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靜
1
那里有三個空座位,一眼看上去,像自己失落三顆門牙的口腔,給我不適之感;它們又像三顆毒藥,被眼睛吞服,在我身上催生了一種無力感,四處蔓延,使我患上不治之癥。我看到自己像河流上的一具浮尸,任水逐流。我聽到自己的講課聲,它低緩、糯軟,成為一只沉沉欲睡的貓。一種空虛的氣息浸透全身,并抓緊我,無力脫身。我不想再繼續(xù)講下去,以免聽到連自己也厭煩的聲音,我讓他們看一遍剛才講的內(nèi)容。走下講臺,在走道里踱著,三個學(xué)生抬起低著的頭,把剛才劃拉的手機放進抽屜。學(xué)校是不許學(xué)生帶手機進教室的,他們卻帶在身上。我真想把他們揪出門外站成一排,接受我暴雨般的狂嘯。但我不能,只能平靜地叫他們把手機放到窗臺上。
上衣內(nèi)包的手機突然快速地敲打我的胸口,它像一把小錘子,敲醒了我昏昏欲睡的神經(jīng)。我邊往教室外走邊掏出手機。一個陌生的號碼。
楊老師,我是胡軍的爸爸,他讓我轉(zhuǎn)交一封信給楊老師。粗厚的嗓音震動我的耳膜,精神也為之一振。胡軍的爸爸,一個肥頭大耳的中年男人,半年前,我見過幾次。胡軍曾是我的一名學(xué)生,我不知道一周前進了監(jiān)獄的他為什么寫信給我。
我說下午三點一刻休息,他說在校門口見我。
我掛了電話,走進教室,一陣窸窣聲,學(xué)生們立刻恢復(fù)到看書的樣子。
已經(jīng)是三月,教學(xué)樓前的方形小花園里,四邊上高大的垂柳,長長的嫩黃柳枝垂落下來,在微風(fēng)里輕輕晃著,既漫不經(jīng)心,又安然自在;它們以從容悠閑的姿態(tài)消減著這個小城帶來的躁動和喧囂,不動聲色地給學(xué)校營造寧靜。幾只鳥雀在柳枝間,花叢里跳躍、鳴叫;快樂暫時屬于它們,再過二十分鐘,它們的身影將被學(xué)生的喧鬧驅(qū)逐。太陽藏在一塊灰云里,旁邊兩塊圍上來。校園被云影覆蓋,空氣涼一些,鳥聲漸漸稀薄。
西邊是小城周圍最高的山峰,山頂平直橫貫如一兀立的寬厚象身,左邊陡峻,下凹,然后上揚成一座山峰;下凹與上揚,形成象鼻狀,故此被人們稱為“綠象山”。從城里修了一條石條路直通山頂,每天清晨都有人前去攀爬,周末,我也是其中之一。千萬年來,它都以平靜的健碩身姿巋然屹立。幾片透亮的白云它從脊背上悠然蕩過,幾秒之后,它們被風(fēng)輕輕撕碎,在天際鬼魅般飄散流逝。
兩個男生到門后的飲水機上用紙杯接水,第三個是女生。他們回到座位上喝一口水,接著看書。后面還會有學(xué)生去接水。語文課少一些,歷史課需要喝水的人多,好像歷史是一條漫長幽深的隧道,沒有希望的盡頭不斷消耗他們的體力。
我來這個學(xué)校之前,聽說就是這樣。第一天上課,我叫住一個握著紙杯前來接水的男生。他瞪視著我,理直氣壯地說,其他班也這樣,為什么我們班就不行。那是他們的事,我的班上不允許這樣,我說。狗屁。他一甩下巴,硬邦邦地說。我能感受到一股叛逆肆意沖撞著他的腦門。他徑直走到飲水機前接水。我走過去奪他手里的杯子,他推了我一下,我心里火了,也推搡他,他毫不示弱。幾秒鐘后,他處于下風(fēng),收起書包走了。我打電話給他父親,他說,他喝點水,老師不要太認(rèn)真。
那男生畢業(yè)后,一天傍晚,和幾個社會青年在離校門口二十米遠(yuǎn)的商店門口包圍了我,有兩個嘴上還沒長毛,頭上的毛卻染了兩縷黃,像要區(qū)別于這個與他們?nèi)缒z似漆的世界,其中一個瞇著一雙漠然的眼,與他寬展的臉完全不匹配。我拿出防盜門鑰匙,緊緊握著鑰匙柄,指縫間露出電鉆般的鑰匙頭??次乙桓被沓鋈サ臉幼?,他們罵罵咧咧地散了,像一群挓挲著毛的潰敗鬣狗。
我來這個學(xué)校前,一個男教師因為阻止一個男生課堂上喝水,和男生演上了。還沒過一個月,男生的父親在超市門口把那教師打了。教師摔倒在地時,手肘撞在地面上,碎了一塊指甲大的骨頭。傷好后,他離開學(xué)校,進了一家工廠。他說,面對一群機器,只要自己注意好,就不會被它咬到。那件事之前,他也有離開學(xué)校的念頭,曾搖擺了好長時間,那件事,使他做出最后的決定。
