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民
李春龍17歲開始寫詩,至今已逾20年,寫作技巧日趨成熟。10年前,他給自己的寫作定下方向:只寫胞衣地大興村,這是他詩歌寫作技巧以外最引人注目的地方。
一、凝神故鄉(xiāng)大如輪
1
雙鳳嶺是邵東縣地勢最高、最貧瘠之地,大興村是雙鳳鄉(xiāng)一個行政村,更在雙鳳嶺深處?!皩訉盈B疊的小山脈/ 是雙鳳大地臉上的皺紋/ 雖然看不見大興村/ 但我知道/ 在某一條皺紋里/ 有我生了根的童年/和正在與我的童年作伴的父母”(《站在九龍嶺上看大興村》)。大興村是什么樣的?“村的四面是山/各種各樣的樹手拉手圍成一圈/中留有些許縫隙/可以通過風和陽光/和一些零星的消息”(《大興村簡介》)。
這是湘中丘陵地區(qū)常見地形:村落在皺折深處,四周被山丘圍定,無外流水系,幾個池塘承接有限雨水,一彎溪水滋潤一小片田垅。具體到大興村,就是椅子山、高石頭嶺、張家沖水庫、方塘、圓塘、彎彎溪、石板路、毛馬路——這些屢屢出現(xiàn)在李春龍詩篇當中的地名,便是大興村最主要地形。這是自產(chǎn)自足的天然體系——鄉(xiāng)人在這里完成農(nóng)林牧漁全部生產(chǎn)生活過程。
自給、窄狹和封閉的鄉(xiāng)居生活,自是對山圈內(nèi)很熟悉和對山圈外很不熟悉。李春龍在這里度過童年、少年,光腳只踏遍大興村山嶺田垅,還能到哪里去?山圈密閉如容器,鄉(xiāng)中少年如容器內(nèi)的熱分子,碰撞、裂變、融合,只在容器內(nèi)進行,還能到哪里去?倘若出去混世界,提起來時路,自會說到某省某縣某鄉(xiāng)。但他們知道,真正讓自己面熱心跳、喉頭哽咽的,只是那眾山圍定的狹小區(qū)間,出了那個區(qū)間,便統(tǒng)統(tǒng)不熟悉,不熟悉的地方,哪里會是故鄉(xiāng)呢?
隔斷故鄉(xiāng)與游子的,不是那段或長或短的路程,而是游子不再仰賴故鄉(xiāng)——椅子山不再是李春龍的牧場,田垅收入的豐歉已然與李春龍的生活失去關(guān)聯(lián),相伴隨的,是游子超然于鄉(xiāng)人之間恩怨的情懷。游子從離鄉(xiāng)那一刻起,故鄉(xiāng)歲月便永久封存,不管他回鄉(xiāng)是多么的頻繁,離鄉(xiāng)是多么的切近。糧食封存后發(fā)酵;游子離鄉(xiāng),以往種種被一再回味,故鄉(xiāng)山水被記憶一一撫摸,這是另一種形式的發(fā)酵。糧食發(fā)酵可以釀成美酒;懷鄉(xiāng)情緒入詩人之眼,便生詩意,便成詩歌。
“一條魚突然躍出了水面/離開了水/離開了水里面的天空”(《一條魚躍出了水面》),“高高的樹上/一只小小的鳥窩/孤單冷清/還在等待著鳥回來/就像我在大興村的老屋/門上一把鎖/這么多年了/一直在等待打開”(《空鳥窩》)。魚躍水面,鳥兒空巢,有什么稀奇?只是與游子離鄉(xiāng)相照映后,才見出別樣詩意和情懷。
