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我終于接受婆婆被螞蟻咬死的事實。
我偶爾掂量,生與死,愛與愁,孰輕孰重,最后都抵不過時間。婆婆死后,有一種異質(zhì)的體驗潛進了我心里,我得以找到重啟未來的鑰匙。這似乎是從她的死亡中獲利,用她的死亡來哺育我的新生;怎么說,我都擺脫不了一種深深的負罪感。
我媽跟我講,在一個夏日的暴雨天里,年約二十的婆婆,在幾個同村伙夫和姑娘的護送下,穿過大山,繞過水庫,嫁來這個村莊,從此沒怎么回去。她也在這里死去,這里是她肉體的歸宿吧,只是不知道她的靈魂是否安于此地。嫁出去的女人像是身心的雙重流浪,何況是她這種沉默的女人。我曾看見她坐在門口的凳子上哭,但從未說過一句不好聽的話。我知道她的痛苦,但她這個痛苦的人,往往能給我以質(zhì)感詭異的安撫,給了我最初的溫暖,這也是我矛盾和苦痛的源頭。這種矛盾和苦痛在一年后阿公去世時,達到了高峰。
說回那場事故。婆婆失蹤的那一天,同樣是一個夏日。村莊最高的那一幢青磚樓上的廣播聲,縈繞在村莊暴烈的上空,不斷地宣告著婆婆失蹤的消息。村里的男人和女人,在山頭河邊處奔走尋找。無奈之下,我們還請來了神婆。在人們慌亂無措的氣氛下,神婆胡謅和憑空指點,但誰也不敢懷疑。她認為婆婆現(xiàn)在應(yīng)該在隔壁村子里頭,要我們趕快去找??上攵?,終究一無所獲。古老國度的人,在無法解釋、手足無措或關(guān)乎生死存亡的關(guān)頭,寧愿去相信所謂會通靈的人的言辭。夜色濃稠,我們打著電筒,在野林中徹夜奔走,企圖驅(qū)趕整個夜晚。這種情況下,在黑暗的山林里,經(jīng)不起任何一絲的疏漏。不過,樹木是天然的屏障,其實,村長已經(jīng)好幾次經(jīng)過了婆婆休克倒下的那一個山坳。等我們發(fā)現(xiàn)她時,是在翌日的清晨,山上起霧,樹葉淌下露珠。她的嘴巴、耳朵里,爬滿了螞蟻,血跡斑斑。它們是不是想躲在婆婆的身體里,逃避夜里一場突降的寒潮呢?她給了我溫暖,最后用自己最后一點體溫,拯救了一群螞蟻。哦,它們還要吃她的血肉取暖呢。她能說什么嗎?不,昏厥的老女人一聲不吭。不吭聲就是默認嗎?不是吧,她對她在這里的痛苦生活也沒吭過一聲,難道對現(xiàn)實就有任何篡改嗎?可她有愛人的本事,雖然有那么點古怪,現(xiàn)在想起來倒是溫情脈脈,她用從閣樓里抓到的老鼠和黑豆,熬了一鍋童年時光里最奇異的湯,端到我面前,滋養(yǎng)了我那敏感脆弱的心,長達二十二年。
不遠處的小石路上傳來清脆的嗩吶聲。陽光里又是同樣的送葬隊伍,同樣的表情,同樣的鞭炮聲響徹山野;飄動的白旗子蕩開白色的煙氣,圓形冥紙飄散,在潮濕的空氣里再也飛不高;長隊伍緩緩前行,默默的人群蕩開時,像圈圈的漣漪。這就像當初我走在給阿公送葬的隊伍里的情景,一樣的儀式來送別死去的人,一樣的心情。而我卻沒有參加婆婆的葬禮。人們把婆婆抱起來,送到了醫(yī)院。我曾在醫(yī)院里見過她,我去抓住她的手。她依然處于半昏迷狀態(tài),她的手在我的手里顫抖。過后,我回了城里的學(xué)校,因為大家說,她會沒事的。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她。婆婆在我探望她的第二天的午夜,便咽下了氣。沒人告訴我這一切,說怕我悲傷,影響學(xué)習。我在那段不知情的日子里默默地祈禱婆婆會挺過來,而放假回到家后,留給我的不過是一個空空的床位和不斷的安慰聲,甚至連葬禮都早就結(jié)束了。
回到家里那個傍晚,我問我媽:“阿婆在哪兒?”
