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夏恩
加入一場中國式的飯局,有時就像一場冒險,周遭滿座未必皆是親朋好友,握手寒暄之際也許心懷怨懟,甚至暗藏殺機。
歷史上,劉邦就加入過一場危機四伏的飯局,周圍都是推翻秦朝的小伙伴,領頭的那個叫項羽,號稱很能打。那天劉邦可能喝了很多酒,吃了一些豬肉刺身,但真正讓他難忘的,是對方將領項莊舞劍。
這只是后人寫下的一個關于飯局的驚悚故事,這場飯局很可能存在,但凡有點邏輯思考能力的人都知道,想殺劉邦可能只是后人 (司馬遷)的杜撰。那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楚軍大營,項羽捏死劉邦易如反掌,他為什么要用舞劍這么文藝,又這么low的手段來殺人?
真看他不爽,項羽完全可以呼喚帳下執(zhí)戟郎,上來一頓亂刀剁了便是。順便說一句,帳下執(zhí)勤的刀斧手中很可能有韓信,他當時正是一名執(zhí)戟郎。
鴻門宴內容很可能不是真實的,但這場史上最有名的飯局卻讓人牽腸掛肚了兩千多年。就在前幾年還有大導演不惜背著罵名,以此飯局重拍電影。
不管鴻門宴真假如何,在1912年9月11日的一場飯局卻是真真實實的——革命領袖,滿清皇族濟濟一堂,昔日的敵人今天的酒友,中國的飯局經常把戰(zhàn)場搬到酒桌之上。
孫中山、黃興與滿清皇族的尷尬宴會
1912年9月11日的這場飯局也許是一個最好的詮釋,盡管它實際上并沒有那么殺機四伏,但也使參加的兩位客人——中華民國的創(chuàng)建者、革命黨領袖孫文和他的同志黃興備感不安。當步入飯局大廳時,這兩位革命領袖就陷入了昔日敵人的重重包圍之中。環(huán)顧大廳四周,坐滿的正是他們多年致力革命的最大敵人——滿清皇族。
在這一年的2月12日,這二人發(fā)動的革命剛剛強迫占據了中國長達268年的滿清王朝向新成立的中華民國拱手讓出政權,對這群前清皇族來說,一夜之間便國破家亡,令人扼腕悵恨。
而僅僅7個月后,這些皇族就在前清內閣協(xié)理大臣那桐的私邸,邀請昔日的仇敵參加盛宴,這其中難道沒有隱藏什么陰謀嗎?或許它會像中國歷史上那場典型的殺機四伏的鴻門宴一樣,這些前朝親貴暗中設伏,專待這兩位曾被購錢查拿的叛黨逆賊自投羅網,一雪亡國之恥?
但這場飯局上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反而充滿了歡洽和愉悅的氣氛,至少對那些前清皇族來說是如此?;首宓拇礓邆悓@兩位昔日的逆首黨魁發(fā)表了熱情洋溢的祝酒辭,盛贊孫文和黃興“皆非常之人,所以能建非常之業(yè)”。
而這場推翻其王朝和這些皇族特權的革命,也是端賴這二人“洞觀四千余年之歷史,二十世紀之時艱”,“數十年苦口熱心,始達共和目的”,將其“方諸華盛頓,何多讓焉”。
而黃興則以“專制政體不足以獨立于地球之上,非建設共和,無以保全我五族同胞”作為對這群中國專制王朝末代余裔的謝辭。至少在一年前,僅僅是這樣的言辭,就足以讓滿清皇族將孫、黃二人送上斷頭臺,但現在,他們卻可以賓主歡洽,對曾經的煽惑妖言表示由衷的認同,轉變之速,不由使人驚異萬分。
但很快,這場飯局的真實面目便露出端倪,只需要幾杯醇酒,就足以撕去冠冕堂皇的面紗。盡管這些前清皇族仍然不減歡愉,但對這兩位革命領袖來說,氣氛卻開始尷尬起來,前清近支皇族載濤和載洵竟然徑直向黃興和孫文拱手致謝,表示“此次優(yōu)待條件甚蒙先生維持,感謝無似”。
這突如其來的推心置腹一時讓黃興“窘極不知所答”,載濤、載洵又開始殷勤勸酒,在席末又拿出一個大大的留聲機開始奏曲,說唱的是京劇名角譚鑫培的某部京劇,還問黃興:“先生亦樂此否?”全然不顧黃興本人對戲劇一竅不通的木然神態(tài)。
“觀其恬恬熙熙,不知亡國為何事,令人遺憾不已?!边@是黃興對這場飯局的最終評價。1912年的這場飯局看起來似乎更像一場冠冕堂皇的鬧劇,但這恰恰是中國式飯局的魔力之一,它可以消弭紛爭,化敵為友,共棄前嫌,攜手未來——當然是各自的未來。對飯局的雙方來說,這與其說是一場宴會,不如說是一場交易。
作為昔日的敵手,革命者在這里獲得榮譽和嘉獎,同時得到這群前朝余裔認同革命,安于現狀,不再思復辟的口頭保證;而對這群前清皇族來說,他們成功地與新朝的革命偉人攀上了關系,至少在可見的未來,可以仰仗革命者承諾的優(yōu)待條件保全他們在前朝的榮華富貴在新朝不輟——這也是他們真正關心的一切。