一個微胖的男生走進來,坐到自己的座位上,我問他剛才去干什么,他說政教主任讓他在辦公室里收理幾個紙箱。在這一節(jié)課里,他拖的時間最長。我不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上課鈴聲響后十分鐘內(nèi),學(xué)生三三兩兩進教室已經(jīng)很尋常,歷史課更是這樣。他們對歷史已經(jīng)漫不經(jīng)心。中考不需要它。他們也覺得,歷史是天上的灰云,既與自己無干,也不可愛。
還有兩個座位空著。清晨,一個男生的母親打電話給我,說她兒子發(fā)燒了,在醫(yī)院里打點滴,不能來上課。另一個是女生,十五歲,個子一米六五,小臉,長發(fā),細(xì)腰長脖,細(xì)胳膊細(xì)腿;看上去,有形銷骨立的意思,藍底碎花的寬松休閑套裝穿在身上,連唯一可見的骨架也暗淡得快要逃遁;偶爾一笑,兩只嘴角外旋出一對酒窩,那是與同伴玩樂時,面對老師,永遠(yuǎn)是一副冷硬的面孔。她在請假條上說,肚子疼,得去看醫(yī)生。請假條是在上課前兩分鐘一個小個子女生遞給我的。也許是痛經(jīng)吧,誰曉得呢。有過相似的事,那是一個陰晦的下午,已經(jīng)放學(xué),我在教室里批改作業(yè),別的學(xué)生都走了,一個女生還坐著埋頭看書,好像與我較勁,看誰先忍受不了教室的冷寂。我問她怎么還不走,她沒說話,把頭壓得更深,似有折斷之象。我走過去,她雙手圈在桌面上,把臉埋在臂彎里,椅子下的地面上有幾個紅點呈現(xiàn)在我眼前,完全違背主人的意愿,倨傲地顯出星狀,大概是從她的兩腿間滲漏下來的。我近在咫尺的身影,使她沉入到不可救藥的羞恥感中,她嗚嗚哭起來。我說沒事,你等著。我走出教室,向一個女生找來一條褲子,回到教室,把褲子放到她身邊的椅子上,說,換上,沒事的。我走出教室,拉上門。
后來,我跟劉亞萍商量,讓她給女生們上了一節(jié)課,當(dāng)然,不僅是例假的問題。
半年后,想不到劉亞萍出了事。
我上的是??茖W(xué)校,學(xué)的是中文系,沒有歷史系。我喜歡地方史,地域上的原因,有貼身親切的感覺,像一件內(nèi)衣,我的肌膚能感受到它的質(zhì)地??h里各地的土司歷史,我還沒發(fā)現(xiàn)比我更了解的。我知道萬德鎮(zhèn)歷代土司的生卒年,他們各有幾房姨太太,姨太太的性情癖好。這些年,思緒常常回到過去,把我到過的地方的歷史進行有限度的虛構(gòu)。
手肘摔碎了的男老師喜歡聽我講那些遙遠(yuǎn)的偏僻的歷史。倆人抽煙喝酒,一聊就是大半夜?,F(xiàn)在他走了,沒人喜歡聽我講。前妻不喜歡聽我說那些被時間丟掉的東西,我一說起,她總是用別的話來岔開,可我就是個賤人,總?cè)滩蛔∶皟删涑鰜?,她一插嘴,我的心情立刻就陰下來。有時她回一句,說那些有什么意思,離我們那么遠(yuǎn)。她這一說,我閉了嘴,連和她爭辯的欲望都沒有?,F(xiàn)在,我想賤的機會都沒有。
2
下課,我走進辦公室。王云昆坐在沙發(fā)上看報紙,他抬起頭,瞇著一雙細(xì)眼在我臉上掠過。這樣的眼睛,像一扇虛掩的門,很難看出里面藏著什么東西。我向他說了兩個學(xué)生請假的事。
“那女生你要確定一下。請假后,在外邊出事以前有過?!?/p>
“那是男生。她應(yīng)該是真的病了?!比ツ暌粋€男生請病假,到下午,一個老師打電話給班主任,說那男生騎一輛踏板摩托車撞死在一輛停在路邊的大貨車屁股上。班主任跑到出事點,看到請假男生像個碰碎了的雞蛋倒在貨車后的血泊中。原來,男生離開學(xué)校后,去街上偷一輛踏板摩托車,被失主發(fā)現(xiàn),他在慌亂的逃竄中撞上貨車屁股,把小命給報銷掉。男生父親把失主和班主任告上法庭,說失主不應(yīng)該追他的兒子;班主任的責(zé)任是,隨便準(zhǔn)了兒子的假。
小個子女生把假條遞給我的時候,我問,湯莉在哪兒,她說她已經(jīng)走了,我生氣地說,這是霸王假。女孩低著頭,替湯莉承受我的生氣。
“難說,這年頭的事。”王云昆站起身,把報紙放在桌上,出去了。太陽晃出灰云,陽光又回到校園里。我從抽屜里找出筆記本,翻到電話記錄,給湯莉父親打過去,對方鈴聲是“小蘋果”。
