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建華
(北京師范大學古籍與傳統(tǒng)文化研究院,北京1008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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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念復合與宗教神權
——道教“神仙”觀念的建構(gòu)
曾建華
(北京師范大學古籍與傳統(tǒng)文化研究院,北京100875)
“神仙”是道教神學思想中最為核心的內(nèi)容,又是一個邊界模糊的復合觀念,其形成亦經(jīng)歷了漫長的流變過程。道教神仙觀念的形成主要通過三個方面實現(xiàn):首先,通過“神”的人格化建構(gòu)其獨有的神、人關系;其次,通過“人”的“神仙”化實現(xiàn)道教“神”權的初步建構(gòu);最后,通過“仙”與“仙人”的概念化實現(xiàn)其位階化神仙觀念的形成。
道教;觀念復合;神人關系;神權;神仙
在中國文化中,“神仙”(1)是一個邊緣模糊、復合流變的范疇。早期道教學者,常將一般意義上的“神仙”與“道教神仙”相混淆,如日本學者洼德忠《道教諸神》便將道教中的“神仙”等同一般意義上的“神”。[1]當代學界對“神仙”已有了較為全面的認知,《中華道教大辭典》“神仙”條言:神仙即“長生不死,修煉得道的人”,“神是先天自然之神,是出于天地未分之前,亦稱先天之圣;仙是后天在世俗中修煉得道之人,亦稱后天仙真。”[2]1434施舟人《道藏通考》有意識地將“仙人”譯為Immortal,將“神”譯作Spritual或God,而將“神仙”譯作Divine immortal。[3]蕭登福進一步指出,“春秋以前有神無仙”,戰(zhàn)國時神與仙始“混而一之”的事實。[4]166卿希泰等則從語義學的角度對“神仙”作了進一步的論述。[5]83-84然而,國內(nèi)外學者雖普遍注意到神、仙特質(zhì)的差異,卻極少關注“神”、“仙”觀念的時空與意識形態(tài)差異。比如,上古原始巫術(或宗教)范疇內(nèi)的“神仙”即神,多指天、帝(上帝)、先王、先祖以及神化的人、物;戰(zhàn)國神仙家所認為的“神仙”,主要指海外神人以及入山修煉得道的仙人(即方士);一般世俗觀念中的“神仙”則泛指一切修煉得道的自然物;而道教,尤其是原始道教的“神仙”則全面整合了之前所存在的、正在產(chǎn)生著的及自造的各種有關“神”、“仙”的觀念。因此,本文力圖系統(tǒng)梳理道教神仙觀念的源起及演變,揭示道教神仙信仰的初步建構(gòu)和多元呈現(xiàn)。
作為認知對象的“神”出現(xiàn)較早,殷墟卜辭中便不乏祭祀自然神和祖先神的祝辭,如:“戊戌卜,葉。衣河祀豕”(21113),“日于妣,癸其,王受佑”(27575),“甲寅,貞,來。丁巳,尊。鬲(獻)于父丁三十牛”(32125),“癸未,貞……告祖”(32662)。(2)[6]不過,卜辭中并無“神”字,只存在具象化的“神”觀念。西周中期金文始見“神”字,多作“”,從“示”從“申”。如《宗周鐘》:“維皇上帝百神?!保?]3128《鐘》:“我文神無疆?!贝送?,今文《尚書》中“神”字出現(xiàn)6次,《詩經(jīng)》22次。如《小雅·伐木》:“神之聽之、終和且平。”《大雅·思齊》:“惠于宗公、神罔時怨、神罔時恫?!薄吨茼灐r邁》:“懷柔百神,及河喬岳?!保?]577,1010,1304顯然,在“神”觀念方面,周人已經(jīng)跳出了殷人對象化的“神”崇拜,逐漸建立起一種“無相奪倫,神人以和”[9]卷一的對等關系。這一點我們還能在“絕地天通”神話[10]512-516中找到進一步的依據(jù)。由于人、神交通的權力被壟斷,人與神之間忠信-明德和敬畏-福佑的對等關系也不復存在,而神、人關系的重建深刻反映了周人對殷商以來以“人”亂“神”現(xiàn)象[9]卷十的批評態(tài)度和改造痕跡。