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
風聲過了,雨沒有來,天陰郁了一陣子,又豁然開朗。王復著雪白襯衫的身影一出現(xiàn)在門口的光束里,便一眼捕捉到花園里的梔子花開了。剛才跑過去的少女正圍繞在花邊嗅花香。仿佛少女都喜歡梔子花。想象力作祟,王復將手伸出去,試圖抓住這縷香氣,但沒有抓住。
王復就在這時想到了蓉蓉。準確說不是想到了蓉蓉,而是想到了只有蓉蓉能夠辦好的事情。走到梔子花跟前站著,王復還在思索怎樣才能說服蓉蓉。同事張芳走過,她將沒有細致管理的40歲女人的龐大肉身杵在王復身邊,搖頭晃腦地笑道,王復啊,男人是不能犯花癡的。張芳是毒舌女。生活的熱情和依據(jù)點,都在口舌之間。王復笑笑,回張芳說:張姐提醒的是,這花送姑娘正好。手到花落,王復捧著花倔強地走了。
王復就這樣將梔子花留在了蓉蓉處。蓉蓉找出一只玻璃水杯,將梔子花養(yǎng)在窗前。無心插柳。待花插好,亂七八糟橫著胭脂口紅的窗口,因為這枝花,自潔了。蓉蓉嘀咕道:好吧,好吧,就聽你的吧。
這個“你”當然是指王復。竟覺得他這人又傻又有趣。微笑著點燃一支煙,蓉蓉依靠在窗前吐煙圈玩。煙圈從朱紅的唇中繚繞出來,落在梔子花的頭頂上散去。笑一陣,再一陣,蓉蓉開始卸妝。待容貌清秀了,她又翻箱倒柜,找到一件月白色的改良旗袍穿上。衣服是看趙薇版的《情深深雨蒙蒙》做的。一切如舊。女人一旦遇見多年前的自己,就會無比地熱愛和自戀。將臉頰貼近梔子花自拍了幾張照片,又選一張美顏好的,蓉蓉將照片發(fā)到朋友圈里,上書:永恒的愛與約定。
此刻,王復正獨自躺在家里的沙發(fā)上翻閱手機看。他的微信好友不多,如同在生活中也就秦蘇豫和馮元兩個好弟兄。三個人大學畢業(yè)那會,好像說好的一樣相遇在一所學校里任教,從而一見如故。馮元結(jié)婚后,他的妻子做媒將單位的同事介紹給了王復做老婆。秦蘇豫則與大學同學結(jié)為伉儷。王復與妻子的第一次見面一直都令王復記憶猶新,他喜歡這個南方女孩寂靜的眼神。此時,他在蓉蓉的微信上也看到這樣的眼神,這震懾人心的眼神啊,太熟悉了。
王復便被這眼神慫恿著站起來,去了浴室一趟。五分鐘后,他就腰上裹著浴巾出來了。洗發(fā)水和沐浴露的香氣混合、交織,纏綿又歡樂。王復直接去了書房。妻子正在書房里忙碌著,她今晚霸占書房是要在網(wǎng)上訂貨,說又要開小孩洗澡中心了。她堅信只有進口的兒童護膚品才能提升洗澡中心的品質(zhì)。妻子的事業(yè)心如沐浴泡泡,越揉越多,大泡泡小泡泡掛滿全身。但是,妻子的頭發(fā)剪短了,燙卷了。跟張芳的發(fā)型一模一樣了。其實是半條街的女人都是這個發(fā)型。弄成這樣抱著做愛是不是就抱著半條街的女人做愛呢?王復走近妻子,彎下腰,手從妻子的背后環(huán)抱出去,并準確地撫在妻子的乳房上。愛意溫柔地激蕩著,內(nèi)心里,便過早地勾畫出一幅溫存的激情四溢的場景來??蛇@一切對于正在專注工作的妻子來說,太驚訝了。驚訝中的妻子的反應自然不能合王復的心理要求。王復就強制自己釋放出愛意灌輸在手指上,從而表現(xiàn)在手法上??蛇€是白費了。妻子的激動點仍在電腦屏幕上,他的手就去抓妻子的手。然妻子的手像是被鼠標吸住了,犟著放不開。王復就用手指去掰妻子的手指,妻子讓不過,生氣了,將身體坐直,勸王復:別鬧了,我今晚要把這些貨都訂好。
