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仲平

風(fēng)蕭水寒，旌霜履血?；虺苫驍?，或囚或歿。人不知之，浩然正氣亦可仰天長存。

——無名英雄墓志銘

一

木頭的三溪茶坊位于閩北崇安西北方的大安村里，這大安村西面與江西上饒接壤，早年紅軍打游擊在此建立了閩北蘇維埃政府，農(nóng)民切實(shí)過過一陣舒心日子。

那年，年富力強(qiáng)的木頭和王瀾成了親。兩人不知是誰的毛病，就是不見王瀾懷孕，但夫妻勤儉和睦，日子倒也過得殷實(shí)。他們燒荒砍山，扎制竹排出售，有了點(diǎn)積蓄后，就在三溪邊上蓋了一間茶坊。木頭本是“良民”，一心想和老婆過安穩(wěn)日子，可天不遂人愿，恰及（閩北人對地痞混混的稱呼）趙春羊（趙麻子）把木頭當(dāng)成眼中釘，逮著機(jī)會就狠狠欺辱木頭一番。常言道，哪里有壓迫，那里就有反抗，這不，木頭就是被他“逼”成了共產(chǎn)黨。

這天，趙麻子派人來擔(dān)茶，正巧茶坊里僅有的十斤老樅，已被木頭許給了一位建溪來的茶販。趙麻子的人不依不饒，硬是要把茶擔(dān)走，木頭拽著茶擔(dān)不松手，倒被擔(dān)繩拖出了十幾米。

木頭不愛說話，但脾氣還是有的?；氐皆豪铮谥?，把剛焙好的單葉奇種約了十斤給建溪茶販，自己悶聲去到谷屋，取下竹排架上的鳥銃，在后院裝上鐵砂。

“大哥，這樣不行吧？”建溪茶販看出木頭是要去拼命。

木頭對建溪茶販的話充耳不聞，背起鳥銃就要下山。

“大哥，千萬別沖動，再想想辦法。”茶販想要勸服木頭。

“你走吧，麻子要是回來，你連這一點(diǎn)茶也拿不走。”

建溪茶販攔住了木頭，警惕地向門外看了看，悄然把門關(guān)上，說：“大哥，我看你是老實(shí)人，也是想和你長期做買賣，這點(diǎn)錢你先幫我保存著，我來往的朋友多，到時在你這兒借個腳什么的，你給個照顧?！?/p>

茶販的話還沒落音，就聽到山下傳來了虛張聲勢的吶喊聲，木頭知道那準(zhǔn)是趙麻子，這麻子得知有外山人來買茶，打劫來了。

“大哥，你一會兒別動手，看我的?！苯ㄏ柝溗坪踉缬袦?zhǔn)備。

木頭有些懷疑地看著茶販，但還是微微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伸手接過茶販的錢，用茶油紙包結(jié)實(shí)，放進(jìn)了屋檐下接雨水的水缸，又俯身抓起幾片樹葉扔進(jìn)缸里。樹葉是樹上掉落下來的，水分早已蒸發(fā)，松脆褐黃的樹葉漂浮在水面上，倒給水缸增添了幾分詩意。

“木頭，來稀客了也不說話?！壁w麻子人還未踏進(jìn)茶坊，他那慵懶的聲音就已飄悠而入。轉(zhuǎn)眼間，他帶著的人把茶坊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

木頭一言不發(fā)，坐在那里繼續(xù)擦著鳥銃。

“幾位爺爺，抽根煙?！苯ㄏ柝溝蜈w麻子他們遞煙。

“老刀牌？”趙麻子把煙放在鼻子下聞了聞，一副很陶醉的樣子。接著，他伸手在雨盆里掬起半抔水，把煙身浸濕，然后使勁吹了吹，煙的下端就落下幾滴黃水。那時麻子就知道怎么去除煙里的尼古丁了。趙麻子把煙叼在了嘴里，一個分頭疤眼劃著火柴給趙麻子點(diǎn)著了煙。

“從哪里來？到哪里去？”趙麻子

“小買賣?！辈柝溬r笑道。

“都抽老刀牌了，還小買賣呢？”麻子叼著香煙，深深地吸了一口。

“混口飯吃，再來一根，爺爺?！苯ㄏ柝溣诌f上一根煙，想了想，把剩下的半包也一起塞了過去。

趙麻子接過煙看了看，把煙扔在地上，用腳狠狠地踩了踩。四周的手下見趙麻子發(fā)出了信號，齊刷刷地舉起槍，對準(zhǔn)了建溪茶販。

建溪茶販見狀，趕緊從大襟內(nèi)摸岀一塊大洋，恭恭敬敬地奉上：“爺爺，我做的是小買賣，就這點(diǎn)兒盤纏了。”

“打發(fā)要飯的呢？”趙麻子說著，伸手就要抓大洋。只見建溪茶販一個反手倒勾，抓住了趙麻子的手腕，另一只手已經(jīng)在他脖子上頂上了一把尖刀。

“大爺饒命啊……”趙麻子嚇得直接跪下了，豆大的汗珠從前額流下，順著脖子上的刀把滴落在地上。

“趙麻子，都說你是殺富濟(jì)貧的好漢，怎么也干這黑人的勾當(dāng)？”茶販的語氣一下子硬了起來。

“小的不敢，小的再也不敢了。還不給我放下槍！”趙麻子轉(zhuǎn)動著眼珠大聲叱喝道。手下們連忙放下舉著槍的手，緊張地盯著主子和茶販。

“都給我出去?！辈柝湸舐暫鸬?。匕首扎破了趙麻子脖頸上的皮膚，一小股暗紅的血流了下來。

“還不快滾！”趙麻子跟著下了命令。

手下們有些遲疑，但還是慢慢退了出去。

建溪茶販這時松開了手，又從腰里摸出一把盒子槍，頂著趙麻子的腦殼說道：“我告訴你，我專愛打抱不平。從今以后，只要你不欺負(fù)老百姓，見了面我還叫你爺爺，要是讓我知道你再欺壓老百姓……”“咔嚓”一聲，建溪茶販從盒子槍上退出一顆子彈，“這顆子彈就是留給你的！”

