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增官
一
從北京回來好幾個月了,她眼睛里的灼痛感似若游絲地頑固存在,給她北京首行留下一個有痛感的紀念。這個紀念是老公頒給的,老公拿了一個很高的榮譽上北京錄制節(jié)目,在平常只能坐在家里電視機前隔著一塊冰涼玻璃看到的大廳里,她忽然被女主持人叫上臺。
女主持人說,他的愛人今晚也來到現(xiàn)場,有請她上臺。
她坐在臺下人堆里,被臺上鬼魅燈光晃得頭暈,女主持人的話她渾然不覺,以為繼續(xù)與她老公互動采訪的言語,只不過把正對她老公的身子和臉轉到了她的坐向。
女主持人瞪著杏目大眼,恭立眺望臺下,像個跳水運動員,心中秒計起跳的最佳狀態(tài)。時間滴答秒死,她并著腳,沒做出一躍起跳,飛身而下的蠢動作。舞臺不是跳臺。女主持人掌控秒死的時間,視線借助舞臺做釣臺,精準地拋射到她座位區(qū)間,清脆悅耳重復了一遍剛才的意思,有請男嘉賓的愛人上臺。
后來她恍然明白,女主持人事先知道她座位區(qū)間,清楚對應區(qū)間哪一張臉。那一刻她反應遲鈍,女主持人略顯焦躁的眼神分明是一束無形的探照燈罩住她,身邊幾顆腦袋循著探照燈轉向她。她一激靈晃過神,內心一緊,如芒在背,張嘴,瞪大眼睛,手指比劃自己哈開的嘴,似在暗示喉嚨里吞下一只銹蝕魚鉤。一段夫貴妻榮的紅地毯,她走得像犯錯誤女生,勾頭曲背,扭扭捏捏,絆手絆腳,不用女主持人明示,她畏畏縮縮站到老公身旁。這一刻,他是支撐柱,支持她底氣和膽氣。
站在一邊行注目禮的男主持人她認得,是她喜愛的名嘴,燒成灰都認得。他戴一副寬邊眼鏡,沉靜地站著,文質彬彬,平素渾厚男中音脫口秀,吐出來的都是趣味和大道理??伤丝滩粍幼欤瑒幼斓氖呛八吓_的女主持人。她站她跟前,大圓臉,枯黑齊耳短發(fā),碎花白點藍底蠟染短襖,在北京街頭尋常見的大媽形象。
她瞪著杏目大眼說,你先生在家里做飯嗎?
她望著臺下黑壓壓一片腦袋,望著電視機前億萬觀眾,額頭冒汗,大腦片刻清空,握緊麥克風就像擁擠公交車上攥住固定車門旁的鋼管,不讓內心蹦出喉嚨口。她清空的大腦呆傻片刻,覷一眼身旁的他——遮蔽厚鏡片背里那雙眼睛透射出鼓勵,勇氣頓時鼓蕩而起,嫁給他二十三年,他只燒過一頓菜,味精當鹽巴放,吃得我滿嘴發(fā)麻。
女主持人笑。
男主持人笑。
臺下人也笑。
女主持人說,你先生今天能夠站在這個充滿光榮和夢想的舞臺,軍功章里有你的一半,謝謝你默默無聞二十多年如一日照顧他,支持他的事業(yè)。
女主持人像他媽,他媽臨死前抓住他的手,氣若游絲,斷斷續(xù)續(xù)說的幾句話樸實、燙貼、溫暖、悲情、絕望,她聽著感覺被野外焚燒的稻草熏烤,眼里咕嚕嚕直冒淚水,把好多委屈沖垮沖刷掉,回流責任和使命。他媽一整個打包了他交托給了她,折煞人心的沉重。
她在女主持人面前情緒沒失控,仿佛眼淚在他媽上路前流干了,仿佛淚腺讓北京空氣燙傷,燙干澀了。
二
臺里給他們福利,帶他們上了長城,到了天安門。他們都來自老少邊窮,四個一線標兵和兩個家屬,統(tǒng)共六個人,都是大姑娘坐花轎頭一回來北京。她妥妥帖帖真真切切接觸到真北京。她的眼睛不夠用,瞪著一夜失眠紅彤彤眼睛東張西望滿是熟悉又陌生的壯觀,古老的壯觀又似貼了一層膜,眼睛里似有強光熱辣辣灼燒,不像置身遠在幾千公里外的老家碧水城,山山水水澄澈透亮,就算日頭刺眼,日頭映照下的房屋也盡數(shù)泡在清水里,清柔通透。
回到碧水城后,她說了在北京的觀感,眼睛老有被燙傷的感覺。她說是那種田間焚燒稻草,熱浪燒烤眼睛的辣痛吧!
