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林
在當下,對于一個陌生地,在一年之后再度重游的時候并不多。
就像我每天生活當中要路過的白河一樣,在夏季尤其是下雨天,從上游帶來不少的雜物,又帶去和淘空了許多時光中的內容。
一進奪補河是在去年的五月上旬,那是當地和省上一家雜志共同要舉辦一個筆會,我作為與會者參加。都是集體行動,也沒有對奪補河有過太多的關注。況且,差不多大半生是生活在大山里,對于大山及大山里的村莊幾乎到了熟視無睹的地步。
二進奪補河時,或許是有了對于摩天嶺及周邊地帶的漫游與行走,主要是沖著白馬人的種屬問題。隨著行走的時日越長,幾乎是快一年左右的時間,并在行走的過程中收集的資料越豐富,漸漸地我開始留意關于白馬人的相關信息。
長期以來,差不多是從上個世紀六十年代開始,白馬人的種屬問題一直就是學界沒有定論的話題。
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非常復雜。
大致梳理了一下,主要是圍繞著白馬人究竟是藏族,還是氐族,學界一直爭論不休,并且,還將繼續(xù)爭論下去。
白馬人是現今生活在摩天嶺周圍的一個人口僅2萬多的族群。
從行政管轄來看,既有生活在甘肅省文縣境內鐵樓、石雞壩等地的白馬人及白馬村寨,又有生活在四川平武縣境內的木皮、木座、白馬等地的白馬人及白馬村寨,還有生活在四川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九寨溝縣境內的草地、勿角、馬家、安樂、白河等地的白馬人及白馬村寨。(隨著收集的資料顯示,在甘南藏族自治州境內、四川北川境內也有白馬人)。
然而,對于歷史學、人類學及民族學一直也不是我的專業(yè)與強項,隨著收集的資料越多,我越加的惶恐不安。
原來是依照文學創(chuàng)作的套路,對于白馬人的風俗、宗教、建筑、神話故事、山歌等進行體驗式的采風,然后,根據這些所采集到的感受、審美創(chuàng)作一些詩歌、散文、小說即可。
現在,我卻有點迷惘。
五月二十四日,我受作家阿貝爾的邀請,深入到了平武縣白馬鄉(xiāng),也就是著名的大熊貓保護區(qū)——王朗。這次我們商定,就是沿著在該鄉(xiāng)境內的奪補河兩岸,進駐白馬人的村寨,按照事先預想的計劃,采訪一些村寨里的白馬人。
二十五日清晨,從平武縣城出發(fā),沿著涪江而上,路過涪江發(fā)源地所在的峽谷口,又沿著火溪河繼續(xù)而上,抵達了一個叫木座的白馬人山寨。二十四日夜下了雨,睡了個好覺。雨后的木座山寨,青山翠綠。進了村,鮮見村民,跟我想像中的情形差不多。許多大山里的村寨,在這個月份,學生孩子都去了寄宿制的學校,青壯年也大都外出打工。村里只留下老、弱、病、殘。
木座的這個白馬人山寨是建在半山懷抱中的。
坎坡臨公路隔著火溪河的群山村寨里的人叫做前山。而在原村小籃球場對面的山峰及正對著前山的峰巒叫后山。清早沒出太陽,云霧便在前山和后山的山頂、山腰間繚繞徘徊,似夢如幻,給人恍惚如同仙境的感覺。
村寨里的建筑,大都像漢地的小青瓦平房,穿斗結構。
第一個遇見的是一位身穿白馬人民族服裝的老嫗,肥胖的身體,穿著百折裙子,戴著一頂白色的氈帽子,帽沿插著的雞翎在山風中獵獵飄舞。見到我們一行人——阿貝爾、司機、還有正拎著一臺攝像機的詩人小蔣,像大山里所有村寨里的人一樣,老嫗立即堆起笑臉,熱情、質樸而大方,我們站在青石板臺階下,問起她家那幢老屋的年生,想不到老嫗不僅聽得懂漢語,而且,還非常爽快地用平武話回答著:“兩百年了”。
我望著這幢老建筑,心里判斷,或許只有支撐木柱的石座基也許上百年,盡管從門窗可以看出,她說的兩百年也不是一塵不變,一定是經過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維修加固,才有今天我所能夠看到的樣子。四開門,不像大山西邊的村寨,一般都是八開門??吹贸?,不算是殷實富庶之家。但令我感動的是整個村寨都是結構差不多的小青瓦、斜屋面、穿斗結構的平房建筑,極個別是二層或者三層,與整個座落在這個小山坳及周邊的大山、村寨背后的小溪溝所形成的環(huán)境非常協調。而不是拆遷后的模樣。
不一會兒,一個抱著孩子的村婦,旁若無人邊唱著流行歌曲,我們是未見其人先聞其聲,白馬人似乎天生人人都有一副好嗓子,也不管是否有人無人,放開喉嚨想唱就唱。來自成都的詩人小蔣邊攝像,邊感慨:不像漢族人,心里有太多的羈絆。隨著歌聲臨近,我們看見從老嫗所在的這幢房子對面曲曲折折的小石板小徑,在一所房子的背后現出一個白馬少婦,她沒穿白馬人的服裝,問她,她也同樣帶著略為羞澀回答道:太麻煩了,穿民族服裝干活不方便。