在妻子的手旁,放有兩張照片。一張是全家福,一張是女兒的個人照。女兒長相像妻子,不善言辭則像王復。玲瓏乖巧的模樣,沒有一張伶俐的嘴巴,似乎少了一個構(gòu)成宇宙的環(huán)節(jié)。妻子曾多次跟王復說:你再寫詩歌,咱的女兒就成啞巴了。
王復沒有聽妻子“別鬧了”的勸說,這句不太理直氣壯的話錯誤地傳遞了半推半就的信息過來。王復再一次去抓妻子的手,一種改變是,他的力氣大了,這是無形中加大的,力道的變化讓妻子的身體產(chǎn)生了一種抗爭。但妻子最終還是放棄了抗爭,可也沒有接受,而是選擇了聽之任之。這是最討厭的狀態(tài),王復直接將嘴唇從妻子的嘴唇上撕下來,再將臊紅的臉抬到妻子的臉的上空俯瞰著。便看見了一臉的無動于衷,和直直的雙眼。而妻子打開的雙腿也打得太平了,平到?jīng)]有任何體溫與轉(zhuǎn)折。都是富有性經(jīng)驗的人,眼下的性愛無需進行。王復掃興地翻身下來,將椅子回正,又幫妻子整理好發(fā)絲,扣上紐扣,說:你忙吧,我去睡了。
蓉蓉的微信,王復到下午才看到。蓉蓉說:親愛的老師,你幾時空了要么來下。這一句話令王復愉快,并不是自己期待的事情可能解決了,而是,蓉蓉叫的那句親愛的老師。這就是漢語的魅力,沒有這樣一個“親愛的”放前面也可以,可是放了,就巧妙了,俏皮了,心情好了。又巧遇上王復心情的不良,一切就特別可愛了。上好下午的課,王復直接去了老街。
蓉蓉的店開在老街轉(zhuǎn)角處,面朝湖水,邊上各有理發(fā)店和十元一次的澡堂陪襯著,地段算是最好的。但總給人一種廉價的感覺。就像老了的房子又偽裝了許多諸如理發(fā)店門口掛著的轉(zhuǎn)圈圈的燈箱,就感覺老街是一個涂抹著劣質(zhì)脂粉的老鴇,有些說不出的悲涼與酸楚。好比謠傳這里的發(fā)廊,來的多是外地民工和年紀大的鄉(xiāng)下老頭。當然,對于蓉蓉這家躋身其中的酒館,也是有各種傳言的。說起,人們臉上漾起的隱晦的笑是有別樣的味道的。
然而王復卻來了,王老師的身份讓人敬重。只是今天他站在河邊看著蓉蓉的小酒館若有所思了良久。
二十年前,小酒館是西洋百貨大樓。里面的營業(yè)員個個眼睛長在頭頂上。后來是一家不大不小的旅館。販賣假藥的人蝸居在此,他們最擅長治療女人痛經(jīng)、白帶多,和不孕不育癥。至于治療的結(jié)果,沒人知道,大家對那個房間的記憶是狹小、幽暗,充滿著死老鼠的味道。人躺在里面,就跟死去一般。再后來,就成為了王復現(xiàn)在一心想見到辦聚會的酒館。王復、秦蘇豫、馮元,在酒館里喝過很多次酒。經(jīng)營酒館的中年女人做的醬鴨特別入味。那段時間,街上每個人走路的姿勢,都是吸著鼻子走的。酒館的歇業(yè),源于中年女人的男人跟一個外地來的服務員好上了。那是一個經(jīng)濟開始勃發(fā)的九十年代初,人們根本沒有辦法控制欲念。但是,秦蘇豫、馮元后來也離開小鎮(zhèn)走向了城市:馮元走上了官道,仕途亨通;秦蘇豫則進了省級名校,每天琴音繞梁。