他說像炭火烤番薯,火是暗火,熱流往上涌,燙痛眼睛。
他的感覺很特別,雙目裸視 0.04,打小看不真切世間萬物,人站他三米外,他看你跟看空氣一樣,空氣是存在的,你不存在,除非你發(fā)聲,站他三米外發(fā)出魚兒搶食喋呷聲,他也能準確捕捉到聲音的方向,聲音的距離,判斷出聲音的主人他是否認識,是認識的某某人,不會有半點閃失。上帝是公平的,他在關閉一扇門的同時,也打開了另一扇窗。他出生十八個月得了腦膜炎,搶救及時撿回一條命,卻燒壞了一雙亮眼,長在鼻梁上方這兩道門被上帝強行關上,沒關死,給他留了一條透光縫隙。打那時起,他的聽力瘋長,記憶力瘋長。他聽得見樹木噼里啪啦生長的聲音,聽得見大地喘息的聲音,更聽得見盒子里廣播的聲音。后來他當上了廣播播音員,一個眼睛很特別的播音員,總會有一些特別的舉動,擺脫人生不明不白地活在半瞎的黑暗里。他用明朗的聲音為散居碧水縣各個角落聽眾鋪設一條他自己看不真切的光明大道,他聽從聲音的召喚,沿著這條光明大道來到北京,接受榮耀賞賚。她陪同,見證他榮耀的碧水城第一人。她相信,還會有碧水人為他的榮耀做出反應,同事、朋友接風志慶,官員迎接慶功頒獎。她年年年末聽他談起參加全縣招商引資表彰大會采訪,招商引資立功的大小官員都名正言順拿到大額獎金,夠他兩年工資的大額獎金。他拿回來的獲獎證書、榮譽證書壘起來快跟他等高了,獎金加起來卻只夠他買幾副高度近視眼鏡。一只高倍放大鏡的手柄斷裂不成樣子,用膠布纏了一層又一層,舍不得花錢換。什么叫人比人氣死人?這就是。他說起招商引資表彰大會臉上喜滋滋。她無名火直冒,但忍了。他的眼睛夠可憐了,哪忍心雪上加霜讓他添堵。她轉念寄望他下一本含金量高些的證書。果然,機會來了。她人在北京,得閑,老是聽到小蝸居成長的聲音,夜里的睡眠反復被激動碾碎。
三
此刻,他倆呆在自家小蝸居里,北京之行過去大幾個月了,早已塵埃落定。他面前擱著一只玻璃杯,一手夾住一支星火明滅的香煙,一手把住玻璃杯腰,大半杯透明白酒泊著靈氣。他有眼疾,又愛喝點白酒,斷掉一餐酒,他大腦糊成一鍋粥,靈氣水隨天去,云游四方,就是不眷顧他。但他從不多喝,從未醉過;也沒人敢勸他酒,除非勸酒的人喝的不是酒,是水。錄制節(jié)目前,他喝了酒,臉上被北京演播廳燈光照出一層紅薯色,說話對答提氣,基本捍衛(wèi)他做了三十多年廣播電臺主持人的本色。
此刻,他悠然品飲白酒。面前小餐桌上擺著他愛吃的紅燒肉、炒大腸和榨菜肉絲湯。他身旁坐著模糊的她,共同回味北京之行。此刻回味的核心是北京的視覺觸感。他說的對,北京被日頭穿透的空氣熱辣,炭火烤紅薯般炙眼,也像早年鄉(xiāng)間田野焚燒稻草,火苗舔著周遭空氣,著火的空氣飛竄,燙烤眼睛。他眼睛觸摸到了北京空氣的熱燙,但看不見漂浮半空一層灰蒙蒙薄霧。他篤定看不真切北京,所以他的感受集中在熱燙。
他說話的時候,上帝幫他關上的門窗一翻一翻,翻出白多黑少的內容物,眼球下沉,露出黑日頭落山前的景致,黑日頭上方布滿米黃色濃霧。
他翻動白多黑少的眼睛說,我看到的八達嶺長城是一堵一堵厚厚青色老墻,有一股淡淡香味,老酒澆在煙絲上的香味。
你是酒鬼加煙鬼,她抿嘴笑,手捋著梳理順溜的齊肩花發(fā)說,長城像蚯蚓彎彎曲曲,也像歌里唱的像一條巨龍彎彎曲曲。
我知道像巨龍繞著山嶺彎彎曲曲,我看到的就是一堵一堵墻,有缺口的墻。
你是對的,就是一堵一堵墻連接起來的蚯蚓,一堵一堵墻連接起來的巨龍,墻里墻外的草都是黃的。