“這些竹質(zhì)的筷子/為一日三餐操勞/守著小小的筷筒小小的家/沒有什么遠大想法/出雙入對/相依為命/誰也不離開誰/誰也離不開誰”(《筷子雙親》),“一手推一手喂/沉重粗糙的磨/讓生活變得精細/有滋有味/母親已經(jīng)推不動磨了/那副粗糙的磨/沉重地壓在我的心上”(《磨》)。竹筷,石磨,在鄉(xiāng)下隨處可見,與父母恩情相連系后,尋常木石乃包裹脈脈溫情。
“哥哥——/龍伢子——/鬼崽崽——/這都是在喊一個名字/可一個名字只能緊緊關(guān)在嘴里/怎么也不敢回家”(《一個名字不敢回家》),“一塊石頭/打破方塘平靜的表面/一陣狗叫/打破村里寧靜的夜晚/一聲炸雷/打破依然沉靜的春天/這些打破算什么/我搬條短凳/去取掛在臥房窗欞上的鏡子玩/‘啪的一聲/整整半個月/我大氣都不敢出一口/更不敢正面看母親一眼”(《打破》)。兒童哪日不犯錯?一經(jīng)詩人之手,一派天真頓時溢出紙外。
“我一把扯下手巾/三十年一眨眼/你躲到哪里去了/忽兒長沙忽兒北京忽兒上海/讓我在村里/一片茫然/萬分想念”(《游戲:摸瞎》),“我在想/要是我也能從鷹的位置看我的大興村/我也一樣會/久久盤桓/不愿離去”(《當鷹出現(xiàn)在村的上空》)。摸瞎游戲、老鷹飛過,寄托著對兒時玩伴的懷念、對故鄉(xiāng)的熱愛。看到這樣的句子,頓感鼻頭發(fā)酸,眼角潮熱。我想,自己心靈深處的某一根心弦被精準擊中了。經(jīng)詩人之手,村中“一草一木一人一狗/一山一水一春一秋”猶如被抹上一層明艷的暉光,將大興村照得透亮。讀過之后,不經(jīng)意間就會記住的。
2
大興村之于大千世界,無異于滴水之于汪洋。李春龍10年前的決擇,無異于因為一棵樹木,而放棄整片森林。然而,他卻寫出了森林的意味,我想,這獲益于他長時期的——凝視凝思。
讀書有精讀泛讀之分。精讀是選擇數(shù)位名家名作,十數(shù)年、數(shù)十年細細摸索,久久凝視,以探求精義。茅盾背誦《紅樓夢》,所求不外凝視凝思而已。然而,世界上諳于精讀的人還少嗎?有所成卻何其難得。原因在于,精讀名家名作之外,尚且有另一種精讀——對某一題材、某一領(lǐng)域的精讀。施耐庵請人繪水滸一百單八人畫像,日日觀摩;米切爾百十次出入亞特蘭大,搜集南北戰(zhàn)爭和南方種植園點點信息;皆為此種精讀。舍此,《水滸》《飄》難以成為傳世經(jīng)典。圍棋有“兩眼作活”規(guī)則——大龍只要有兩眼,便永久存活。寫作同樣如此——若非兩種精讀交相照映,寫作難以圓轉(zhuǎn)如意,作品難以傳諸后世。李春龍對大興村精讀數(shù)十年,對胞衣地的天然懷戀,最合長時間凝視凝思。
一般看來,大興村面積的狹小、景物的單調(diào)、人物的寡少、與外界的隔絕,會致使題材短缺。但在李春龍筆下,卻絲毫感覺不出貧乏與蒼白,或因影響寫作的,并非僅僅是題材的寬窄,還有視角的變化、境界的高低。一滴水再小,太陽仍可以完美投射,缸中井中,何處不見月明?