“楊老師,湯莉沒打電話給我,我問問她媽,有沒有打電話給她?!蔽易屗褱虻奶柎a告訴我。打完湯莉父親的電話,接著給她打過去,電話關(guān)機。我不知道是她有意關(guān)機,還是忘了開機。對于時時劃拉手機的人來說,忘了開機是不太可能的。關(guān)機,意味著她要阻斷一切打探她私密的嘴巴。
我心里有一絲隱隱的不安,但轉(zhuǎn)念想,我已經(jīng)電告她父親。還好,王云昆提醒我。王云昆是五年前和我一起從遙遠(yuǎn)的田心鎮(zhèn)中學(xué)來到這里的。
太陽又被灰云遮住,天氣預(yù)報說,這個小城將有一場中雨。天空東一片西一片的云,綠象山頂上的灰云凝然不動;太陽在幾片云間穿來穿去,看不出有中雨的樣子。校門外右邊是一排針對學(xué)生的攤點,有玩具、卡通畫、小吃,沒有文具,沒有像樣的書籍。胡軍的父親在路的左邊蹲著抽煙,身邊站著胡軍母親。她穿著藍色長裙,跟他聊著什么,身邊是一輛白色小車,車身彈射出的白光直刺眼睛。胡軍母親看到我,向我招招手,那手像風(fēng)中舞動的樹葉,又像一條歡快的狗尾巴。我不喜歡她這個手勢,那動作極像招呼一只寵物狗。我走過去,微瞇著眼,抵御著白光的刺入。
我走到他們身邊,男人站起來,肥碩的身體噴薄而出。他遞一支煙給我。女人說,這天氣,太熱了。她大概后悔穿了長裙出來,毫無節(jié)操地抖動裙子當(dāng)扇子,與她身邊的優(yōu)雅轎車極不協(xié)調(diào)。胡軍父親是建筑老板,在鄉(xiāng)鎮(zhèn)做了十來年,六年前殺進城里,是個有經(jīng)驗的漁夫,每一網(wǎng)都能讓他滿載而歸。他置下了兩幢別墅,兩輛小車,我們估計,千萬的活動資金是有的。他妻子在城里開了兩間茶室,一間自己經(jīng)營,另一間侄女打理。
“本來他想見你,但里面不允許?!蹦腥苏f,勉強的微笑在光潔的臉上舒展開,夸大了他的心情。
女人從車上抓出一個白底碎花的 LV包,打開拉鏈,掏出一個牛皮信封遞給我。
“我兒子說,一定要把信交給你。除了監(jiān)獄里的管理員看過,我們兩口子不曉得他寫些什么?!彼龜]了一下耳后的一縷長發(fā),薄薄的耳朵被車身的白光穿透,像安上去的塑料模型。
我把信塞進內(nèi)包里,往回走。
3
我走進辦公室,電話在包里突突震動。是湯莉的父親。
“楊老師,湯莉沒在家,她也沒打電話給她媽,她可能去了醫(yī)院,我們?nèi)フ艺遥闵险n就行了?!?/p>
天還是很晴朗,沒有要下雨的樣子。王云昆走到我身邊。湯莉去年是他班上的學(xué)生,我接了他的班。
“唉,女大不中留。”他接著說起一次到湯莉家家訪的事。
去年,我去家訪,湯莉爸爸和媽媽正在吃飯,兩人讓我坐過去。她媽走向一扇緊閉的門,推開向里說,湯莉,來吃飯。里面沒有回應(yīng),她關(guān)上門,回到桌旁。
過了十多分鐘,湯莉的房門打開,她從里面走出來,嘟著嘴,頭發(fā)披散??吹轿?,淡淡地喊一聲老師,又嘟起嘴。他爸爸叫她吃飯,她頭也不轉(zhuǎn)一下,說,不吃?;卮鸷唵巍⑸?,像吐出的兩顆石子。她來到她媽身邊,臉上沒有表情,伸著手,給我二十塊。她媽掏出五十塊給她。她像不認(rèn)識紙幣面額,淡然接過握在手里轉(zhuǎn)身向門外走,邊走邊用一把梳子梳理頭發(fā),走動中的細(xì)腰不忍直視,隨時都有折斷的兇險。
她媽向我說起她在家里的樣子,她不是躺在床上摟著手提電腦看動畫片,就是捂頭睡覺;菜端到飯桌上,叫她起來吃飯,她不應(yīng)一聲,有時慢悠悠從床上起來,披散著頭發(fā),來到飯桌前,瞥一眼桌上的六七個菜,彎腰從電視柜的抽屜里抓一包“吃不厭話梅”,轉(zhuǎn)身進她的小屋,啪的一聲甩上門。周末常不回家,同學(xué)聚會,生日慶賀,唱歌喝酒。她爸爸曾對我說,有一次她帶著滿身酒氣和煙味回到家里,被他臭罵一頓,后來收斂了些;她常去網(wǎng)吧,她爸爸說在家也可以上網(wǎng)的,她說網(wǎng)吧跟家里感覺不一樣。
她媽說,她小學(xué)六年級時候就不想讀書了。她到現(xiàn)在還能在學(xué)校,也算能熬了。她缺了幾次課,一天,我對她講了很多道理,她低著頭一句也不說。我說我給她十塊,讓她不要再缺課,她抬起頭說,老師,我給你十塊,答應(yīng)我,不要再給我講那些道理行不行?我當(dāng)時氣得神經(jīng)差點錯亂。
