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繼義
三十多年前,也就是八十年代初期,那是我的孩童時代。那時,沒有太多的玩具,孩子們的衣服褲子幾乎全是補丁,在水邊玩泥巴就成了小伙伴們經(jīng)常演出的節(jié)目。有時候,家長也參與進來,讓整個節(jié)目高潮跌宕——一頓棍子打得孩子們四散而逃,日復一日。為了躲避家長的抓捕和批斗,我們常常跑到鄰村的龍?zhí)哆叀吖黉伒脑络R湖——幾乎一整天陪著那塊黑得發(fā)青的石頭,這就是記憶中的月鏡石。我們輪流著捧水來潑在石頭上,當鏡子照,還能看到整個村莊和山山水水映在里面。石頭上流淌的水紋,把自己抽象得不敢相認。然而,映入石鏡的村莊,卻變得魔幻迷人。由于每次捧的水量都不相同,映照出來的畫面也就成了不盡相同的水墨畫,至今猶在心間。
兒時的記憶驅使我多少次想再去親近一次那塊古老的石碑。直到前年夏天,才有機會前往。
聽父輩說,高官鋪曾經(jīng)有一座土城,叫“鏡州城”。為此,我遍查相關史籍。和如今祥云縣的其他故跡差不多,官方記錄只有寥寥數(shù)筆,而文人墨客的描寫則極為豐饒。
元代郭松年《大理行記》記錄有“出行七十里有甸焉,川原坦夷,山勢回合,周二百余里,乃云南州也。州西北十余里山麓間,有石如鏡,光可鑒面,故舊名鏡州?!睋?jù)《大明一統(tǒng)志》記載:“鏡州故城在云南縣西南,土城遺址尚存。唐置,隸戎州都督府。唐永徽年間,境內(nèi)置鏡州,領轄六縣:夷郎、賓唐、溪琳、琮連、池臨、野并?!睆拇藖砜?,應是名副其實的鏡州城。后來稱“高官鋪”則是因為明代高姓為官在此駐守驛站而得名。清代《云南縣志》記錄的“古鏡州廢城,在治之南關外,僅有西南二方留補風脈?!倍诳h志“云南八景”條目中則是這樣記錄的:“月鏡湖天:在縣治之東南三十五里官道旁,儲水為池。方余三十畝,岸旁有石如鏡作蔚藍色,以水滌拭,湖光山色一一畢現(xiàn),段思平得神馬于月鏡湖。鄒公題韻:鑒石依然照膽寒,湖光一片兩相看。秋來葉落飄飄影,莫作溫嶠玉鏡觀?!?/p>
下面這一說法即具有真實的歷史,又有民間神話的成分,摘錄下來,以說明鏡州城在古代大理歷史上的重要位置:
段思平六世祖儉魏為蒙氏將,天寶十載,大敗唐兵。神武王閣羅鳳論功升為清平官,賜名忠國,拜相。六傳而至思平。其母過江觸水有孕,生二子,長思平,次思良。思平牧于山中,聞為王讖。大義寧楊詔忌之。思平遇農(nóng)人藏草中,得脫。行至邑之品甸,得奇戟,邑之月鏡湖,得神馬。饑摘野桃食之,核上有“青昔”二字。思平拆為十二月二十一日,遂借兵。以董伽羅為帥進兵大理。楊詔據(jù)橋,不得過。是夜,得三夢:人去首,玉瓶去耳,鏡破。左右解曰:“大丈夫去首為天,玉去耳為王,鏡破無對。皆吉兆也?!笔侨者^江,有被贏浣衣婦指渡處,遂過江。詔國號大理。
當我急匆匆趕到“月鏡石”前,不禁潸然淚下,三十多年前陪伴我童年的石鏡已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塊普通的青石板,上面笨拙地刻著“月鏡壺天”。裝飾在周圍的青石銘刻倒也還在,可是上面兩對惟妙惟肖的小獅子,有一對卻不知去向何方,只留下被盜時砸毀的青石板。湖邊那一棵正好遮住月鏡石所在的幾十平方空地,長年青翠,樹冠如蓋的大龍樹,還站在那兒靜靜地等我回來。
我沿著湖岸走向北邊的土城樓,去看看它舊時妝容,希望它能安好。這座古老的城樓,就在以前的 320國道邊上,因為在湖邊,八十年代以前,生產(chǎn)隊安排周圍的農(nóng)田灌溉,就在里面工作和休息,一些村民理所當然地把它叫做水廓。而在我童年的記憶中,城樓的南面,依稀還有土城墻的樣子,既是城墻,也是湖岸。以前的老人講,在修車路(320國道)以前,那是一道城門,大馬路是從云南驛繞過前所方向的城外隘口,再到高官鋪的。仔細想想,城外那兩山夾一溝不過五十步寬的狹窄地帶,在冷兵器時代的一箭之地,易守難攻,作為關口也十分合理。而今天細看那城門,確實前后有門,能過車馬,整座樓屬磚木結構,第二層四面是直徑兩米多的圓形瞭哨窗,樓頂有三層葫蘆塔和兩端的雙魚裝飾,整座城樓在長方形的基座上建起的梯形樓體,各層斗拱飛檐造型藝術而嚴謹。不過,這城門十分簡陋,要是敵軍圍城,加以火攻或者炮擊,到底能守城多久。難怪到明朝就只能作為一鋪而存在了。然而,作為一段歷史的見證和文化遺存,卻相對比較完整。可是,城樓已經(jīng)被村民占據(jù),成了一個修理自行車的鋪子。城樓的北面,倚著城樓,正在建蓋鋼筋混凝土的房子。我的神經(jīng)一下緊張起來,幾乎虛脫!為免受傷更深,我趕緊離開這里,直接向湖東面的龍王廟走去,潛意識中似乎在祈求神明保護我脆弱的心靈。略顯安慰的是,龍王廟安然健在,并有募捐榜文,倡議捐修。
