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的人越來越少
誰還能記得我呢?
村子里的人越來越少。這些年,和我差不多大的人幾乎都奔進(jìn)城找錢算賬去了。寂寞得有些發(fā)涼的村子,在一個起風(fēng)的下午一下子將我的心田荒起來。褪色的墻,被一場接一場的雨水打得變了模樣,紅色磚,青色瓦,漸漸落掉了往昔的鮮明色塊,幾個躲在樹下捕蟬的孩子把書包丟在了上學(xué)路上……
一位老人坐在陽光聚散的門檻上,坐暗了一個又一個金閃閃的黃昏。據(jù)說她一生走得最遠(yuǎn)的地方是村人挑著擔(dān)子上街買賣的小鎮(zhèn)——那是她年輕時候,因為走一戶遠(yuǎn)房的親戚,在路上聽見汽車遠(yuǎn)遠(yuǎn)的鳴笛聲,駐足一望,原來那就是城市呵!她連拐個彎走進(jìn)去看一看的勇氣也沒有,當(dāng)時她手里提著的貴重物品是一包1角5分錢的白砂糖。
從此她把小鎮(zhèn)當(dāng)作記憶里的城市。但她活了一輩子就連“城市”的一棵草也未能見到,小鎮(zhèn)在她眼前只是模糊地晃動了一下便銷聲匿跡。她聽到遠(yuǎn)處傳來的車笛聲,心里究竟想到了什么?笑容可掬的臉上是否有過內(nèi)心期待的欣慰?如今,聽著她蒼老的聲音,我替她望“城”興嘆,她真的愿意一生如此而過嗎?城市的姿態(tài)為何永遠(yuǎn)向上,在一個老人的觀念里絲毫沒有低頭的意思,城市里不也住著她許許多多的同齡女子嗎?我甚至不明白城市在一個人心里為何會成為一抹濃重的陰影,像一堵蜘蛛網(wǎng)貼身的老墻擋在她揮不去的影子里。
她真的老了。她走不出一面墻的影子,就像我走了許多年也沒有走出一個村子的背影一樣,但我的人還年輕著。曾經(jīng)的感觸,過去的場景,始終不能塵封為歷史?一切編織愛與恨的過程像一條圍巾圍在村子的脖子上,物質(zhì)與文化是一件單薄的衣裳掛在村子失調(diào)的身子里,人類文明軌跡由一個端點生出兩個支點,城市與鄉(xiāng)村的矛盾永遠(yuǎn)存在思想的分歧。
村子在靜止,城市在騷動。
一個人終于走出來,從一個村子的田埂走進(jìn)一座城市的內(nèi)部,人群稠密的高樓大廈多如村子周邊的樹木,我思想的村舍不見了?我至始尋找的那些低矮古舊的農(nóng)舍不見了,我胡蘿卜一般質(zhì)樸的鄉(xiāng)親不見了……
數(shù)不勝數(shù)的白發(fā)藏在黑發(fā)里,有一天我的人突然老了。
那么多白發(fā)像一個個沉重的感嘆號筆直地插在我思想的頭顱里,那個老人的一句話曾經(jīng)可以管理一個家庭的全部事務(wù),但她已在權(quán)力簡單而集中的地方不能動蕩了,村子的靈魂在叛逃,一個人對城市的憧憬還有誰能管得著?
一個村子的消失與一個家庭成員的離散息息相關(guān)。
老人的大兒子是1995年奔走云南的。臨行之前,還有力氣挑抬的她賣了一擔(dān)大米給兒子換路費。兒子接過母親手中的錢,安慰她說:“只要我在外面找到了錢,你老人家以后的啥子事都包在我身上?!彼粺o擔(dān)憂地說:“城市頭那么多人,不好混就早點回來。”半年過去了,兒子來了一封信,說想媽,但沒找到錢,不好意思回來。作為母親,她急忙給鄰居借了錢寄過去。兒子回信說,又輾轉(zhuǎn)到了別的城市,一年半載回不來。
兩年之后,他背著空空的行囊回來了,不僅分文未找到,還在城市里丟掉了一口袋方言。兄妹們聽他嘴巴里闖出些隨隨便便的怪腔怪調(diào),還講究穿著打扮所謂的“城市流行”,都叫他——滾,這屋里不歡迎城市頭回來的二流子。于是他在一群人的眼里滾出了一個家庭,唱著“人的一生要走過多少地方才算流浪”的歌,過著東一陣子,西一陣子的生活。沒有多少人能天天看見他的影子,他偶爾現(xiàn)身看見家人只是一甩頭就無言地走。
接著三兒子又奔向了江蘇。他說人倒霉,村子不長眼,三個月喂肥的羊子也會吊死,不如走遠(yuǎn)吸點好空氣,人也開心些。于是,在母親的拉扯中,他狠狠心一下跳上了火車。眼下家中只剩一個幺妹了。
逢年過節(jié),幺妹就陪著母親去山嘴上盼三哥歸來。但去去來來的人走了一拔又一拔,地上留下的只是別人吃完之后的一堆玻璃糖紙。幺妹和母親兩眼一望,眼眶里裝滿了糖一樣的水,久久不能融化。
三哥走了三年,連一封信也沒有。當(dāng)幺妹也準(zhǔn)備和大拔人走出去的當(dāng)天,有個從外面回來的中年人捎了個口信,說:幺妹的三哥嫁到外省去了!不過他說了他會回來的。為此,老人哭了個天昏地暗,一夜之間白了頭。
后來,站在山嘴上盼歸的就只有她一個人了。
回鄉(xiāng)路上,起初我常碰見她。她問我有沒有看見她的幾個孩子?我說,外面天大地大,哪像一個村子那么容易碰頭喲!她請我如果看見了他們就一定轉(zhuǎn)告她一個做母親的女人的心愿,她盼望孩子們無論如何也要回來一趟,早一天回來早點把她送上山,好了人生大事一樁,好讓他們永遠(yuǎn)離開村子去找錢。
聽了她的話,我努力背過臉去,想強裝笑顏。此時,我很想從電腦里搜幾句有說服力的話來安慰她,但在她面前我更愿意扮演一個若無其事的孩子,我只想讓她看見一個很簡單很健康很快樂的孩子。但事實上,我簡單嗎?我健康嗎?我快樂嗎?有關(guān)村前村后的一地雞毛為何會導(dǎo)致我心境復(fù)雜。我一直不明白自己為何要憂傷?是為自己?還是別人?人的心一旦落在了城市,數(shù)不清的夢想便會像豌豆一樣滾在哪里就在哪里發(fā)芽。在寬敞平坦的街道上,要容下一只粘著泥漿的腳是多么不容易,在摩肩接踵的商場里,在某些看不清水深的屋檐和管道下,你是不是早已忘記了當(dāng)初的保證。其實,作為生于七十年代第一個從村子里出走的孩子,我最能體會出門在外的心情,我一直是你們當(dāng)中的一員,只是我們很少在回鄉(xiāng)的路上相遇,久而久之你們就記不得我的樣子了,甚至想起我的機會也很難出現(xiàn)。但我一直記得你們,我常常在天色破曉的窗前想著你們是否都結(jié)婚成家?想著你們的孩子是否記得我們的村子。
最重要的是,此時此刻,我看見你們的母親——她一日不如一日的身體,還站在山嘴上盼你。
她的白發(fā)在昏黃的屋檐下停止了飄舞。
一天到晚奔波在外面的孩子,你們都聽到了嗎?這是母親的心在呼喚呵!雖然你們有可能在為城市做奉獻(xiàn),有可能在別人的城市混得令自己并不滿意,雖然你們有可能把錢折疊進(jìn)了腰帶,有的可能當(dāng)了權(quán)力機關(guān)的掌門人,但你還記得離開村子的早晨,母親下床一邊揮淚,一邊為你煮雞蛋的情景嗎?母親說的,吃雞蛋是圖個圓。然而,雞蛋下肚之后,家就像雞蛋裂成兩半,一半在城市泛白,一半在鄉(xiāng)下泛黃。
城市在豐滿,村子已荒涼。
你每天遇到的人和事一定很多,我懂。你說你整天累得筋疲力盡,我有過。你沒有傾述的欲望你害怕寫信,你在欺騙自己。就這么簡單,你學(xué)會了遺忘——遺忘在村子之外,你把腳步的重心都落在了城市的縫隙里,你以為一張匯款單可以粉刷一堵墻壁,但你錯了,母親的眼睛早已看不見你曾刷得雪白的墻,趁她現(xiàn)在還看得見你的心——
孩子,你快馬加鞭回來吧,哪怕一天,哪怕一個小時。孝心是從來不計較時間的,孝敬母親可是無價的珍寶!