“我班上的歷史課還上么?”他頓了幾秒鐘問我。
“不考也要上啊?!蔽艺f。
上課鈴聲響起。我走進教室,學(xué)生七零八落在我身后進來。在未打開課本前,我讓他們回答上一節(jié)課學(xué)過的內(nèi)容。提出的問題并沒有使他們安靜下來,仍然是松松散散的樣子,東瞅西看,不安分的手在抽屜里狗刨土一樣抓撓。一兩個學(xué)生慢慢走進教室,神色漠然地坐到座位上,如遲到的領(lǐng)導(dǎo)。教室里還是窸窸窣窣的聲音。
我又重復(fù)一遍提問。一分鐘后,我讓一個手里仍沒停止抓撓的清麗女生回答,她垂著頭緩緩站起來,暗淡的目光無力地搭在桌面上,輕聲說,四大發(fā)明是,是,子彈……書……幾個學(xué)生偷偷翻書,幾個學(xué)生竊笑。我讓她坐下。一個小個子男生舉手,我讓他回答。他瞥一眼窗外,堅定地說,她說的子彈不對,是大炮,另一個是麻將,另兩個是……他沒說完,教室里哄笑起來。
打開課本,我接著講宋元文化的第二部分。有兩個學(xué)生晃著身子走進教室,我讓他倆站在教室門口。他們有沒有書本聽課已經(jīng)沒有多少差別。我不想問他們?yōu)槭裁催t到,我已經(jīng)厭煩那些似是而非的理由,并讓一個不停在手機上劃的女生站起來聽課。
即將下課,我讓門口的兩個男生回到座位上,后面瘦瘦的一個一臉烏黑,兩眼布滿兇光,仿佛整個世界都以他為敵。
下課,我走進教導(dǎo)主任的辦公室,他右手握鼠標(biāo),臉對著電腦屏。我對他說,我去找找那個女生。他準(zhǔn)了我的假。我得去找她。在課堂上她有時也劃手機,神情冷漠,桀驁;一次,她走過一個花臺邊,劉亞萍讓她撿起地上的一張紙片,她嘟嘴咕嚕,又不是我弄掉的,昂頭走了。她這次毫無預(yù)兆的自動消失,有點出乎我的意外。她的無所謂,讓我們不得安寧。
我不想她出事。那個男老師就因為學(xué)生在上課時間撞車死亡,學(xué)校認(rèn)為他多少有點責(zé)任,要把他調(diào)到離城四十里的鎮(zhèn)中學(xué)。他沒有去鎮(zhèn)中學(xué),永遠(yuǎn)離開了學(xué)校,去了一個遙遠(yuǎn)的城市。如果湯莉遭到不測,我不敢保證學(xué)校還能讓我在這里,也許會讓我回到田心鎮(zhèn)中學(xué),那樣,我的命運將重新轉(zhuǎn)向,回到我原來的起點,這是我不愿看到的——進城,不只是為了得到一顆讓人舒適的糖,完全不是。
在鎮(zhèn)上中學(xué)的時候,心中懷著微茫的希望,現(xiàn)在,出來了,一個意外得到的收獲。我還希望著什么呢,沒有了,已經(jīng)四十一歲,生活沒有給我更具實際效益的東西,我也不再奢望,我只能小心維持著這種平靜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我從中得到一些隱秘的東西,填充著曾經(jīng)的空白。眼下,雖然工作把我的激情敲得粉碎,但我還得像捧著一個家里僅存的精美仿品瓷器,精心維護它。一不留心,生活會在猝不及防時回到原初狀態(tài),甚至更糟。我不想這樣。
4
灰云散亂地分布在天空,從半空里落下幾塊陽光,立刻又跑遠(yuǎn)了,風(fēng)在街上亂竄。行人很少,他們多裝在來往的車輛里,路兩邊停著許多小車,一輛輛像打扮光鮮的仆人,靜候著它的主人從商店、辦公樓里走出來。我走在五鳳橋上,河底流淌著黑灰的污水,平緩,沒有聲息,有一種自慚形穢的沉默與拘謹(jǐn)。在河邊的一個街角,二十多個攬活做的民工或站,或坐在一道關(guān)閉的卷簾門前,若有衣著光鮮的主顧走過去,便有人圍攏來。兩胖兩瘦的男民工圍在一起打牌,膝下壓著面值一元五元的幾張紙幣。兩個男人抱著胸站著看他們出牌,不時舉頭看看周圍,閑適里懷著期待。
我的眼睛四處搜尋,仔細(xì)辨認(rèn)著像湯莉的身影。湯莉的父母也許在縣城的每個醫(yī)院里尋找。診所里她是不會去的,如果她只是感冒發(fā)燒,學(xué)校的診所就能看病,但我問過,她沒有去那里。除了醫(yī)院,她還會去什么地方呢,我不知道。如果沒病,她會不會和別人約會在僻靜之地?在這街上閑逛是不大可能的。雖然是個小城,可一個人要躲起來,兩三個人哪里找得到呢。但不管如何,我得尋找,寄希望于她在我眼前出現(xiàn)。尋
