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龍

棗樹寄

一

解放前

爺爺在堂屋門口

栽下一棵大雞蛋棗樹

1984年

我在灶屋門口

栽下五棵小雞蛋棗樹

一棵與五棵的血緣傳承關(guān)系

很明確

不用做DNA檢測

二

比我小八歲的小雞蛋棗樹

經(jīng)歷的風(fēng)霜雨雪

比我多得多

自然比我長得快

長得高得多

而我當(dāng)時想

我要爭取走得遠(yuǎn)

比小雞蛋棗樹的高

更遠(yuǎn)

三

柴刀、石頭、牛角……

棗樹經(jīng)常會莫名受傷

包括一次被柴刀

深深傷到了骨頭

棗樹都一聲不吭

全靠自己慢慢愈合

一身傷疤是一把一把鎖

緊緊鎖住那么多

呻吟、痛哭、吶喊……

四

春風(fēng)一來

要棗樹憋住不長葉

那是會憋死的

接下來開花

接下來結(jié)果

沒有什么可以阻擋

葉首先是為自己而長

詩首先是為自己而寫

棗樹比我更像一個詩人

五

一起在大興村

棗樹給我清甜的棗子

離開大興村

棗樹給我無盡的想念

我和棗樹一樣愛大興村

棗樹一生下來

就從未離開

我離開

是為了更好地回來

六

我從縣城的苗圃場

帶回銀杏廣玉蘭樟樹桂花樹

給棗樹作伴

樹們很快就熱絡(luò)起來

吐的吐綠開的開花

傳的傳香結(jié)的結(jié)果

還在看不見的地下

不斷把根

向?qū)Ψ缴爝^來

七

太陽從高石頭嶺升

月亮從椅子山落

四面群山框出的

頭頂這一小塊大興村的天

我曾經(jīng)認(rèn)為

那么小的一塊天

對棗樹來說

用來開花結(jié)果

其實已經(jīng)足夠

八

大雞蛋棗樹是

從來沒有見過面的爺爺

寄給我的信

我收到了

那密密麻麻清甜的字

很耐讀我讀了幾十年

小雞蛋棗樹

是我寄給未來的信

一定也會有人收到

九

100年了

大雞蛋棗樹不結(jié)棗子了

最終成了一爐柴

小雞蛋棗樹

也會有這一天

未來啊請記住

讀完信后記得點燃

那是我寄給你的

最后的溫暖

荒蕪

大興小學(xué)撤并到曹家坪學(xué)校了

教室破爛

不再長瑯瑯書聲

長滿了雜草

新屋向水泥馬路聚攏了

老土磚屋坍塌

不再長炊煙

長滿了雜草

青壯勞動力都出去打工了

村里遠(yuǎn)一點的地荒蕪一片

不再長莊稼

長滿了雜草

就算荒蕪一片

一片雜草

那也是一片綠色

比縣城地里長出來的

那些產(chǎn)業(yè)轉(zhuǎn)移淘汰來的滾滾濃煙

不知要有生機(jī)多少

兩張黑白照片

堂屋土磚墻壁上

掛著兩張黑白照片

上面寫著同一行字：

2002年6月留影

2007年中秋以來

每次回大興村

我看到外公一個人忙這忙那

一刻不閑

我看到土磚墻壁上

兩張黑白照片緊緊挨著

中間沒有一絲縫隙

好像從來沒有放進(jìn)去過

一次離別

一樹梨花白

一夜春風(fēng)來

一樹梨花白

梨樹是母親栽的

梨花30多年前

一生出來就是白

與母親頭上的白不一樣

梨花的白里藏著香

與母親頭上的白里

藏著的味道也不一樣

一樹梨花

越來越白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

我關(guān)心花

比關(guān)心果

越來越多了起來

五朵回村

本來是說好回村過年的

但被那場50年一遇的冰雪阻斷了

曾經(jīng)村里最好的樓房里

剩下的一個老

又老了一年

村正是漫山遍野的春天

五朵是和四朵一起回來的

一朵二朵三朵都回來了

她們已經(jīng)一朵接一朵枯萎了

把曾經(jīng)或者以后的一些閑言碎語

緊緊關(guān)在肚子里

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滿臉堆笑

五朵將從廣東帶回的點點滴滴的幸福

一一分送到大家手里

將這么多年的艱辛

藏得更深

只七天一個星期時間

五朵就要走

我一直沒有時間回村

我們已經(jīng)約好在縣城見一面

在我心里

五朵一直是原來在村里的樣子

二十年了

我真的很想見她一面

我為什么一直在寫大興村

我為什么一直在寫大興村

因為我生在這里

我的啼哭我的歡笑

我的現(xiàn)實我的夢想

都是從這里出發(fā)

與生俱來別無選擇

我為什么一直在寫大興村

因為我最熟悉這里

一草一木一人一狗

一山一水一春一秋

寫起來都特別順手

我為什么一直在寫大興村

因為無論是以前在村里

還是現(xiàn)在在村外

都離不開一個村字

大興村是一滴墨水已浸入我的身體

而我的心眼那么小

一滴墨水已裝得滿滿的

丘陵在奔跑

從椅子山出發(fā)

丘陵波浪一樣開始起跑

跑到雷祖殿九龍嶺

跑成雪峰山脈羅宵山脈武陵山脈

帶上省道S315國道G320

潭邵高速婁邵鐵路武廣高鐵

帶上桐江邵水資江

湘江沅水澧水洞庭湖長江

浩浩蕩蕩連綿不絕勢不可擋

讓丘陵繼續(xù)奔跑吧

我且停下來

在椅子山下的大興村

在雷祖殿下的雙鳳鄉(xiāng)

在九龍嶺下的小縣城

繼續(xù)過我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