繞著湖邊“祭奠”了一圈,遇到了高官鋪小營一組的曹云生老人。我向他打聽有關月鏡石的下落,期望他能知道些蛛絲馬跡??上嬖V我的是:“九十年代就不在了,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拿走的,也難說就在村里,但是也不好說?!蔽覇枺骸拌偟媚敲蠢喂?,應該一般人拿不走吧?”他說:“應該是有人開著車子來撬走的,一兩個人的話,即使撬下來也搬不動。”
老人悲傷的目光夾雜著滿臉狐疑,迷漫地打量著我,打量著整個世界。我說明來意,曹云生老人還給我講了一段關于月鏡石的故事:“以前聽老人說,這塊碑已經(jīng)有一千多歲了,是天華山上的一個道士來鑲上的,是用來鎮(zhèn)龍的——”
傳說湖里有一條旱龍,每年只能吐出很少的水。古時候,這里嚴重缺水,不是有句流傳至今的俗話這樣說嘛:“小云南,三年兩季荒,半夜挑水鉤擔響,火把節(jié)里插黃秧?!焙髞恚烊A山下來一個道士,鑲上了這塊石碑。臨走之時,他囑咐村民,要用竹籮在出水的龍口上罩一罩,道士說完之后飄然而去。于是村民順手把旁邊小孩裝蛐蛐用的小竹籮拿過來就去出水口上罩了一下,龍眼里頓時涌出小竹籮粗細的泉水。過了幾天,村里來了一個小道童,問龍眼邊正在取水的幾個村民,為什么水出得那么小,村民把事情的經(jīng)過給小道童講了一遍。小道童問:“為何不用海缽?”村民們疑惑不解:“為什么要用海缽?”小道童答:“此水能哺小云南,用多大的器物,水將與器物一般大??!”說完,小道童徑直向天華山去了。村民們七手八腳抬來海缽,罩完之后,出來的泉水卻依然不變。
“后來,村民們?yōu)榱饲蟮酶嗟娜?,也為拜謝仙長,相邀上山去拜訪老道士。村民們見到小道童之后,道童告訴村民:‘師尊昨日出山云游,不知何日歸來。據(jù)說,雖然經(jīng)常有人上山求見仙長,可是再也沒有人見到過他?!?/p>
曹云生老人接著講:“以前神碑還在的時候,如果有哪家丟失東西,只要對著神碑作揖磕頭禱告,然后,右手掌一圈一圈地撫摸神碑,晚上就能夢到丟失的東西在哪家,或者在哪個人身上了?!蔽覇査骸罢娴挠心敲瓷衿鎲幔磕闶遣皇且苍囘^啦?”他笑了笑答:“沒有試過?!蔽矣謫枺骸澳敲?,村里人哪個試驗過啦?靈不靈?”他又答:“從我記得事起,好像也沒聽說哪個試驗過?!蔽覇枺骸澳悄愕降紫嗖幌嘈胚@個?”他卻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我肯定相信嘛!自我記得事起,就沒有聽說過村里哪家丟失過東西,也就沒有人來拜他。但是逢年過節(jié),村子里也都是要來獻齋飯呢。你看看,樹上還掛著那些小石頭呢,龍樹也是神樹!”稍作停頓,老人接著說:“這是整個村的神碑,能讓我們平平安安,我看你像是政府的人,你們能不能幫我們想辦法找找 ?”我趕快告訴他我不是政府的人??粗钌畹陌櫦y和祈盼的眼神,他的回答和問題讓我陷入了深深地思考!
回城的路上我思考了許多,最后決定去找時任政府辦主任的老同學戴興成,請他幫忙出出主意。不巧,那一天他剛好到祥云縣最偏遠的鄉(xiāng)下去了。聽說我是帶著十分重要的事來的,他剛到家就給我打來了電話。見到他時,已是晚上十一點多了。我開門見山就說了月鏡石的事并且請他想想辦法。他遞給我一支煙,自己點了一支,然后是一言不發(fā)。
一根煙抽完,他說話了:“王正林縣長對保護和發(fā)展文化非常重視,你以祥云人的身份,從文化保護的角度,最好能在文化上引經(jīng)據(jù)典,給縣長信箱寫信。縣長信箱規(guī)定有問必答,這樣就能以政府工作來安排?!彼€特別問了一句:“縣長信箱你曉得呢嘛?就在政府網(wǎng)上?!薄斑@個我知道?!?/p>
大約花了一個月時間,我查遍相關資料。給縣長的信也就出來了,自己認為寫的還比較到位。但是發(fā)完信之后,心里異常緊張,不知道能不能完成曹云生老人的托付!