行走在外面的世界,我常能握住母親的心跳。母親一定很想我了,我立馬抽時間跑回家。可母親見了我,問:怎么又回來了?人家那些出門在外的人只顧找錢,幾年不曾回來過,你在外面一定是找不到錢才?;丶野?。我說,有錢無錢日子照樣得過,你們跟我進(jìn)城耍一趟吧。可父親聽了拂拂袖,說,要走也只能走一個,兩個都走了,剩下空空的房子,誰來管呢?我說把門鎖上就完事了。母親喜悅地望著我:東西偷光了回來咋辦?村子里的人越來越少,萬一有個啥子事,一個照應(yīng)也找不到,如果我們都去了你的城里頭,這房子里的大彩電讓人抱走了多可惜。
我想,這看上去真是個簡單的問題,辦起來卻成了一樁難事。文化、物質(zhì)、交通、生活各方面都落后于城市的鄉(xiāng)下,至今還有強盜在黑天里橫行霸道,專偷只有老人在家的家庭。父母至今未能跟我進(jìn)一趟城市,看一看街道的燈火和藍(lán)色的河流,他們始終為我守候著那棟在竹林下日漸陳舊的樓房,還有那棵刻著我名字的樹。每當(dāng)他們想我了,就會站在那棵樹下面向山口念念我的名字。他們熱愛村子和熱愛自家的房子同等用心,他們呵護(hù)村子里的一草一木就像坐在電腦前的我日夜貪戀一字一句。
父母常把長勢喜人的菜園比作我在外的榮譽。
我把父母接進(jìn)城頭當(dāng)作自己隨地隨想的光榮。
眼看時光一天天拋擲出輝煌,我的榮譽能像星光大道上的明星們一笑而過嗎?我想,沒事的時候我決不允許自己的腳步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放任自流,在念想與徘徊之間,我總想握住些什么,對此時無常的心跳有個解釋,可一分一秒的時光都這樣過去了,面對回不去的故鄉(xiāng),我究竟握住了什么?
于是乎我又回鄉(xiāng)了,不是奢望回鄉(xiāng)去看一回風(fēng)吹稻花香的浪漫,這次回去主要是想做通父母進(jìn)城的思想工作。走過虎榜山嘴的時候,我沒有見到那個老人,心里不禁有種空蕩蕩的感覺,我甚至在那個地方突然停了下來,但很快就邁開步,走了回去。
在陽光集中力量的門檻上,她一定看到我回來了。當(dāng)陽光和風(fēng)把雨水打敗后,她精神煥發(fā)地看到的人真的是我嗎?望著那垅空曠的林蔭和那幾間空洞的房屋,我聽見她皺紋里擠出的聲音,猶如百年一嘆:“孩子!你看見了嗎?村子里的人越來越少,現(xiàn)在認(rèn)得你的人是少之又少了?!?/p>
是呵,村子里的人越來越少,但我還得繼續(xù)回去,只是我回去的次數(shù)也越來越少。我把出走者的鄉(xiāng)愁寄放在城市,而城市里每天滋生的各種思想讓思想者不斷淪陷,它們讓天下村子里的人認(rèn)不得出走者當(dāng)初的模樣,誰認(rèn)得或認(rèn)不得我早已不再重要。路在荒蕪,人在模糊,重要的是我已無力像一個健康人一樣關(guān)心糧食、關(guān)心每一位親人。所有出走者都因為村子的淪陷而無法看清膨脹的城市,我的臉被隱蔽,沒有誰真正看見我回來過。一年一年的夢幻,依舊花開花落,剩下的果實是我期待的榮譽嗎?每當(dāng)獨自城市街頭,深情地回望那個只剩殘棋一盤的家園,我就會想起那陽光溫暖的門檻,她的白發(fā)依舊在眼簾飄來飄去,只是她手中斷裂的念珠,如同幾枚在大地上東奔西跑的棋子。
如果父母跟隨我進(jìn)城去了,村子里的人就少之又少了。白花花的陽光落在蜘蛛網(wǎng)打結(jié)的門檻兒上,斑駁的樹影在搖曳,母親和孩子追不上的棋子,散落在天涯的空白格。
我不知該把目光投向何處?
是去動物園看動物?還是去看動物園里的人?當(dāng)城市被一個人的身體消化吸收,村子便成了精神排泄的遙遠(yuǎn)疆域。
幺女世故
幺女,按我鄉(xiāng)下的習(xí)慣叫法就是家中最小的女。
幺女回來的消息像陣風(fēng)吹動了田間每一棵草兒。
這年,幺女二十四歲。
幺女的父親是在土改時期被活活餓死的。
幺女從村子落地就失去了喊父親的機會。幺女第一眼看見自己的母親是個駝背,幺女哇哇哭個不停是害怕駝背。幺女和駝背擠在一起的床是幾根散了架的木頭,幺女看著大蜘蛛在墻壁縫里織了一張圓桌網(wǎng)。幺女羨慕那些有父親可喊的鄰居妹妹,幺女妒忌碗里裝著白米飯的姐姐。幺女的成長史從沒離開鼻涕和眼淚。幺女極不喜歡自己的母親,她看見駝背就吐口水破罵:走開——走開——你快走開呀……人家的母親都那么漂亮,你這么丑,你哪里是我母親?