找至少比在學(xué)校里焦灼等待讓我更能得到一點安慰,因為我的命運已懸在半空。
我往上走到紅綠燈路口,向左走。走過三十多米,來到廣場上。每天黃昏時候,這里站滿中老年婦女,跟著音樂跳舞,其中夾著幾個中年男人,行人只能繞道走。除了廣場,商店門前的寬展處,廣場舞大媽也見縫插針地占領(lǐng)了。此時的廣場只有幾個行人偶爾走過,除了遠(yuǎn)處的車聲,稀薄的安靜暫時回到這里。廣場對面的街上稀稀落落的行人,在陽光下散漫地走著。
我離開廣場,走上人行道,踩到一塊活動地磚,磚下的污水撲到我的褲腳上。身邊的服裝店門口播放著震天的“小蘋果”,企圖用“小蘋果”把行人誘捕到店里去。穿過一條巷子,走上十來級石階。中心街上,商家用話筒在一個平臺上嘶吼,一群中老年婦女伸著手,像一群饑餓的老鵝,高高揚著頭,目光盯在瘦竹竿男人手里的兩包紙巾上。
我離開那擁擠的人群,繼續(xù)向前走,商家的聒噪聲遠(yuǎn)去,看看表,學(xué)生已經(jīng)放學(xué)。
身邊的精品店,滿布著的晶亮掛件和飾物在燈光下熠熠生輝。旁邊“嘉華”店里陳列著一排排糕點,它們鮮亮的色澤和暖暖的香味不僅誘惑著破衣爛衫的乞丐,也點亮了路過它面前的青年男女的心情;如果沒有這些靚麗的商店,沒有來往的輕快車輛和寬闊整潔的路面,他們的內(nèi)心會怎樣,也許是滿懷陰霾,對這個世界充滿不可思議的絕望。一百年前這里是什么樣子,我不知道,我沒有見過那時的相關(guān)圖片,一千年前,我可以想象,這里是一片沼澤、濕地,一萬年前,也許是無數(shù)凸起的山峰。我閉上眼睛,遣散縈繞于耳的市聲,腦中顯出濕地、山峰,涌進耳膜的是寂靜里鑲嵌著的鷗鳥鳴啼,呼呼涼風(fēng)側(cè)身而過,心中進駐了厚實的蒼茫和邈遠(yuǎn)。我全身清涼,身體如一塊透明的果凍,我能夠看見手臂上紅色血液的汩汩流淌。徐徐睜開眼睛,我又置身于小城之中,它的繁華和嗡嗡市聲擠進我的視聽,我的身體恢復(fù)到肉身,神情又回到廢墟般的空寂。眼前顯出華美性感的小城。
轉(zhuǎn)過一個街角,四五個孩子圍著一個小學(xué)老師撕扯。他大概五十歲,瘦瘦的,沒有胡子,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年輕很多,但我從他的沉靜的神色知道,他滄桑的那一副面容隱在心里,面上的這一副是被清麗的市容修飾而成。小學(xué)就在我每天上課必經(jīng)的公路邊,我??匆娝T著自行車進出那道校門。那群孩子最大的不過十二歲,最小的也就八九歲,個子最高那個只到他的胸口。他們手指著他的鼻子,距離不到一尺,用稚嫩的嗓音罵他狗雜種,還要操他什么,他用手把那些伸過來的小手打開,并推開他們。我看到那些孩子未成形的叛逆胚胎還是一團湯水。其中一個帶著棒球帽,窄臉,淡眉,像是胡軍,他稚嫩的小拳頭還未沖到老師的胸口,就被他寬大的手掌包裹,輕輕一拽,他趔趄兩步,終沒有摔倒。最末一個,是個小女孩,她因為擠不到前面,只能抬著細(xì)瘦的手臂叫囂著,干死他,嗓音因為澎湃的憤怒而變形,行將崩斷。行人駐足看著,有的看一眼走了。我想過去拉開那些孩子,但兩個大人面對幾個孩子,有些不妥,正猶豫著,他扭身走了,他不想把自己與極不協(xié)調(diào)的對手展示給行人看,以免失去成人固有的尊嚴(yán),也許行人中就有認(rèn)識的人。幾個孩子手指著他罵,追幾步,停下,但嘴里還是不停地要操個什么。
男老師漸漸走遠(yuǎn),他已聽不到那些散發(fā)奶氣的“操”。
突兀的電話鈴聲把我的注意力拉回到身上。湯莉的電話。我按下接聽。
“楊老師,我是湯莉,我沒事的,不用擔(dān)心。”平靜的語調(diào)摻混著稀薄的愉悅,聽不出有什么異樣,她周圍沒有車聲和人聲,仿佛置身于一個曠野,她的語調(diào)在那個曠野里異常鮮亮。
她好像知道我們在找她。
“你在哪兒?”我急切地問。
“總之,不用擔(dān)心我?!彼翢o必要地加了“總之”一詞。
“你打電話給你爹媽了么?”