“阿婆她沒了?!蔽覌屨驹陂T口對我說。她還想說更多,但沒說下去。
我滑進一片異域的黑暗中。那是我第一次直面親人的死亡,悲傷神秘,瓦解了我對死亡的一無所知。那年我十五歲。虛張聲勢,刻意回避,佯裝無知,自欺,是我對付死亡僅有的蹩腳手段。誰都無法阻止一個少年對死亡的天然恐懼,將其視作肉體的終結(jié)。我延續(xù)著逃避的本能,寫下紀念婆婆的文章,定格某種瞬間即逝的表層形象,以為就能讓死亡脫離她的肉體。事與愿違,我找不到一個超越一般性回憶的深層意義,這帶給我一種更深的負擔:死亡的陰影化作了實體,將我驅(qū)趕進一個自我束縛的泥淖中。
那夜得知婆婆去世后,我看見阿公蹲在灶口處燒柴火。阿公用疲倦的眼睛看著我。殊不知,阿公的生命在那個時候,就像是灶膛里燃燒的枯柴一樣,被劇烈地焚燒。婆婆的死亡是加速他生命燃燒的風。
我在阿公身邊陪他走完他最后一個月的時光。我從婆婆那里知道了什么叫死亡,而從阿公那里,我則深切明白何為等待、忍耐和無能為力。
阿公將要去世的那個夏天,天氣時冷時熱,潮濕的空氣還彌留了幾天。
我放假回家,看見阿公坐在房間的躺椅上。那一瞬間,我看到了一份凝固的孤獨。他像塑像一樣躺在竹椅上,雙頰凹陷,雙腿瘦削而發(fā)腫。他用黯然而平和的雙眼看著我走到他面前。我試著輕輕抱著他。我清楚地看見他臉頰上的褐斑,耳邊還有一塊未痊愈的傷疤。他說是前不久理發(fā)的時候,被理發(fā)師傅弄傷的。
接下來一個月的日子里,我看著他的生命慢慢流走。婆婆已經(jīng)早他一步離開,我來代替去工作的父母去照顧阿公。他說有孫子照顧他,心里其實挺安樂。
阿公有胃癌,咽不下也消化不了硬硬的飯食,每次都吃幾口就停止進食。我給他粥,他就把里頭的菜挑出來,說消化不了。他只對煎堆和燒餅的胃口不減,還特意叫我到鎮(zhèn)里買回來。阿媽問他,可不可以多堅持幾年,看看孫子上大學(xué)?阿公苦笑著說:“我這副骨頭還能挺多久呀?”
阿公開始咳嗽了,我常常在半夜聽到他呼喚我的名字,低沉而延續(xù),宛如某種召喚的咒語;我跟阿公的房間只隔了一堵墻,卻被夜的濃稠拉長了好多倍,嘶啞低沉的聲音已經(jīng)不知道持續(xù)了多久后,才讓一個熟睡的少年醒了過來;我在夢里驚醒,掀開被子,穿過夜的黑暗和微涼,赤腳跑到他的床邊。阿公喊我,可能餓了,也可能要上廁所了,更多是因為他喉嚨里大量的痰液讓他無法呼吸。我打開一盞黃色光的白熾燈,他孤單的身影在帳子上不斷晃動,扭曲得宛如夜魅。我扶起他輕得嚇人的軀體,用痰盂幫他接痰液,他的喘氣聲沉重而短促。
頭痛無可避免。他說服下那種白色頭痛藥就可以恢復(fù)過來,每次的藥劑量從原先的一包到后來的兩包。我把白色的藥粉倒在開水里,藥粉很快就融化不見,看著那杯澄清的藥水,感覺拿著兇器。阿公知道這藥不可多服,它不過是一種麻痹人的毒品,在給予他暫時的舒適后,又奪走他的一部分生命力作為代價。
由于窗外的一堵墻,房間的光線只能從瓦縫和墻角的罅隙擠進來。我偶爾把阿公移到門口的陽光處坐坐。扶阿公是一件艱難而可怕的事情,他幾乎無力支撐他瘦弱的身體。有一次,我放開扶著阿公的雙手去端水。阿公一個趔趄往后倒去,頭撞上了床邊的墻壁。阿公大叫一聲。那種沉重且空洞的撞擊聲在我的神經(jīng)之間瘋狂地亂竄,我趕緊往傷口上抹藥,語無倫次地問道:“阿公!是不是很痛呀?”但他幾乎是在一瞬間就平靜了下來,竟拿起燒餅慢悠悠地吃起來,沒有想象中的痛苦,還平淡地說:“是呀,當然痛了?!卑⒐娜怏w或許已經(jīng)死亡,但殘存的思想讓他感受到世界的存在。而每當想起婆婆的事,阿公總是痛心疾首,說她這么好的一個女人,就這么走了。在這之前,阿公從未說過一句關(guān)于婆婆的好話。現(xiàn)在卻情緒泛濫,去想起那個與他無言相處幾十載、為他生了四個孩子的女人。