幺女哭著,幺女笑著,幺女罵著,幺女打著,幺女一天天長大著……
幺女還沒住嘴,就挨了一個男人的耳光。流著淚的幺女脹得滿臉通紅,她要狠狠地罵一回這個打她耳光的男人。幺女揚了揚脖子,扯開尖尖的聲音——你花兒花包谷敢打我?
男人就用眼睛惡狠狠地恨著幺女,吼:你看老子今天敢不敢打你。
幺女一急,就收不攏嘴地亂罵一通:狗日的花兒花包谷,你打人打多了,討不到老婆,你活該!你阿彌陀佛……
幺女這回挨的不是一耳光,而是重磅一拳,外加兩腳踢。幺女一下子倒地扯聲嚎啕起來,幺女的聲音就像鐵環(huán)一樣滾過來滾過去,兩三聲就滾過了山坡坡。
山坡上彎腰扯花生的人都被這聲音拉直了身板。
那么多人同時站在一起觀望挨打的幺女,就像觀看一部社戲。駝背母親在門口進(jìn)進(jìn)出出的樣子,對那么多雙眼睛仿佛視而不見,她蠕動了半天嘴唇,終于站出來罵了一句:你們只知道看別人家的笑,回家看看自己的吧。
這時,有個人就從山坡上風(fēng)沙沙地跑回來拉起地上的幺女。披頭散發(fā)的幺女暈得像一根太陽曬軟的包谷桿,臉,青一塊,紫一塊;嘴被打得牙流血,話都說不出來了還鼓動眼盯著打她的男人,歪起嘴:打、打、你再打。
從地上牽起幺女手的人不是鄰居,而是沒事打老遠(yuǎn)來我家玩耍的表姐。表姐對幺女很同情,她拉著幺女的手對那個打幺女的男人苦口婆心道:她還小,不懂事,你是哥,以后不要天天打她了。
男人刮了表姐一眼,哼一聲,轉(zhuǎn)身就走開了。我們都在男人的哼聲里不輕不重地盯了盯表姐,嫌她多此一舉,少管閑事。而幺女的眼神卻是暖暖和和的,她感動地投進(jìn)素不相識的表姐懷抱痛哭了一場。表姐用手梳理著幺女的頭發(fā),說,你在家常挨打,不如我給你找戶好人家,走了算了。
幺女搖晃著腦袋,不置可否?
幾天后,幺女在表姐慫恿下,借鄰居女孩的花衣裳穿上后,跟著表姐興高采烈地走了。
那年幺女十四,表姐三十。
幺女走后,村子里突然少了許多動靜,仿佛唱歌的鳥兒都成了林梢的啞猴。表姐回去后,立馬將幺女交給了另一家我仍叫表姐的家。這個表姐家“底子”很厚,別人早開始借糧打發(fā)日子了,她家仍有大米飯吃不完。當(dāng)?shù)厝苏f她不是因為吝嗇早就把兒媳娶回家生娃了。吝嗇的表姐家里除了糧多以外,還有兒子兩個。大兒,粗粗的脖子偏短,在城里讀書的人不知憑啥給他叫了個“機動工”的名兒;小兒,細(xì)細(xì)的脖子偏長,不識字的人也知道喊他“縮頭烏龜”。
幺女主動上得門來,自然解決了“機動工”的燃眉之急。不花錢的頭等人生大事都解決了,真是樂死人!這不僅僅合了表姐兩口的心意,幺女碗里天天都盛滿了吃不完的大米飯。表姐看著幺女吃飯,臉蛋在幺女眼里像朵花開放。以后,幺女做什么事都把“媽媽”掛在嘴上。一聲一聲的媽媽,一聲比一天喊得甜,一天比一聲喊得悅耳,一聲聲媽媽一天天甜著表姐的心。表姐無論走親戚還是趕場,或者上坡種地都得把幺女帶在身邊,生怕這沒花錢就和兒子睡在一張床上的媳婦,哪一天突然跑了。
二十出頭的“機動工”,不多言,耍朋友這等平常事相比之下他沒有幺女出得眾。幺女和他說話,他總是臉紅,但他心里對幺女卻是絕對的百依百順。
幾月后的一天,幺女突然提出想回家去看看。表姐就慷慨一回給幺女買了好多漂亮衣裳,便囑咐幺女回去了要早點回來。不然媽媽會不習(xí)慣地睡不著覺。
幺女說,媽,你放心,我也舍不得離開,回去看看就回來。
“機動工”挑了一擔(dān)白生生的大米跟在幺女后頭走。他倆走走又歇歇,爬坡上山又過田的整整走了五個多小時,幺女終于看見竹林隱掩的村子。幺女想起幾月前,她是悄悄離開家的,如今看見自己熟悉的村子,禁不住尖叫起來,逢人便掏出自己的衣裳,說,你沒有這么漂亮的衣裳吧!聽話的人只是嘻嘻一笑,不作答。
走了這么久,還知道回來?駝背母親問了一句便望著幺女的臉看。
幺女說,我?guī)湍銈兣艘粨?dān)大米回來,以后不用到處借糧糊嘴了。
“機動工”很懂禮節(jié)地朝著駝背喊——媽,媽。誰知,幺女重重地盯了“機動工”一眼:媽,還爹呢!她不是我媽,我哪來個駝背媽讓你見笑的,我媽比你媽年輕漂亮多了。幺女說完朝著“機動工”有滋有味地笑出了聲。
那個男人看見幺女回來,說了聲——回啦!便沒了下文。
幺女接過話,說,回也這樣,不回也這樣。我很快還會走的。
回了就好,回來就好,回來了在家好好呆著,好好種自己那份莊稼。姐姐和姐夫也來看幺女。姐姐說的話和以前一樣,安慰里總帶給好面子的幺女幾許無奈。但幺女心里明白,姐,你不就是嫁了一個隊長嘛。
幺女想了想,干脆一不做二不羞地把肚子里的話痛快地倒出來:呆,我為誰呆?我已經(jīng)找到自己的家了,我去的人家有吃不完的大米飯,我再也不會來你家看你臉色吃一碗大米飯。我很快還會走的。
走,你往哪里走?男人狠狠地恨著幺女和“機動工”。
“機動工”脖子不自覺地扭轉(zhuǎn)著,他看了看四周,又看著幺女的眼。沒有說話。
走,你走了,從此不要回來踏我的門。姐夫早看不慣幺女好吃懶做的行為。這句話也是他曾多次說給幺女的。
幺女拉著“機動工”的手,說,走,我們不理他們。
男人一聽,一下就把幺女從“機動工”手中奪回來?!皺C動工”欲上前拉幺女,男人大聲吼道:如果你再過來,老子就把你一起收拾?!皺C動工”退了幾步就原地不動地站著發(fā)楞。幺女又嚎又咬,掙脫男人的手就跑。
幺女邊跑邊喊:打死人了,打死人了!