是帶點紅的金黃,他說。那天有日頭,你看到北京日頭紅黃,金色的紅黃。日頭長在草上,樹上,有熱度,是這樣吧!他搭話,不誤喝酒,煙頭摁滅煙灰缸里,美美輕呷一口酒,抿一抿薄薄嘴唇,好像國王品嘗花了大半輩子心思才弄到手的心儀瓊漿。你的感覺很特別,她說。她跟不上他思路的時候附和他,他頻頻眨巴上眼皮得意笑出聲。他笑聲很含蓄,好像在播音室里做節(jié)目。其實她不知道他如何做節(jié)目。
是很特別,我的眼睛不好使,他端著酒杯湊在眼前轉,定神望著玻璃杯思忖片刻,臉上忽然露出類似于痛苦的笑——他高興的時候眼睛牽引出來的表情常態(tài)。他說,住我們隔壁的湖南老李說長城是傾斜的,你說可笑不可笑。
是有點傾斜?。∷f。
有些地方傾斜,有些地方平的,他跛了一條腿,踩到斜的應該是平的,怎么會是斜的?他當時沒敢問他,現(xiàn)在想起,依舊納悶。
土家族老李是跛腳,一長一短兩條腿,走路搖擺。老李是個電影放映員,從十六歲起挑著放映機爬山越嶺,走村串寨,一走就是三十一年。
住進酒店那天晚上,他們兩對夫妻串門聊天,相互認識,他稱他老李,他稱他小谷。老李比他高,看上去比他老相。上臺做了節(jié)目他們全曝光,他比老李年長八歲,他還是叫他老李,他如舊喊他小谷。
她私下糾正他,長幼不分,亂來。他說不亂來,習慣是最好的尊重,要是打一開始叫他拐腳,他叫我瞎子,也是對的。
她說烏鴉嘴。
他笑,鋼化玻璃厚的鏡片里閃著得意的光亮。
他一直很自信,來自湖南土家族的老李也很自信,進進出出穿著土家族服飾,上臺錄制節(jié)目也穿著土家族男裝。她對包在頭上的黑布很好奇,叫他摘下來摸摸。他摘下黑布,露出光溜溜禿頂。黑布滑溜溜,老李說是土家族人機織的青絲布帕,很高級。
他拿著放大鏡貼近老李衣服,觀察他滿襟衣上水紅色琵琶扣。老李干脆捋起褲腳,讓他們看小兒麻痹癥落下的萎縮性短腿。
她看清了,他看不清。他拿手機錄下老李和老婆即興跳的土家族搖擺舞,拿放大鏡貼著眼睛看手機錄像,就像為老李的腿特設的舞蹈,比電視上展演的土家族搖擺舞精彩。他做節(jié)目的時候又跳了一次獨舞,后來隨整場節(jié)目播出了。她在臺下想,主持人干嘛不叫她老婆一塊上臺跳?好像她老婆只是專程來關照他腿腳不便。她小小得意自己被叫上臺亮相,盡管驚慌失措,不夠得體。
他們比臺里原計劃多去了一處北京電影制片廠。老李在臺上回答主持人問話,沖動到哽咽地說,我三十一年放了三千一百五十七場電影,無數(shù)次看到電影片頭金光閃閃的天安門城樓,和天安門下方閃金光的北京電影制片廠出品幾個大字,做夢都想看看北京電影制片廠……看了天安門,臺里帶他們轉去北京電影制片廠。他也想看看中央人民廣播電臺,他打小聽的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節(jié)目至今耳熟能詳。但他沒敢提,找個下一趟的機會去看看吧。
他們在北京電影制片廠只呆了半個鐘頭,浮皮潦草轉了一下。他們看到了一片廢墟狼藉的拆遷區(qū)。老李內心挨重拳猛擊一下,周身生疼,在廠門口照張相的夙愿也一并放棄。
參觀電影制片廠是他們在北京的最后一場活動,夜里他串門告別,老李怏怏不樂。他唏噓說小谷,沒想到向往了幾十年的制片廠一片廢墟。
老李不抽煙,向他要了一支煙點上,直咳。
他走馬觀浮云,啥也沒在意,制片廠就那么重要嗎?