從后來的歷史來看,雙方都部分地違背了各自的承諾和對方的期望。僅僅一年后,孫文和黃興就再度成為他們親手締造的國家嚴令通緝的叛黨頭目,被迫流亡海外;而清室則在1917年就開始了它的第一場鬧劇般的復辟,18年后,它還進行了第二次。
1913年的大總統(tǒng)飯局,菜單中暗藏玄機
1913年10月10日,是新成立的中華民國的第一個國慶節(jié),澳大利亞人莫理循參加了一場典型的中國式飯局。這位自晚清以來就常駐中國的時政觀察家,盡管在對外宣傳中表示對這個年輕的共和國充滿了樂觀情緒,但私下里,他對這個國家的未來前景表現出深深的憂慮。
繼1911年革命后,這個國家又在這一年夏天爆發(fā)了第二次革命,或者按政府的說法乃是一場叛亂,巨大的破壞力使這個年輕的國家亟需注入一大筆資金才能維系其搖搖欲墜的財政狀況。至于其他各省,如今都在叛服不常的邊緣徘徊。同時也只有外國勢力,方能保證中華民國的第一任正式大總統(tǒng)袁世凱的寶座穩(wěn)固不倒。
這一天恰好是袁世凱大總統(tǒng)的就職儀式,儀式之后,自然需要對來賓設宴款待,莫理循則是參加者之一。在禮堂的大廳里,莫理循發(fā)現昔日懸掛的孫文和黃興的畫像,已經被悄無聲息地摘了下去,擱在一間充滿塵土的雜間里——他們顯然已經不再對袁世凱政府的口味,新的政府需要對世界獻上一份符合自己意圖的國宴大餐。
莫理循小心地收藏起了一份國宴菜單以窺出新政府的用意所在。這場針對外賓的中國式飯局既包括大面合、爛火腿、龍須菜這樣傳統(tǒng)的中國菜肴,同時也包括西紅柿湯、爛牛里脊、冷水扎、杏仁布丁、菠蘿冰吉 (激) 林 (凌) 這樣的西式餐點,甚至上菜的順序也是湯作為頭牌,而冰吉林作為最末甜品的西式順序。
袁世凱政府的用意很明顯,他希望讓參加宴會的外國使節(jié)和觀察員看到一個努力向西方靠攏的新政府的形象,這個政府需要西方列強的財政支持和對其合法性的認可——這是袁世凱為這頓飯所設下的局。
會后,身材矮胖的袁世凱特意與各國使節(jié)站在一起拍攝合影,以便在形式上證明其地位的合法性已經得到了西方各國列強,同時也是國際社會的認可。
披掛勛章、身著禮服的各國外交官在飽餐了這一頓中西合璧的飯局后,并沒有讓這個年輕國家的領導者失望,按照當時最著名的時政評論員辛博森的說法,在這場飯局之后,袁世凱的“憲法地位已然穩(wěn)如泰山”。
當袁世凱下令解除與二次革命叛黨有關的議員的席位,并建立起軍政執(zhí)法處來執(zhí)行其軍事威權政治時,各國列強在一旁冷眼旁觀,1914年明顯違法的 《中華民國約法》 頒布時,他們也不鳴一辭。
他們甚至參加了袁世凱復古的祭天儀式,沒有人提出異議,因為此時他們本身已經陷入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泥沼之中難以自拔,只得眼睜睜地看著這個東亞最大的國家淪入野心勃勃的日本之手。而日本,恰恰也是1913年10月10日參加那場飯局的國家之一。
1913年這場飯局究竟起到了多少作用?從某種意義上說,就像1912年前清皇室招待孫文和黃興的宴會一樣,它的象征性意義大于實際所取得的作用。觥籌交錯之間的空口承諾只是一個預設的前提,它究竟能否成真取決于飯局后的踐行,這個踐行必須要靠一系列的談判、條約、協(xié)定、簽字以及之后的遵守執(zhí)行來實現,而不僅僅是靠一張嘴。
但推杯換盞之間卻是一個觀察對方的絕佳機會,各式各樣的人物被引入到一個圈子當中,每個人都在其中尋找機會。這是一個龐大的人際網路,每一個人都是這個網絡上交叉的一點,由他可以引出其他的幾個點,在占據其間的人心中留下一些可資利用的好感。
如果說1912年孫文和黃興參加的飯局是一次禮貌性的對前清皇族傳統(tǒng)網絡的致意 (縱然這個網絡已經沒落),那么袁世凱在1913年的飯局,則是企圖打開一個新的網絡——面向整個國際世界的網絡。中國越依靠這個網絡生存,列強的支持越成為這個國家的首要任務。
在之后的時代里,這個趨勢越發(fā)明顯,只是網絡的中心一直在變,從開始時的英、法等老牌列強,到以驚人速度崛起的日本,再到被視為自由之光的美國。非常遺憾的是,盡管中國是召開飯局的主人,但它卻似乎從未有機會在這場飯局的網絡中占據一個中心的位置。
(選自《新周刊》2015年第1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