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霞 王新娟

摘 要：南唐后主李煜的一生是悲劇性的一生，他由皇子、皇帝淪為階下囚的特殊人生經(jīng)歷，造就了他特殊的情感體驗，這種情感體驗成就了他詞的創(chuàng)作。他把人生真摯的情感傾注到一首首作品中，而作品中體現(xiàn)的情感就是其長恨人生的真實體驗，這種體驗具有人類的普遍性，極具概括性。李煜詞中的那種強烈的情感有攝人心魄、令人蕩氣回腸的強大力量，千百年來引起了無數(shù)讀者的共鳴。我們將要探討的是李煜的詞包含的生命體驗以及這些生命體驗為何能引起讀者共鳴。

關(guān)鍵詞：李煜詞；生命體驗；共鳴

李煜，充滿悲劇性一生的南唐末代皇帝。一方面生于帝王之家卻對帝王之位不感興趣，另一方面洞曉韻律，詩詞文章樣樣精通。他熱愛藝術(shù)，但命運無常，歷史把不是皇帝料的李煜推上了皇帝的寶座，這種陰差陽錯的安排使李煜的悲劇具有必然性。人生諸多不幸所感發(fā)出來的體驗恰恰成為了他創(chuàng)作詞的催化劑。李煜在他的必然性的悲劇人生中，體會到的是“人生愁恨何能免”的深沉感悟。而他自身所具有的多愁善感的心理氣質(zhì)，使得他對自己的生命現(xiàn)象產(chǎn)生了一種更為沉痛的體驗，我們可以從李煜的詞中來分析他的生命體驗。

一、身世無奈憂愁之體驗

雖出身皇宮，但皇宮中的爾虞我詐、爭權(quán)奪勢，使李煜自小就體會到了命運的無常與人世的可怕。雖貴為皇子，但李煜的人生理想并不是要做一個英明威武的帝王，即使他心里曾有過這種念頭，但個人的性格與氣質(zhì)決定了他做一個自由主義者更加合適。然而現(xiàn)實的環(huán)境不允許李煜擺脫皇宮的約束，他也不可能去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與追求。出身帝王之家的束縛與追求自由生活的理想產(chǎn)生激烈的矛盾，李煜內(nèi)心自然會滋生出諸多無奈與憂愁的人生體驗。我們可以從他前期的詞中來感受這種體驗，他前期的詞雖內(nèi)容描寫各不相同，但其詞的內(nèi)在涵義中均帶有傷春悲秋或是孤獨無聊或是憂郁苦悶的生命體驗。詞一：

遙夜亭皋閑信步。乍過清明，早覺傷春暮。數(shù)點雨聲風(fēng)約住，朦朧淡月云來去。

桃李依依春暗度。誰在秋千，笑里低低語？一片芳心千萬緒，人間沒個安排處！

——《蝶戀花》

這是一首描寫女主人公懷春傷春的詞作。上片從聽覺與視覺兩方面描寫女子月夜“閑信步”的情景，從景中表達出淡淡的傷感情緒。下片寫女子春日活動的情態(tài)，體現(xiàn)的雖有片刻的歡愉，但表達的則是無人陪伴、黯然傷神的孤獨與憂愁。最后兩句突出主題：內(nèi)心無限的心緒，宇宙無限之大，竟沒有一個容身的地方。詞中從懷春女子的傷春之情自然過渡到后主“傷已”的情懷，表達的是后主對現(xiàn)實情景的無奈與憂傷之情。

再看詞二：

櫻桃落盡春歸去，蝶翻金粉雙飛，子規(guī)啼月小樓西。玉鉤珠箔，惆悵暮煙垂。

別巷寂寥人去后，望殘煙草低迷，爐香閑裊鳳凰兒?？粘至_帶，回首恨依依。

——《臨江仙》

這首詞據(jù)說是作于金陵被宋圍攻之時，整首詞情緒低沉而茫然。上片寫春天將要過去的景象，既寫了美好的春天給人帶來的愉快，又寫了暮春時節(jié)孤獨惆悵的心情。下片寫女子獨守閨房，回首往事心懷愁恨的心情，最后一句“回首恨依依”點出主題。詞中后主以女子自比，對所在處境感到無望與凄涼，詞中沒有說哀，但實際上哀哀欲絕。

《漁父詞》二首：

閬苑有情千里雪，桃李無言一隊春。一壺酒，一竿綸，快活如儂有幾人。

——《漁父詞》

一棹春風(fēng)一葉舟，一綸繭縷一輕鉤?；M渚，酒盈甌，萬頃波中得自由。

——《漁父詞》

這兩首詞有著同樣的旨趣，描寫的都是漁父閑適的生活狀態(tài)與情景。但后主寫景寄情、借景抒情，表達的是作者疲于帝王之家，希望遠離宮廷明爭暗斗，遠離世俗羈絆束縛，向往大自然逍遙自由生活的愿望。但這種隱逸生活對于身世特殊的李煜來說是不切實際的，因此無奈、哀愁、茫然、惆悵的感悟自然而生。