“沒有,我不想跟他們說話。”
“你看醫(yī)生了么?”
“看了,醫(yī)生說讓我休息一天。我明早去上課。楊老師,再見。”她匆匆掛了電話,仿佛后邊的每一個字都是銀行卡上的密碼。這個突然闖進的電話,開始讓我釋然,繼而升起更強烈的擔(dān)憂:一個未成年女孩向來對自己將遭受的危險處境缺乏細(xì)微體察,總做出樂觀的判斷,空白的經(jīng)驗讓她們付出可以避免的代價。然而,我又能怎么樣呢,只能束手無策。
我打電話給她父親,告訴他湯莉剛打電話給我。他說,既然她說沒事,我們就放心了。我接著打電話給湯莉,她已經(jīng)關(guān)機。這女孩到底在干什么,像湖里的一條魚,露一下頭又消失了,然后是漫長的沉寂。我唯有等待,等待被她情緒左右的電話。同時也安慰自己,事情如她所說,沒事。
5
頭頂?shù)奶炜毡换以普谧?,風(fēng)呼呼地吹著街面的灰塵,行人扭身避讓,一個女子在街角捂著臉,風(fēng)像一個調(diào)皮的孩子在她的裙子里鼓蕩。
我想起胡軍的信。我不想看,不管他會說什么,即使是悔恨,也不過是一些陳詞濫調(diào)。學(xué)校讓劉亞萍修養(yǎng)四個月,年后開學(xué),她請了一個月的假。她是音樂老師,曾在萬德鎮(zhèn)教書,因并校一起進城,我聽過她講的課,課上得好,在州上參加“青歌賽”獲過二等獎。雖然四十歲,身形卻苗條,聲音脆脆的,愛說笑,教師節(jié)上,每年都幫著倒水,擺放水果,見到地上一張紙片也要彎腰撿起塞進垃圾桶里。除了那個去工廠的男教師,她是第二個喜歡聽我講地方史的人。當(dāng)別人相繼走開的時候,她還專心地聽我神侃,當(dāng)我說了許多萬德土司史后,她微笑著說,楊老師,我雖然是萬德人,但沒你了解的那么多。我說,你是音樂教師,若比我們了解,那我們學(xué)文的要怎么混啊。她呵呵笑。
發(fā)生了那件事后,在鎮(zhèn)上小學(xué)教書的丈夫跟她離了婚,他說,多丟人,他沒臉再跟她過下去。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去看望她,他們回來說,她瘦了,人也變得萎靡。我去看她的那天,她在院子里洗被褥。她母親見到我,面無表情出門去了。她下巴尖了,顴骨突出,臉上勉強的笑蘊著悲苦,不笑的時候臉像個篩子,悲苦完全滲漏出來。她說,出了這件事,她母親認(rèn)為學(xué)校是有責(zé)任的,一個女人,晚自習(xí)后在離城還有一公里的路上走,這能安全么?另外,應(yīng)該給她換一個工作,以后,她在學(xué)校里咋工作,老師會咋議論她,特別是那些學(xué)生。她母親把學(xué)校的不滿,遷怒到每個教師身上。
“我也跟教育局提出過,他們說這不好辦?!彼皖^搓著被褥,一縷頭發(fā)從耳邊掛下來。
“最可氣的是我那姑娘,假期里,我讓她在家陪陪我,她說她要去打工,后來在一個家具城里找到一份銷售工作,我去看她,她和一個男的說說笑笑,仔細(xì)看那男的,是她同學(xué),我在他們學(xué)校見過。我什么也不說就走了。我不曉得我姑娘的腦子是咋長的,她媽發(fā)生了這樣的事,還和一個男生約著去打工。有人說,現(xiàn)在的娃娃比過去我們這一輩小時候聰明,我倒看不出,他們只是比我們見多識廣而已。”這段話,讓她微微氣喘。
臨走前,我安慰她幾句。我只能這樣,我什么也幫不了她。
上次去看她離現(xiàn)在已經(jīng)半個多月,我沒給她打過電話,我不想打擾她,以免勾起她不快的回憶。我抬頭向西邊望,綠象山默然兀立,祥和謙遜,一層濃密的樹林如綠絨毯覆蓋身上,它們悄悄把新鮮的空氣播撒進這個小城,流云在它脊背上婀娜變幻,隨即拖著影子翩然而逝。
她好像一直在農(nóng)村老家,不知道現(xiàn)在怎樣了,建議她到遠(yuǎn)處走走,盡量逃離那件事的牢籠,她越沉陷其中,它越變得青面獠牙,猙獰可怖,她也越無力抵御。我來到一棵樹下,掏出電話,給她打過去。
接電話的是一個男人,我說我是楊曉春,劉亞萍的同事。他說他是劉亞萍的哥哥,他知道我,“她中午不在了,我從鎮(zhèn)上回到家,看到她把自己掛在堂屋里?!?/p>