重要?。】韧?,他清了清嗓子說,我?guī)资昃妥隽艘患拢瑤椭破瑥S打工傳遞精神食糧,它死了,我怎么活?
安撫老李的最好辦法是拿自己開刀,他心里的刀傷也深如大海。他入行那年月全國人民聽廣播,他一個小地方臺播音員,時常收到聽眾來信來電,后來有了電視,黑白、彩色、液晶,把廣播擠入冷宮,豈止門前冷落車馬稀,簡直到了今生死無問津人,一度多年停播自辦節(jié)目,他被派去跟班電視采訪。后來離退休老干部有意見,才恢復了三個累加不到一小時的節(jié)目。后來網(wǎng)絡沖擊,智能手機臺風一樣卷來,打得電視稀里嘩啦,打得小廣播片甲不留。他想通了,堅持了下來,聽眾聽與不聽他管不著,他只管采訪做節(jié)目:親愛的聽眾朋友,這里是碧水縣人民廣播電臺,現(xiàn)在是碧水新聞節(jié)目……
他老播音員出身,說話抑揚頓挫有板有眼,老李心悅誠服,惺惺相惜。他感嘆說彼此彼此,你知道早先我們電影放映員多牛逼,比村長還牛,我老婆就是那時候嫁給我的,她家人不同意,她死活跟著我跑,挑著放映機跟我跑了一村又一村,一寨又一寨,生米煮成熟飯……
他說到這,開心大笑。
他說后來你老婆后悔了?
你怎么知道?他神情黯然,說現(xiàn)在不興看電影了,山寨里村村通有線電視,年輕人全走出大山打工,放電影場場只有稀稀拉拉幾個老頭看,有幾次沒一個人看,放給鬼看。他長嘆一口氣,小谷跟你說實話,現(xiàn)在電影沒啥看頭,故事花里胡哨,演員涂脂抹粉,女游擊隊員穿綾羅戴名表,假得沒譜……
他打斷他的話,可不是,播音員學港臺腔嗲聲嗲氣起雞皮疙瘩,一驚一乍嚇死人。
哪兒像過去,你看電影《英雄兒女》人家劉世龍扮演王成多有英雄本色,跟戰(zhàn)場上一個樣,謝芳演林道靜,秦怡演芳林嫂多像啊,安震江李林謝萬和張懷志趙子岳顏彼得方化劉江葛存壯陳強封順陳志堅等等等等演反面角色個個逼真到有觀眾破口罵娘往銀幕扔石頭,難怪呀,我都想一個個殺了他們。
他一口氣說到氣喘。
他眼睛不好使,看過的電影不多,聽的電影多了去,他說的這些演員角色他都懂,演技如何他不懂,他聽的都是配音演員聲音,聲情并茂的聲音讓他們的扮演者活生生鉆進他腦屏上演了一回又一回。他說老李,要是電影沒得放了,去做我這行。不不,我這行也做不了多久了。
老李沒接茬,坐在床頭扳動腳丫剝老繭。
他默默一口口抽煙。
良久,老李干咳一聲,沮喪地說,唉,回去提前退休算了。
這不像你臺上說的話,堅持吧,一個人一輩子做好一件事就行,善始善終,沒幾年就退休,畫上圓滿句號。
交談被結伴逛街回來的兩位家屬咋呼聲打斷。
他向老李告別晚安,做個好夢。
老李嗯一聲。
第二天他們起床,老李夫妻倆已經(jīng)退房趕飛機。他們平生頭一回走出湘西北那座綠豆大的小縣直奔首都北京,差旅費電視臺承擔,他們狠狠心坐一趟返程飛機,中途轉幾趟車才能回到家。
四
相親那天,她頭一次看到他,介紹人姑父和她打過預防針,他是個吃皇糧的半瞎子城里人。她從指縫間羞怯偷覷他第一眼嚇得天昏地暗,立馬想到剝開擱餿的乳白色龍眼肉,龍眼核似的眼球大半沉入下眼瞼,恐怖得瘆人。后來她又偷窺了一次,他眼球爬回眼睛正中,左左右右滑行,活像日頭中毒,破霧搖擺。