男人也喊:看打不死你,你還敢到處跑。
幺女跑過了一塊土,一埂田,一眨眼就跑到山上去了。
山下有人指著山上那個白色的影子說是孩子放飛的風(fēng)箏。瞬間,這只斷線的風(fēng)箏就急速落地不動了。幺女被人按倒在地,用粗繩子捆回家,丟在閑著的豬圈里關(guān)著。男人和姐夫說,什么時候想通了不跑才放人。
“機動工”躲在我家,眼淚滾滾地盼了幾天,沒有盼到幺女的蒙蒙身影。只好灰溜溜地回到家去。表姐聽了,雙手把肚子一捂,倒在床上,一病不起。
幺女幾天后出得門來,里里外外像變了個人樣。我媽問她:你不回王家了嗎?
幺女說,不去了,不去了,你們轉(zhuǎn)告“機動工”,以前我去了的那幾個月折算成錢給我拿來。表姐得知此話,手在胸部不停地拍、拍、拍。當(dāng)她和“機動工”大老遠(yuǎn)趕來讓幺女退還所有衣物時,不料衣物沒有退到,反而償還幺女一百八十塊,幺女說那是“青春費”。
“機動工”癡癡地站在幺女破陋的房屋前,得到的是駝背嘴里的一串口水。表姐自欺欺人地說,不說了,不說了,說駝背家的女兒比說好人家的女兒更花錢。
幺女在家把一擔(dān)米吃完了就有事無事的往姐姐家跑。幺女說沒想到姐姐家的大米飯比以前任何時候都好吃多了。
姐夫說,我知道還有比我家大米飯更好吃的,去不去嘛?
哪家喲?幺女問。
當(dāng)然是村支書家。去不去嘛?他家老四也老大不小了,有手藝的,才跟山里人學(xué)會木匠回來。
就看他愿不愿意吧!愿意我就去。幺女說。
去吧,跟村支書已說好了的。去了,你就要勤快點。姐姐對幺女說。姐姐終于把幺女整到村支書家給老四當(dāng)了媳婦。
去的那天,幺女整整十五歲。
從此,幺女在家天天給男人們燒菜做飯,給女人們養(yǎng)蠶寶當(dāng)助手,上山摘桑葉,有時也給老四一起下田插秧打谷子,深得村支書一家的歡喜。
可好景不長,自從幺女生下老四的娃后,老四、幺女和小崽便被村支書分蘋果似的從一張圓桌上分了出去。三口之家的生活自然少了些吃大鍋飯的便利,幺女和老四常常因為一地雞毛吵鬧不斷。幺女漸進(jìn)原型畢露,拒絕干活。除了奶孩子之類的事情,她一律讓老四頂著。大熱天,幺女抱著娃就可以在別人家看電視混過一天。老四看在眼里,心里漸漸地長滿了荒草,埋怨父母當(dāng)初為啥會圖窮人家的女兒少花錢,生活畢竟是自己過著才知其中味。
老四一氣之下,也停止干活,田里的和碗頭的,他全都甩下不管了,每天跑到商店里打牌。幺女急了就罵:你一個男人連一個女人都不如,你給我回來帶娃,老娘上坡干活。
幺女從容不迫地收拾著田地里的莊稼,讓不停的汗水打發(fā)每一個季節(jié)。到了冬天,沒事可干,她就和老四一起上桌打牌。贏了錢,老四便把小崽舉過頭頂當(dāng)騎馬,幺女嘴邊自然會響起自在的口哨——不白活一回。倘若是輸了錢,他倆回家少不了吵架甚至痛打一場。多數(shù)的皮肉之痛都痛在幺女那弱不禁風(fēng)的身軀里。
日子一晃,小崽晃到世上已五年光陰。
五歲的小崽在一個黎明醒來,突然發(fā)現(xiàn)家里空蕩蕩的只剩下他一個孩子的腳步和聲音。小崽一聲驚呼——媽媽——媽媽——媽媽……我要媽媽……這撕心裂肉的聲音預(yù)示著一個孩子的絕望和孤獨由此開始。
老四找遍了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沒找到幺女的影子。
胖胖的小崽一天一天一點一點地瘦了下去,瘦成了一個讓村子里的人害怕接近的小蘿卜頭,猛然一眼,也有點像外星人。老四終于將小崽拋給退休下來的村支書,獨自上廣東開始了打工生活。三口之家就此一分三裂,像一縷無法挽回的炊煙被風(fēng)解散。我們的村子是個盛產(chǎn)風(fēng)的地方。風(fēng)一吹過,什么都可以留下,什么也留不下。一個人就像一棵被人伐倒之后就難再想起的樹,頂多會在路過伐樹地點的時候想起這里曾經(jīng)有棵樹,至于樹的名字也是可有可無。而此時,人,會因一聲咳嗽,或一支香煙,一句招呼把你突然想起的什么事情忘得一切從實際出發(fā)。
一個被人喊了多年的名字就這樣漸漸凝固在村人們的唇齒之間。直到村子一些老人斷氣之后的死不瞑目,一些消失的名字才有可能死灰復(fù)燃。
駝背死后的第二天,幺女意外的出現(xiàn)了。誰也不會想到,跟在幺女背后的是一個看上去比幺女幺得多,穿著有點像城里人的帥小伙。當(dāng)然還有一個長著帥小伙那種圓臉的胖娃娃,也來了。他們仨走在田間的小路上時,已是炊煙升起的傍晚。
幺女記得多年以前她是從這條小路出發(fā)的,不同的是昔日她以一個弱小女子的方式消失在村人的視野,沒有任何人知道她的去向,今日大大咧咧回來,她到底從哪里回來的?這么多年她都去了哪里?
誰也不曾問起。
人們對死人的興趣遠(yuǎn)不如對活人興味盎然。死了就真的一了百了嗎?
