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州人
2015年轉眼過去了。中國歌劇音樂劇的藝術生產和演出,依然呈現(xiàn)出一派熱鬧(我有意不用“繁榮”這個詞)的景象。我觀摩過的歌劇音樂劇不算多,但算算也有十幾部;幾位比我勤奮的樂評人看得比我多,但任誰大概都不敢說看到“全”的程度。坦率講,這一年里歌劇的演出數(shù)量或許還能統(tǒng)計出來,而音樂劇的制作和演出數(shù)量,幾乎已到達數(shù)不勝數(shù)、讓觀者顧此失彼的地步。以“掛一漏萬”的語義來發(fā)揮,我看過的音樂劇,至少有“掛一”而“漏”四五之比。散記我2015歲末觀摩的幾部原創(chuàng)歌劇音樂劇之感,以期來年。
交響劇場《上海方舟》:音樂劇的另一個出口
《上海方舟》作為音樂劇,早已籌劃并在一度創(chuàng)作上持續(xù)了數(shù)年,編劇錢正始終未換人,而原定的作曲是一位百老匯的作曲家。某年看音樂劇《樓蘭》之前,金復載老師曾約我與編劇、作曲一起晚餐,后來不知為何作曲易人,變?yōu)榻鹄蠋熥约河H自上陣。這個作品的呈現(xiàn)方式,其實是遵循了音樂劇藝術生產規(guī)律的——不急于一步推上舞臺,先以音樂會的形式展示出來,看看效果,聽聽意見,找找問題,然后再考慮下一步的推進。然而,就是這稱之為“交響劇場”的音樂會版音樂劇樣式,卻有著驚艷的現(xiàn)場效果。演出場地是當今上海最好的音樂廳,樂隊是上海愛樂樂團,張亮指揮,華東師范大學音樂學院的合唱團助陣,角色演員帶妝,幾乎都由上海音樂學院音樂戲劇系近年畢業(yè)的優(yōu)秀演員擔任。我在看過演出后寫下的印象中記道:“這是金復載老師的一部新作力作杰作。音樂聲聲入耳,戲劇感覺十足,直令我等詫異:為什么不當成歌劇來演?當然,作為‘交響劇場,于音樂劇而言,已有脫穎而出的戲劇品位和歌劇品質,千萬別再轉(退)到音樂劇了。”
我的夸贊,顯然有揚歌劇而貶音樂劇的意思,其實是我沒有表達清白己的意思。我以為無論歌劇還是音樂劇,從音樂上來講,都應是戲劇音樂,都應講究戲劇的音樂性和音樂的戲劇性,并由此支撐起一部歌劇或音樂劇的音樂戲劇結構。但是,當今的歌劇,能做到這樣的并不多,音樂劇就更少了。金老師的音樂,與我理想中的歌劇相當接近,近于吻合,但金老師這些年一直沒有“舉起歌劇的旗幟”。據(jù)說演出后金老師與居其宏教授小有探討,也是談論這個作品能否向歌劇發(fā)展,最后的結論是不太適宜??v觀現(xiàn)狀,反倒是有一些自以為是的作曲家在那里打著歌劇的旗幟招搖蒙事,我想金老師也會有所見聞。兩相對比,我更欽佩的是金復載!
“別再轉(退)到音樂劇”這句話,想表達的意思還有另一層?!渡虾7街邸愤@個作品取材于“猶太人在上?!?,這個題材,在2015年的上海舞臺上至少出現(xiàn)了三次,而且都是音樂劇形式。雖然故事有別,角度有別,作者有別,但總“別”不到猶太人之外去吧。所以,在形式上力求有別于他人他劇,后發(fā)制人,而給觀眾留下“只這一個”的印象,《上海方舟》已經做到了。我認為“交響劇場”的樣式(其實類同于音樂會歌劇)也是音樂劇的一個出口,值得繼續(xù)向前走,或者在這個樣式上把步子踏得更堅實些,何必還要轉(退)呢?