那年頭，拿盒子槍的人不是官軍就是匪，這點(diǎn)趙麻子比誰清楚：“小的不敢，小的絕對不敢了?！?/p>

“滾吧?！辈柝溦f完，轉(zhuǎn)身走向木頭。他告訴木頭自己叫石涼，長期在閩贛山區(qū)活動。

從那以后，趙麻子再沒來過三溪茶坊，石涼也沒再出現(xiàn)。后來有江西來的朋友說認(rèn)識石涼的，木頭就招呼他們吃喝，時間長了，木頭知道他們是共產(chǎn)黨，木頭還知道共產(chǎn)黨是幫助窮人的。一來二去，木頭就當(dāng)上了地下黨，具體工作是交通員。

二

木頭全名叫倪大紅。他認(rèn)死理，答應(yīng)別人的事，拼了命也會去做到，所以他被人叫做“木頭”。

轉(zhuǎn)眼到了1948年末，國民黨已潰不成軍，眼看就是共產(chǎn)黨的天下了，但有些國民黨殘兵還在負(fù)隅頑抗。野戰(zhàn)軍九、十縱隊(duì)解放了上饒，要直逼福州取道崇安。崇安是國民黨保密局無線電情報(bào)和山地防御的老巢，有特務(wù)嚴(yán)密把守，還有美國軍官助陣。福建城工部地下黨派人去上饒匯報(bào)情況，制定了戰(zhàn)略部署，來人必須要安全通過大安。

這年，木頭剛好50歲，久育不孕的王瀾意外懷上了孩子，村里人都說木頭老來得子，要交好運(yùn)了。

這天夜里，大安又下起了大雪。王瀾忽然感到肚子一陣劇痛，“怕是要生了。”木頭趕忙點(diǎn)上松油燈，出門就往村東頭跑。等接生婆趕到木頭家，木頭兒子的半個身子已鉆了出來，啼哭的聲音倒是洪亮，喜得木頭趕忙到后院把母雞宰了，燉上一鍋雞湯給王瀾補(bǔ)身體。

大安村靜悄悄的，一個人影摸到木頭家，朝木板縫里看了看，又順著石階來到了木頭家廚房的門口。

“叩叩，叩叩叩”，來人有節(jié)奏地敲著門，這是暗號。

木頭開了門，來人附在木頭耳邊說了些什么，木頭臉上露出了為難的神情。沉吟了一會兒，木頭轉(zhuǎn)身進(jìn)了屋。來人在屋外拿出竹根做的煙桿，從一個布袋里拈出一撮煙絲，塞進(jìn)竹根上的煙洞里，避著風(fēng)點(diǎn)著了洋火，狠狠地吸了一口。沒過多一會兒，木頭披著棉衣走了出來，他用稻草繩扎住腰，關(guān)上了廚房門?！白甙??！甭曇粲行┥硢　?/p>

他倆剛走下石階，就聽王瀾虛弱的聲音：“這時候你也走？我這是造了什么孽啊……”嚶嚶的哭聲隨風(fēng)而來，木頭卻頭也不回地走了。

從木頭家到茶坊要經(jīng)過一個土地廟。土地廟只有半人高，被三棵高大茂密的楓樹圍著，頗有幾分神秘。

來人是地下黨大安前一站的交通員，和木頭單線聯(lián)系好多年了。一般都是在這土地廟里接頭，放塊地瓜表示山里要糧食，放個竹片就是在毛竹嶺碰頭。當(dāng)時地下黨已有了嚴(yán)密的分工，不是緊急情況或特殊任務(wù)，絕對不上門。這回來人就是向木頭傳達(dá)緊急任務(wù)的。

“黎明之前，城工部福建省委副書記陳赫來與你接應(yīng)，他身上帶著九縱首長要的情報(bào)。這次任務(wù)十分重要，要格外小心?！?/p>

“曉得?！?/p>

“接頭暗號是：我想買一些石鱗。你回答：這種天氣，只能到十里坑才能找到。”

“曉得。”木頭的回答還是兩個字。

“然后你把陳書記帶到分水嶺的安全屋，有一個代號為‘春暉的同志與你接應(yīng)，他會給你一塊磨掉了袁大頭胡子的大洋。你們單線聯(lián)系，任何情況下都不能暴露他的身份。陳書記到十里坑后，會有贛南的同志在那里迎接?！?/p>

“曉得?！蹦绢^知道不能多問，這是組織的紀(jì)律。

“倪大紅同志！”來人十分認(rèn)真地說道，接著緊緊握住木頭的雙手，“革命就要勝利了！保重！”

“走吧。”說完，木頭朝茶坊走去。這時，天邊已泛起了魚肚白。

三

木頭小心翼翼地拾階而上，茶坊石階上的雪花還沒結(jié)冰，喳喳響著。木頭在這石階上來回的次數(shù)已經(jīng)數(shù)不清了，卻從來沒有像今天這般謹(jǐn)慎。木頭腦子里全是剛出生的兒子，他答應(yīng)了接生婆午飯時分就回去，還要帶點(diǎn)紅菇回去給王瀾補(bǔ)血。