“父親每年要燒一堆草灰/留待來年放種培蔸/熊熊火焰熄滅/一堆草灰里/有多少草的一生”(《燒草灰》)??吹讲莼耶斨?,隱含著“多少草的一生”,實際上關(guān)聯(lián)的當然是多少人的一生被隱埋、被焚毀,這是以哲學的眼光看待鄉(xiāng)居生活。
“當然啦/我守不住香味/淡淡地飄滿了半個村子/我守不住風/把棗一顆顆搖下又藏入草叢/我守不住鳥/一看中就美美吃掉/我守不住自己/一天爬上爬下兩三回/當然啦/我也守不住同桌的五朵/一起長大太熟了嘛”(《守棗》)。這是以兒童的視角來看待鄉(xiāng)居生活,因此一派天真。
“是誰在上面倒水/小花是跑得最快的/一下就到了屋檐下/堂屋門口的雞蛋棗樹跑不動/急得枝葉亂抖/急得有些小雞蛋棗單獨跑了/是誰在上面倒水/把方塘和圓塘/全倒?jié)M了/滿得四溢/溢滿了田垅/是誰在上面倒水/臨倒了才通知/害得蓑衣斗笠/根本來不及出門”(《是誰在上面倒水》)。這是用村中動植物,甚至是蓑衣、斗笠的視角來看待突如其來的一場大雨,人常說作品興味盎然,這首詩足以當之。
總有合適視角詮釋題材,就像總有合適角度撬起巨石。李春龍的詩作,無不在鄉(xiāng)居瑣細生活投以種種恰當視角,是以題材雖狹,卻無逼窄之感。
3
李春龍的詩詠物皆微細,取景皆慣見,論事皆尋常,然而這些尋常事物,常常牽系著宏大永恒的主題,或是感人至深的情懷,或是觀之忘倦的真趣。
“再頑強地紅/紅到小寒/紅到大寒/還能紅到哪一天/五毛錢一斤的紅/真想把這滿山滿山的紅/全部買下帶回大興村/好讓這紅/不白紅一生”(《桔子在樹上頑強地紅》)。雙鳳多桔園,價賤年份,農(nóng)人只能任由它們自生自落,常常到了隆冬,桔園仍一片荼燦。詩中“立冬”、“小雪”、“大寒”等六個冰冷時令,揭開滿園火紅背后的凄涼——桔子已等了太久,已等不了多久。詩人最大愿想是全部買下,不讓它們白紅一生!
桔子無知無識,當不得枉紅一生的凄涼。詩人所關(guān)切,乃是紅桔一樣美好而卑微的人們,乃是一生頑強掙扎、苦苦等待,卻等不來命運眷顧的人們。滿山紅桔牽系的是“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悲憫情懷,牽系的是人道與天道之間的永恒命運。
這樣的詩在李春龍筆下俯拾皆是,如前文提到的《筷子雙親》牽系父母深恩;《游戲:摸瞎》牽系對兒時玩伴的深深懷戀;《燒草灰》牽系普羅大眾的一生一死。醒人耳目。引人遐思。題材皆尋常,讀來卻每覺意思深長,可堪久久回味,皆因這些瑣細題材都牽系著一種境界。
4
紀昌學射,將一只虱子掛在窗前,整日凝視,三年之后,虱子在紀昌眼中竟然大如車輪,學射因此大成。李春龍長年凝視大興村,在他眼中,群山之內(nèi)的故鄉(xiāng),也應(yīng)當纖毫畢見、大如車輪罷。
二、墨分五色故鄉(xiāng)明
寫作是作者與讀者間的一場戰(zhàn)爭,文字是作者親遣的戰(zhàn)士,每一個都授以使命——抓住讀者。卓越將領(lǐng)面臨一場戰(zhàn)爭,思慮極多:如戰(zhàn)斗何時發(fā)起,主力擺在何處,前鋒何處沖陣,側(cè)翼如何穿插等等,輕視指揮技巧者,莫不折戟沉沙。寫作者伏于案前,同樣思慮極多:比如如何鋪陳、結(jié)構(gòu);如何比興,將境界拓至深遠;如何掌控有度,隱忍不發(fā);如何煉字煉意,以增加文字密度,增強文字張力……無論戰(zhàn)場還是文場,技巧永遠占據(jù)極重要地位。
1
綜覽李春龍“大興村”系列詩作,第一感覺是他擅于鋪陳:敘寫頗似漫不經(jīng)心,意思極淺顯,卻茫然不知所指;每到臨近結(jié)尾,意圖才倏然翻出,讀者直到最后,才看出前文鋪陳實字字用心,水到渠成。猶如運動員經(jīng)過一段助跑后,凌空一躍,矯健絕人。
飯后姨要小表弟陽陽
拉二胡給我聽
說陽陽已經(jīng)會拉《二泉映月》了
我說
我想聽《賽馬》
——《賽馬》
“到陜甘寧云貴川/順路去看彭州的姨”,詩中第一句說遠游,次句卻折入姨家。
親人來探,保險跑成,姨“雙喜臨門”。但歡欣未定,筆鋒迅疾折入往昔:姨失去穩(wěn)定工作,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做了保險員。
借著黑掩蓋的滿頭白,敘事折回當下:姨離異后獨自撫育孩子。
借著“看不出”三字,時間軸再次折入更深遠往昔:姨曾是大興村第一個女大學生。
行文至此,作者意圖似已明晰:敘寫時代背景下,早年天之驕子的生活軌跡。當敘事再次折回當下:主人撫琴娛客,已無半點意外,讀者只待曲終人散,全詩收結(jié)。
就在讀者了無期待之時,“《賽馬》”倏然翻出,讀者眼前一暗!《賽馬》?什么情況?為什么要聽《賽馬》?