總之,那時候可真是年輕氣盛、豪情萬丈啊,身體里流淌著茂盛的荷爾蒙與分解酒精的詩心。多是喝醉了的人,王復也感到那樣的歲月是多么值得懷念的——激情歲月啊,酒精在身體里燃燒。
現(xiàn)在開小酒館的蓉蓉,三十來歲,未婚,名氣不大好,濃妝艷抹,穿著暴露。據(jù)說來吃飯的民工都是來看她的胸脯和翹臀的??墒?,王復卻突發(fā)奇想要在蓉蓉的小酒館籌備第三次聚會。像妻子所說,王復就是王復,總有那么一根筋是直的,彎不下來。確實,王復那日抄近路步行回家,一看到這幢小樓,整個身體都顫抖了。沒有夸張,他的確是顫抖了,那是一個他又一次競爭校長失敗的下午,絕望的通知并沒有令他不高興,反正校長不校長無所謂,但他懼怕回家面對妻子的失落,妻子對于校長的仰望跟馮元在一個節(jié)奏上,就像向日葵,總是高高地朝圣著。那是暮春的黃昏,香樟樹樹葉肆意地飄飛,老街上很是蕭條,里爾克的句子應景地跳出來:誰此時沒有房子,就不必建造,誰此時孤獨,就永遠孤獨,就醒來,讀書,寫長長的信,在林蔭路上不停地徘徊,落葉紛飛。
落葉紛飛中,王復想到了酒,想到了兄弟,想到了青春。這樣一想,“失聰”了,身邊糟糟切切的聲音沒有了,像一本無聲電影,只見自己肥胖、蒼老的身影在一條又臟又舊的街道上走著。街道蕭瑟、冷清,像一本老電影的某個鏡頭,整條街只有一個落魄的影子在漫無目的地游蕩。他極力地在滄桑中跋涉過一間小酒館,一座記憶的城。
蓉蓉你好,我是王老師。王復雙手插在褲兜里,跟初次見面一般,又自我介紹著。很快又說:這個聚會很重要。不過你還不懂。但我可以跟你保證,絕對不會破壞酒館的整體格局,我只是需要一個包廂,找點當時的感覺就可以了?;蛘?,那天你就安排接待我們一桌。
有幾個人在吃飯,也有幾個人在吃面,他們還搞了點小酒喝,吵吵鬧鬧的。王復的聲音淹沒在其中。蓉蓉左右看看,起身朝里間走去。王復跟上。里間是一個樓梯,樓上是蓉蓉的住處。經(jīng)過廚房走上很窄的樓梯,王復猶豫著要不要進去,蓉蓉返身一把將王復拽進來。蓉蓉坐在凳子上,點燃一支煙,說:這里說吧,外面太吵了。
蓉蓉總是走在季節(jié)的前面,她已經(jīng)過早地換上了一件黑色蕾絲裙。腳上是涼鞋。翹起二郎腿后,一只腳在空中踢踏著,涼鞋則晃蕩在涂抹著紫紅指甲油的腳尖上。王復說:這裙子不好看,太緊了。王復的話惹樂了蓉蓉,吐一口煙圈站起來,她將臉挨在王復的嘴唇下面,挑釁著:你是不是不敢看,親愛的老師!王復扭開眼睛:不信我的話就算了。我走了。
親愛的老師呀——,蓉蓉笑了,眼睛水汪汪的。然后,她重新坐下來,抱著膀子吸煙,臉色冷峻道:好吧,我答應給你隔出一個你滿意的包間出來,但你得幫我寫“尋找初戀”的文案。我打算在微信圈搞一個尋找初戀的活動。你是老師,又是詩人,這個條件不苛刻吧?臉上的笑甜蜜蜜的、陰森森的。
王復有過初戀。但經(jīng)過長久的婚姻生活,初戀似乎也被藏在哪個角落里了。能不碰則不碰。初戀在這個年紀看來,是鄉(xiāng)愁,并不會帶來巨大的痛不欲生。但一旦觸及,也是能夠分散出一些淡淡的酸味道的??扇厝貫榱艘粋€小酒館的生意,要搞這種噱頭,王復為難地皺著眉頭問:這種自欺欺人的活動有意義么?