“老鄉(xiāng)，我想買一些石鱗?！币粋€身材魁梧的年輕人從石階邊的樹后走了過來。

“這種天氣，只能到十里坑才能找到?！?/p>

“那我們就去十里坑吧。”

“你是陳赫？”木頭低聲問道。

“倪大紅同志？”

木頭確定了來人的身份，輕聲說了句：“走吧?！?/p>

木頭在前面走著，不時提醒陳赫小心路滑。他倆一前一后，走過一壟種山蘿卜的坡地時，一只山雞突然從分水關(guān)方向的山坳里飛出，木頭示意陳赫蹲下。穿過禾尚丘再走五里地有一處歇腳亭，那是為砍柴、采茶人蓋的，也即木頭的安全屋。山頂分水關(guān)一過，就到十里坑?！斑@大雪封山的天氣，不應(yīng)該有人啊?！蹦绢^心想，一種不祥的感覺涌上心頭。

“有情況？”陳赫問。

木頭看著皚皚雪地，搖搖頭。木頭知道去十里坑只有這條路，夜里剛下的雪，不可能有人在下雪之前就到了歇腳亭。

木頭心里的判斷沒有征求陳赫的意見，導(dǎo)致他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四

轉(zhuǎn)眼到了春暖花開的時節(jié)。

三月的洋莊仙人嶺風(fēng)和日麗，白云像一群老實(shí)的綿羊，在藍(lán)綢一樣的天空上悠然行走。吳亦凡在草叢中醒來時，天空已經(jīng)被絢麗的晚霞染紅，估摸著應(yīng)該到吃晚飯的時間了。他從腰上取出盒子槍，把它拆成了三塊，分別用茶油紙包好，一塊一塊地塞進(jìn)身邊碗口粗的毛竹筒中，又用麻繩緊緊扎上，放到擔(dān)柴的挑子里。他搖了搖竹筒，竹筒里面被茅草充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聽不見盒子槍的聲響。吳亦凡這才拍了拍身上的茅草和松枝，跳下石徑，向村里走去。

吳亦凡一進(jìn)村就被分頭疤眼盯上了。

他在村頭向正在玩耍的孩子問木頭家的位置，一個膽大的孩子微紅著臉問他：“木頭是叛徒，你是來抓他的嗎？”吳亦凡沒有回答，徑直向木頭家走去。

王瀾抱著剛滿月的金田開了門，金田的小臉很像木頭，脖子上戴著一把閩北出生嬰兒都戴的長命鎖，純銀質(zhì)的，那是木頭用三十斤地瓜粉從敲竹擔(dān)（山區(qū)敲著竹竿吆喝的賣貨郎）那兒換來的。

“來了??？”王瀾好像知道吳亦凡要來。

“木頭呢？”

“他在茶坊，好幾天沒回來了?！?/p>

“茶坊在哪兒？”

“過了小河，上了三溪就是?！蓖鯙懻Z氣沉著。

“孩子叫什么？”

“金田，木頭起的名?！蓖鯙懙难劬τ悬c(diǎn)紅，“餓了吧，我給你做飯去?！?/p>

“不了，我去茶坊吧。”吳亦凡說著就要走。

“木頭說給你，你就知道的。”她轉(zhuǎn)身進(jìn)了里屋，拿出一塊大洋交給吳亦凡。

“他知道我會來？”

“這一陣，他天天都在等你?！?/p>

吳亦凡接過大洋，抬頭看了看王瀾，心想這事無論如何應(yīng)該告訴她，但又不知該怎么說。

“這錢你還是留下吧。”

“木頭是好人，木頭不會害人的?！?/p>

“他說了什么？”

“他說，男人做了事，就要負(fù)責(zé)。我信他?！?/p>

“是啊……這回我要和木頭去很遠(yuǎn)的地方，時間會很久?！?/p>

“帶點(diǎn)吃的吧，出遠(yuǎn)門怎么能不帶吃的?！蓖鯙懖林蹨I去到廚房，拿來些米糕、煮雞蛋、腌咸筍什么的。見吳亦凡衣著單薄，又進(jìn)屋給他拿了件大褂：“還是木頭前些年穿的，小了點(diǎn)兒，我尋思加點(diǎn)棉花，改改再穿。你還是個凈借（閩北方言，小孩子），別寒著了?！?/p>

吳亦凡知道木頭的女人誤會了他的意思，也沒再說什么，轉(zhuǎn)身走了。王瀾關(guān)了門，抱著金田哭得死去活來。

五

吳亦凡進(jìn)了茶坊，木頭一眼就認(rèn)出他，他是閩北游擊隊(duì)吳政委的弟弟。

“給你了嗎？”木頭問。

“什么？”

“大洋?！?/p>

“呃……”吳亦凡把手伸進(jìn)胸口，但又縮了回來，“給了?！?/p>

吳亦凡把王瀾給的米糕、雞蛋、腌咸筍都拿了出來：“你老婆讓我?guī)淼?，吃了吧，一會兒咱們好上路?！?/p>

“這事不是你們想象的那樣?！?/p>

“組織上已經(jīng)有結(jié)論了?！?/p>

“你哥哥還好嗎？”

“都因?yàn)槟?，他在上饒?zhàn)役中犧牲了?！眳且喾查]著眼，不想讓眼淚流下來。

“事情不是你們想象的那樣。”木頭自言自語。

“為什么特務(wù)不抓你？”

“我被打暈了?！?/p>

“誰打的你？”