最后回過神來,才看清:姨的境況讓作者心內(nèi)凄涼,不忍聽沉郁煩憂的《二泉映月》,也或許他是想借輕快明麗的《賽馬》給姨帶去片刻歡愉。
《賽馬》一出,讀者才明白,全詩主題乃是濃濃親情。親情讓作者旅途折入姨家,讓作者看到姨歡欣背后的沉重,看到姨黑絲下的滿頭白,看到姨今昔的落差。正是親情驅(qū)動視角在時間軸上反復折旋,文字由此顯出吞吐閃爍的神韻,猶如長龍行于天際,但見鱗甲燦然,莫能預(yù)其行止。
李春龍最擅這種風格的寫作,像《棗樹寄》《游戲:摸瞎》《燒草灰》《打破》,莫不如此,其中《棗樹寄》尤值一提。詩人敘寫爺爺遺下一棵雞蛋棗樹,自己又栽下五棵。后來,老棗樹枯死,進入灶膛,化為火焰。新的棗樹有朝一日自會重復老棗樹命運。在敘寫將終之際,作者代棗樹給后來者寫下企望:“未來啊請記住/讀完信后記得點燃/那是我寄給你的/最后的溫暖”。讀者直至最后才看清全詩主題是寫先人對后世的遺惠,略無存留,代代相傳。
2
寫作常常關(guān)涉到表面的文字修飾和內(nèi)部的結(jié)構(gòu)設(shè)計,武者云“內(nèi)煉一口氣,外煉筋骨皮”,在寫作上同樣實用。
她們把糧食和營養(yǎng)和金黃
都獻出來了
可當我習慣性地靠上去
躺在她的懷里時
草垛又把僅有的體溫給了我
——《溫暖的草垛》
先看內(nèi)部結(jié)構(gòu)。詩中首起“秋天的月光明凈而有點涼”極自然,并為全詩成功做出鋪墊:因為“月光明凈”,聽到“外婆又在喊我”,作者目光越過田垅時,極自然落在草垛身上;因為“有點涼”,“我習慣性地靠上去” 無絲毫突兀。上段月光“有明有暗不太均勻”,為下段草垛“有些搖晃有些站不穩(wěn)”埋下伏筆——全詩兩段前后勾連極緊,流轉(zhuǎn)略無滯礙。因為前文的自然鋪陳,末尾以警醒句式將全詩境界陡然拔起,而略無牽強。從結(jié)構(gòu)看,全詩實無一松懈處,無一生澀處。
《詩經(jīng)》以下,比喻成為最常用修辭手法。但比喻其實不易——為一事物尋找喻體,猶如在廣袤宇宙探尋它的另一面,若非形神俱似,不能稱為上乘。從文字修飾看,詩中將草垛與外婆相喻,妥帖無比。
草垛前身是水稻,曾經(jīng)青翠蔥蘢,曾經(jīng)稻子滿腹,與外婆幾無二致。稻草失去水分,重量減輕,在野風中輕輕搖晃,與氣血兩虧、舉止顫巍的外婆如出一輒。
清冷秋節(jié),干燥松軟的草垛是田垅中最醒目溫暖去處,徜徉野外的人會習慣性地靠上去,小作休憩。年輕輩寄身他鄉(xiāng),身雖處鬧市,心卻如徜徉曠野,溫暖只在重山之外、親人之畔,但有歸省,自然習慣性地靠上去。
草垛獻出金黃和營養(yǎng)后,給懷中人的溫暖其實有限。外婆已然老去,一生精華,盡已貢獻,就像詩中外婆招待外甥,只有粗礪的紅薯而已。
外婆是兒童最溫暖去處,是人一生最溫暖記憶,是堪與母子比肩的人倫奇緣。詩人就近取譬,使人與物悄然際會,使本無法捉摸的情懷如在目前。