胸口重重劃過一層痙攣,心緊緊地收縮著,我一屁股坐在馬路牙子上,垂下頭,腦子像碎了,拼不出任何影像,手握拳使勁捶打著地面,我的手沒有感到一點疼痛。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在我面前呆看十來秒,見我停止捶打抬起頭來,感覺我的神經(jīng)沒有太大異常才走開。他走了十多米,又回頭看我一眼,風(fēng)在他的褲腳打個旋,貼著地面跑遠(yuǎn)了。
明天我得去看她最后一眼,即使是被無數(shù)目光包圍。天空的灰云越聚越廣,鋪展到綠象山頂上,整個小城籠罩在陰涼之中,風(fēng)呼呼掃蕩著每一條街巷。我站起身,毫無目的地走,腳發(fā)沉,像在淺水中蹚過。街上的人少了些。我醉了似的走在人行道上。
天空落下雨點,漸漸密集。我站在行道樹下,看著眼前來往的車輛,聽著暗淡下去的市聲。
城市被雨水澆淋,色彩灰下去。街道空了,只有車輛疾馳而過,在城市樓群避開的縫隙,綠象山背負(fù)黑云,在迷蒙的雨霧中顯出柔和與巍峨。細(xì)雨中,漸漸潮濕的地面漾起一層并不純粹的灰塵味。
沒有看到湯莉,連相似背影都沒有。我只能等待,希望境況能如她所言。
雨沒有停,也沒有更稠密的跡象??諝庖呀?jīng)涼下去。
家里我沒有心緒做飯,走進一家糕點店買了半斤面包和兩個蕎餅,在商店里買了兩瓶燕京啤酒。剛走出商店,兩個年輕姑娘走到我面前。
“大哥,我們是安徽人,來這里旅游,我們一天沒吃飯了,給我們二十塊,讓我們吃頓飯吧?!鼻懊嫔耘忠稽c的女孩說。她白衣灰褲,短發(fā)披肩,明眸粉臉,說的是普通話,額上的頭發(fā)已經(jīng)被雨淋濕,水珠正往眼角上落。她身后是一個比她矮的女孩,也更瘦一些。兩人都愁眉苦臉,一副落魄的樣子。我心懶神散,無心街頭救急,而且又下著雨,再說,這些年,什么騙術(shù)都有,少搭理為妙,我用方言說:
“我沒有零錢?!?/p>
她還是聽清了我的方言:“麻煩你去把它破開?!?/p>
“我家里還有急事。”我沒容她再說,走開了。
我走到城外,面前是一條河,河水還沒有漲,走過河上的鐵板橋,再走一百多米才到居住的小區(qū)。四周無人,地面上積了小塊水,我跨過水,走上鐵板橋,一陣風(fēng),把雨水掃到臉上。腦中顯出那女孩雨中無助的眼神,她連一句你是好心人、善良人這樣贏得同情的話都沒說,她們應(yīng)該不是騙子,而且都不過二十歲,矮一點的女孩也許只有十五六歲。她們是學(xué)生么?也許真是離家的學(xué)生,現(xiàn)在的學(xué)生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大一些。她們的老師和父母也許正四處尋找,我走后,她們能碰上一個愿意相助的人么,若沒有,她們?nèi)绾味冗^今夜。我反身往回走。一路上尋找那兩個女孩。小車快速劃過街道,一個年輕男子小跑著橫穿馬路。我沒有看到她們的身影,來到我買啤酒的商店門口也沒有。那兩個女孩好像被雨水融化在小城里了,我?guī)е秃蠡谕刈摺?/p>
6
我回到家的時候,已經(jīng)快七點,黃昏已經(jīng)降臨。窗外雨聲淅瀝。
屋里昏暗而寂靜,冷清迎面而來,電視灰黑的熒屏如一張久溺水中的臉,越看越覺可怖,茶幾上凌亂地擺放著水杯、煙灰缸,抹布,一個白色空塑料袋,像個呆滯的魂魄斜倚在水杯一側(cè)。墻上懸掛著一根使用過兩次的釣魚竿,一旁是兩幅裝在黃色框里的蘭草刺繡。我把手里的食品放到塑料袋上,脫下淋得半濕的外衣,把它掛在門口一旁的掛鉤上,拉亮天花板上的十個花瓣形燈,冷清退縮到燈光照不到的角落。我洗了手,坐進沙發(fā),打開紙袋和一瓶啤酒,邊喝酒邊吃面包。
雨聲停了,窗外空下來,夜嘩啦落下來填滿。遠(yuǎn)處傳來汽車在路面上急駛的嗚嗚聲。我被寂寥壓得太久,想要從中解脫,起身去開電視。剛走到電視機前,猶豫的敲門聲響起。這時候誰會來呢,王云昆已經(jīng)上自習(xí)去了。我想到那兩個女孩,我希望是她們,雖然不大可能。打開門,我的身體一抖,感覺頭發(fā)前所未有地站立起來,我退后了兩步,只說出一個“你”,別的再也說不出來。
“怎么了?”她平靜地說,對我的驚懼無動于衷。
“你還活著?”