……

木頭無話可說。幾個月前，他把陳赫帶到分水嶺的安全屋時，突然來了一伙特務(wù)，他們把安全屋圍了個水泄不通。木頭沖上前護(hù)著陳赫，誰知陳赫一把推倒木頭，接著破口大罵：“你這個騙子，這里哪有什么石鱗，我打死你，我打死你！”陳赫一邊打木頭，一邊從大襟里掏出幾張毛邊紙塞進(jìn)嘴里，等特務(wù)撲上來，陳赫已經(jīng)把紙咽進(jìn)肚里。這時，木頭從地上爬了起來，死死抱住抓走陳赫的特務(wù)，特務(wù)一轉(zhuǎn)身，木頭看到了特務(wù)的臉，他驚呆了。還沒等他反應(yīng)過來，特務(wù)抓起地上的石塊，狠狠地向木頭頭上砸去。

“我告訴你吧，”見木頭還沉默，吳亦凡說，“那個特務(wù)后來給了你一塊大洋，藏在樹林里來接應(yīng)的贛南同志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了。倪大紅，由于你‘納款通敵，導(dǎo)致陳赫同志被捕，我們的部隊(duì)在上饒激戰(zhàn)中犧牲了多少同志，你知道嗎？”

“知道給你大洋的那個特務(wù)是誰嗎？”吳亦凡被木頭的沉默激怒了，他一字一頓地說道，“他就是三年前，國民黨從江西保密局派到崇安閩北情報(bào)站做站長，人稱‘鬼見愁的大特務(wù)石涼。”

六

分頭疤眼在村口就注意到了吳亦凡，一直跟著他，見他進(jìn)了木頭的茶坊，急急忙忙跑回大安向趙麻子匯報(bào)：“十里坑的弟兄傳話說，五更有一批貨從江西富陽運(yùn)到崇安，看來線報(bào)沒錯?！?/p>

“來人什么樣？”

“小凈借，沒毛。”

“打前站來了？”

“像?？墒菫槭裁慈フ夷绢^？”

“你懂個屁，這批貨從富陽挑過來，必經(jīng)三溪。木頭的茶坊是交通要道，難攻易守，來人先打探打探，再控制茶坊，這叫萬無一失。計(jì)謀，你懂嗎？”

“老大英明?！?/p>

“先把那凈借給我抓來，問問這貨到底是什么成色?！?/p>

“去茶坊？”分頭疤眼想到了上次的遭遇，試探性地問道。

“怕什么？當(dāng)年我那是好漢不吃眼前虧?！?/p>

“計(jì)謀?！狈诸^疤眼恭維道。

當(dāng)趙麻子帶人趕到茶坊時，茶坊內(nèi)已經(jīng)空無一人。

七

石涼的情報(bào)站設(shè)在一棟灰磚二層小樓內(nèi)，四周圍著高墻。小樓一層是國軍臨時醫(yī)院，陳赫被捕后一直被關(guān)在這里。抓住陳赫那天，石涼本來要剖開陳赫的肚子，取出那份秘密情報(bào)，近視眼很嚴(yán)重的醫(yī)生獻(xiàn)策道：“毛邊紙進(jìn)到胃里，立即被胃酸破壞，早已不復(fù)存在。不如對他嚴(yán)刑拷打，逼他說出秘密情報(bào)?！贝蛄艘惶煲灰?，可陳赫就是不說一個字，石涼下令把奄奄一息的陳赫送到醫(yī)院搶救。醫(yī)生不解，說補(bǔ)顆子彈就完事了，石涼一巴掌把他眼鏡扇飛了：“他死了，我拿什么向毛人鳳交待？”

幾個月過去了，解放軍不費(fèi)一槍一彈，進(jìn)入閩北浦城，崇安解放指日可待。眼看大勢已去，毛人鳳來電報(bào)指示：完成“金龜”計(jì)劃，把其他犯人殺了，押陳赫立即飛往臺灣。

這時，手下報(bào)告石涼說，發(fā)現(xiàn)趙麻子帶人往三溪方向去了。石涼心里暗暗一笑：“老頭子的貨，這麻子都敢黑？給我盯住麻子，再探再報(bào)。”

石涼從江西被調(diào)到崇安后，因上次在木頭的茶坊和趙麻子結(jié)了梁子，以石涼對付共產(chǎn)黨“鬼見愁”的名聲，要麻子的命，動動嘴就行。因?yàn)樽约菏菍I(yè)特工，石涼有意避著麻子，就是怕他借自己的勢力去禍害百姓。

“看來今天倒是能利用利用這傻子。”想到這兒，石涼下令：“殺雞，老子今晚要喝個痛快?！?/p>

石涼一聲口哨，一群猴子跑了過來，這都是石涼喂養(yǎng)的武夷山狐猴。石涼從剁板上取了剛殺的雞頭，又往雞嘴里塞了一顆青棗，扔給其中一只猴子，說道：“黑頭，快去，你知道的?！?/p>

那只叫“黑頭”的猴子抓起地上的雞頭，從后門跑出了院子。

八

天又下起了大雨。

“要發(fā)山洪了?！蹦绢^說。

“快點(diǎn)走吧?！眳且喾惨绢^帶路，去陳赫書記被捕的分水嶺安全屋。吳亦凡心想，雖然木頭對自己叛變行為保持緘默，也說不出為什么特務(wù)沒有把他和陳赫書記一起抓走，但至少能說出拿石頭砸他的特務(wù)是誰吧。根據(jù)群眾揭發(fā)，木頭早在幾年前就認(rèn)識那個罪大惡極的特務(wù)，而且還收了他的錢，犯罪事實(shí)已經(jīng)很清楚了。吳亦凡在腦子里反復(fù)醞釀著宣判詞：我代表黨和人民處決你這個叛徒！