蓉蓉顯然興趣盎然,虛擬世界嘛,反正總歸要一點話題的啦。你就成全我吧,說不定你也可以寫寫你的初戀故事分享啊。
我沒有初戀。王復決絕道。
蓉蓉一愣,笑了。起初是沒心沒肺地笑,到后面,她和王復居然同時轉(zhuǎn)身,滿懷心事地耷拉下眼皮,逃離掉了不好的情緒。一種出奇的靜頓時壓下來。只是濃妝艷抹的側(cè)面,像戴著一個面具,她究竟長得什么樣子,看不清。
就在這時,妻子的電話來了。王復看著手機皺眉。蓉蓉呵呵地笑著催接吧,我倆又不是什么關(guān)系!王復猶猶豫豫地滑動著通話鍵,有點不想說話。仿佛突然之間,就與妻子遠了,沒有什么可說的了。妻子若聰明的話,這兩天就不要啰嗦。結(jié)果她仍舊開門見山問王復你去那種店干什么?這愚蠢的生活。眼瞅著蓉蓉手捏著裙裾輕悄悄退了出去,王復便將手捂在嘴巴上,對著手機低吼:我是一個男人,一個正常的男人好不好?你不想我就不能想別人?
王復握著手機一走出來,蓉蓉就頂著長長的假睫毛,撲扇撲扇地眨巴著迎了上來,笑盈盈地:我這里這么“臟”你還辦聚會嗎?
王復接住蓉蓉的目光,堅定不移:這次聚會一定要辦!一定要辦!
總之,因為籌備第三次聚會,王復和蓉蓉聯(lián)系上了,QQ號、手機號、微信號,郵箱地址,只要有心不刪除,天涯海角都會聯(lián)系上。生活就是互聯(lián)網(wǎng),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真是不可思議。王復躲在網(wǎng)絡的暗角,費盡心思回憶著二十年前酒館的樣子,再一一描述出來給蓉蓉聽。總之,蓉蓉本身的酒館雖然早上賣面,中午做炒菜,晚上兼賣夜宵。非常平民化。生意倒還不錯,就是還缺少一點氛圍,氛圍很重要。這就需要稍微裝飾下,隔出一個包間,不然這個酒館還是無法籌備聚會的,因為王復擔憂像馮元這么大的領導可能因此不來。于是,王復就事無巨細地將記憶中的酒館的門頭、燈具、桌椅、畫作、煙灰缸,再到火柴的樣子,一一描述出來。這種回憶是很美好的,會在描述中感受到酒的醇香,和兄弟肩膀的溫度。總之,王復似乎很渴望那些回憶存在,或者,再延續(xù)下去,讓呆板的、功利的生活多一點人情味。后來,他們就聊到了酒館老板娘夫妻間的往事,王復為此有點悲傷,好像為他們離婚挺遺憾的。
蓉蓉在那頭笑嘻嘻地:是不是夫妻生活到后來都這樣?
王復沒有回復。
蓉蓉又問:你會生你妻子的氣嗎?
王復回:會呀。
蓉蓉問:你現(xiàn)在還愛她嗎?
王復將手從鍵盤上收回來,摸出一棵煙點上。妻子的臉就在煙霧中繞啊繞,仿佛隔在云層里,已經(jīng)很難仔細入微地描述出來。是的,妻子無法接受王復跟蓉蓉“搞”在一起,她氣急敗壞,嫌棄王復臟。嫌臟的她就睡在書房一個人干凈去了。坍塌來自一夜之間,誰也不愿意承擔,就這么疲軟了。王復去請她回臥室,她則問:你們什么時候好上的?王復搖搖頭,懶得說話。她就扔出枕頭,讓滾,怎么都覺得王復不能跟酒館里的外地女人有牽扯!
王復太傷心了,來酒館難道就是來跟里面的女人上床的?對于王復來說,再也沒有事情比操辦好這次聚會重要,人生失去的東西太多了,值得追求的東西又太少。他依舊來到蓉蓉這里,一起商量著操持辦聚會的事情。
好吧,來看看馮元、秦蘇豫吧。這兩個鐵兄弟有時間來聚會嗎?王復決定提前通知。令人驚喜的是,得到的回復比較統(tǒng)一,暫時沒有其他事情,可以聚會。王復又追了一句:這次聚會意義重大,請務必參加!