“你知道了?”
是劉亞萍。
她走進屋,側(cè)過身拉上門。我讓她坐在我剛才坐的沙發(fā)上,她說了事情的經(jīng)過。
今天是鎮(zhèn)上的街天,母親要到鎮(zhèn)上,她也想去走走,順帶買些菜回來。她母親說,你就在家里,哪兒也別去。她說她已經(jīng)在家里憋悶了四個多月,實在受不了。她母親說,受不了也得受,誰讓你出了這樣的事。她一聽這話,心里來氣,說,是我愿出這樣的事啊。她母親說,為什么不出在別人身上,而出在你身上,你怎么不跟他拼啊,而且還是一個學(xué)生。于是兩人吵起來。她母親說,我是你這個樣子,早不活了,省得丟人。她嗚嗚哭起來。她知道,母親不讓她出門,就是怕別人問起,她的臉無處可擱。母親走了,她越想,將來的生活越難以接受,那無數(shù)如劍戟般的議論,那恥笑的神色,追趕著她,仿佛要把她推下生活的懸崖,直至粉身碎骨才肯離去。她在墻腳找到一根拇指粗的繩子把自己掛在屋里。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哥哥從鎮(zhèn)上回來,抱著她,把繩子砍斷,讓她平躺在沙發(fā)上,他看到她沒了鼻息,慌忙給她母親和女兒打電話,打完電話,我的電話就打過去了。大約過了五六分鐘,她奇跡般的活過來,小聲嗚嗚哭起來,把身邊的哥哥和哭著的母親嚇得不輕。她哥哥罵她,說她蠢,死了就能解決問題?說她自私,女兒今后的讀書靠誰。她立刻明白,她的死并沒有贏得任何人的同情和理解,反而更讓人鄙視和蔑視,她決定活下去。走出家門,她在路邊搭了一輛進城的貨車。
“我要無恥地活下去。那些比我無恥的人都活得滋滋潤潤,我比他們更有活下去的理由?!蔽疫f給她一塊面包,她接過慢慢嚼著。
“我也想喝酒?!彼f,我給她打開另一瓶啤酒的瓶蓋。
“你能借我一些歷史書么?”她淡淡地笑著看我。我說當(dāng)然可以。我從書房里給她找來幾本地方史。
“我想跟你學(xué)習(xí)音樂,愿意教我么?”我說,自從她出了事我就有這樣的想法。
“好啊。”愉快的情緒回到她的臉上,她擼了一下耳邊的一縷長發(fā)。
我出去買了一次酒,順帶買一些吃的東西。我們聊到十一點多,倆人都已醉意朦朧。我把她送回家,她的女兒開的門。女兒比母親高出一些,和她母親一樣的尖下巴。她看到我們的樣子,一臉詫異。我對她說,這幾天,好好陪陪你媽媽。
回到家,關(guān)了手機,躺在床上,我的身心被愉快沖洗著沉沉入睡。朦朧中,聽到窗外沙拉沙拉的雨聲,后來意識還是沉進睡眠里。
醒來時,天已亮,雨早停了。腦袋有些暈沉,推開窗,帶著水味的清涼空氣撲進窗來,地面的潮濕已快干了,只留著幾塊水跡。
來到學(xué)校,自習(xí)課上見到那兩個空座位,想起那個女生,不知昨晚回到家沒有。我走出教室,打開手機,三個未接電話接連跳出來,查看,都是湯莉父親的。我把電話打過去。又是“小蘋果”。唱了一半的“小蘋果”被男人的聲音攔腰截斷:楊老師你來學(xué)校門口,我找你有事。說話的語調(diào)硬邦邦的,還帶著不快。
幾個學(xué)生從校門走進來。天空藍嫩,西邊的綠象山經(jīng)過一場雨的洗濯,清朗碧綠,一如往昔安穩(wěn)沉靜地矗立著,它上面的兩朵白云輕盈地攜手遠(yuǎn)逝。我來到校門口,粗實的男人從一輛銀灰色的小車上下來,啪地甩上車門,疾步走到我面前,“湯莉昨晚一夜沒有回家,你為什么不在第一時間打電話給我,讓我去接她?”剛說完,一拳砸在我鼻子上,接著第二拳砸到我的太陽穴,我跌跌撞撞撲倒在地,捂著鼻子,身子蜷曲。周圍什么也看不見,聽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