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凱冰
1
“右拐!右首第三家!”媽在后面喊。
我自行車座上是床單包裹的被褥,媽的三輪車上,裝著鍋碗瓢盆飯桌凳子之類物什,衣櫥木床等大家伙老鄰居們一早就幫忙送來了。
我將車鈴摁得“丁零零”脆響,拐彎——巷子里明明沒人呀,怎么轉眼躥出個男人?
“哎哎哎——”我亂叫著,車把扭兩下,歪身,左腳著地,虧得沒摔倒。男人跑出的院門內(nèi),緊跟著出來個老太太,手里提著根拐杖。
“小斌!哎,小心!”媽連喊兩聲——第一聲提醒我,第二聲沖老太太。
老太太愣一下,悻悻轉身進院。是我新家前鄰呢。
“媽,來新鄰居了!趙嫂,你開院門,三輪給我!”躥出來的男人粗聲大氣嬉笑著說。
新家三間平房,綠色門窗,還有個小院子。
媽讓我喊男人林叔,可他在我心里已經(jīng)有了稱呼——老白。不到五十歲吧,竟?jié)M頭白發(fā)呢。
搬著東西的媽突然輕叫一聲,她看見了老白頭上的大包。我早發(fā)現(xiàn)了,只不出聲。他說:“沒事,后天一定能消腫!”這么肯定,一定常挨打??墒沁@么大的男人,誰能打得了他???
媽也常挨打。打她的,是輸了錢喝醉了的爸爸。這時候,她護住頭臉,一聲不吭,第二天穿上長袖衣服,照舊出攤賣涼皮。很多個夜晚,我把拳頭攥得緊緊的,嘴唇咬得生疼。
2
搬到新家第一個周末,傍晚放了學,我哼著歌,慢悠悠往家走。路邊的銀杏樹葉開始變黃,讓人滿心歡悅。
“小子,挺享受啊!”一個聲音從旁邊一條巷子里冒出來——這才隔了多久,他們竟又找來了。
“還挺能耐,逃這么遠!三兒,揍他!”長腿發(fā)號施令。
三兒轉到我身后,只一腳,我就踉踉蹌蹌?chuàng)涞乖谙锟?。長腿上前一步把我提起來轉向他,照我肚子一拳。我哼一聲,疼得佝下腰。
“小子,還牛氣!”長腿后退一步,抬腳又踢了過來——
喘氣都疼……我慢慢吸一口氣,又慢慢吐出來。媽好多次挨爸爸腳踹,也這么疼吧?
“91!”我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土,嘴巴緊緊閉著,心里恨恨地吼一聲。
他們說對了,我還那么牛氣——不躲避,不喊疼,不求饒。
可從城北搬到城南,不是我要躲,是媽。她受不了爸爸的打,更受不了要債的羞。
長腿為什么盯上了我呢?
平時我都在家吃早飯。那個早晨,媽拉開臥室門一道縫,遞出10元錢,讓我去外面吃。媽的傷一定很重,我哪有心思吃早飯?傍晚就遇到了長腿幾個,兜里10元錢被翻走。
一周后,他們又找到我。翻找無果,讓我第二天再給他們10元錢,否則挨揍。
第二天,我果然挨揍了。我沒反抗——個子小,又沒幫手,一對三,白瞎。他們不打頭臉,也許不想讓家長知道。我也不想。
后來,好像較上勁了。長腿說:“沒見過這樣牛氣的,揍了三次,一分錢不吐。我倒想看看,你到底能撐多久!”每個周末放學,他們就等在一個偏僻拐角處,見有人經(jīng)過,馬上一人一邊鉤住我肩膀,一副親密模樣。我不看路人,也不作聲,好像我們真是朋友。
第四次挨揍我開始在心里默默計數(shù)。被打四拳,被踹三腳,計數(shù)七下。他們轉身離開的時候,我已經(jīng)把前三次的概數(shù)加進去——28!
第八次挨打,數(shù)到“49”的時候,我腦子里“哄”地炸出一個念頭:100!100!最多100!
小三又給了我一拳。
“93!93!”我心里吼。
“老大,你歇著,看我的!”叫茶壺蓋的胖子叫一聲,一股風在我脖頸后旋起——
3
路燈在長腿幾個逃開的剎那間亮了。
破碎的玻璃片反射的光,像霓虹燈一樣閃爍不定。剛剛落地的那會兒,魚兒們歡快地蹦跳著,慶祝著掙脫了魚缸的幸運??芍皇且粫海鼈兙透惺艿剿嗦返拇旨c,歡快的蹦跳瞬間變成痛苦的掙扎,在路面上慌亂狼狽地扭動著身子。
老白彎下腰,拾起幾條魚,又停下——他不知道把魚怎么處置,魚缸在他剛才撒車把后打碎了。
我跑開,又很快回來,提個裝了水的塑料袋,打開著口,伸到老白面前。
老白一樂,彎腰捉住一條紅魚放袋里。紅魚被放在水里的剎那,似乎不相信已回到水里,愣怔一會兒才狠勁搖動幾下尾巴,暢快地游動起來。
二、三、四……老白口中數(shù)著,轉了三圈,再找不到一條魚。好像怕我不耐煩,終于直起腰的時候,他自言自語道:“是條命呢。”
老白扶起倒在一邊的自行車。車把歪了,他把持著車把,跨一步,轉回身,兩腿夾著自行車前輪一扭,車把就方正了。他推著車,頭朝前一擺,我跟上去和他并排走。
搬到新家已經(jīng)一個月,這是我跟老白第一次正面交流。
“你,真厲害!”走出十幾步,我說。
“小子,以為你是個啞巴呢!”老白笑呵呵開玩笑。我咧下嘴。
“干啥打你?”老白向前走著,不看我。
“要錢?!蔽乙膊豢蠢习住?/p>
“欠他們錢了?”
“沒?!?/p>
“命比錢重。”老白扭頭看我一眼。
我不答,抿緊嘴巴。
“我知道,你這么大的男孩子,都要面子??伤麄兿率譀]輕重,要真打出毛病,就晚了!”老白加重了語氣。
“你教我武術吧!”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