門口那里陽光明媚,對于一個快死的人來說,算是有了安寧的片刻??粗⒐稍陉柟饫铮蚁耄宏柟饧澎o,死生同一。這句話是我從史鐵生的詩里看到的。當阿公臨靠死亡的河流,渡魂之船即將載其而歸,任何肉體的痛苦都比不上那種臨死的虛無感。
當某一天,我也處于最接近死亡的時刻,若看著陽光,是否也會覺得世間已經(jīng)是死生同一?死亡已經(jīng)無可避免,唯在最后的時光里垂憐自己的思想,肉體輕浮,而思想沉重。
早上醒來,看見阿公睡得平穩(wěn)安靜,我就會擔心他是不是已經(jīng)死去。當能夠輕輕喚醒他時,我才安了心。他吃了一點食物后,就會繼續(xù)睡過去。我沒有想過阿公能活到什么時候,面對一個活著的人,不應(yīng)該去想他什么時候死去,能活著一天就算是一天。不知道阿公有沒有想過他會在哪一次睡過去后就不再醒來呢?記得那一個月里,阿公只談?wù)撨^一次關(guān)于生死的話題,沒有去安排所謂的后事,他不過是在安安靜靜地等待著渡魂船把他載走。人生自有歸處。阿公安靜地坐在床邊時,會跟我說會話,問一些讓我無法真實去回答的問題。我不得已要騙他,讓他放下心來。畢竟,剩下來的都不過是俗世事務(wù),不必留給他操心。阿公談起過父親,總是充滿著痛心和憤恨。要說父親跟阿公一生為敵也不為過,父子之間緊張的關(guān)系總是填充著他們彼此的空間,無法靠近。但在這段父子關(guān)系里,沒有誰對誰錯,這種不調(diào)和像是一種天然的特質(zhì),沒有解藥。一切只有隨著死亡而煙消云散,慢慢對往事釋然,才知道那些愛與恨,都是同一條血脈里的產(chǎn)物。
那天,阿公給我一串鑰匙,叫我打開床尾的黑色柜子,把他的錢包拿出來。那個雕花的黑色小柜子,是他的杰作。他是個木匠,婆婆生前睡的那張雕花的黑色大床,也是他當初為她做的。小時候,我喜歡在這張床的雕花大板后面躲著婆婆,躲著伙伴們,舔舐著黑暗的醇美。床外有一片不大的光亮,那是從屋頂?shù)奶齑奥┫聛淼墓猓怖锩婵偸呛诎档?,放著女兒們?yōu)樗郎蕚涞难蚱ご蟊蛔?,厚實溫暖。在上面睡了一夜的我,在早上發(fā)現(xiàn)嘴里含著一只半夜脫落的牙齒。神奇的床帶去了痛感。而阿公則墊著他自己做的木枕睡了幾十年,木枕光滑無棱,那是歲月的杰作。我幻想過,阿公為婆婆做的那張床的黑暗床底下,會有一條老蛇蜷縮了多年,有一個神秘的世界,有一條隧道通往異域……
我照吩咐打開錢包。錢包里有八百塊錢。他說讓我留著,好用來讀書。那個空的錢包現(xiàn)在放在柜子里,跟婆婆留給我的最后一個紅包夾在一起。我喜歡做這些瑣碎的事,又怕年月久了,這些記憶終會流落四方,毫無意義。
2009年7月31日,姑姑來看阿公,我于是到離家不遠的河里游水。后來回家時,我看見的又是一張空蕩凌亂的床,仿佛婆婆去世后的光景重現(xiàn)。
在村子西頭的舊屋里,我輕輕把手放在阿公的心臟處。二爺說:“算了吧,你阿公走啦?!蔽覝惤⒐l(fā)現(xiàn)他耳邊的傷疤仍未痊愈。不知道是我離開的疏忽讓他意外死去,還是他選擇在我走開時默默離開人世。我至今無法釋懷,死亡從不給我任何預(yù)兆。