再如《柴的心里藏著火》:“柴喜歡曬太陽/柴把太陽光一點一點收起來/一身熱呼呼的/下雨了/柴就移到屋檐下/柴其實并不怕雨/柴經(jīng)歷的風風雨雨還少嗎//就是這些不起眼的柴/心里藏著熊熊的火/隨時都能拿出溫暖來”。詩中對柴的描寫極貼切,然而柴顯然只是一喻體,本體是什么,讀者只感到極熟悉,卻難以握定。本體的不明,詩作顯得意旨微茫,若有古人《無題》詩遺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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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駱駝身上加稻草,體積要足夠大才能壓倒駱駝,如換成黃金,則不起眼一塊就可能成為駱駝不可承受之重,原因在于密度的不同。文字同樣有密度,一定數(shù)量的文字翻迭出層面、涵義的多寡,就是文字的密度。所謂煉字煉意,往往是將篇幅盡量壓縮,將涵義盡量擴張,以達到密度的盡可能增加,張力的盡可能增強。
二伯父清早出門
歸來已是黃昏
“在哪里都是過日子”
二伯父說話語速比較快
“雖然我身份證是炎陵縣三河鎮(zhèn)石潮村人
但我實際上還是邵東縣雙鳳鄉(xiāng)大興村人“
兩種口音一直在打架
一直在糾纏不清
——《清早出門,歸來黃昏》
全詩以游子四十年懷鄉(xiāng)悲情為基礎(chǔ),營建一堵高墻,高墻由種種不如意層層砌就,重重迭迭加深游子懷鄉(xiāng)所能累荷的涵義,成為不可承受之重。
第一段:“1968年”,“文革”第三年,游子第一重不如意;“春天”,游子在最有希望季節(jié)離鄉(xiāng),第二重;“飽飯”,游子出門,但營一飽,暗示忍饑已久,第三重;“清早出門”,游子一夜反側(cè),無計留鄉(xiāng),第四重。
第二段:“2007年”,四十年未歸,第一重不如意;冬日回鄉(xiāng),第二重;“歸來黃昏”,第三重;50年一遇大雪,第四重;發(fā)白如雪,第五重。
第三段: “輾轉(zhuǎn)”,喻漂泊已久,第一重不如意?!凹蕖保骺酂o所依,第二重;寡婦有兩個女兒,家庭復雜,第三重;不到60歲不準返鄉(xiāng),第四重;早早做了外公,喻寡婦老大,第五重。
第四段,寫伯父對四十年際遇顯出四重不釋然:“在哪里都是過日子”,是重壓之下自遣之辭,第一重不釋然。“語速比較快”,不愿對過去多加措意,第二重;不承認他鄉(xiāng)身份,第三重;口音打架、糾纏不清——第四重。
不能釋然,是心境的悲,是際遇之外另一層面的悲,際遇的悲只有投射到這個層面,才算落到實處、落到深處。行文至此,游子重重悲苦,由始而終、由淺而深、由外而內(nèi),層層遞進至游子內(nèi)心深處。
全詩240字,將十數(shù)重不如意像砌墻一樣,迭加到游子懷鄉(xiāng)悲情之上,密密層層,重重疊疊,隨著墻壁高起,讀者的心次第下沉,至一空蕩蕩無著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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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者總希望自己能以最少字數(shù)顯示出最多、最深意思,因此分外講究陳言務(wù)去。去陳言之外,古人也講究“不著一字,盡得風流”,李春龍稱之為“引而不發(fā)”。他這樣解釋:兩軍對壘,一方卓立戰(zhàn)場,弓箭盡數(shù)上弦,蓄力待射,是最有震懾力之時。
伯父和羊形影不離
一起過了一年又一年