為了進一步重塑“神”的威嚴,周人于自然神、祖先神之外,又創(chuàng)造了一個人格化的、令人敬畏的“神人”系統(tǒng),比如《國語·晉語二》所載虢公所夢“天之刑神”[10]283-284。此神亦見于《左傳·莊公三十年》,只是被動的“夢神”轉(zhuǎn)變?yōu)橹鲃拥摹吧窠怠?。但不管“神”以何種方式出現(xiàn),都代表著某種超人意志對人類社會的特殊干預。這也是周人觀念中神、人之間特殊的“主仆”關系:人遵循禮義(乃根據(jù)天神之指示設立),就能得到神的福佑,反之將受到懲罰。這種“賞善罰暴”觀念進一步體現(xiàn)于禹征三苗“神話”中半人半鳥的“戰(zhàn)神”形象。[11]146-148由于“神”的權威不斷彰顯,“神”的形象也由某種抽象的“神人”理念或夢幻的“神人”形象轉(zhuǎn)變?yōu)橹苯痈深A現(xiàn)實的“戰(zhàn)神”,其實質(zhì)即某種神秘、正義力量的人格化,客觀地主宰著人間社會的秩序。這種半人形象的“神人”在《山海經(jīng)》中多不勝數(shù),如《大荒東經(jīng)》:“有神人,八首人面,虎身十尾,名曰天吳。”《大荒南經(jīng)》:“南海渚中,有神,人面,珥兩青蛇,踐兩赤蛇,曰不廷胡余?!薄洞蠡奈鹘?jīng)》:“西海陼中,有神,人面鳥身,珥兩青蛇,踐兩赤蛇,名曰弇茲?!保?2]259,315,339這些半獸半禽的“神人”作為山川之靈,主宰和守護著整個“山?!钡氖澜?。換言之,他們同樣是人類世界的主人。而列子、莊子等道家又對“神人”作了顛覆性的重構(gòu),將原本神秘可畏、主宰人間的“主人”變成了超塵絕俗、遺世獨立的“超人”。這類“神人”形象在《列子·黃帝》中得到了極致化的描述,集中反映了道家神仙“不食五谷”、“心如淵泉”、與道合一、超塵拔俗的特質(zhì)(3)[13]47-48。
可以說,甲骨卜辭—《詩》、《書》—《國語》—《墨子》、《山海經(jīng)》—《列子》、《莊子》,已經(jīng)構(gòu)成了先秦“神(人)”觀念的演化軌跡,并形成了道教“神仙”觀念的原始形態(tài)。這一點我們可以在早期道教經(jīng)典中找到線索。比如《云笈七簽》所錄《西王母傳》便吸收了《墨子》、《山海經(jīng)》兩書有關“神人”的描述,并糅合了道術之士的想象,從而塑造出一位“人首鳥身”的女神“玄女”。這位女神受西王母之命,“授(黃)帝以三宮五意陰陽之略,太乙遁甲六壬步斗之術,陰符之機,靈寶五符五勝之文,遂克蚩尤于中冀”[14]899。與此前的“神人”故事大異其趣的是,這則故事中,“神人”是獨立于戰(zhàn)爭雙方的存在,無論西王母還是玄女都不再披掛上陣,而是采取傳授道術的方式,協(xié)助其選定的有道之人(黃帝)獲取戰(zhàn)爭的勝利。而“勝利”的意義則是為了積功修道,早日飛升仙界。這就從根本上超離了“神人”的政治功利性。另一個典型事例便是西王母形象的“道教化”。西王母最早見于《山海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書中所載的西王母雖然已經(jīng)有了人的形象,卻“豹尾虎齒而善嘯,蓬發(fā)戴勝,是司天之厲及五殘”[12]45的兇神。而在東漢以后成書的《漢武帝內(nèi)傳》及《穆天子傳》等道教志傳中,西王母已成功化身為一位“文采鮮明,光儀淑穆”[15]160的專門引導凡夫俗子修仙證真的溫麗女神。這一女神形象在后來的上清、靈寶派經(jīng)書中儼然成為救度世人解脫劫難的“觀音菩薩”。不僅如此,道教還對上古諸“神”進行了全面的吸收和改造,比如道教對殷周古籍中的“上”、“天”、“帝”、“太一”等抽象“神格”和“虛”、“玄”、“道”、“元”等道家哲學概念施以人格化的整合,從而創(chuàng)造出元始天尊、虛皇道君、紫虛高上元皇道君、玉天太一君等一大批至高無上的尊神。從某種程度上說,《真靈位業(yè)圖》第一位階的至尊“神人”無一不是通過概念的人格化整合而來。