“我去拜拜。”路過土地廟時，木頭說道。

“喪失信仰，不可救藥?！?/p>

木頭從土地廟里取出一個竹筒，看了看竹筒里面放的東西，說了聲：“誰家孩子干的？亂來！”順手把竹筒扔進(jìn)了三溪水里，竹筒順著急流，迅速向下游的石塘村漂去。

“明天一早，有重要東西要到機(jī)場?！蹦绢^環(huán)顧四周，低聲說。

“誰的東西？”

“保密局的?！?/p>

“你怎么知道？”

“土地公公……”

“別裝神弄鬼了，趕緊走吧?！眳且喾诧@得很不耐煩。

“我死后，請你轉(zhuǎn)告組織，三溪的安全屋不安全了?！蹦绢^回頭望著自己蓋的茶坊，不無惋惜。

夜幕降臨了，濃密的烏云讓大地變得更加暗淡。

快到安全屋時，又一只山雞從前面的灌木中飛出。吳亦凡要去竹筒里取槍，木頭制止了他：“來不及了?！?/p>

趙麻子帶著人從前面圍了上來，攔住了他倆的去路，雨點(diǎn)打在點(diǎn)燃的油柴火把上，發(fā)出“噼啪”的響聲。

吳亦凡轉(zhuǎn)頭惡狠狠地盯著木頭，咬牙切齒地說：“你這個叛徒！”

“木頭啊木頭，做大買賣啊，放著悶屁自己褲子里響（享）?！壁w麻子晃了晃手中的盒子槍。

“你們是干什么的？”吳亦凡問道。

“干什么的？說出來怕把你卵蛋嚇掉了，問問他。”趙麻子用槍指了指木頭，分頭疤眼幾個也跟著哈哈大笑。木頭想到剛才土地廟里的竹筒，心想：這麻子八成是聞到了什么腥，不然不會在這大雨天的晚上搞這么大動作。不管是什么原因，保護(hù)自己的同志比什么都重要。

“麻子，這凈借是我親戚，從江西過來要搞點(diǎn)冬筍。你們要找的東西我知道，和他沒關(guān)系，我?guī)銈內(nèi)グ伞！蹦绢^點(diǎn)著了煙筒，邊吸邊說。

“你知道個屁?！?/p>

“清早的機(jī)場，對嗎？”木頭顯得胸有成竹。

“還真有幾個意思了。木頭，是這小子告訴你的吧？”趙麻子哈哈笑著。

九

雨停了。幾個披麻戴孝的人抬著棺材，從遠(yuǎn)遠(yuǎn)的山道上走來，白麻衣在夜色中十分顯眼。趙麻子在吳亦凡身上捆了一顆美式炸彈，分頭疤眼用一根繩子在后面牽著他。

趙麻子的手下已在茶坊四下埋伏好了。木頭坐在院子里抽煙，大約過了一袋煙的工夫，就聽見有人敲門。趙麻子示意木頭去開門。

門外一個頭扎白布的人問道：“大叔，從這里到杜壩崇陽溪還有多遠(yuǎn)？”

“五十里地。”

“天亮之前能到嗎？”

……

趙麻子從門后沖出來，迅速把大門關(guān)上，說：“狗鼻子插竹筍，裝的是象（像）??？”見趙麻子的人都圍了上來，頭扎白布的人趕忙作揖：“各位爺爺，我們是為家嬸奔喪，不敢開玩笑?！?/p>

“叫什么？”劉麻子問。

“李昌?！?/p>

“從哪兒來？”

“上饒?jiān)瘁??！鳖^扎白布的人回答。

“到哪兒去？”趙麻子顯得咄咄逼人。

“剛才說了?！?/p>

“我看你是要找他吧?！壁w麻子一揮手，分頭疤眼推出了吳亦凡。

“我不認(rèn)識他?！?/p>

“我一拉這玩意兒，就能炸死他，你信嗎？”

“炸就炸唄?！?/p>

“看來你們真不是一伙的。”趙麻子回頭看著木頭，仗著人多勢眾，他大嚷道，“我要開棺驗(yàn)尸?！闭f著用槍頂住了李昌的頭，引著他往門外走。門外送葬的人見趙麻子的人要大動干戈，眼里燃起了警惕的怒火，只聽李昌說道：“不可輕舉妄動，讓他們開棺。”

棺材被分頭疤眼打開，一陣死尸的惡臭散發(fā)出來，手下們紛紛捂著鼻子，往四處散開。趙麻子上前一看，只見棺木中躺著一個冷艷女子，素裝裹身，的確是一具尸體。李昌狡黠地問道：“我們可以上路了嗎？”趙麻子看不出破綻，但總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就在棺木要被合上時，趙麻子突然說道：“慢，把尸體給我抬出來。”

李昌緊緊盯著趙麻子，說：“你真的要這么干嗎？”

“叫你抬出你就抬出來，少他媽的廢話?！?/p>

李昌眼神銳利：“那可是你自找的?！闭f時遲那時快，躺在棺木中的女子突然坐起，掏出雙槍朝趙麻子的人射去。分頭疤眼中槍倒下，趙麻子的人被這突發(fā)的情況搞蒙了，四處逃竄。

十

槍聲驚醒了三溪下游石塘村的農(nóng)民老吳，老吳急忙起床，出了門來到溪邊。一道石子圍筑的水流處，壓著一個竹制的喇叭形狀的魚籠，木頭扔下的竹筒被卡在魚籠中。這是閩北山里人抓魚的暗器，也是木頭和老吳傳遞情報(bào)的方式。老吳把魚籠拽到岸上，看四處沒人，急忙把竹筒放進(jìn)懷里，向村里走去。

