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瑋
我當(dāng)年從無錫初到上海,便發(fā)覺了這回事:無錫人和蘇州人能互相聽懂各自的話,而且都兼通上海話;上海人對無錫話卻一知半解。所謂吳儂軟語,其難度怕令各朝代禮部教官話的大人們也撓頭不已。
可是打我上小學(xué)開始,學(xué)校老師就不以吳儂軟語為榮,而號召大家講一口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所以我對口音,長期戰(zhàn)戰(zhàn)兢兢。我周圍的人,許多都有類似的經(jīng)歷:從小就被指導(dǎo),無論中文外文,都得說出一口電視播音員似的腔調(diào)來——壞處是,嘴說習(xí)慣了,耳朵就也只聽得清標(biāo)準(zhǔn)語言,這就吃苦頭了。
在巴黎,你很容易聽見世界各地的口音。最好認(rèn)的莫過于日本口音。日語里面,出了名的少卷舌音——也不是全然沒有,但如果一個日本男人說話,常給人卷舌的感覺,會讓人以為是說唱樂手、不羈青年、一脫衣服露出文身的幫派分子。
而美國人說起話來,又走另一個極端。日本人說話如竹席般平整,美國人發(fā)音則如波浪般翻卷。你會覺得他一句話百轉(zhuǎn)千回,每個詞的尾音都能把你卷得心猿意馬。
南亞人的口音也都很好認(rèn)。泰國人說話,聲音打咽喉深處出來,自口腔和鼻腔同時往外發(fā),遠(yuǎn)聽著甕聲甕氣的,像銅管樂器在試音。一個泰國或者印度姑娘,聽聲音像阿姨,一看臉,比聲音瘦弱多了。
而今的時代,口音變成了另一種性感。在美國闖世界的印度高管,通常都保留著一口滿嘴跑舌頭的印度英語。意大利人說起法語來小舌音瞎蹦跶,還常能讓法國姑娘一起跟著跳起來??谝艟褪钱愑蝻L(fēng)情,而且是個最簡單的開場白。
“你口音很像哪里哪里的?!薄皩?,我從哪兒哪兒來?!薄鞍。乙恢甭犝f但沒去過,你那里怎么樣?”——一段美好友誼就開始了。
再說回吳儂軟語,我故去的外婆是我見過的真正的語言大師。市井方言,浩蕩出口,珠璣玉潤,無窮匱也。形容吃飯慢則“前三灶吃到后三灶”,形容東西臭則“騰三間”,這些都是我自己借著音穿鑿附會的,至于我外婆那些江南切口,很多都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找東方朔來也考證不出具體怎么寫。
小時候我和她坐公交車去城中公園時,一個男人擠車,推我一把,我跌倒在地,外婆當(dāng)場發(fā)作,先一句話開場:“個殺千刀豬頭三的小赤佬,卵也疊(無錫話“也疊”指擰掉)落你個!”
她那時聲調(diào)雄猛,串字成珠,輕松罵出大堆令我聞所未聞,根本不知道該怎么寫的吳白罵口來,只讓那男人面如土色,周圍看熱鬧的聽到拍手稱快:“阿姨結(jié)棍!”
如今想來,她老人家每次摻雜著無錫字眼的普通話,和“湖南”“芙蘭”常咬混的四川普通話、打卷的英式法語、R和L不分的日式英語一樣,可愛得不得了。《紅樓夢》里,史湘云咬字帶口音,指著賈寶玉二哥哥叫“愛哥哥”,嬌憨可愛,如見如聞。若沒了口音,連撒嬌賣癡扮可愛,都沒那么便當(dāng)了呢。
(摘自《特別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