知道的話,臉上的表情至少會變一下呢。查干突然泄了氣,沮喪地縮成了一團。

當你發(fā)現你的丈夫一反常態(tài)得小心,你就知道事情不對了。

蘇娜依靠在山丘上,向天空望去。星辰寥落。在以往,她總是能看到密密麻麻的,如同絲帶一般相連的星斗。查干回到家時扣子扣錯了,頭發(fā)整齊得有些過分。他看見她,笑了,臉上的肌肉不自然地顫抖著。他沒辦法說謊。她和他結婚時就發(fā)現了這一點。她預感有什么事情已經發(fā)生了。趁查干不在的時候,蘇娜打開了他的手機。他的習慣仍然沒有變。由于急性不好,查干總是把記不住的東西寫下來。以前用本子,現在改用手機了。蘇娜數著那些記事本的日期及他說的謊話,不由得笑了。她想,男人總是原地打轉。

那一段時間,吉雅總是無精打采的,也許是因為查干總是躲著她的關系。查干以牧馬為借口,或者干脆待在朋友家里一整天。吉雅和他擦身而過,臉上流露出失望的神情。也許他自己并未察覺到這一點。她的臉憔悴多了,臉頰明顯地削下去,露出兩道深深的凹痕。她和蘇娜記憶當中的那個姑娘不一樣了。她印象中的吉雅露著兩條光溜溜的手臂和小腿,快活地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接著,她們在床上躺下來。她在蘇娜的嘴上猝不及防地留下了一個吻。

蘇娜下意識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那個吻對于吉雅而言也許并沒有特別的意義——這是她想了很久之后得出的結論。她是個活潑淘氣的姑娘,也許她喜歡用這樣的方式來表達親密。但這對于蘇娜,卻完完全全地不同了。這個吻深深地印在她欣賞,讓她每天都期盼著吉雅的到來。這種期待讓蘇娜覺得既害羞又甜蜜。當吉雅準時出現在她面前時,世界就重新進入正軌了。

她抬起頭來看著吉雅。她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一邊折著床單,一邊哼著曲子。蘇娜能聽出來,她的聲音帶著顫抖。即便如此,她還是努力地哼著,并且提高聲音,好像這樣她也能跟著快活起來。蘇娜看著她單薄的身體,真想要走上前抱抱她。

上天真是愛作弄人。她曾祈禱讓查干離開自己。這個令吉雅失魂落魄的男人令她感覺惡心。在失去孩子后的無數夜晚,他一次又一次爬到她的床上,親吻她,向她求歡。她任由他爬上來,任他擺布自己。他怎么能做出這樣的事來?他們的孩子才失去沒有多久!當她發(fā)現查干手機里的那些短信,她在心里暗自慶幸,這回,他終于可以離開她了。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他是個膽小鬼。

蘇娜站起身,向吉雅纖弱的身體伸出手。吉雅觸電一般地轉過身,很快又換上笑容:“嚇我一跳。”

“休息會兒吧,我們聊聊,”蘇娜說。

吉雅把手中的床單放下,順勢坐在了床上。她看起來對聊天并不感興趣。蘇娜看得出來,她還在努力撐出笑臉?!澳阕罱雌饋硇那椴惶谩!?/p>

“啊,沒什么?!?/p>

蘇娜注意觀察著吉雅的臉。她垂著眼睛,雙唇緊緊地抿著。就算只是坐在身邊,她也能感覺到吉雅的肩膀在顫抖。也許將她攬入懷里會更好一些??墒撬謸?,如果她碰到吉雅的肩膀,她一定會放聲大哭。

“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

“沒有……真的沒什么?!?/p>

她假裝若無其事。蘇娜看著她強忍傷心的樣子,感覺難過。吉雅不愿意告訴她自己的心事。吉雅不再是那個與她身心一體的姐妹了。就好像那灘血,急于從她的身體里逃走。

“其實我知道是什么事。”

吉雅的肩膀顫抖了一下:“……什么事?”