二、親人離別思念之體驗

李煜的一生經(jīng)歷過兄弟離別、子夭妻亡的感情創(chuàng)傷，失去摯愛親人的李煜在詞中抒發(fā)了對親人離別的深深思念之情。盡管是一國之主的皇帝，卻也難逃“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钡慕贁?shù)，因離別而憂傷、思念的體驗在詞中表達至深。這可以通過兩首詞來感情一下后主的這種情感體驗。詞一：

別來春半，觸目愁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

雁來音訊無憑，路遙歸夢難成。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清平樂》

這是一首訴說離別與思念之情的詞。據(jù)說是為思念七弟從善而作。上片借女子思念遠方的人，道出后主離愁別恨之苦。由于分離引起女子的離愁別緒，思念就像飄落的梅花一樣，拂去一身卻又沾滿一身，表明思念之深。下片寫離家在外的男子，遠離家鄉(xiāng)與親人，音信全無，日夜思念回歸，但回家的夢卻難以實現(xiàn)，離別的愁緒就像春草生長一樣綿綿無盡、遙遙無期。后主用落梅、春草這些具體形象之物來比喻抽象難言之情，表達出的是思念離別愁緒之深之長。詞二：

“秦樓不見吹簫女，空余上苑風(fēng)光。粉英金蕊自低昂。東風(fēng)惱我，才發(fā)一衿香。

瓊窗夢留殘日，當年得恨何長。碧闌干外映垂楊。暫時相見，如夢懶思量?！?/p>

——《謝新恩》

這首詞是為懷念大周后所作。上片后主借蕭史和弄玉的愛情典故，懷念他和昭惠皇后的美好生活，寫出良辰美景由于愛人不在身邊的凄涼心境，表達的是人去樓空、思念不已的情感。下片后主表達的是夢憶往事，往事卻不堪回首。夢中暫時相見，醒后卻得恨何長?！皯小辈皇钦嬲膽?，而是極度相思、無比懷念愛人的表現(xiàn)。

三、國亡哀痛悔恨之體驗

在李煜的詞作中，亡國之后那些飽含血和淚的詞最能震撼讀者的心靈。亡國之后，李煜渡過了三年的囚徒生活，這位才子皇帝一朝淪為階下囚，其物質(zhì)與精神生活都遭受到了嚴重的打擊。飽受物質(zhì)與精神生活折磨的李后主唯一的樂趣就只剩下寫詞，他把思國之情、亡國之恨、錯殺忠良之悔全部傾注到詞的創(chuàng)作中，用一首首血淚之詞來抒發(fā)他內(nèi)心無限的悲痛與愁恨，用高超的藝術(shù)技巧把恨與悔、哀與痛傾瀉到作品中，因此這一時期的詞也達到了一個更高的境界，成為中華民族藝術(shù)瑰寶中的千古絕唱。我們選取幾首具有代表性的詞來體味一下后主亡國之后的生命體驗。詞一：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千戈？

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破陣子》

這是李煜被俘入宋后在宋都汴京所寫，詞中訴說的是對故國山河的懷念，抒發(fā)的是對國破家亡的悔恨。上片寫祖輩辛苦創(chuàng)立的家國大業(yè)毀于一旦，幾千里地山河落入他人之手，字里行間蘊含著后主痛徹的感慨和復(fù)雜的心理，既有對以往帝王生活的留戀，又有痛失故國、無限悔恨的感慨。下片與上片相對比，一旦亡國，就只能過悲涼的囚徒生活。而最痛苦的還是那倉皇辭廟之時，告別祖宗創(chuàng)業(yè)、祭祀之地，這于南唐是國家的悲劇，而于李煜則是個人的悲劇。祖宗基業(yè)，毀于己手，一朝被俘，愧對祖宗。而教坊彈奏的別離歌，讓他更加痛苦，他還能做什么呢？只能與宮娥垂淚相對……

再看一首被后人稱為絕筆的《虞美人》，這首詞是李煜四十二歲時借生日之機所作的，以表達對故國的懷念和哀傷悲痛之情。詞二：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fēng)，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yīng)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虞美人》

詞中作者對故土的懷念首先通過不忍見春花秋月來表現(xiàn)，因為這些都無不引起他往事不堪回首的悲痛之情。南唐美好生活的回憶與現(xiàn)實凄慘的囚徒生活強烈對比，這是后主亡國后內(nèi)心矛盾交織的真切反映。下片用“應(yīng)”“猶”兩個帶有想象意義的詞，表達故國已不復(fù)存在感情。最后兩句自我設(shè)問“問君能有幾多愁”，問的是無限沉痛和悲憤；又自我作答“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答的是這“愁”“恨”不是點滴片斷的愁恨，而是無比深長的，這愁恨無法表達，只能用無邊無際的春水來形容它的深長和永無盡頭了?？梢娎铎贤鰢蟮纳w驗并不是平常人能體會到的，只有遭受巨大不幸的李后主才能有此深刻的感悟。