洋莊保密局的特務(wù)敲響了石涼的屋門，報(bào)告說三溪方向傳來槍聲，石涼連忙帶特務(wù)向三溪趕去。他們途經(jīng)石塘?xí)r，躲在岸邊的老吳看到了石涼一行人，忙把竹排從草叢中拉出，晃晃悠悠滑入溪中。

“叔，我們這是干嘛去？一會兒山洪就要來了?！敝衽派系慕疰i不解其意。

老吳看到天上烏云密布，說道：“我巴不得山洪趕緊來呢。”

“那我們還有命??？”

“少啰嗦了，用力撐，山洪下來之前趕到崇陽溪就行?！?/p>

石涼通過望遠(yuǎn)鏡，把夜色中溪面上的一切看在眼里。隨后，他長長地吐了口煙。

三溪岸邊，槍聲已經(jīng)停了，趙麻子的幾個手下橫尸路中。夜色中，雙方對峙著。躲在石頭后面的趙麻子一把抓過被綁住的吳亦凡，用槍指著他說：“你給我出去，棺材里有貨?！?/p>

“什么貨？”

“‘鬼見愁的，要運(yùn)往臺灣，說是什么鬼（龜）的計(jì)劃?！?/p>

吳亦凡看了看旁邊的木頭，木頭還是不語。

吳亦凡突然來了主意。

……

“我們做個交易吧？”吳亦凡舉著雙手走了出來，向送葬的人喊道。

“憑什么？”李昌問道。

“我是‘鬼見愁的人?！?/p>

“上墳地點(diǎn)？”李昌說出暗語。

吳亦凡一伸手，木頭把竹筒遞了過去。只見吳亦凡迅速從竹筒里倒出盒子槍，熟練地裝好。李昌見吳亦凡沒有回答暗語，向旁邊的人使了使眼色。趙麻子看到吳亦凡居然變出一把槍，也目瞪口呆了。就在李昌要下令開槍之時，木頭突然站了出來，說：“有話好說，有話好說嘛?！?/p>

“你是誰？”李昌警惕地看著木頭。

“天亮前是到不了機(jī)場的，不過我有辦法。”木頭拿出煙桿。

“什么辦法？”

“炸開水堰?！?/p>

十一

棺木里的那個“女尸”押著木頭向水堰走去，一行人都跟在他們身后。李昌給吳亦凡遞了根煙，說道：“兄弟，看你的身手也是道上的，得過且過吧?！?/p>

吳亦凡推掉煙說：“人為財(cái)死，鳥為食亡，仰仗大哥給口飯吃了?！?/p>

“盜亦有道，看怎么講了?！?/p>

“哈哈，大哥把我當(dāng)盜了？”

“甭管是什么，怎么交易？”

“你留下東西，我留你們的命?！?/p>

“口氣不小??？”

吳亦凡沒有回答，指了指身上的炸彈，詭秘地笑了笑。

女人走到李昌身邊，在他耳邊說了幾句。李昌從棺材里拿出一個箱子，重重地往地上一放，說：“這是一千兩，你們拿走。”

趙麻子趕忙讓一個手下從石頭后面出來，打開箱子，黑暗中，箱子里閃出“大黃魚”的亮光。趙麻子的手下正要伸手，李昌一腳把箱子蓋住：“現(xiàn)在還不是你們的?！?/p>

趙麻子向天開了一槍，說道：“不留下東西，別想過三溪這個險關(guān)。”

木頭急忙說：“老總，你們確實(shí)很厲害，但他們把守著這關(guān)，你們要強(qiáng)過，還是要費(fèi)些力氣不是？這樣吧，我給你們?nèi)ダ衽牛龑又衽??！?/p>

李昌問道：“你們不是一伙的？”

木頭說：“他們是他們，我和他……”指了指吳亦凡，又說，“只要命?！?/p>

“我還沒同意呢?！眳且喾驳脑捯粑绰?，只見李昌一把抓住他，沒等吳亦凡還手，已經(jīng)把他身上的炸彈解下拿在手中，說道：“這是美國造的，你也配玩兒這玩意兒？”沒想到，吳亦凡同時也把李昌腰上的槍摸到手中，舉起槍對著他說：“這可是德國造？”

趙麻子哈哈笑著出來：“統(tǒng)統(tǒng)給我放下槍?！笔窒碌娜艘惨粨矶?，把抬棺材的人團(tuán)團(tuán)圍住。

五里地外的“鬼見愁”見離天亮還有個把時辰，就下令原地休息，特務(wù)們都很納悶，平時干練的頭兒，今天怎么變得這般不溫不火。見“鬼見愁”悶聲不響，特務(wù)們只好原地坐了下來。

十二

“走，我們給老總拉竹排去?！闭f完，木頭拖著吳亦凡就往茶坊里去。

木頭從茶坊里拖出三層竹排，扎綁著繩索，趁人不注意，往竹排中間塞進(jìn)了一包東西，吳亦凡看在眼里，卻沒吱聲。他想木頭今天的舉動十分反常，倒要看看木頭葫蘆里到底賣的是什么藥？

見木頭拖出竹排，趙麻子舉著槍對李昌說：“棺材留下，帶你們的人坐上竹排走?！?/p>

“得寸進(jìn)尺了?！崩畈懿恍嫉鼗卮稹?/p>

“爺爺只要財(cái)，不殺人，如果你非要見血，那我只好悉……‘悉聽尊便了?！壁w麻子有點(diǎn)得意忘形，居然吐出了一句文縐縐的成語。

“你知道我們是什么人嗎？”