“你和查干……”

蘇娜還沒有說完,吉雅就迫不及待地站了起來。她的眼睛閃爍著,逃避著蘇娜的目光。淚水從吉雅的眼睛中迸流而出。蘇娜驚慌起來。她無意讓吉雅難過的。

“我不是想怎么樣,我們那么親密,我的就是你的……我們可以三個人在一起,好好生活……”她期待地看著吉雅。她會明白自己的。她們兩人那么親密,她愿意看到吉雅和查干能夠幸福。聽到這個,她會高興起來吧,接下來她一定會給自己一個親密的擁抱。

她注視著吉雅。她用力地喘著氣,惡狠狠地甩開了蘇娜的手。“別裝圣母了,”她惡狠狠地說,“讓開!”她一把推開蘇娜,想要繞過她走出客房去。吉雅一個用力過猛,被床角絆倒了。她掙扎著重新站起來,踉蹌著向門口走去。她的步子顫抖著,像是一朵隨風飄蕩的云朵。很快,她再次摔倒了。蘇娜沖上前,想要將她抱起來。吉雅的身子緊緊地縮成一團,像一只干枯的蝦米。

她全身都在顫抖,她在哭。鼻涕和著眼淚一同流下來,黏在蘇娜的衣服上。蘇娜緊緊地抱住吉雅,感覺到自己也在跟著顫抖。血從她的腿前流過,熱辣辣的。血如同泄閘一樣噴了出來,將地板染紅了。蘇娜能感覺到吉雅的體溫。她在降溫。她潮濕的呼吸噴在蘇娜的臉上,蘇娜能感覺到,她越來越虛弱了。她看起來多么痛苦啊。蘇娜清楚地知道這種痛苦。肚子像絞肉一般的疼痛。生命跟隨著血液不可抑制地往外流淌著,漸漸干枯,結束。她愛吉雅,她絕不會讓她再來經歷一次自己的痛苦了。

想到這兒,蘇娜站了起來。她將被子從床上拖下,她將它蓋在吉雅身上。她蓋住了吉雅的腿,蓋住了她的肚子,最后,靜靜地蓋住了她的頭。

眼睛現在已經完全適黑暗了。查干將燈滅掉——蘇娜在對面已經燃起了一堆火。借著火光,他能清楚地看到蘇娜的一舉一動。她用一根木柴將火堆攏緊,再把最后一根柴火仍進火里?;鹦钦?。空氣里傳來燃燒木柴才會有的香氣。蘇娜坐下來,身子倚靠著土丘坐著。她從身邊拿起一包東西,將磚塊一樣大小的物體依次投入火中。是黃紙?她在祭奠誰?他疑惑地打量著她。紙灰混著紗粒飛過來,把查干嗆得直想咳嗽。他強壓著嗓子里的陣陣刺癢,很快就憋出了一泡眼淚。在眼淚的作用下,對面的一切更加清晰了。他看見蘇娜拿起了妨牛皮袋,往火堆里傾倒。火一下竄了進來,幾乎將她整個人都遮住了。是酒。一股怪異的味道緊接著來了。味道……像是經血。

我好幾個月沒來月經了。

什么?

我懷孕了,想想辦法!

他愣愣地看著吉雅。剛才他走神了,沒聽清她在說什么。現在,她的上下牙齒緊緊地咬合在一起,咬肌高高地凸出來,露出一副兇相。她從牙縫中重新擠出了這幾個字,牙疼般地嘶嘶喘氣。接著,她用力在查干地手背上擰了一把,惡狠狠地重復道,想想辦法!

想辦法?懷孕?別開玩笑了。有多少女人都喜歡用這個來威脅男人,她們以為男人都是軟心腸的傻瓜。查干冷笑起來。不過,這如果是真的,蘇娜會怎么想?查干抬起頭,發(fā)現吉雅向蘇娜走過去了。她臉上的兇惡表情一掃而光,仿佛剛才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她在蘇娜對面坐下來,笑吟吟地將杯子遞到蘇娜面前,由她給自己的杯子倒?jié)M奶茶。也許是發(fā)現他在看她,蘇娜放下壺子,瞥了他一眼。不帶任何感情的一瞥。上天真會開玩笑,它讓蘇娜失去孩子,讓她向陌生人一般對待他。接著,它又讓另一個人懷上他的孩子,并把他們安排在一個房間里。這一刻,他倒真想看看蘇娜知道這件事之后的表情。查干幸災樂禍地想,她會怎么做?會哭嗎?也許她會的。她會在心里將眼淚默默流干,再把它擦掉。

接下來的幾天他都在發(fā)呆。吉雅急切地想要從他這里得到一個答案,他只好借口牧馬,或者躲去朋友家里待著。他不想看到她乞求的神情。一旦感情變成乞求,總是讓人不自覺地想要逃跑。