那天,村子里里外外來了好多人。好像他們不是專門來燒香吃飯的,幺女的回來像是給那么多人放映了一場值得爭論的電影。村支書帶著即將小學(xué)畢業(yè)的孫子來認(rèn)幺女媽,不料孫子不僅不喊媽,他連看一眼幺女的程序也刪除了。
他一直看著另一個人——那個比他小的胖娃。就在幺女轉(zhuǎn)身離去的一剎那,他一個飛腿就落在了小胖娃的背中央……
這是早于十多年的非虛構(gòu)幺女經(jīng)歷,她代表著中國鄉(xiāng)村婚姻的非正常秩序,——拋夫別子,逃離村子,隱藏城市邊緣,與人生了兩個孩子,后移步城市,又和別的男人結(jié)婚生子。時間記不清一個女人的婚姻史,只因時間之痛到了極點!她用個人行為挑戰(zhàn)國家婚姻法,也用個人行動創(chuàng)建了自己的婚姻自由。
十多年后,幺女的生活早已下落不明。
只是我的村子與我的城市都無人提起。
我的鄉(xiāng)下挨了城市一槍
時光為什么逃跑?像背井離鄉(xiāng)的人民潮水般地涌進(jìn)城市。
河流在斷流,馬路太擁堵,星星被狐貍摘走,文明和理想如云般游走,我在異鄉(xiāng)插不上手。
時光啊時光,城市越囂張,鄉(xiāng)下更慌張,檢閱時代的唯有悲傷。
我在西藏的雪線上停滯不前,總看見那些背靠背坐在大青巖石上的時光,如同佛一樣微閉雙眼漸漸靜靜老去。我知道,有一天我也會隨時光老去;我一生的遷徙全都在追趕那些逃跑的時光和那個離我遙遙無期的地方。原以為出門不久自然就可以回去的,想一想,誰愿意把自己一個人長時間丟在外頭?孤獨的異鄉(xiāng)生活,常使貧窮的我在軍營里虛弱地想起搖搖晃晃的故鄉(xiāng),以及那些曾與我建立信任又失去信任的人們。
當(dāng)時光之手又一次將我懷抱的樹分開之后,我的日子開始流離失所。時光都到哪里去了?我怎樣才能順利回到來時的地方,那棵刻著我名字的樹還在村頭盼我歸來嗎?習(xí)慣閱讀城市的人不可能讀到我離鄉(xiāng)之后的鄉(xiāng)下了。我看到越來越多的村子人躲在城市的屋檐下望著村子的背影展開一場秋風(fēng)的回憶??晌业泥l(xiāng)下沒有星星密集的村莊,只有零星的房子。越來越多的村子在我眼界里其實只是一個村子——過于歉疚生活的傷不起的村子。我說的村子與村莊是有區(qū)別的,村莊更適用于北方,而我的出生地中國蜀南虎榜山下的老村子,和我一起從那些低矮的土房子里走出來的年輕人也不會把鄉(xiāng)下喊村子。鄉(xiāng)下就是鄉(xiāng)下,即使注定一生回不去,他們嘴里銜著的永遠(yuǎn)只是鄉(xiāng)下的草垛——一些注定要被時光靜靜遺忘的空房子。還有一扇村莊的門。村莊本身是樸素的,甚至仍處于苦難的,但每個人的村莊卻是不同的,村莊本身沒有錯,可太多筆失去了辨識故鄉(xiāng)的方向,千篇一律的憂之傷,水之湄,看上去是在講究中國村莊的美學(xué),這個危險信號出現(xiàn)在世紀(jì)之交的節(jié)點——他們正在背棄父親們傳說了一代又一代的鄉(xiāng)謠, 他們最熟悉那個地方的方言被他們改說成了別腳的普通話。當(dāng)一個人遠(yuǎn)行的歌唱并沒有任何聆聽者和應(yīng)和者,他們似乎在操作一種怪異的語言或文本,明明可以直截了當(dāng)?shù)木渥?,非要繞個崇山峻嶺,這成了當(dāng)下所謂文本創(chuàng)新的比拼。我悲哀地發(fā)現(xiàn),這些走調(diào)的話語并沒有與他家鄉(xiāng)的讀者產(chǎn)生共鳴。
他們最終的結(jié)局是要被那個地方遺忘的。有時,一群人遺忘一個人就像時光遺忘一個地方那樣從容,不留余地。
這是村莊之詞的美麗過錯嗎?人們一開始就追隨美麗,后來又被美麗追隨,人呵人,人為什么總是自欺欺人?我在一紙村莊的背面想象過村莊的美麗:是在北方鄉(xiāng)村的一棵大樹下。什么樹我想象不出來。樹下有幾排老得掉土的房子。房子是被粗心的木頭柵欄圍起來的。里面有許多南方罕見的牲畜。比如黑驢、黃狗、棗紅色的大騾子和銀灰色的小馬駒,還有一些圍著白羊肚毛巾的北方農(nóng)民蹲在地上摘棉花,或坐在馬車上唱著鄉(xiāng)謠回家。剩下的便是陽光和路了——一條從村口通向遠(yuǎn)方的路在陽光的照曬下,歷史遺留下來的深深車轍上散落著點點點點糞便……可我沒有如此豐富的村莊生活,我有的只是中國蜀南虎榜山下的一個很多人都沒聽說過的叫潮水屋基的小村子,它規(guī)范的行政單位有陣子叫榮縣金臺鄉(xiāng)紅星十二隊。十歲之前,我從未走出過這個地方。雖然這里有一座奇容老虎的山上長滿了像虎之毛一樣粗茂的山草,但山中卻不容一虎,甚至連馬也沒有一匹。我只見過牛,很多很多的?!鞘切r候幫母親在山上割草完成隊里的任務(wù),那一回我從山石上無意中讀到了“西川虎榜現(xiàn)慈云,南海龍宮施法雨”的句子,不禁觸類旁通。后來,土改的鄉(xiāng)下由“紅星”改成“虎榜”之后,那些犁田的牛就像是被虎吞掉了。沒有牛的鄉(xiāng)下,人們不愿頂替牛的工作,莊稼收成一年不如一年。富裕的那幾家人以囤積余糧撐起了吝嗇的臉面,糧食多在我的鄉(xiāng)下就是一切財富的度量和價值的標(biāo)志。
這時候有個部隊退伍回來的年輕人扒上火車南下了。走時,他穿一件白襯衣、黃軍褲。要知道他是鄉(xiāng)親們眼里第一個穿白襯衣的人。他的白襯衣是從不肯借人穿的,還有他的黃軍褲。到處惹事生非的小青年見他這一身穿著就躲一邊去。因此,他的白襯衣和黃軍褲常被一些伙子們想來想去的借;也只有那個纏了幾天的平娃他媽說是要帶平娃去看人(相親)才借到了。但平娃穿上這一身“時髦裝”效果并不好,不過他倒是穿出了點新花樣:白襯衣不系扣子,而是將兩衣襟直截了當(dāng)挽一個疙瘩,很隨便的樣子。人家女方高高興興的父母見了他,臉一下子就垮下來,轉(zhuǎn)身跑到介紹人耳邊嘀咕:你跟我三妞子介紹的啥子人?她是看不起這個二流子的,走——走、走……算了。
這個穿白襯衣的年輕人出走后,長年累月見不到一襲白衣的伙子們,脾氣是大打折扣了。上街碰見三五個走在一起的長頭發(fā)“楞頭青”也要鉆進(jìn)茶館避一避。那陣子,我的鄉(xiāng)下真是無所事事,大人小孩,地痞成瘋;偷摸扒竊,打打殺殺,一片混亂。
幾年后的一天,一襲白衣提著大口袋,突然出現(xiàn)在了鄉(xiāng)下的土路上。他邊走邊彎下腰去擦拭皮革鞋。伙子們聞風(fēng)而動,一窩蜂圍了上去,可聽他講完一通鳥語(廣東話)后,伙子們又一臉掛不住地散開。有的還牢騷滿腹,說,出去一趟就大變樣,老子也要出去闖一闖。
他望著鬧山麻雀般散開的伙子,迅速從口袋里掏出幾件顏色各異的長衣服。熱愛往臉上涂粉的姐妹們眼睛一亮。其中三姐是他出走前耍的女朋友:這有點像老外的衣裝喲?