放下電話,王復就替這個“三”字悲涼了。認識二十年的弟兄怎么才是第三次聚會?這當然是王復又較真了。自從分開之后見面少是一個原因,聚會的感覺好不好又是一個說法,參加人數(shù)的齊整不齊整又是一個態(tài)度,諸多原因逼迫著王復建議每年得來一次齊整的聚會,喝個暢快。三個人的酒量王復是最好的,但醉酒的也是他,醉酒后的他又熱衷于抱著弟兄的肩膀痛哭,仿佛生活結(jié)滿了哀愁。其實呢,他也不知哭什么,就是難過,沒有來由。這令妻子非常反感,關(guān)照王復學馮元不要喝酒,不喝酒多好啊,才能做領導,才懂禮數(shù),知深淺;或者,學秦蘇豫感覺好多喝點,感覺差就少喝點??傊煤玫囊粋€人不能給酒水禍害了。
王復又一次來到蓉蓉處。酒館正在裝修中,二樓也被租賃了下來。工人走進走出。蓉蓉不在,王復電話她,她輕快地告知在外面采購材料。她要借隔包廂的機會索性將酒館擴大、重新包裝一下。王復道:難為你了啊!蓉蓉的聲音清脆明了,什么呀,只要親愛的老師高興,我已經(jīng)想好了,新酒館叫“第三次聚會”,希望人們都來聚會。不叫“蓉蓉酒館”了?王復握著手機,莫名地感動。望著還未來得及拆掉的蓉蓉酒館店招牌,猶猶豫豫地喚了聲蓉蓉,蓉蓉也喚著親愛的老師。王復接著又喚了一聲蓉蓉。蓉蓉又叫了一聲親愛的老師。靜默片刻,蓉蓉問王復“尋找初戀”的文案寫好了么?她已猜到王復又有什么事了,男人嘛,哼哼唧唧的時候,都是束手無策的時候。王復道:你想尋找初戀搞這么高調(diào)干什么呢?
蓉蓉咯咯地笑了,我這種人哪有……那么多……心思……但她的語調(diào)一波三折,到最后就只剩下一縷沉悶的氣息縈繞在手機聽筒里。
河水看似悠悠地流淌,著實是起伏不平的。王復看著河水,暫時和蓉蓉都沒有說話,各自舉著手機沉默著。這個過程持續(xù)的較長。只有電波滋滋地響著。王復等蓉蓉先掛機,終究覺得做事不如這個女子。好在蓉蓉覺察出他也說不出什么,便結(jié)束了通話。王復對著啞然失聲的手機突然笑了,眼睛里閃爍著淚花。蓉蓉就是蓉蓉,聚會一結(jié)束,就不會聯(lián)系了。關(guān)于初戀的文案,反正是不會寫的。
王復已經(jīng)不打算去觸碰心坎上的事情,就拿去年來說,他有心去南京一所中學任教。從小鎮(zhèn)上直接進入省會,路程好幾個小時。妻子不同意,理由是一大家人都在小鎮(zhèn)生活,是不能分開的。而那兩年說來也怪,身邊的人總有人因病魔或者事故離世。妻子怕了分離,王復也怕,生怕分開就是永遠??赏鯊陀痔貏e討厭小鎮(zhèn)生活,嫌棄小鎮(zhèn)生活過于熟悉,人與人之間就像玻璃杯透明,都在愛嚼舌根的女人嘴巴里滾。因為恐懼,就常常生起逃跑的沖動,卻沒有逃逸的力量。便覺得自己快要死去了。王復就養(yǎng)成了獨自飲酒的習慣,喝高了,就一個個給同學打電話告別。最后當然是打給了初戀,沙啞的、半夜釋放出來的低沉的哭泣像凌厲的春風,刷刷地修剪著枝條,發(fā)出毛骨悚然的嚎叫。深知自己在初戀里又死了一回。