大人們忙著處理葬禮事務(wù)。我走出舊屋,繞到側(cè)面。舊屋的屋檐伸出很多新綠,那是我多年前無意灑下來的花種子發(fā)芽長成的。那個屋頂開滿了不知名的花,新生的葉子和死去的枝椏占據(jù)著同一片瓦頂。我們在瓦頂下度過那些漫長的歲月,在煙火裊裊中圍抱一起,卻又處身孤獨。
舊屋右面是阿公生前做木工的泥磚房,那本是舊時的購銷部,里面放著他的工具。我喜歡坐在那個重重的大鐵墩子上,看他削木頭、打鐵條,等他完工了,我就撿那些被削得卷卷的木屑去玩。他有一雙靈巧的手和一個智慧的腦袋,總是可以把木頭和鐵器進行一番改造,造出一些神奇的玩意兒。他曾把我破掉的小三輪車卸開,把得到了一些鋼珠、滾輪收集起來,安裝到他改造過的木頭模型上,得到了一輛結(jié)實的拖車。這輛車就像是阿公的手,在以后的日子里,將一袋袋的谷子拉進谷倉。他也樂意為村民們編簸箕,做拖車,做捕魚籠,不收取任何費用。
閻連科在《我與父輩》里說:他所收的或還的,只是世間人情和鄉(xiāng)里之間為生存彼此的幫扶和照應(yīng)。這樣形容阿公,最恰當不過吧。
阿公是幾個兄弟姐妹里的長兄。葬禮那一天,阿公的妹妹不敢去看阿公的遺體,她畏懼什么呢?是死亡嗎?還是對一具遺體純粹的恐懼?
在一個月的時間里,死亡在阿公身邊如影隨形,他們兩個之間的交談,窸窸窣窣的碎音,時高時低。我只是一個聽客,無法過多插手,只能讓這場交談進行得盡量的長。
真菌長在墳塋上,也長在脆弱的肉體表面。肉體的靈魂即將出竅,對此無感無知。靈魂施舍最后的仁慈,給這些自然里弱小的生靈一個安身的落腳點。這種小生靈的生長,在另一生靈的死亡后的潮濕天里悄然發(fā)生,不斷尋找著死去的生命,在上面再度生長,完成著短暫生命的再次延續(xù)。對于整個世界來說,人也不過是這樣到處漂泊的孢子,我們立身于地球施舍給我們的一方土地之上。
如今,我依然能聽到泥磚房里,傳出阿公敲打錐子的清脆聲音,依然能感覺到黑色雕花床的厚實黑暗,依然能聞到阿公臨終前所住的房間的藥味,那種死亡和溫情結(jié)合的氣息。
后來,二爺也去世了。一個人來了又去,其他人本無能力去改變。阿公和二爺這兩兄弟,還有婆婆,上了那艘渡魂船后,是否在同一個碼頭登岸了呢?他們或許沒有上那趟船,他們依然在屋對面的土地里安靜地聽著每天的雞鳴狗吠,依然在茶余飯后閑聊莊稼的收成好壞。在阿公死后,我有過一段模棱兩可的生活,生死相混。我用他的死亡來搭建我的想象王國,他的愛與恨在我的小說里得到了變形,沒有升華,也沒有墮落,只仿佛獨立了起來。在寫作中,對往事的利用總是使我焦慮萬分,唯有下意識地將其模糊處理。但每一個意象的背后,都能挖出一段真實的往事,我只是用詞句將它們掩埋在半明半滅的火灰下,只稍一吹,便可重燃。死亡,如今像是輕輕落在我鼻尖上的木屑,我能嗅到它淡淡的木香,誘我清醒,卻也感覺到它的無比沉重。
死亡的腳步越密集,我的寫作便越緊張。我就是帶著這種不可理喻的緊迫感,像波德萊爾的詩篇中的人,“背著個巨大的怪物,其重量猶如一袋面粉,一袋煤或是羅馬步兵的行袋”,“被一種不可控制的行走欲推動著”,走進了文學(xué)世界尋求答案,這是個只會越趨緊張、越趨混亂的過程,可死亡已裹上了一層文學(xué)的蜜,里頭有多苦?反正表面還甜,這劑藥還是得趁早服下的。
路魆,作家,現(xiàn)居廣州。已發(fā)表小說散文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