經(jīng)過道教一系列的改造,人與神的關系也發(fā)生了微妙變化,“神”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神秘存在,而是人師,是永生世界中先知先覺、至圣至明的“人”。于是,“神人”與原初之“神”被完全分化開來,“神”依舊是某種神秘的超自然力,只不過,在道教的“神仙”觀念中,這種力量不再主宰人,而是由人通過特殊的修煉方式掌控。任何凡人,只要修煉“得道”即可具備這種“神力”成為“神人”,從此“役使萬神,眾靈奉迎”[16]3。但是得道并非易事,必須依照“明師”(已得道者)所授“真經(jīng)”之式法進行修煉。道教遂構(gòu)建了一個“神人”→“真人”→“仙人”→“道人”的“神仙”位秩結(jié)構(gòu)。從此,人與神的關系發(fā)生了根本逆轉(zhuǎn),“神”不再是人崇拜的對象,而是人試圖占有和超越的外在力量——“神力”。道教信徒對“神仙”的體認也由最初的“原神”崇拜,逐漸轉(zhuǎn)向以神為用、返神養(yǎng)生的“神仙”修煉理想,并“發(fā)明”了一套神秘的“人體宇宙”論與“身體元神”論。比如《洞真九丹上化胎精中記經(jīng)》便認為,生命的孕育是“上應于九天”,由“九天之炁”與人體之精“凝合”而成,須經(jīng)歷“受氣”、“受凝”、“合變”等十個階段才“受命而生”,此所謂“流丹九轉(zhuǎn),結(jié)氣為精,精化成神,神變成人”[17]13的過程。因此,道教修煉者堅信人與“九天”(宇宙)具有某種先驗的依存、對應關系,進而提出“人體有尊神”、“體與神并,神去則死,神守則生”[17]13-14等說。此外,《老子中經(jīng)》、《太上靈寶五符序》等經(jīng)書中還記述了各種身神的名諱、特征以及與之相關的存思內(nèi)容。道教正是借助這種神、人“化生”的交互方式來解釋宇宙生命的發(fā)生、變化過程及其普遍關聯(lián),為其神仙修煉提供理論基礎和實踐模型。
從“神”的角度看,道教的“神仙”理想是通過人、神合一的修煉過程,成為長生、飛舉并驅(qū)遣“神力”的“神人”。但從“人”的角度看,“神仙”理想是捐棄物累、返本還源,成為永葆其“真”的“真人”。不過,與普遍見于先秦兩漢各類文獻的“神(人)”相比,“真人”則多見于道家文獻,其中《莊子》18次,《文子》17次,《淮南子》11次,占比幾近一半。而《道藏》本《太平經(jīng)》中“真人”出現(xiàn)次數(shù)便達811次,遠高于神仙(21次)、仙人(26次)出現(xiàn)的次數(shù)。這充分說明,道家是真人觀念的主要締造者,而早期道教信徒理所當然成為真人觀念的有力宣揚者。在道家筆下,“真人”是徹底擺脫生死、免除塵擾、遺世獨立、永葆其真的“至人(生命的人格化)”,是“不與物雜,至德,天地之道”[18]18的“天人(天地的人格化)”,還是充滿天地、與道合一的“道人(道的人格化)”。因此,道家的“真人”是心、性與神統(tǒng)合于天地之“道”的生命理想的具體呈現(xiàn)。這一點在《淮南子》中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
稽古太初,人生于無,形于有。有形而制于物。能反其所生,未若有形,謂之真人;真人者,未始分于太一者也。[19]992
而從另一個層面看,“真人”乃是通過修煉,重返于“無形”之境,實現(xiàn)形、氣不分之生命存在形態(tài)的原初得道者,故“所謂真人者也,性合于道”而已,是“無為復樸,體本抱神,以游于天地之樊”的自由主體,也是從圣賢、君子進化而來的“至人”。[19]521在《淮南子》一書中,“真人”不僅具有原始的“神”性,而且具有了超越的“仙”性,代表了秦漢“神仙”思想的終極表達。正因為此,秦皇、漢武皆自稱“真人”,而漢人也稱譽“真命天子”為“真人”,以至于各種割據(jù)勢力常以“真人”之名起勢。如兩漢之際,平陵人方望稱“前孺子劉嬰”為受天子之命的“真人”,東漢孝桓帝時,“南頓管伯亦稱‘真人’,并圖舉兵”。[20]177,123在這樣一種舉國上下皆推崇“真人”的思想氛圍中,道教試圖以“真人”觀念來建構(gòu)其宗教話語權威的意圖也就不言自明了。比如《太平經(jīng)》將“后圣九玄帝君”視作“玉皇虛無(即虛無玉皇)”與“上玄虛生之母”感孕而生的“真人”,并精心構(gòu)撰了一個“真人”降生的神話:
長生大主號太平真正太一妙氣、皇天上清金闕后圣九玄帝君,姓李,是髙上太之胄,玉皇虛無之胤。玄元帝君時,太皇十五年太歲丙子兆氣,皇平元年甲申成形,上和七年庚寅九月三日甲子卯時刑德相制,直合之辰,育于北玄玉國、天岡靈境、人鳥閣蓬萊山中。李谷之間有上玄虛生之母、九玄之房。處在谷陰,玄虛母之始孕,夢玄云日月纏其體,六氣之電動其神,乃冥感陽道,遂懷胎真人。[21]327
“玉皇虛無”與“上玄虛生之母”皆是“道”的神格化象征,代表著先天而生的原始“神人”,是《太平經(jīng)》所塑造的至高神。他們以交感的方式孕育出后天成圣的“真人”——“后圣九玄帝君”(后文簡稱“后圣帝君”)。后圣帝君從出生之日起便具備成為“神人”的屬性,三歲“體道凝真”,十四歲“受教三元,習以三洞,業(yè)以九方”,“六七之歲受書為后圣帝君,與前天得道為帝君者同無異也”。[21]327
由此可知,漢代道教的“真人”雖源自道家的“真人”思想,但多了一層讖緯神學的色彩,是具備先天神性,同時又需后天修煉的上古之人,是“真(本質(zhì)性)”與“古(本原性)”兩種生命理想的神圣化。東漢末年的《太平經(jīng)》繼承并發(fā)展了先秦以來的“真人”觀念,同時又吸收了秦漢以來的神學、方技思想,將“真人”升格為降生于“虛無”、受道于“神人”的原始得道者。為獲得苦難大眾的追隨,《太平經(jīng)》又將真人標榜為“種民”的典范、道教神權的合法行使者,進而提出“神治”與“思致”之說:神人與真人派遣眾“神吏”治理天下各方,記錄信徒之功過善惡,重建上古和諧融洽的神、民關系,從而“思神致神,思真致真,思仙致仙,思道致道,思智致智”[21]336。這對于身處苦難的民眾來說,確是夢寐難求的“太平”世界。
不僅如此,《太平經(jīng)》所標榜的神、真、仙、圣并非遙不可及的彼岸,而是勤學可致的奮斗理想:“故奴碑賢者得為善人,善人好學得成賢人;賢人好學不止,次圣人;圣人學不止,知天道門戶,入道不止,成不死之事,更仙;仙不止入真,成真不止入神,神不止乃與皇天同形?!保?1]426由此,神仙理想成為清晰可見的現(xiàn)世信仰和行為動力,神、真、仙、道成為傳道授業(yè)的“良師”,而道經(jīng)則成為信徒與神仙之間等級化、契約化、政教化的“教科書”。顯然,《太平經(jīng)》所要構(gòu)筑的便是這樣一個神、人共存的世界。這一意圖還直接體現(xiàn)在該經(jīng)的結(jié)撰體式上,比如《太平經(jīng)》基本上是以真人向神人問道、神人解答其疑問的方式演繹而成,因此,神人與真人之間具備先驗的師徒授受關系。這種關系又依次體現(xiàn)于神人、真人、仙人、道人、圣人、賢人等各自“出經(jīng)行化,委曲導之,勸上勵下”[21]328的間性關系中。需要指出的是,這種差序結(jié)構(gòu)的師承關系必須在政教合一的神權中才能有效展開,故《太平經(jīng)》謂:
前古神人治之,以真人為臣,以治其民。故民不知上之有天子也,而以道自然無為自治;其次真人為治,以仙人為臣,不見其民時,將知有天子也,聞其教敕而尊其主也;其次仙人為治,以道人為臣,其治學微有刑被法令彰也,而民心動而有畏懼巧詐將生也;其次霸治,不詳擇其臣,民多魾而亂生焉。去治漸遠去亂漸近,不可復制也。[21]336
教內(nèi),神仙與人是道法意義上的師徒關系,教外則是政治意義上的君臣或君民關系。于是,早期道教神權憑借著“真人”這一傳道樞紐得以真正確立和完成,在對世俗觀念的顛覆性重構(gòu)中實現(xiàn)干預社會政治生活的目的。
“仙”或作“僊”,或作“屳”,甲骨文、金文皆無“仙”字,篆字寫作“”。馬王堆帛書《老子乙本·道經(jīng)》曰:
古之屳,為道者,微眇(妙)玄達,深不可志(識)。夫唯不可志(識),故強為之容,曰:與呵其若冬涉水,猷呵其若畏四(鄰),嚴呵其若客,渙呵其若凌澤(釋),沌呵其若樸,蔥呵其若濁,呵其若?。ü龋?。[22]96