香港貨——太空服。這是廣州剛開始流行的。
姐妹們目瞪口呆。三姐雖然算得上挨鄰隔壁打眼的“花朵”,但三姐看上“一襲白衣”不是因為他當(dāng)過兵,而是他父親當(dāng)時是修馬路的鐵飯碗?!疤辗眲e說沒出過多少遠(yuǎn)門的三姐沒聽說過,當(dāng)時一些縣城也少見有賣。三姐手里摸著那軟性細(xì)滑的布料,心就軟得像布匹裹著的絲絨柔嫩。三姐穿上太空服之后與往日相比增添了不少嫵媚,她一高興根本就沒有脫下的意思了。
我結(jié)婚那天就穿太空服過門。他聽著,哈哈兩聲笑,那笑聲牽強極了。
三姐說完就跑去找介紹人要與他完婚。介紹人的家挨著他家的。介紹人在生產(chǎn)隊當(dāng)隊長,是個男的,三十出頭,黑乎乎的八字胡像破土而出的小麥。他沒有回來之前,三姐的肚子就在鋌而走險。父母很惱火;介紹人比三姐的父母更惱火。介紹人聽怕了從墻縫里像蜘蛛一樣爬出來的閑言碎語。介紹人巴不得三姐早點過男方的門,堵住閑人們的嘴。介紹人一拍屁股立馬找到男方家,三句話就把三姐的婚期搞定。三姐的婚期就在三天之內(nèi),三姐回家開始打扮自己。
再隔兩天,三姐就正式成為張家的一員了。三姐在鏡子里一會兒臉紅得像初次下蛋的小母雞,一會兒臉青得像正在揚花的稻谷;一會兒春風(fēng)滿面,一會兒愁緒滿懷。三姐沒有梳出自己滿意的發(fā)式,三姐哭著一把砸碎了鏡子。
這時,山坡上有一陣涼風(fēng)風(fēng)吹過,土地里的麥子長勢喜人。有莊稼人背著藤藤草從巷子里步履重重地經(jīng)過。
三姐走出房子,拐了個小彎,心想過禮(帶著禮物來娶她的男方)的人該到了吧。小路沉沉穩(wěn)穩(wěn)的,沒有什么動靜。被霧摭住的太陽在路上時而拋頭露面,幾只小雞咯咯咯地在地上圍著一朵盛開的豌豆花打成一團(tuán)。突然,小路的盡頭傳來了不一般的動態(tài),火炮響了,步子的聲速越來越明顯。三姐的心跳也越來越有節(jié)奏感,來了,可能是來了!
三姐急著回家點燃火炮迎接。
三姐喊:拿洋火來。有個人就搶先將手中的煙鍋巴點燃火炮。頓時,炮聲轟烈,響徹天地。煙霧擴散中,三姐一看,點火炮的原來是介紹人——隊長。
完了,完了。這下可全完了。隊長的嘴還沒合起來,眼皮眨了眨,像是要笑又沒笑的意思。
三姐說完了就完了嘛?;鹋谫I的是三千響的,當(dāng)然比五百響的爆得快喲。
不是火炮爆完了,是你要去的張家完了。隊長像從膽中取出了好幾塊陣痛的石子,然后才麻醉不醒地輕松道:還沒一個鐘頭,張家就好事變壞事了。剛吃中午飯,客伙(親戚)就準(zhǔn)備起收拾東西過禮,小五突然從屋后急火火沖來:快去看啦,老爸子在井下自捅刀子了。大家急著下井救人,可人還沒抬出井,竹林里就鉆出一列穿制服的人,像潛伏已久一樣,他們什么也不說,把手銬戴在他(三姐男朋友)手上,拉的拉,扯的扯,人被他們帶走了。那伙人差不多走到堰塘埂,井下的人才抬上來,有濃血從肚皮上冒出來,人還是活的,便急起直追醫(yī)院。誰知,忙里忙外,有個人躺在屋檐下多久了也沒人發(fā)現(xiàn),等他翻過身來看,是他六兄弟,左眼珠被火炮上吊著的大雷管炸跑了。這市里頭買回的火炮多兇呀。至少是八千響的!
他媽當(dāng)時哭得在地上不停打滾。
這真是五雷轟頂般的消息。三姐聽了,說不出話。三姐只是轉(zhuǎn)來又轉(zhuǎn)去,三姐把自己轉(zhuǎn)成了一個圓,并在中間用腳狠狠地將地踩了又踩。三姐真想把地踩出一個洞,然后把自己的全部放進(jìn)洞里去。
第二天,三姐低著頭被隊長送進(jìn)了張家的門。沒有新郎的婚禮依然讓三姐踏入了洞房。三姐算是結(jié)婚了,一個人的洞房不是三姐夢想二十四年后的歸宿。父母說:龜婆,活該!這是三姐的命運,這是三姐鍋里的米煮成熟飯之后改也改不過來的要命之錯。誰叫她當(dāng)初多么了不起的挑這挑那呢?
張家大院的衰敗由此開始。
一塊小地盤的衰敗可以大概標(biāo)志我整個鄉(xiāng)下的衰敗。而莊稼的衰敗不是因為瞬息萬變的天崩地裂所致,往往以恒久不變的人類為患。我疼痛的幾次回鄉(xiāng)中,觸目驚心地發(fā)現(xiàn)種糧人漸進(jìn)稀少,那些曾經(jīng)抽葉子煙,驕傲地立在稻田中間的壯漢們都不見了,昔日有名的養(yǎng)豬專業(yè)戶早已城去樓空,成批的勞動主力軍四處渙散,多少人家?guī)啄晡礆w,顆粒無收,國家納糧談何上交。遇問村干:今年全村人均生產(chǎn)總值?答:沒看我正在搓麻將嗎?