嫁給長一雙病眼的男人,她起初不同意,很堅決地向她媽說不。好端端一個黃花閨女,微胖村姑,找個發(fā)育完整的男人不是問題,干嘛嫁給一個眼睛有毛病比自己大十歲的小個子男人。問題是她媽的一句話擊中她心頭軟肋。她媽說你看我們家要錢沒錢,要房沒房,住在鬼都不稀罕的山旮旯頭,嫁給他一個吃公家飯的城里人,從糠籮跳進米籮,打燈籠找不到的主,要不是你姑父在城里蓋房子遇到,你哪有這樣的福分。她媽邊說話邊打掃滿院子鴨屎豬大便,抬頭揚起竹掃把喘息著說,眼睛好有屁用,你爸眼睛好,能看到鴨屁股里的蛋,還不如一只鴨子有出息。
她嫁給他的時候,他三十出頭,獲獎證書和榮譽證書壘起來已有他髖部高。不是戲言,是鬧洞房那晚證實的。他那群愛搞怪的年輕同事,欺負他半瞎子,逼他說出新娘長相。他當然說不出,只能摸,微仰臉面,用手一寸一寸細細摸遍她的臉,爾后咂摸言語,細細描述。他越是豁達地描述,精準地描述,她越傷心。她忍住,沒讓傷心淚水滾滾而下。
最后,年輕同事搬出他柜子里收藏的獲獎證書、榮譽證書,一本一本壘起來,壘好,叫他站到證書旁,夠到他髖部。證書簡直就是一柱方形的殷紅火苗,燒毀她失意惆悵,燃起對往后日子的熱望。她意想不到,和他往后生活的二十來個年月,所有的日子,一切的一切,都是用他拿回家的一本本獲獎證書和榮譽證書疊加而成,那里面記錄了柴米油鹽醬醋茶,記錄了他們日子的平淡清寒,記錄了他做丈夫的禮讓謙和,記錄了他不為她所知的飯碗苦心。她一度陶醉老公榮譽里,像一尾魚淺翔清冽甘泉,終于有一天她在街上邂逅發(fā)小,發(fā)現(xiàn)清冽的貧瘠,遠不如渾濁富足,泉的甘甜也因此失去意義,反有糖精甜過頭的苦澀。
發(fā)小當年當她伴娘,羨慕她嫁給城里人。她一度在城里為發(fā)小物色對象,打燈籠左尋右找,沒尋到合適對象,他們不是嫌棄伴娘農村戶口拖家?guī)Э诶圪?,就是嫌棄她沒文化,就連城里無業(yè)青年都不費思索一口回絕。試想,那時候哪個腿腳完整,五官正常城里男人找不到對象,最賴也娶個城郊農業(yè)戶,沒誰傻到舍近求遠把目光投往荒僻遠村,后來好不容易物色到炸魚炸飛一只手掌的城里男人愿意找她,一打聽,發(fā)小去了東莞打工。后來發(fā)小認識在東莞做小本生意的老鄉(xiāng),先同居后領證雙雙合力經(jīng)營小本生意,小本生意慢慢做大,變成大生意,現(xiàn)在是省城開了四家連鎖茶莊的老板娘。
發(fā)小坐在她家小客廳小沙發(fā)上,入時裝扮和滿身珠光寶氣足以佐證她過著錦衣玉食富裕生活。
發(fā)小下意識打量客廳里幾件簡樸到寒酸的家具,柳眉皺起,眼眸蘊含輕薄的同情。
發(fā)小沒話找話說,城里上班人日子清閑,哪像我們,忙到成天腳不點地。
發(fā)小的話入耳變味,像嘲諷。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當年搶手的居民戶口已然嚴重貶值,農業(yè)戶逆襲上漲,戶口的背后是大片土地和收成,萬一土地被政府征用,無本萬利,一夜暴富。
她神情黯然,很后悔帶發(fā)小回家,懨懨地說,哪兒清閑,我在超市上班,兩班倒,我老公都在外頭跑,中午大都不著家,一家子勞碌命。