后來吉雅就沒再來過。查干聯系過她,她沒有回復。他準備給她一筆錢,帶她去做流產手術。他甚至想好了,等她流產過后,他一定要想辦法讓蘇娜和吉雅解除合作關系。無論蘇娜會說些什么,以后會怎么待他,他都決定要這么做。要知道,面對著死水總比面對著一顆隨時都可能爆炸的炸彈要強得多。但他并沒有來得及這么做。吉雅沒有再來。她的手機一開始還是開著的,但很快就關機了。無論如何這是件好事。

我犯了罪,我做了不可饒恕的事。

蘇娜開始說話。她說話的語氣像是面對著老師的學生。她將頭深深地埋在鎖骨上,兩手緊緊地捏在一起。查干小心翼翼地往前探了探身子,用力眨了眨眼睛。 這一次他確認了,蘇娜對面根本沒有人,她只是在和這座山丘說話。

我只是不想她再一次經歷我的痛苦了。我知道那種痛。生命從你的兩腿之間不斷流走,你根本沒有辦法抓住它。我知道她一定能懂的。這樣,她就不會再痛了。

查干沮喪地聽著。血,流產,死。他不關心這些。他在意的是,蘇娜寧肯將這些隱秘的沉痛告訴給一塊石頭,也不肯告訴自己。他想象著可能有許多個夜晚,蘇娜趁著他睡著以后,獨自出門。或者騎馬,或者步行,她一個人來到這座小山坡前坐下,像對著閨蜜一樣說著悄悄話。她和吉雅也是這樣親密。她和吉雅總是待在一起,親密得像是同一個人。查干嫉妒她們之間的那種親密。也許讓吉雅懷孕是他故意的?查干的腦子里突然冒出這個想法。他要破壞她們之間的親密,告訴她,只有他才是應該讓蘇娜依靠的人。

“……我懷孕了,想想辦法!”吉雅惡狠狠地命令她。

查干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在腦子里迅速搜索者蘇娜說過的話。他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難道是?

“查干?!碧K娜站了起來。她居然笑了。

此刻,他手中電筒發(fā)出的光芒如冰冷的劍一樣照在她的身上。電筒周圍冒著一股薄薄的霧氣,仿佛只是為了證明天氣的寒冷。蘇娜正對著這束光,沒有辦法看清查干的表情。剛才他叫了一聲,從草叢里站了起來。但這一刻,他并沒有走上前來,似乎也并沒有走上前的意思。蘇娜清楚地看到,電筒的光上下顫動著。她能夠感覺到查干的喘氣聲中帶著慌張與焦灼。他會怎么做?沖上來抓住她嗎?她不知道。

此刻,查干能感覺到自己的手在顫抖。因著這顫抖,手電的光顫巍巍的,在蘇娜身上映照出大小不一的光斑。在夜里,她的臉被這樣的光一照,看起來更像是一個鬼。他向她的腳下看去?;饐暨驳仨懼?,時不時崩裂出一叢火星?;鸸鈱⒅車牟莸卣盏梅置鳌I角鸶浇?,四處都是星星點點的白色斑痕。他注意到,在蘇娜的腳下,有一層向外凸起的土塊。那里光禿禿的,草還沒來得及重新長出來。他想起來了,前幾天蘇娜一直在找生石灰。他原以為她只是要為馬舍除臭。

風將不遠處的旗桿吹得呼呼作響。在黑暗中,風傳遞著兩個人的呼吸。他們隔著草叢站著,卻又能清楚地聽到對方的呼吸。查干透過黑暗注視著蘇娜,蘇娜也注視著他。時間靜靜地流淌著。他們都在等待,等待著對方首先行動。

徐小雅,1987年生于廣西南寧,現從事教職。2012年起陸續(xù)在《文藝風賞》《山花》發(fā)表作品若干。2012年小說《門》被《小說月報》轉載。

責任編輯 張韻波

猜你喜歡
查干
長尾雀
內蒙古銀額盆地查干凹陷烴源巖地球化學特征
中國女攝影家聚焦一代天驕查干蘇魯克大典采風活動花絮及作品選登(下)
查干凹陷蘇紅圖組火山巖儲集特征及主控因素
查干凹陷火山巖裂縫發(fā)育特征及其影響因素
星星
成吉思汗查干蘇魯克大典公祭日游客人數和綜合收入創(chuàng)新高
查干淖爾生態(tài)治理恢復期鳥類調查分析
蒙藥查干烏日勒治療小兒厭食癥的臨床觀察
查干淖爾,我的母親(外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