原書“屳”字殘缺,郭店竹簡本以及通行本《老子》皆作“善”,故帛書整理者認為所殘之字可能即“屳”,乃“善”之借字。[22]99今所見帛書圖版作“”(230行上)。盡管此字殘缺大半,但仍可肯定并非“入山”二字。從上下文內(nèi)容看,解作“屳”也無不妥。再者,“屳”與“善”古音相近,假借之說自能成立。即使直接解作“屳”,在“為”前斷句,文義同樣可通。而且,“古之屳”與《莊子》中頻頻言及的“古之真人”應該就是古之“為道”者。故而,盡管此“為道”者未必就是“神仙”,卻體現(xiàn)了“仙人”遠離世俗、幽眇玄通的“為道”特征。故“屳”極可能就是“仙”和“僊”的古字。又因為“屳”與“仙”都從“人”從“山”,因此,很容易讓人產(chǎn)生“入山”或“人在山上”等聯(lián)想,久而久之,這種聯(lián)想便成為一種共識:仙人當避世居山,修仙煉神。比如《新語·慎微》曰:“言顏淵道施于世而莫之用,猶人不能懷仁行義,分別纖微,忖度天地,乃苦身勞形,入深山,求神仙,棄二親,捐骨肉,絕五谷,廢《詩》、《書》,背天地之寶,求不死之道,非所以通世防非者也?!保?3]93盡管陸賈批判的是求仙的時俗,卻從反面揭示了秦漢以來普遍存在的“入深山,求神仙”現(xiàn)象,而漢人之“神仙”觀念亦由此衍生而來。
為了進一步厘清“仙”與“神仙”觀念之間似是而非的關系,我們不得不全面考察古籍中的涉“仙”文獻。經(jīng)初步統(tǒng)計,先秦兩漢常見原典中,“仙”字共出現(xiàn)285次,其中“神仙”54次,“仙人”81次,全面涉及了仙藥、仙山、仙化等各個方面,并表現(xiàn)出規(guī)律性的變化:
首先,“仙人”、“神仙”觀念皆從“仙”的原始語義中演化而來,同時復合了“神”的超能力屬性,是秦漢世俗神仙觀念的主要形式?!跋伞弊钤缫娪凇对娊?jīng)》,用作“仙仙”,表示輕盈、飄舉的姿儀和體態(tài)。作為神仙概念的“仙”則首見于《列子·黃帝》,然其視“仙圣”為“神人”之臣,更似漢代道教的神仙等級觀念,不排除漢人竄亂的嫌疑。倒是《莊子·天地》所謂“千歲厭世,去而上僊,乘彼白云,至于帝鄉(xiāng)[24]421”之“僊”更具有時代性。因為戰(zhàn)國時期,“仙”已逐漸成為人們不死理想的寄托,而“神”卻日益成為人意圖駕馭的對象,于是我們看到,《離騷》中的各種神靈成為待命奔走的仆役,《戰(zhàn)國策》中的“神”成為縱橫家們的談資。如果我們進一步聯(lián)系前文對“神”的考察,便不難推斷:戰(zhàn)國末年人們對“仙”的追求實已逐漸取代對“神”的信仰,于是“神”的超越屬性被轉(zhuǎn)移到原本以長生為理想的“仙”上,最終產(chǎn)生一個偏正復合概念“神仙”。
其次,“仙”、“仙人”、“神仙”雖沒有語義上的根本差異,但在具體使用中卻有一定的特征,具體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一者,“仙”和“神仙”都可以活用為動詞,表示“成仙”、“飛仙”等動態(tài)過程,但“神仙”更多地用于概念性表達,指稱各種方術或方士,如《潛夫論·志姓氏》:“世人以其豫自知去期,故傳稱王子喬仙。仙之后,其嗣避周難于晉,家于平陽田氏王氏。其后子孫世喜養(yǎng)性神仙之術。”[25]435二者,“仙”常加一后綴,如“客”、“者”等,指稱一般意義上的“仙人”。如《列仙傳·溪父》:“仙客舍之,導以秘篆,形絕埃,心在舊俗?!保?6]11又如:《論衡·龍?zhí)摗罚骸叭缦扇蓑T龍,天為仙者取龍,則仙人含天精氣,形輕飛騰,若鴻鵠之狀,無為騎龍也。”[27]284三者,神仙、仙皆可特指“仙人”,而“仙人”作為對象性名詞,多指稱某一神仙人物或神仙群體(有時也包括“神人”或“真人”)。如《史記·孝武本紀》:“公孫卿曰:‘仙人可見,而上往常遽,以故不見。今陛下可為觀,如緱氏城,置脯棗,神人宜可致。且仙人好樓居?!谑巧狭铋L安則作蜚廉桂觀,甘泉則作益延壽觀,使卿持節(jié)設具而候神人,乃作通天臺,置祠具其下,將招來仙、神人之屬?!保?7]478-479這種看似無意識的概念性表述,實則反映了世俗社會模糊、寬泛的“神仙”觀念。