發(fā)小失聲叫道,姐夫他……眼睛好啦!她挺直上身,好像發(fā)現(xiàn)對面墻上一只壁虎。沒好,她懊惱地說,他愛賣命,沒日沒夜。發(fā)小忽然塌下身子,說,真是,難得!不說他了,她瞧一眼手機說,快十一點半了,留下來吃飯,你坐著看電視,我去做飯。發(fā)小揚手擋住她,說我請你吃牛排,離你家不遠的西式丁骨牛排。何必費那個錢,就在家里吃吃。那幾個錢算什么,很不屑的語氣。你嫌棄我粗茶淡飯,她生氣,去外頭吃也行,我請你。發(fā)小捻著閃瞎眼的金手鏈,佯笑說,逗你玩,我還有事,先走了。她沒阻攔,送她到樓下。她住小高層四樓,沒電梯,小房,五十來個平米。小房是回遷房,回遷戶嫌房小,賣給他們。此前他們住在單位廢棄的辦公筒子樓兩間房,女兒大了,兩間房住不下,聽說這家回遷戶賣房,找上門談妥價格。他們付現(xiàn)金,借錢,總算買下小房簡易裝修后入住,有了自己溫暖小蝸居。多年過去,這房既小又寒磣,難怪發(fā)小瞧不起。她往日上樓步態(tài)輕盈,此刻兩腿灌鉛,心里也墜了鉛塊,一階階沉重地向上爬。嫁個半瞎子受的苦和累,一時排山倒海傾軋過來,走進家門喘氣如牛。
不巧他夜里又樂滋滋拿回一個榮譽證書——全縣自強模范,殘聯(lián)發(fā)的,證書跟獎牌一樣大,紅色綢面,正面印著四個燙金黃色大字。他當胸捧著證書一路走回來,紅彤彤酡顏掩不住喜色,近前沒瞧出老婆滿臉不悅,喜滋滋將證書當圣旨端給她。她沒接,用陌生表情看著他說,有獎金嗎?
有,他從懷里摸出一只牛皮信封,兩百塊,夠你當一個多禮拜的家。
他看不清她豬肝色怒容,信封合在紅色榮譽證書上,平平遞到她眼皮下。她用力一把搶過去,順勢摜到地上,啪——他一顆心被一同摜在地上,支離破碎。
他吼叫,你干什么,臭女人,給我撿起來。
頭一回看到他頭毛乍起,像一只憤怒至極的獅子。
要我撿,沒門!她登登登急雨繁弦般沖出門,猛地碰上防盜門,嚇他心臟猛跳幾下。
她從來沒有過的態(tài)度,在他拿回各類證書的時候,有獎金沒獎金,她一向如逢喜事,打開紅本本,眉開眼笑左看右看,從字里行間找出屬于自己的那份榮耀,爾后出門幫他買好點的白酒犒勞他,慶祝一番。這回她不當回事地嫌惡,哪兒吃錯藥了。他想找出答案,耗盡腦汁不得其解。
他趴到地上,兩只手探摸地板,摸到大片拔涼水泥,神態(tài)確像瞎眼癩皮狗尋覓骨頭所在。他摸了一氣,在沙發(fā)腿腳摸到榮譽證書,心疼地捧著,摩挲光滑綢面,仿佛護理摔傷的寵物。飄落茶幾那頭的信封他無心找回,捧著證書來到臥室,懊惱地把自己扔到床上,證書蓋住臉,大腦還在動,誰惹她刺激她發(fā)這么大光火。
半個月里,他們打冷戰(zhàn)互不搭理。
從來沒有過的冷戰(zhàn),她心里難受。難受歸難受,她不拿熱臉貼他半瞎的冷眼,堅忍抬杠到底。
五
夫妻本是同林鳥,一個小窩里相偎相依取暖了二十來年,誰口臭,誰心香,誰有幾根花花腸子,知根知底。她坐在北京偌大演播廳臺下看完播放他的一段 VCR,竟像引爆一顆炸彈,掀開她全然陌生的另一面。這一面事先由電視臺專程到碧水城現(xiàn)場拍攝,剪輯出十分鐘短片,活靈活現(xiàn)、有聲有色再現(xiàn)他不為她所知的那一面。