羊在高石頭嶺上吃草
伯父把草繩抓得死死的
生怕羊跑了
——《伯父和羊》
全詩敘寫老年失子的悲情,悲情卻無一字落實。全詩只有一個形容詞——“長長”,派給 “草繩” ,也是全詩唯一落實處。其余則一片“合理”空白:
伯父手中草繩牽系著羊,草繩還牽系著什么?大家都知道,所以不要說,不必說。
伯父走不動了,羊如果再跑了,怎么辦?大家都不愿意往下想,所以不要說,不必說。
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苦痛,如天上高懸的日月,大家都看得見,所以不要說,不必說。
這一切,詩中未有一字落實,唯其不落實,悲情才如水銀瀉地,充塞字里字外??梢韵胂?,這一切只要有一處落實,一字言詮,全詩必失去全部蘊藉。猶如氣球凌風翩翩,纖針輕挑,頓時失去豐盈,落入塵埃。又如圍棋下出愚形,枉用子力,棋力必落下乘。
對于大興村的小,李春龍有直接指出——“村太小了/月光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月光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我想,李春龍詩中所說的月光,就是他自己。游子之心,像明月一般,時時照耀在故鄉(xiāng)上空,故鄉(xiāng)在游子心中,明徹如晝。游子把自己所歷所感所思,墨分五色,變成文字,也讓詩人故鄉(xiāng)在讀者心中明徹如晝。
三、不是結(jié)語
詩人多有以苦吟著聞?wù)?,“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的待遇向來只由詩人獨享;“富于萬篇,貧于一字”的煎熬向來只由詩人承受。用心專一,凝視凝思,實為作詩不二法門。從這個意義上講,無論寫作還是成就事業(yè),所選題材、所選領(lǐng)域的寬窄并非重中之重,凝視凝思才能成其大者。
文字技巧是一池春水,深邃無極,先秦諸子、兩漢文賦、魏晉風骨、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出沒其間。每一個寫作者都是在這池春水中暢游良久,才拿得動那支彩筆。就中國歷代詩歌而言,向來以“無一字無來歷”為良訓,追求文字平易,寄意深遠。李春龍的詩無晦澀語、無驕矜語、無玄幻語,我想,這是師法中國歷代名家名作而來,是寫現(xiàn)代詩的正道,詩不能因為新舊的區(qū)別,而割裂寫作技法的傳承。
寫詩是文字寫作當中的屠龍技,說它是屠龍技,是因為詩要以極有限字數(shù),造就萬千氣象,傾倒萬千讀者,猶如講演人以一分鐘演講來造強勁氣勢,征服萬千聽眾。寫詩難度之大居所有文體之冠,或與此有關(guān);詩歌成就的難以取得,亦或與此有關(guān)。多年凝神詩歌,以《陶淵明集》為枕邊書,李春龍如在深山苦練多年屠龍技的道人,手法眼光境界皆有,完全有理由期待他筆下飛出滿天星光一般境界更為高遠之作:
上有滿天星光
躺在幾十年前出生的
雕花木架子床上
怎么也睡不著
望著床上面的杉木樓板
樓板上是黑瓦屋頂
屋頂上是
怎么也睡不著的滿天星光
(作者單位:北京步印文化傳播有限公司)
本欄目責任編輯 張韻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