昔日山雨欲來,忽聞?chuàng)屖罩?,今日來了山雨,聽來聽去是麻將聲聲。這樣的聲音,我不敢全部相信它傳遞的是一種文明!
擁有鐵飯碗的張老爸子出院后,就不再修馬路了。醫(yī)院替他出據(jù)了精神病證明。以后我見他就像是見了另一個不認(rèn)識的人,他見到誰都是一幅皮笑肉不笑的樣子,一聲不吭。不知是飛逝的時光忘了他,還是他忘掉了過去的時光。
三姐的那個他以盜竊罪的名義被公安機關(guān)逮捕后,一關(guān)就是五年。關(guān)了五年的秘密,村子里那么多愛說話的閑人也沒說出一個道道來。人們不小心談及此人就只知道他犯了法,像魚一樣揍進(jìn)了笆籠,很不光彩。于是,大人在教育孩子不聽話的時候,就又多出一個例子:整不好,你狗日的命和他一樣的,記住,你千萬要記住,不要拿你不該拿的,也不要拿本不屬于你的東西,拿了是脫不了爪爪(手)的!我的鄉(xiāng)下就是這樣,他們很難獲取城市或上級部門的處事之道。偶爾講出幾句鮮明的話來,則是壓馬路的人早就傳舊了的新聞。
他脫掉爪爪回來那天,正好是兒子龍頭五歲半的日子。龍頭問三姐:媽媽,那個躺在我們床上的光光頭是哪個喲?三姐說,是哪個?你去問問他嘛!你老爸子,剛打完仗回來。我龍頭真雞乖,快喊爸爸去!
龍頭眼睛睜得大大的,他可能在想那個人的頭為什么會那么亮,是不是假的?龍頭把問題想深了點就忘記了喊一聲爸爸!他舉起手板心一掌就落在龍頭的臉上:下次再敢這樣看著我不喊,老子就抖(打)死你娃。龍頭沒有哭,龍頭真雞乖。龍頭仍把眼睛睜得大大的盯著他看個究竟。
三姐在一旁流淚。他禁不住背過身去抹臉。
龍頭看著媽媽,又看他。龍頭的眼睛,真是可愛至極!雪一樣透的純真。
他在家呆著,過去想借他白襯衣穿的伙子們見他成了目中無人。他半年沒呆穩(wěn),感覺不好耍,又跑廣州去了。時光總是分年;年,分為上半年和下半年。上半年過去的時候,他回來接走了三姐和龍頭。下半年抵達(dá)年關(guān)時,他去廣州的時間加起來就整整一年了。一年又一年的春天,小小的龍頭居然可以一個人蹦蹦跳跳從廣州撞起回鄉(xiāng)下來了。
年年過去,外出找工作的家們親戚都找他幫忙上廣州。常有抱著錢從廣州回來的人,站在田埂上贊揚他的好,感謝他的恩。響亮的聲音,生怕有人聽不見!不想上學(xué)的女娃娃聽得一清二楚的,回家就催父母找他去。他發(fā)財了。時代經(jīng)濟,他不想發(fā)財也不行,他介紹一個工作收取五百介紹費。他成了老板,開了長城運輸公司,一邊幫別人介紹工種,一邊負(fù)責(zé)接送,兩全齊美的收入樂壞了他。
他一笑就引來無數(shù)情人。三姐打腫了他小情人的嘴巴,原因是三姐不讓他的情人生下他的種子??赡切∨悠宦?,不僅生下了他的籽,還讓他為娘倆在縣城買了房子。小女子為此得意了好久。她想,當(dāng)老板的情人就是安逸,可以不上班。情人嘛,一般都是在房子里奶奶孩子的貨色。這是一個老情人告訴小情人的話。小情人一夜之間就把鄉(xiāng)下女子的身世忘得一干而凈,情人也有一夜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連鄉(xiāng)下女子都不如的時候,情人永遠(yuǎn)在情中找尋自己的位置,情人永遠(yuǎn)找不到情的位置,因為情人的生活總是很短暫,即使有長一點的,也長不過老板剃了又長起來的胡子。
我在沒有情人的情人節(jié)里給自己的心情放了一天假。
我對自己說:凌仕江,你真夠浪漫的,這么大一把年紀(jì)了,你居然還相信童話。
我仍在時光中行軍,我舉棋不定,舉足輕重,舉步維艱……誰也不知道,除了我的文字。
母親常從那個時光遺忘的地方給我打來電話,這回她第一句話說的是:和你一起長大的黑五生了個胖娃,眼睛鼓鼓的。小六,你是不是也該把終身大事落實了。
我說,媽,我在上班,上班是不允許說這些的。我的邊防現(xiàn)在吃緊得很,我和戰(zhàn)友們一直都處于警戒狀態(tài),你們在鄉(xiāng)下一年好過一年,我們更要好好上班,好好持槍守邊防。
母親說,聽你講這一通(桶),證明你過年是又回不來啦?
我說我真的好想好想回來,只是我說了又算不了數(shù)。
母親補充道,我看你還是想個辦法回來勸勸你哥喲,倆個人說不上三句話就打,硬是合不下去了。
我還在為我走時的地方添了新生命而高興呢,我心里還在想,如果伙子們把我惹火了,我馬上就隨便找個女的,結(jié)婚生對雙胞胎,任你們在那個我看不見的地方東說西說??晌覜]敢多想,也來不及想,因為我實在不信我媽說的我哥也變了?怎么會呢?這這這怎么可能呢?我哥,那么老實的人呵。
放下電話,我一門心思,想我哥。
哥是個真的漢子,十七歲能挑二百斤的擔(dān)子,十八歲遠(yuǎn)征云南掙錢為父親爭了面子,家庭計劃全采用他的點子,我上學(xué)讀書費了他不少汗珠子。時光一眨眼就消失得無影無蹤的多年后,我還能坐在軍營里靠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工作治愈心靈的創(chuàng)傷,揭露鄉(xiāng)下與城市的廝殺,首先得感謝我哥。雖然哥識不了多少字,寫信也要給人家打一支香煙求助,但我哥每次看見我裱來掛在墻上的書法,內(nèi)心都會產(chǎn)生一些悔意。哥說,早知道今天的局面,我上學(xué)時就不該撒老師的沙子了。
哥能找到我嫂完全是通過我的一支筆來完成的。那一年,哥在云南的楚雄地帶干苦力活。我在鄉(xiāng)下的中心校讀初二。哥寄回的照片被喜歡他的姑娘拿走時,回頭說了一句話:這個娃長相有點一般,但干活一定是塊好料。然后,我就在夜里把作業(yè)放到一邊,匆忙給哥寫信:回來吧,有個姓劉的,女的,看上你了。哥高高興興的回來,一年后,他就徹底把自己交到了劉家。按理說,結(jié)婚是人生大事,哥卻沒有考慮太多以后的生活,別人說什么他就答應(yīng)什么,結(jié)果不是我哥娶我嫂,而是我嫂娶走了我哥。原因簡單得很,我嫂評定我們那個地方有座虎榜山,所以我們永遠(yuǎn)致不了富。許多女方看上了我們地方的伙子,都不愿來虎榜山下當(dāng)媳婦。說什么虎榜山太高,容易擋住她們的慧眼和美貌。因為這座山,我們地方好多條光棍唱了一輩子單身情歌?;镒觽儽砻嫦裆揭粯訜o所謂,其實內(nèi)心真夠委屈。
哎,都是虎榜山惹的禍!