復次,從語義上看,“神仙”是“神”、“人”兩種人格形態(tài)與“仙”之存在狀態(tài)和生命理想所發(fā)生的意義互滲?!吧裣伞迸c“仙人”之名最早均見于《史記》等漢初著作中,是具有共時性和通約性的范疇,并逐漸成為“仙”與“神”、“人”關系的固化表達。二者的區(qū)別在于,“神仙”更強調(diào)“仙人”超出人類極限的功能特征,而“仙人”則偏重于揭示“神仙”的原始性,即人性。從某種程度上說,“神仙”、“仙人”等觀念即源于漢人對“神”、“仙”的原始語義的聯(lián)想式“綁架”。正因為此,世俗意識形態(tài)才能下意識地將“仙”、“仙人”、“神人”甚至“真人”等觀念全部統(tǒng)歸到“神仙”之下。
然而,以宗教意識形態(tài)自居的“道術之士”,沒有放任“仙人”、“神人”、“真人”等觀念的失序狀態(tài),主動承擔起澄清“神仙”的職責,各種形式的仙經(jīng)(如《抱樸子內(nèi)篇·遐覽》所載諸《仙經(jīng)》)、仙傳(如《列仙傳》、《神仙傳》)的造作便是明證。尤其是《太平經(jīng)》,不僅較為系統(tǒng)地論述了致神仙的思想,還有意識地厘清了“神仙”范疇內(nèi)的各種概念,從而建構(gòu)了“一為神人,二為真人,三為仙人,四為道人,五為圣人,六為賢人”[21]455的六品金字塔結(jié)構(gòu),并依照神人、真人、仙人等觀念在典籍中呈現(xiàn)的時間性和抽象性,精心設計出一個天地神人多維坐標系。在這一坐標系中,現(xiàn)實時間越古遠、宗教形象越抽象,其神圣度就越高,其在神仙觀念體系中的位階級別也就越加尊貴。在這個“神圣金字塔”中,神人、真人、仙人、道人“皆象天,得真道”,屬“助天治”的神仙,而圣人與賢人則是代表上天統(tǒng)治人間,與“神仙”一起維護天、地、人三界秩序的“吏人”[21]455。不僅如此,《太平經(jīng)》還試圖通過“人生各自有命”的宿命論思想將這個金字塔合法地確立為道教的信條,進而建立一個完整的神仙差序結(jié)構(gòu)體系。[21]455顯然,《三才定位圖》、《真靈位業(yè)圖》等道教經(jīng)典皆緣這一進路造作而來。但是,由于道教派別眾多,教義歧出,使得這一理想并不那么容易實現(xiàn),直到宋元之際才終于形成了這樣一個復合、多元、開放、融通的神仙差序體系。
注釋:
(1)文中神、仙以及神仙等詞頻繁出現(xiàn),為避免讀者誤解,特此說明:凡加引號則特指概念(意識的固化形式)或觀念(意識的流變狀態(tài))范疇,否則即作為對象化的詞匯使用。
(2)《甲骨文合集釋文》依甲骨片號順序釋文,括號內(nèi)數(shù)字即甲骨片號。
(3)今人多以《列子》一書為魏晉人偽作,實則經(jīng)不起推敲考證。即便有后人“竄入”,其內(nèi)容也多足采信。參馬達:《〈列子〉真?zhèn)慰急妗罚本┏霭嫔纾?00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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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吳勇)
B9;G2;K2
A
1001-862X(2016)03-0094-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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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建華(1983—),湖南邵陽人,北京師范大學古籍與傳統(tǒng)文化研究院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先秦兩漢文學、文獻學與思想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