他說過高考成績超過錄取線 43分不被錄取;他說過要自絕于命運,偶然聽到墻上廣播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失去雙眼的戰(zhàn)斗英雄史光柱自強不息事跡,毅然決然放棄輕生,照著收音機里英語教程自學英語八個月,當上鄉(xiāng)村代課英語教師;他說過迷戀聽廣播,學著給廣播電臺投稿,后來在碧水廣播電臺招考播音員競技中技壓群雄入編播音員;他說過干著采編播一條龍心甘情愿加班加點忙碌屁滾尿流;他常說下鄉(xiāng)采訪中午不用煮他的飯……他說,他說,他天天一副樂天知命開開心心說話吃飯喝酒摳鼻屎上班,斜著肩膀佝僂身子眨巴白多黑少眼睛像個蝌蚪借助微弱視線蹀躞穿街過巷。大街車流如過江之鯽,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探尋路子。
這會兒,遠離家鄉(xiāng)的大廳高墻上,記錄他躲在夜色下幽暗狹小機房里,匍匐的側影沉重地緊貼線網(wǎng)如蛛網(wǎng)的調音器,手拿高倍放大鏡,仔細辨識調音盤上棋格密布的鍵鈕,一一默記功用和位置;燈光如豆的辦公室里,他貼著當?shù)仉娫掽S頁,手拿高倍放大鏡一一對應銘記全縣一千多個常用電話號碼;遠山山村溪流擋住他去路,他背著采訪包找到兩根圓木架設的窄橋,屁股坐橋顫顫巍巍一點一滴蠕動,一寸一寸蹭過橋,橋下溪流穿行的石頭參差交互……三十多年他走遍碧水縣山水村落,每年采寫二百多條新聞稿,幾乎一個工作日一條;一年播報節(jié)目三百多期,幾乎一天播報一期。數(shù)字是一串相勾連的稻草,拴螞蚱一樣串起一串鮮蹦活跳的細節(jié)。跟著他的緣故,她養(yǎng)成聽廣播習慣,她閑下心就聽廣播,聽收音機里他調好頻道的當?shù)貜V播。她不知道什么叫兆赫,兆赫和她非親非故,她聽他在廣播里說話,聽收音機放出他主持節(jié)目的聲音,透著金屬質地的男中音,像叩擊包了一層銅片的實木門,一群長著千里眼的飛鳥,歡樂地棲落在她耳朵筑巢。他傳遞歡樂的信息,仿佛天使傳遞黎明福音。與天使最親近的她,透過 VCR才知道一個半瞎子天使,為了收集人間福報和黎明光輝,付出超常苦行,就像唐僧歷經(jīng)九九八十一難才取到真經(jīng),他的苦行也獲得神靈般的祝福。他亮相錄制節(jié)目的演播大廳紅地毯舞臺,是由穿紅色旗袍禮儀小姐扶住臂膀一步一步從后臺走到前臺,一步一步走下臺階。他探頭微仰臉面,步態(tài)刻板機械,多像一個迷路孩子被人送回家門。他被帶到女主持人身邊接受采訪。透過鋼化玻璃厚的三千度眼鏡,她看到他眼睛灼痛般狂睒,一副無辜受虐模樣。她知道他樂意,盡管來北京前的幾天里他淡定如閑云,內心定然云卷云舒。
他心思真跡在回程快行火車上很快透漏?;疖囬_行,他一直默然坐在硬臥車廂過道旁折疊椅上,手里抱著保溫杯,一上一下機械叩動杯蓋,眼睛拋向奔跑的窗口,思想似在跑馬。過了二十來分鐘,他忽然隔著小茶幾對坐吃蘋果的她說,做體育明星真好,載譽歸來又是鮮花又是獎金。他頻頻翻動上眼皮,瞪著白多黑少的眼睛含蓄地咪咪笑。你想錢了,她迷惘地盯著他說。以前沒想,現(xiàn)在想了,想把房子換大一號的。大一號的有多大?一百平,他咬牙說。太沒出息了,你弟做泥水,城里買一百三十平房子,雙陽臺。不能比,他低頭摳指甲。是不能比,你的工資就夠我們吃飯,她瞟一眼他說,你出來,單位知道嗎?