蓉蓉回電話來了,深呼吸一口,她以一種凝重的語氣說道:親愛的老師,初戀文案不寫就不寫。我其實本來也沒有想讓你寫,只是覺得就這么答應你辦聚會要個公平,就想出了一個花頭。寫了更好,不寫也無所謂,但是,跟你交往以來,要感謝你啊,你讓我看見自信,看見夢想。我知道酒館一直被人看不起,說喝花酒……蓉蓉沒有允許自己繼續(xù)動情,調(diào)整好氣息,她又以明快的語氣告訴王復說找到了你要的條紋桌布,跟彩虹一樣的顏色,鋪在桌子上一定很好看。這次聚會一定會很成功,完全可以復原!王復愣愣地呵呵著,巴不得馬上看看,就說發(fā)個照片來看看。蓉蓉嘻嘻著掛了,賣了個關(guān)子,讓王復等著看現(xiàn)貨。這里,蓉蓉俏皮了,婉轉(zhuǎn)了。俏皮了的婉轉(zhuǎn)了的蓉蓉的語態(tài)就有了情態(tài)的泄露。王復追上一句:我去折梔子花給你。
梔子花肥美地、潔白地盛開著,細膩如肌膚的花瓣,令人生起撫摸的欲望。一首詩跳出來,轉(zhuǎn)念,硬是將其摁了下去。生活還需要詩歌嗎?還需要愛情嗎?想到跟妻子還在冷戰(zhàn)中,王復就不寒而栗。冷戰(zhàn)是很疲憊人的。無頭無日的拖下去,日子昏昏暗暗了。載著一束梔子花經(jīng)過菜場的時候,王復便決定買菜回家做飯。從農(nóng)村走出來的孩子,對于晚餐的美好象征深有體會。他的理解是,一桌豐盛的晚飯是最動人的語言。每一道菜都是根據(jù)妻子的喜好和口味調(diào)配的。還開了一瓶紅酒。然而,他失敗了。妻子冷冷地瞥了餐桌一眼,說一聲“減肥”,徑自回書房干凈去了。
和諧的第一步失敗了。
聚會緊跟著也沒有搞起來。不是都同意聚會的嗎?當然,同意了是可以更改的,還可以取消。于是,一個取消,一個更改,如打牌缺一個人,就永遠缺上了。聚會原本計劃訂在端午小長假舉辦。結(jié)果秦蘇豫的孩子要到上海演出。好吧,孩子的未來重要。就換到端午前的晚上吧。馮元一家卻要去喝喜酒。好,那就端午后的第一個周末吧,妻子沒空了,要到北京總部去學習三天。妻子的事業(yè)正如日中天,當然得以妻子的事業(yè)為重。王復應該再約。然而,他又想著蓉蓉花了大力氣重新裝修的餐廳,就不想拖延了。她就這樣一臉挫敗地站在書房門口,看著走來走去收拾著箱子的妻子問:這北京真要去嗎?妻子嗯一聲。他又問:能不能聚了再去?妻子答:不能。他就走過去,抓住妻子手中的內(nèi)衣:好不容易大家空,你就不要拖后腿了!你知道的,為這次聚會我花盡了心思。妻子冷冷地笑了,花了什么心思?是什么原因讓你如此愿意花盡心思?妻子拽回內(nèi)衣折好朝箱子里塞。王復無言以對,忽覺妻子是多么冷漠無情啊。她的眼神、語氣、身體都太冷了。
可妻子仍舊持續(xù)著她的冷漠:總之,別指望我去那種地方聚會!
此刻,恰好馮元來電話告訴王復說秦蘇豫又跟妻子因為孩子教育的問題意見不和,在鬧離婚,勸王復不要搞聚會了。兄弟不用聚也是兄弟,一輩子的,放心底。雖然討厭秦蘇豫夫妻這些年一直忙著離婚復婚,可此刻他更討厭馮元的官腔十足。正巧妻子的話又冷不丁冒出來,王復火了,離吧,離吧,離了都好!
王復一說完就后悔了,如他所料,妻子沖出書房,狠狠地盯著他:真要離婚?而手機里,馮元也在問:你真認為該離,他們就是一對冤家。當婚姻如兒戲,今天離明天合。王復看看手機,再看看妻子,整個人就是泄氣的皮球,蔫耷耷地,但他又得告訴妻子一句話,咽一口唾沫,口干舌燥地說:是秦蘇豫他們在鬧離婚。妻子搶過手機,聽到馮元的聲音,嘀咕著“人家不激動就你激動”回書房了,甩門聲仍舊充滿憤怒。
這一夜,王復對著一束凄慘慘的梔子花萬分苦惱和孤獨。他思索了一遍辦聚會的細節(jié),竟一下子回想不起來。腦袋沉重,面前繚繞著一團團的霧。事實是,聚會不可能再次舉行了,就算都空了,自己還有心思么?