“那我可管不了?！?/p>

“我們是保密局特別行動隊(duì)，在執(zhí)行毛長官的‘金龜計(jì)劃。天亮之前，我們必須把這棺材運(yùn)到機(jī)場，送往臺灣。”

聽了此話，吳亦凡倒吸了一口涼氣，他又是吃驚又是興奮。吃驚的是木頭在自己性命不保的情況下還和敵人周旋，興奮的是能阻止敵人的秘密計(jì)劃。

“那也要問問我手中的家伙答不答應(yīng)了。”趙麻子還在自不量力。

“你要是執(zhí)迷不悟，那我可真要對不起了?！?/p>

在趙麻子和李昌對話期間，一個留胡子的漢子悄悄地從披麻中取出彈弓，對著趙麻子射去。趙麻子只感覺到一陣風(fēng)聲向他襲來，眼前鐵砂彈已經(jīng)到了腦門，趙麻子應(yīng)聲倒地。

一陣槍聲在夜空中響起。

十三

趙麻子醒來，發(fā)覺自己被五花大綁著，滿頭是血。吳亦凡也倒在地上，看上去是受了重傷。再看自己的手下，受傷的受傷，死的死。

看見木頭和抬棺材的一伙人正抬著棺材從他身邊過去，他近乎哀求地說：“木頭，留點(diǎn)給我啊。這黑天瞎火的，我容易嗎我？”趙麻子真是見了棺材還不落淚。

棺材搬上了竹排，李昌拿出幾根“大黃魚”給木頭，說：“多謝了，大哥，這點(diǎn)小意思你留下吧?！?/p>

“我們只要命，不要財(cái)。”木頭推回了“大黃魚”。

“那就算大哥為黨國立了一功，一會兒我向‘鬼見愁報(bào)告，給大哥獎賞。”

“為黨立功，獎賞就不要了。”

“那我們后會有期?！?/p>

“快走吧，不然天亮之前到不了崇陽溪了?！?/p>

李昌向留胡子的漢子一吹口哨，漢子拉開彈弓又射出一個鐵砂彈，直中水堰上浮出的水雷引信?！稗Z”的一聲，水雷引爆水雷，整個水堰被炸開，大水奔騰而下。只見樹杈上的漢子一個飛身，與奔騰而下的激流幾乎同時跳到水中的竹排上。躺在地上的吳亦凡把一切看在眼里，他恍然大悟，要掏槍斃了木頭，可是他受了重傷，實(shí)在無力抬手，眼看著竹排在大水的推動下，急速消失在微亮的天色中。

木頭向著遠(yuǎn)去的竹排揮著手。

吳亦凡咬牙切齒道：“你這個叛徒。”又昏了過去。

十四

木頭背著吳亦凡往山里走去，發(fā)現(xiàn)沒人跟蹤，就把吳亦凡放了下來，說去找水。吳亦凡從昏迷中醒來，摸到槍還在身上，就是無力拿起來。他想站起來，可試了幾次，都摔倒了，最后只能無奈地靠在樹干上，又迷迷糊糊昏了過去。一陣清風(fēng)吹過，吳亦凡臉上露出了微笑，看來他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三天前，崇安地下黨書記江秀萍把消息告訴他時說：“大安交通員木頭叛變了，才造成陳赫書記被捕。根據(jù)情報(bào)和群眾反映，陳書記被‘鬼見愁抓走后，刨開肚子都沒找到情報(bào)。”

“看來他一直在裝老實(shí)，這木頭太可惡了?！眳且喾舱f。

“叛徒必須死。組織上決定派你去執(zhí)行這次任務(wù)，把木頭帶進(jìn)山里秘密執(zhí)行槍決。”

“保證完成任務(wù)，我這就走。”吳亦凡擦著眼淚說道。

……

水順著吳亦凡的嘴角滑下，吳亦凡醒了，看是木頭在給自己喂水，他本想反抗，卻無力行動，只能閉上眼睛。

“我們走吧，到了安全屋，我采點(diǎn)藥給你敷上。會好的，放心吧?！?/p>

“拿我的槍，你自己解決了吧?！眳且喾苍谀绢^的背上喘著氣說。

“等你安全了，我會服從組織決定的?！蹦绢^回答得很真誠。

……

天亮了，遠(yuǎn)處傳來一聲巨響。木頭回過頭看了看，長長地吐了口氣，說：“那個棺材留在溪里了?！眳且喾惨猜犚娏隧懧暎肫鹉绢^剛才往竹排里塞進(jìn)的一包東西，突然明白了，他吃力地說：“倪大紅同志，我錯怪你了……”

石涼帶著特務(wù)們趕到三溪，從地上揪起趙麻子問道：“人呢？”

趙麻子一看是石涼，嚇得渾身發(fā)抖，說：“你是？”

一個特務(wù)上前就是一巴掌，罵道：“什么你啊你的，這是我們的站長，人稱‘鬼見愁?！?/p>

“木頭呢？”石涼問。

“爺爺，您快去救他吧?！壁w麻子頭都不敢抬起。

“什么意思？”

“一個小凈借把他帶走了，我聽到他們說什么組織，對，組織決定。那小凈借肯定是共產(chǎn)黨……”

“啪——”石涼狠狠地給了趙麻子一巴掌，問道：“往哪個方向？”

“分……分水嶺，爺爺?！壁w麻子眼冒金星，連方向都分不清了。

“還不快給我追?！笔瘺鱿铝畹馈?/p>

十五

“我啊，不愛說話的原因，其實(shí)是沒什么可說的。”