哥的幸福時光能告別這座山是他的幸運?;镒觽兌剂w慕他。哥的半個家在離城市不遠(yuǎn)的地方。哥在夜里常聽見城市的心跳。哥和嫂合成了一個完整的家。但我哥總強調(diào)他沒有娶回我嫂,他只有半個家。起初,我哥和我嫂把整個家搞干得很寬裕,城市里的家庭擺設(shè)他們家全都擁有了。我出走后的七八年間,哥常乘五塊錢的車費回虎榜山看望父母。那時,我在西藏的軍營把家想得很踏實。
可后來父母的電話比往年明顯增多。他們除了幾句問候我在遠(yuǎn)方的情況外,迅即便將話峰回路轉(zhuǎn):你哥很少回家了。你嫂說你哥連他自己的半個家都不怎么回了。這樣下去,咋放心!
哥,你到底怎么了?
我想象不出你在城市里“變臉”的模樣。
我拔通哥的手機,手機總說“老板不在服務(wù)區(qū)”。
哥,你成大忙人了,每次接我電話都說忙忙忙。但我還是在你忙的時候不停去電給你“打針”:城市里的人很“滑”,你把步子放穩(wěn)點。在城市高樓的陰影下,你不要失去了往日的從容與自信。哥在掛斷我電話前,總是讓我在西藏安心,說父母和工程他掌管得都很好。然后忙忙補上一句:現(xiàn)在很忙,就這樣吧,等你回來我們再短話長說!
我從哥的“忙”中想象他在城市里的幾分忙亂;幾分悠閑。
有一天,我正在午休。突然接到哥的電話,他說工程一月后才結(jié)賬,幾十個工人正等著要飯吃,快寄六千塊錢回來救濟。我馬上起床跑郵局,把剛收到不久的幾張稿費單統(tǒng)統(tǒng)取出匯總寄他。哥說一月后還我。我沒吱聲。心想這點錢,哥就全拿去忙工程開支吧,兄弟我全力支持你的事業(yè)。
轉(zhuǎn)眼幾年,哥可從不提那筆錢。我也沒有提的意思;自從把錢寄給他的那天起,我就不指望哥再把錢返還我。常常這樣想,作為大樹底下好乘涼的兄弟,我有苦哥哥為我所作的奉獻(xiàn)。我在遠(yuǎn)方的西藏,不能為父母操更多心,這點錢就算兄弟報答哥的一點小心意吧。
可父親并不這么看待我的善用之心。我休假回家,父親就搬運出他們的生活哲學(xué)——哥在城市找了錢,哥不可能沒有錢,是城市花光了哥的錢。像哥這樣沒頭腦的人,怎玩得過城市,城市就是幸福的所在,他只適合回來玩莊稼還差不多。就他那點水平,當(dāng)初還死不讀書,回來跟豬打交道,穩(wěn)當(dāng)多了。豬很老實,莊稼人信得過豬,人把豬喂肥,豬就還你錢了。
母親說,讓哥回來,和嫂子在一起,老老實實的在自家門口種幾棵菜,過點清清白白的生活;把語文得了90多分的澤明培養(yǎng)成像幺叔一樣會寫文章的人,以后才有出息。
嫂子說,哥出去幾年了,點點錢沒拿回來,倒拿家中的不少錢出去。那么多錢不知用到哪里去了?
我說我哥簡直不像話,看來是該好好說說他了。
姐夫說,光說說是沒用的了,該說的他們說得已夠多的了,誰讓你當(dāng)初把那么多錢寄給他?不是你給他寄錢,他敢到歌舞廳去揮霍。哎,當(dāng)初你把錢寄我買炸油房,屁事都沒得。
我說誰讓你們不早說。人在天遠(yuǎn)地遠(yuǎn)的西藏,哪里知道這么多?
等我哥回來,哥還沒回來。
接過父親的火,我點燃一支煙。抱著母親的茶杯,我決定停下來等哥,好好勸勸他,這些年你都在城市頭搞了些啥名堂?
這一勸就是二十多年。哥沒有回頭。
城市寧肯送他一身病,也不成全他融入一座城。盡管他為人民的城付出太多建設(shè)的血與汗,但城不懂他,他也并不懂城。
哥還在城市里陷,一年又一年,而且越來越深,直到一個人不能自拔。
……
我不知多年前的這些文字能否還原一個地方的真實性情與靈魂體格?
如今,時光遺忘的地方,一條牛也難尋了。我怎么寫也沒能將我的村子與我的城市握手言和。城市在嬗變,鄉(xiāng)下怎能安寧?雖然我的鄉(xiāng)親們越來越有錢,可我仍預(yù)言:不長莊稼的土地會成為遺跡。我為什么把一個地方的人和事說得如此平庸和乏味?是我意識退化啦?還是我愛一個地方愛得太深?
我不是城市里的持槍者!我的卑微與脆弱撈不起這支沉重的老槍,鄉(xiāng)下的槍傷無法在城市的金創(chuàng)藥下愈合。
想還原一個地方的真實。真難。
凌仕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巴金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冰心散文獎、老舍散文獎、全國報紙副刊散文金獎、《創(chuàng)作與評論》2013年度獎、“人民文學(xué)·觀音山杯”游記獎獲得者。作品大量見諸《十月》《天涯》《散文》《花城》《隨筆》《山花》《江南》《北京文學(xué)》等,被《新華文摘》《讀者》《青年文摘》《散文選刊》等刊轉(zhuǎn)載,已出版散文集《你知西藏的天有多藍(lán)》《西藏時間》《天空坐滿了石頭》《藏地羊皮書》等十余部。在文壇被譽為“用靈魂貼著西藏地平線獨語的寫作者”,現(xiàn)居四川成都。
責(zé)任編輯 謝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