何止單位,縣里領導都知道,第一個去北京錄制節(jié)目的先進,他頓了頓,得意地說,你看到了,這次全國才四個。
她忽然激動起來,她在電視上無數(shù)次看到英雄載譽凱旋的沸騰場面:彩球飄飛,彩旗招展,鑼鼓喧天,當?shù)刂鞴儆H臨迎接。
他沒料到她會用廣播新聞的大詞雅詞:彩球飄飛,彩旗招展,鑼鼓喧天……來描述期待中的場面,如果不是嫁給他——一個融采編播一體的廣播電臺從業(yè)人員,只有小學文化程度的她口里長了蓮花也說不出這一梭子激動人心的鏗鏘短句。她說了,說的很溜。他心里很受用,說勞動節(jié)科技局長被評上全國先進工作者,進京參加全國表彰大會回來,書記縣長親自去火車站接,沒有彩球彩旗,有鮮花和鑼鼓,還加兩級工資。
你這次榮譽跟他比差多少?差幾毫米吧。那,縣長書記至少會來一個,鮮花和鑼鼓不難,這幾毫米差的恐怕是沒得加工資,還得住小房子。她說著,聲音低啞下來。他沉默坐著,抬頭看近前架子床。
六
此刻,他杯子里白酒已淺到養(yǎng)不住蝦米,瘦瘠腮幫泛起豬肝色酡紅。酒一喝到位,他不愛說話,悶悶表情仿佛愁容。
她一碗飯扒拉下肚,伸伸懶腰突兀地說,老谷,我以為那天的鑼鼓為你敲的。她說著嚶嚀笑了一聲。他渾身一擰打了個寒噤,臉面掛上喪氣。下午三點十五分火車??勘趟?,她扶著他臂膀走下火車,明媚日頭立馬涌過來照她眼花。她低聲說你在發(fā)抖。瞎說!他隱隱聽到鑼鼓聲,心存期望而發(fā)抖,故意撒謊。走下地下通道時,她失聲欣喜地說,我聽到鑼鼓響。他沒搭腔,甩脫她的手,顧自邁著矯健步伐隨人流快走。哐嚓哐嚓……咚咚咚……嗚哩哇啦……哐嚓哐嚓……咚咚咚……嗚哩哇啦……走出出站口鐵柵欄,他說他們在哪兒?她猶豫一下,低聲說,在前方廣場。怎么放鞭炮來著? ……前方正在舉辦一場出殯儀式,黃旗幡遮天蔽日,白花圈黑挽聯(lián)四處招展,一支穿紅衣的女子腰鼓隊起勁扭著秧歌敲鼓,一支穿藍裝的男子樂隊起勁吹嗩吶,敲鐃鈸,制造壯觀的喜慶氣氛。
龐大而奢華的儀式,出現(xiàn)在他倆無限榮光的北京之行返程終點,出現(xiàn)在他們一路構想的終點,順理成章畫上一個句號。
他聽出來了,開心地說,這是鳳凰涅槃新生的鬧熱儀式,夠我們回味一輩子。她聽得懵懂,正愁如何攙著他穿破獵獵旗幡和花圈組合的陣營順利回家。
到家天快黑,他接到老李電話。老李在電話里萬分激動,磕磕絆絆說,我們市長縣長坐一百多公里的車趕到機場迎接我,你呢?
我……我,他們組織了一支女子腰鼓隊和一支男子樂隊,領導沒空,來不了。哦,也不錯,不一樣的儀式,一樣的隆重……我累了,想睡一覺,他低沉地說,眼睛隱隱灼痛。老李還想說什么,被他打斷,遞給老李掛斷的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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