這夜,蓉蓉也守著一朵梔子花,等王復回信息。等的其實是聚會的時間。新酒館源于聚會起始,就要因為聚會而開始重新營業(yè)。這似乎是蓉蓉給王復的承諾,聚會不舉行,她就要等。于是就一直在等,等王復給時間。然而,等的時間越長,竟能感覺到一些美妙。仿佛生活忽然就有趣味了,生動了,富有了某種詩意的東西。盡管王復斯文、儒雅、懦弱的氣質(zhì)柔軟又尖利,還讓蓉蓉看見了自身的卑微,但還是喚醒了什么——如今的人,誰不是都死過一回的?王復漸漸將蓉蓉心中的一個影子勾勒起來了,并且,形成了一個具體的參照物,他難道不像那個人嗎?
那個人。那個人。蓉蓉又開始抽煙,憂憂戚戚了,哪個女人的心中沒有“那個人”呢?
只是,蓉蓉這一等就是兩天。整整兩天。
兩天之后的王復,已經(jīng)是另一個人了。只要一眼,蓉蓉就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不是兩天前的王復。聚會失敗了,何至于如此沮喪呢?蓉蓉奔出去,站在門口,手扶著門框,迎接王復進門。王復耷拉著眼皮,直接拐著膀子進來,走到一張餐桌邊坐下:弄點酒菜吧,我請你喝酒。
好好好。此時此刻的蓉蓉像一條人見人愛的哈巴狗,她似乎暗暗驚喜著,仿佛明白一個男人為什么會來你這討酒喝的依賴感!端菜出來的時候,蓉蓉見王復正握著一朵梔子花,對著噴在灰色墻壁上的《出生地》念:“我必須忘記,才能抵達你的內(nèi)心 /我必須抵達,才能把記憶喚醒”。坐到桌子前,王復還迷惘地問:這是我寫的嗎,怎么都忘了。全忘了。蓉蓉笑而不語,示意王復嘗嘗她做的醬鴨。醬鴨油亮亮的盛在一只潔白的盤子里,上面撒了一撮細碎的碧綠的蔥花。這個細節(jié)王復常為妻子制造過。生活啊,可別小看了這一撮蔥花,它就是情人之間的情話,瑣碎、重復,碧青翠綠。王復食欲大開,但他拿起的是酒杯,滿滿地斟了兩杯酒,就這樣跟蓉蓉你一杯我一杯狂放地飲了起來。幾次蓉蓉都有話要說,可他沒有給她機會,酒杯頻頻被端起送到嘴巴里一飲而盡。然后,兩人醉眼朦朧的相視一笑,王復癡癡地問了一句“你是誰?”身子倒在餐桌上,醉了。蓉蓉走過去,撫了撫他的頭,嗔怪了一句,親愛的老師啊,連我都不認識了?也蹲在地上,頭靠在王復的腿邊醉了。
人生最大的荒唐就是你突然去了一個平時并不認可的地方喝了很多酒,并不知道這是為了什么?一覺醒來,天色微亮,王復頂著一嘴的酒氣將頭從餐桌上沉沉地拔出來。他是被一泡尿憋醒的。繞過蓉蓉的身子去廁所的路上,他一直在抹臉,努力回憶身在何處?蓉蓉迷糊著跟了進來,當她明白走錯準備返身時,卻看見王復正在處理由于過分陳舊而變得松弛的內(nèi)褲。王復對著內(nèi)褲充滿了憤怒,這個不爭氣的東西早該換了,便一把脫下褲子,將內(nèi)褲脫了,丟在了垃圾桶里。王復就在沒有內(nèi)褲的情況下離開了“第三次聚會”餐廳。蓉蓉微啟嘴唇,如同迎接他進屋時扶在門框上目送,她的眼睛如同秋水,無限地綿延而去了。哀怨、惆悵。
王復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小鎮(zhèn)愈發(fā)明亮起來的清晨里。昨夜的月亮、星星、清風換來了喝早茶人的匆忙的腳步,與菜市場即將開始的繁忙里。王復雙手插在褲兜里急匆匆走過,總覺得哪里都不對,下體由于沒有內(nèi)褲兜著,它晃蕩地令人難受。仿佛整個世界都在晃蕩。突然間,他停止下來,有了返回的意思,仿佛突然意識到忘了跟蓉蓉說話。說什么呢,是不是要將妻子其實是跟馮元一起去北京的事聊聊,還是告訴她從內(nèi)心里講,誰稀罕這樣的聚會啊,這些狗男女!
責任編輯 張慶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