《畬娘》:民族音樂劇的新亮點
音樂劇《畬娘》誕生在浙江省麗水市下轄的景寧縣。因麗水某地發(fā)生山體滑坡,原定2015年11月15日在麗水大劇院的首演,臨時改為了內部演出,觀眾不到百人。這樣的觀賞環(huán)境,讓我覺得有點像“審查”。但看過戲后,我已難掩激動之情,和導演、道具設計、主演等人共賀成功去了。
畬族是人口不多的少數(shù)民族,用一些畬族的音樂,以音樂劇的形式,講一個畬族的故事,向外擴大畬族的影響,這都是以前沒人做的事。此次景寧縣不但做到了,而且做得出色、在行。在我看來,整體舞臺呈現(xiàn)的水準,說它是麗水的、甚至浙江的,都毫不遜色。當然,沒有音樂劇歷史的一個縣,要做這樣的開創(chuàng)之舉,是要請一些外援、要交一點學費的。可慰的是,景寧的錢花得不算多(到“首演”不過200多萬),錢花得是地方,物(戲)有所值。
這部戲是為參加2016年第五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藝會演而籌備的,由此可以認定,這樣的會演,對少數(shù)民族文藝的發(fā)展仍具有推動作用。否則,畬族山歌便可能仍只在大山之中傳唱,那動人的故事也不會流傳得更廣。我的一位前輩熟人——中國藝術研究院戲曲研究所研究員譚志湘,是現(xiàn)任中國少數(shù)民族戲曲學會會長,她此前曾應邀到訪景寧,采風的同時也對《畬娘》的創(chuàng)作予以了指導。此次看戲時遇到譚老師,她給我看了她手機里許多在景寧拍的照片,美不勝收,多帶有民間民俗特色,頗有幫我補課的意思。而信洪海導演率領的主創(chuàng)隊伍,接手工作后也是先前往景寧采風,增加感性認識。采風途中看到的一幅畬娘背影的照片,后來成了這部戲的主基調。雖然經費有限,請不起名角,信導確定的兩位青年演員卻很到位。女主角馬蘇是上海音樂學院音樂戲劇系在讀研究生,可她的專業(yè)不是表演而是作曲(這兩個行當集于一身的人,此前我還未見過)。雖說她塑造的人物還不免露出理智、青澀和模仿的痕跡,但亦具有大氣、淡定和推進戲劇進程的魅力。男主角陳煜生是信導早年在廣西排戲時的合作伙伴,本身條件不錯,但不講條件,只愿演戲,正合信導之意,亦是景寧所需。
遙想12年前,我組建的一個班子在浙江嘉興制作音樂劇《五姑娘》,編劇之一是卸任不久的原上海歌劇院院長何兆華,他從該院帶去了幾人,信洪海就是其中一位??梢哉f,那部戲在第七屆中國藝術節(jié)上獲得“文華大獎”,作為該劇舞蹈編導的信導功不可沒。然而,在《五姑娘》所得諸多獎項中,唯獨沒有舞蹈編導獎。我為此深感不公,還撰文闡述了我的觀點(于評獎當然無補)。當時的文化部藝術司司長曾動議以《五姑娘》和廣西柳州的《白蓮》、云南的《小河淌水》以及還有一部我不記得劇名的四出戲為對象,專題研討中國民族音樂劇的創(chuàng)作和發(fā)展。雖然此事沒有推動下去,但當我看到《畬娘》時,我恍然意識到,阿信仍在這條路上前行。這個創(chuàng)作方向,也證明了音樂劇在中國的多元發(fā)展,它的題材不只限于都市、時尚或傳說。
我對《畬娘》的劇名也很肯定,它讓我想起《徽州女人》《惠安女》等帶有強烈性別色彩和寓意的女性舞臺劇的名字?!懂屇铩?,或許將因神秘而走向響亮。
楊雙智:泉州歌劇沒有死