大概一星期多,我接到了縣文化局單先生的電話。
單先生先是邀請我到文化局去,好解答我的問題。因為我還在昆明,雜事繁多,可能一時半會兒回不了祥云。他于是重復了一遍我提出的問題,然后問我還有沒有其他問題,好給我一并答復。
我表明只有信中問題之后,他向我詳細的做出了說明:
關于第一個問題,也就是我在信中提出來的第一個問題:“能否查訪月鏡石的下落?據(jù)曹云生老人講述,月鏡石有可能就在村里。月鏡石是一塊千年的文化碑?!眴蜗壬拇饛妥屛覍λ龅墓ぷ骶磁逵屑樱骸霸诮拥娇h長安排的工作之后,文化局已經(jīng)組織了相關人員到高官鋪村委會召開會議,并在后來連續(xù)四五天的時間,和村委會工作人員到各家各戶查訪,但是仍然下落不明。據(jù)少數(shù)村民的說法,石碑估計已經(jīng)不在村里了?!?/p>
我也認同這一說法,畢竟,村民不可能把“鎮(zhèn)龍”的神碑搬回自己家去,這是村民共同的信仰。
接下來,是第二個問題:“村民占用湖邊城樓的問題。這個問題現(xiàn)在不好解決!話頭要從三十年前說起了。在八十年代初,這一戶人家的房子,在一場暴雨中被毀了,他家也無力重建,村委會也沒有力量幫助建蓋。村委會當天討論以后,就讓他家搬到‘水廓去住,直到現(xiàn)在?!钡谌齻€問題和第二個問題密切相關,“他家在城樓邊上蓋房子是村委會的正常程序通過的,如果要拆,那就需要廣費周折了。更主要的是,村民的生存比城樓保護更為重要?!甭牭竭@兒,我對單先生的表態(tài)更加尊重了!他接著表達了另外一個觀點:“高官鋪‘水廓的保護,在法律上不好定義,在公布的歷屆文物目錄上也一直沒有列入。一方面是規(guī)模太小,另一方面,絕大多數(shù)人都不知道這是古代鏡州城的城門?!蔽译m然對這一觀點不是太理解,但是,“民生高于一切”的處理方式,讓我由衷地贊嘆!
得到這一結論之后,一種莫名的感傷一直侵蝕者我——盡快查一下還有哪些文化遺存——除了“云南”這個名字的發(fā)源之地,天哪,古代云南竟然存在過如此輝煌的文化:除了和其他地方一樣都有的社稷壇、武侯祠、忠勇祠等眾多廟堂神祠之屬外,還有不勝枚舉的大小寺觀和亭臺樓榭,以及各種古塔等數(shù)百座。有的如今還在,有的卻已消失殆盡。譬如說,青海湖邊最有名的八景之一“青海月痕”,僅有月痕還在,青海卻已完全變樣,古寺也早已不見蹤跡 ,只有昔日依依楊柳化作枯干的樹枝一動不動地矗立在蕭瑟的岸邊。
時光的痕跡慢慢被侵蝕,我一次次回到月鏡湖邊,悼念那三十年前的記憶。又是一年春將盡,我又一次來到湖邊,安慰目前尚在的半邊城門和繁茂的大龍樹。坐在大龍樹下端詳著那一波依然未變的春水,才感到風華逝去的惆悵。一陣風起,在和煦的空氣中樹葉沙沙作響,你難道是在明媚的春光中憤怒地譴責穿著華麗光鮮的偷盜者對待千百年來村民精神所依的“神碑”的暴戾?
不知是哪位神靈,一直驅使著我,總想在不經(jīng)意中找到那塊神碑。我經(jīng)常往昆明的那幾家舊貨市場奔走,希望它能在某個陰暗的角落,靜靜地等我。
不知道我的兒孫以后還能否有幸見到神碑,見到這城樓和大龍樹!失落和悲傷不可能止我一人。謹錄清代張(火黨)詩篇《月鏡湖歌》,以饗后來之人:
月鏡湖歌
月鏡湖水春滿陂,東風吹影綠差差。
荷殘荇帶輕貼水,一鑒澄清四望宜。
四望山光相掩映,虛涵煙景渾似鏡。
繞岸花枝鏡里明,佳人倚妝饒豐韻。
湖邊片石絕纖塵,碧波倒影別有春。
吞紅吸紫境尤幻,年年風雨磨不磷。
我來湖上作釣者,不羨輕裘與肥馬。
一笠一蓑一桿橫,白鷺磯頭共閑雅。
君不見,古人乘綸載后車,鷹揚牧野拜丹書。
又不見,富春釣叟動星文,五月羊裘伴水云。
出處有時安乃遇,漫計處女與脫兔。
責任編輯 李泉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