四、人生長恨的生命體驗

李煜對生命現(xiàn)象產(chǎn)生的沉痛的悲劇性體驗，讓李煜對人生有一種特殊的感悟。這位絕代詞人對人生的看法與對其生命的體驗是一致的，他認為人生就是充滿孤獨、離別、悔恨的，他把這些具體的憂患意識用詞這種特別適宜抒情的形式表達出來。然而他對生命的體驗過于悲觀了，以至于他只能將人生歸結(jié)為一場夢，在“夢”中來感情人生、表達情感，如：

“世事漫隨流水，算來夢里浮生”。

——《烏夜啼》

“故國夢重歸，覺來雙淚垂?！乱殉煽眨€如一夢中！”

——《子夜歌》

“瓊窗夢留殘日，當年得恨何長。……暫時相見，如夢懶思量?！薄吨x新恩》

在李煜看來，人生的本質(zhì)離不開愁恨和痛苦，而作為一個曾生于帝王之家，享受過榮華富貴，擁有過江山美人與瓊樓玉殿的皇帝來說，卻又始終不能忘卻過去，因此他在愁恨痛苦與昔日擁有之間找到了一個平衡，那就是把人生看作一場夢以此來擺脫痛苦?？墒?，用一個“夢”字又怎能解釋得了人生呢？這種平衡不能真正幫后主擺脫現(xiàn)實生活中的痛苦與不幸，因此他只能“愁恨年年長相似”、“新愁往恨何窮”、“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這位多愁善感的李后主在愁與恨的感情糾纏中不能自拔，直到走到生命的盡頭他也沒有找到擺脫痛苦的途徑。

總結(jié)起來，“李煜對于生命的痛苦體驗，只達到了能入而不能出的境地；而只有到了蘇軾，雖然他也同樣感嘆于“人生如夢”，但卻能用曠達的胸懷和老莊的哲學(xué)，將自己從人生的煩惱中返身跳出。”①

一位亡國之君所作的詞為何深受讀者喜愛呢？他的詞經(jīng)久不衰的魅力究竟在哪？人生并非全部由苦難組成，但無數(shù)讀者卻為何都被那些包含血淚的詞深深震撼呢？首先，通過讀李煜的詞作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他對人生的悲劇性體驗雖然只是其個人的感悟，但這種感悟具有普遍性與概括性。他用詞人深遂的靈魂和獨特的視角集中體現(xiàn)了人生中的悲、痛、哀、恨，寫盡了人類在面對不幸時的憂患與恐懼，他表現(xiàn)的是整個人類真實的內(nèi)心世界。讀者欣賞李煜的詞時自然會生發(fā)出與他同病相憐的心情，震撼出與他相似的感情。也就是說，人類所共有的憂患意識，“無論是亡國的、貶官的、離鄉(xiāng)的、與親人離別的”②，都是通過李煜的詞淋漓盡致地表達出來的，他的詞所表達的情感負擔的不僅是自己的痛苦，更是整個人類的痛苦。其次，李煜詞中所特有的藝術(shù)風(fēng)格也是讀者喜愛他的詞的一個原因。詞中那種率真、不加雕飾、自然流露的真摯情感能深深打動讀者的心靈；詞中運用的情景交融、虛實相生、對比反襯等各種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使讀者讀他的詞時能產(chǎn)生一種耐人尋味、回味無窮的感覺，增強審美感，給讀者極大的閱讀與想象空間。最后，李煜詞中富有魅力的語言具有高度的概括性，這種概括性的文學(xué)語言有助于讀者將自己的情感融入到詞中，能使讀者在特定的環(huán)境中產(chǎn)生與作者共同的心理狀態(tài)與感悟。因此具備了上面三個條件，李煜的詞能引起讀者共鳴就是必然的了。

李煜作為一國之君，他的政治生涯是以失敗而告終的；而作為藝術(shù)家，他在文學(xué)方面卻達到了很高的成就，尤其是他的詞。李煜的詞在中國詞史上有著極其重要的地位，他以率真的自我抒寫將詞的內(nèi)容擴大至家國之痛、人生長恨和生命短促的題材，跨越了詞為艷科的瓶頸，為宋代豪放派詞人奠下了基石。而李煜詞中敘說的生命體驗，卻是他血淚人生最真實的感悟！

參考文獻：

[1]鄧紹基主編、張西平選注《中國古代十大詞人精品全集》李煜卷〔M〕，大連出版社，1998.

[2]楊海明著《唐宋詞與人生》〔M〕，河北人民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