曾任福建泉州歌劇團團長、泉州藝校校長的楊雙智,寫出過《素馨花》這樣的歌劇扛鼎之作。他退休之后的生活,本可走悠閑一路,亦可寫點不吃力的作品,譬如2015年他就寫了歌曲和根據(jù)南音改編的鋼琴曲《梅花》,但2014年應邀作為評論員全程觀摩第二屆中國歌劇節(jié),大概是對他最直接的“刺激”。那些日子,我們天天同行,每晚看過戲后都要小酌,議論著剛看過的或以前看過的這部那部歌劇,間或也說到他的《素馨花》。歌劇節(jié)結束時,楊雙智說回泉州后要成立一個歌劇中心,我說我給你個劇本。轉年,我的劇本還在孕育中,他的微信卻透露了新信息:“……人們以為泉州歌劇死了,其實它不死,而且‘活得還像模像樣。一群年輕人加入了歌劇的行列,使我有了為他們作曲的愿望與激情?!?/p>
泉州曾是歌劇創(chuàng)作和演出相當活躍的一個城市,那里曾承辦過全國性的歌劇座談會,連福建省唯一的歌劇團體泉州歌劇團的匾額都是歌劇界前輩賀敬之題寫的。然這些年來,泉州的歌劇已沉如死水,似有終止于楊雙智或《素馨花》之意。所以,看到這條微信,我即決定自費去泉州,同時婉辭了天津音樂學院歌劇《岳飛》劇組的邀請。無獨有偶,居其宏也是婉拒了四川音樂學院林格爾院長川歌劇新作首演的邀請,自費飛往泉州。11月28日,我們在泉州文化藝術中心觀看了楊雙智的新作、被稱作“兩段體無場次音樂劇”的《我是警察》。
泉州歌劇團,今名泉州歌舞劇團,又名泉州市閩南民間歌舞傳承中心,借此而躲開了聲勢浩大的“轉企”?,F(xiàn)任團長陳偉亮不愧是歌劇人,歌劇情懷始終未衰。一旦遇到機遇,立即出手抓劇本。此次演出雖以音樂劇冠名,實屬不得已而為之。觀劇后小敘時,居其宏建議:把現(xiàn)在的稱謂改為“輕歌劇”,可能更符合這個作品的特質。所謂特質,還原到特點而言,首先是樂隊的設置,僅用了鋼琴與弦樂四重奏加長笛、雙簧管,可稱之為“鋼琴弦樂木管七重奏”,連指揮共八人。這個編制,甚至小于15年前我制作的《再別康橋》。楊雙智沒有因為編制小而在創(chuàng)作上掉以輕心,連配器都一絲不茍。不同的是,《我是警察》用了擴音。遺憾的是音量偏大,有些地方聲音也不太平衡。第二個特點是大膽啟用了林育權、宋嬌嬌、楊東霖等該團年輕演員,除導演之外,幾乎沒有外聘外借其他人。第三是現(xiàn)實題材(緝毒與愛情),警察成主角,也是歌劇人物畫廊中的首創(chuàng)吧。
即便2015年與2011年類似,都是歷史上發(fā)生過重大事件的紀念之年,對催生新劇目有相當大的作用,但我仍不愿將這種劇目密集出現(xiàn)的現(xiàn)象稱之為“井噴”——我不喜歡“噴”這個詞,或者說,我不喜歡“噴”的狀態(tài)。尤其是于歌劇而言,我多年前就以為,這種舞臺藝術類型的作品,其生產過程應當是一個從容的過程。這種“從容”,是一個美學概念,也應當是歌劇人的心態(tài)。惜乎我不是領袖,沒有“亂云飛渡仍從容”的情懷和定力,我也無力號召或影響業(yè)內外有興趣于斯者都具備這樣的心態(tài)。事實上,歌劇音樂劇的創(chuàng)作和演出,遍地或局部地,仍呈“噴”狀,且大有“噴”而不可收之勢。在“噴”的過程中,有人歡樂有人憂。我不能算是憂者,準確講,該是一個喜憂參半的觀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