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淑鏵
一座古城有多少記憶,匆匆過客來者不詳,往者不向。而城里的人自知其味,城外的人望城興嘆。佛說萬法皆生,皆系緣分。偶然的相遇,驀然的回首,只為眼光交匯的剎那。
我與一座古驛的相遇就是如此短暫,它是家與學校之間往返旅途中的一景。雖說目睹多少回了,但那光影之間的相遇,仍引我期待。每次我都貪婪地向窗外張望,希望透過厚厚的玻璃,窺見過去,觸摸歷史。古驛是古人旅途中的家,是家的期盼、家的象征。與古人相比,同是離家人,現(xiàn)在的我一個電話即可解想家思親之情,但空落落的心中仍有古人一般的游子情懷。在時速每小時一百五十公里的火車上,相見即是錯過。傍晚時分,過了張家口花園鄉(xiāng)那一排排紅瓦白墻的新民居,便看到相比之下它的青磚瓦房的古樸。縷縷紅霞在高空盤旋,而它則站在地平線之際等待日落。城里是古村,城外是新村。四周高高的城墻依舊整齊地矗立著,棱角分明。城墻擋住了城里人,也擋住了城外人,卻擋不住我的觀望。
遙想孩童時期的她,在京冀地區(qū)的第一縷晨光中醒來。在荒蕪的草地里,曬曬太陽;在洋槐樹上看萬古不變的蒼天;與清風嬉笑打鬧,打賭猜著雞鳴峰的高度。終有一日,她的記憶里出現(xiàn)了這樣一個人,這人騎在高高的白馬上,身后車帳如海,士兵如羊群。她不知道這人是誰,從哪兒來,到哪兒去。這不妨礙她癡癡看著他。但他與她之間,她唯有仰望。他走后,她的生活變得熱鬧起來。在通往西城的大道上開辟驛路,設置“站赤”,她成了一座驛站。依舊是清風明月,但沒有了自由,留下更多堅守與責任。還好在他西征的途中,每每都會經(jīng)過這座小驛,讓她匆匆地望幾眼,便已心滿意足。每回西征,她都注視他來,目送他遠去。在第三次西征歸途的人群中,她再也沒有見到他。很多年以后,她終于知道他的名字叫“孛兒只斤·鐵木真”,后世的人們都稱他為“成吉思汗”。
年輕時的她,擁有瀚海藍天,金光普照。東城墻、東門上的樓閣以及遠處湛藍色背景下的高大的雞鳴山都沐浴在柔和的金色晨曦之中。雞鳴驛早就開始了忙綠的一天,這里是宣化府進京師的第一大站,是過往官員商人的臨時歇息處,兼顧傳遞信息和郵件的同時,也是軍事城堡。自知責任重大,不敢有絲毫懈怠。前街是驛丞署,每日馬鈴聲聲,飛塵滾滾,身穿郵服、腰掛火印木牌的驛卒,乘騎傳遞,風風火火,晝夜不停。其次為茶館、酒肆、錢莊、米號,來往商客旅人甚多,好不熱鬧。西街是驛站設施,即公館院、馬號、軍號。東北是驛倉,正北是驛學。每年的臘月十六、二十一、二十六是年集的日子,四面八方的人都來城內(nèi)的泰山廟交易,也有善男信女專門到此逛廟敬香,祈求平安。滿街攤販,廟戲連連,人聲鼎沸,說不盡的繁華與喧囂。
后來她半老徐娘,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中。慈禧西逃,在賀家大院留下“鴻禧接福”的楹聯(lián)以示殊榮。人人羨慕,她卻搖搖頭嘆息。因為在她心底這是一份恥辱,作為一座護國安民驛站的恥辱。城墻依舊是青磚砌壘,內(nèi)夯黃土。但曾經(jīng)東經(jīng)居庸去燕冀,西到大同新疆,南通飛狐紫荊關,北達庫倫俄羅斯的作用早已名存實亡。新的事物在發(fā)展,舊的事物就得讓出歷史的舞臺。1913年,北洋政府撤銷了全國的驛站后,徹底結束了她郵驛的歷史。她卸下歷經(jīng)三朝、六百余年的責任,看著這個古老國家的求新求變。
今天她已是步入遲暮老年,老得坦然安穩(wěn)。安穩(wěn)是一所古驛站的心愿,也是她的終點。晨靄籠罩中,那些精心雕砌的青磚瓦房已不復當年的風采,多的是黃的土坯房和灰的瓦楞房頂,那在城的上空飄蕩的炊煙,那間或伸出的老樹枝椏,似乎在訴說著現(xiàn)世的滄桑。城中恍如隔世,有院子斷壁殘垣,衰草離披;有的院柴門輕掩;有房已傾斜,那殘破的窗欞里,歷史之眼不再向外張望,沉默如金。風在這里都會靜止,現(xiàn)在的她會樂呵呵地去早春城頭的那幾棵老桃樹家做客,和城頭的魁星樓聊聊過去。也會在各家開火做飯的時候,嗅嗅炸香椿兒的味道,品品圪渣餅的酥、脆、香、甜。
繁華與蒼涼,一座城的記憶。繁華因人而起,蒼涼由人而落。斯人已逝,斯物既毀。一座古驛,完成了她的使命,退出歷史,安居一角。二月寒風吹著,田里枝條亂舞,田壟上的新墳挨舊墳,一起一落,生命在輪回變換。我問她,是否惦念往日的繁華,她說最好不過是安穩(wě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