“小的時候，我爸爸就告訴我，人一輩子就混一個‘信字。那時還不懂‘信是什么意思。記得五歲的時候，我們大安來了很多山西人，他們從我們這里販茶葉。我家有幾棵老茶樹，是當(dāng)貢品獻(xiàn)給皇上的茶樹。一天來了個京城的茶販，那是我第一次聽見京城人說話，說得真好聽啊，嘴里像是裝了個輪子，說出來的話咕嚕咕嚕的。這個京城人買了我家的茶葉后，就回京城去了。沒想到第二年，皇上派人把我爺爺抓了去，說是犯了欺君之罪，要砍頭。原來那個京城人往我家的茶葉里摻了假，賣到宮里，硬是讓皇上喝了出來。長大一點(diǎn)后我才知道，不講信，也是會要命的?！?/p>

“我不懂什么革命的道理，入黨就是因?yàn)榭吹浇M織的人講信用，不怕死，對老百姓好?！?/p>

……

“我女人是個好女人，年輕的時候可讓人愛呢?！蹦绢^說到王瀾，臉上露出了笑容，“就是胖點(diǎn)，跟了我沒吃沒喝的，卻長肉?！?/p>

木頭說著腳下一滑，吳亦凡的手從他的肩膀上耷拉下來。木頭沒發(fā)覺，用力把吳亦凡往肩上抬了抬，繼續(xù)走著，沉浸在幸福之中：“胖有什么不好？楊貴妃不是也胖嗎？女人胖有勁，能生兒子啊……你還小，沒碰過女人吧？”

“金田算是趕上好時候了。人和山里的鳥啊、豬啊一樣，一輩子就為了下一代能活得比自己好，到什么時候都是這樣?！蹦绢^從來沒說過這么多的話。

……

木頭滔滔不絕地說著，吳亦凡卻一直沉默不語。到了安全屋，木頭把吳亦凡放下，沒想到，這凈借已經(jīng)在他的肩膀上犧牲了。

木頭抱著吳亦凡冰冷的身體，久久說不出話來。

木頭坐在地上，一邊摸著吳亦凡的盒子槍，一邊吸著竹桿煙。他發(fā)覺吳亦凡的槍里只剩一顆子彈，這正是吳亦凡受傷的原因。山雞飛起，黎明初升。木頭在吳亦凡身上沒找到那塊大洋，卻翻出了金田的銀鎖?？匆妰鹤舆@把帶著吳亦凡鮮血的銀鎖，木頭明白了——與自己相伴半生的女人，隱藏著內(nèi)心巨大的悲痛，用行動默默表達(dá)了對自己的信任。

“小瀾……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孩子……”木頭哭成了淚人，嘴里不住地呢喃著王瀾的名字。

埋葬了吳亦凡，木頭在墳頭上插了幾根松枝。不遠(yuǎn)處傳來人聲，石涼帶著特務(wù)們出現(xiàn)在幾步遠(yuǎn)的樹林中。木頭撕下棉衣，用布條擦干凈金田銀鎖上的血跡，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就在特務(wù)們要撲上前抓他時，木頭舉起吳亦凡留下的槍，向自己的腦門開了槍。

“你們這幫飯桶。”石涼沖上前，狠狠地扇特務(wù)幾個耳光，把他們抽得不知所措。這個被人稱作“鬼見愁”的特務(wù)頭子，突然仰頭望天，放聲痛哭。

十六

鏡頭閃回：

石涼離開茶坊時對木頭說：“大哥，以后我的朋友會來找你，他們都是好人，講信用?！?/p>

木頭拿著地瓜粉向敲竹擔(dān)換銀鎖，敲竹擔(dān)說：“木頭，有兒子嗎，你就換銀鎖，還是保佑你自己吧！”

木頭拿出銀鎖給王瀾：“好看嗎？等兒子生下來，給他戴上?！蓖鯙懜吲d地拿過銀鎖，說：“還是先保佑你吧?！?/p>

石涼養(yǎng)的猴子黑頭快步跑到土地廟前，把一顆定時炸彈放進(jìn)小廟龕里，掉頭往回跑去。

趁著夜色，木頭偷偷趴在水堰暗處，看到“鬼見愁”帶著人在三溪中布置水雷，那是國民黨秘密防御計(jì)劃的一部分。

交通員向木頭交待：“‘春暉是組織潛伏在敵人內(nèi)部的一個絕密人物，任何情況下都不能暴露他的身份。”木頭說：“曉得了。”

保密局審訊室里，石涼往昏迷中的陳赫嘴里塞進(jìn)了一片人參。陳赫猛然醒來，看見石涼離去的背影。

吳亦凡舉槍向抬棺材的人射擊，“噔”的一聲，沒子彈了。吳亦凡將最后一顆子彈上膛，正要向女特務(wù)射去，看見木頭向他爬過來，他猶豫了一秒，卻中彈倒下。

閩北游擊隊(duì)在老吳的帶領(lǐng)下，從溪水中打撈出炸沉的棺材，打開一看，里面竟然是國民黨的絕密文件。水中漂浮著李昌等人的尸體，還有許多死豬死狗的內(nèi)臟，散發(fā)著惡臭。

閩北游擊隊(duì)將陳赫營救出獄，消失在濃郁的夜色中。石涼走到窗前，注視著遠(yuǎn)方。

陳赫后來回憶說：“當(dāng)時連我都不知道，倪大紅同志寧愿背一輩子‘叛徒的黑鍋，也不說出秘密，他要保護(hù)的就是他的直接領(lǐng)導(dǎo)——‘春暉同志?！?/p>

大安烈士墓碑上刻著：“革命烈士倪大紅同志，生于1899年，卒于194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