她顯然漢語比老嫗流利,看見我們架起攝像機,立即聰明地反應過來,“你們是那個電視臺的”。她不像有些村寨的人,見到鏡頭就躲開,而是漸漸地更加大方自然起來,接著唱因為看見我們而中斷的流行歌曲。
小蔣繼續(xù)著他的工作。我跟著阿貝爾進入村寨的深處,沿著上山的青石板村道,在曲曲折折的建筑之間穿行。
上了一處小臺地,發(fā)現在一戶人家的室外空院子內,坐著幾個男人,一人手中都拎著一只啤酒瓶子,嘴對著瓶子喝著閑酒。為首的一位年過半百,但精神矍鑠的漢子,一看就長得像是村干部。幾句話下來,果然此人是該村老支書。阿貝爾提起當地的熟人,他幾乎沒有不認識的。如數家珍般說著他們彼此熟人的舊聞軼事。
在大山里的生活就是這樣,枯燥而單調。而一旦提及過去的往事,卻又是充滿著人性的溫情。
小蔣的采訪也告一段落,我們跟木座這個白馬村寨的村支書閑扯了一陣,就告辭下山,去今天主要的目的地,一個叫阿波珠的家。
阿波珠的樣子讓我想起了年輕時的班文玉大爺。
矮個,結實的體魄,說話尖聲細氣,走路帶風,行事麻利。阿波珠是白馬鄉(xiāng)的一名小學教師,學校就位于進山谷口河邊的一個叫王壩楚的地方。由于現在實行了集中寄宿制教育,阿波珠現在成了該小學的一名留守人員。按照木座那個村老書記的話說,“阿波珠現在安逸死了,不上班還拿工資”。
今天早上,阿貝爾特意帶著小蔣上平武縣城的農貿市場買了菜、豬肉、牛肉,說是讓他的這個小學同學給我們煮飯吃。不料,通過手機電話,阿波珠在電話中說他今天正在陪一個大領導,讓我們直接到他家,在小廚房他一大早就生了火。
阿波珠的家在進山谷大約十來分鐘的一處臺地坡內,整個村寨并不大,大約有一二十來戶的人家。臨公路,是阿波珠的弟弟修建的像一把曲尺形狀的高樓。沿著高樓背后的小坡上去,曲曲折折的小路直通阿波珠家的后院,推開一扇敞開的小門就來到了他家的院子,整個院子并不大,但非常干凈整潔。阿波珠家的房子也像一把曲尺的形狀,短的部分是平房,那里是他的大廚房,推門進去,是一個大灶臺,灶臺右手邊有一小木門,里邊連接一間像客廳的大房間,房間里安著從外地購買的新式大鐵爐。
顯然,那里不是小廚房。
放下從縣城帶來的蔬菜,我們開始尋找著他家的小廚房,由于在木座的耽擱,差不多到了吃午飯的時間,我看了一看手機上的時間,現在已是中午十二點過五分了。
從大廚房出來,我環(huán)視著阿波珠家的院子,對面是一道灰磚砌的院墻,在這面墻的中間開著一扇小門,推開門下了一道懶坡,我看見平房內有個老人的身影,急忙推開懶坡下又一間平房的門,沒留神腦袋被門框給碰撞了一下,我看到一個老嫗,穿著白馬人的服裝正掙扎著從火爐旁邊鋪著一張黑色的牦牛皮似床又似沙發(fā)的位置站起來,說著我完全聽不懂的白馬語。
找到了小廚房,作家阿貝爾親自為我們煮飯、炒菜。
阿貝爾是平武人,是被稱為新世紀新銳散文家之一,長著一張檸檬狀的臉,那臉說長不長,說圓不圓,由于昨夜和一個擠在他家沙發(fā)里睡覺的年輕詩人談心,弄到大半夜,詩人入睡了,他卻不知是興奮,還是什么別的原因而睡不著了。因此,精神一直顯得疲倦不堪。
我心里有些過意不去。調侃道:“阿貝爾,你文章寫得那么好(冰心散文獎得主),真是上得廳房、書房,又下得廚房。你叫我輩情以何堪哪!”
而阿波珠的媽媽語言又不通,一直咳嗽,年紀大了,不可能下廚房弄飯。
途中,阿波珠還是抽空溜回家跟我們匆忙地見了一面,就又去接待什么人去了。
我坐在阿波珠略帶著涼意的院子,讀著那本《龍安土司》的厚書。
平武縣,歷史上又叫龍安府,龍州。
這么說肯定是不準確的,應該是平武歷來就是一個臥虎藏龍的地方。龍安府在當年管轄四縣,即平武縣、江油縣、漳明縣、石泉縣。平武是龍安府衙所在地。
我正讀著書,突然從阿波珠家正門溜進來了一個老者,長得太有個性、太讓人過目不忘了。
他也是小個子,穿著平素難以見到的白馬人那種老服裝,五官長著黑色的毛,就像是沒進化好似的,眼睛里卻閃爍著犀利的光芒。一看就不像農村里的老農,而是渾身上下居然散發(fā)著鄉(xiāng)村老知識分子的味道,我覺得他像一個人,一時想不起的什么國家的作家。
是的,他就是白馬鄉(xiāng)遠近聞名的外號叫紅矮子的男人。
他是阿波珠的幺爸。年輕時太聰明,太用功,弄得腦子都出了點毛病。他并沒說話,好像平時他對誰都不想說話一樣。但是一個人的氣質,即使是不說話,也絲毫掩飾不了他的才華。我們當時都不知道他就是“紅矮子”,是阿波珠的幺爸。
紅矮子,一個多么富有喜劇色彩的名字。
紅矮子,一個讓人第一次聽到注定就會終身不會忘記的名字。
說阿波珠像年輕的班文玉大爺。
那么,班文玉又是何許人呢?
班文玉大爺是我認識差不多快十年的老人。他現在居住在一個叫英各村的白馬山寨。年輕時,小個子的班文玉唱歌、跳舞樣樣都來,受祖輩和父輩的影響,他成了一個著名的民間藝人。在我所認識的人當中就有著不少像班文玉大爺這樣的人。
我一直認為:文化的源頭在民間,文化的活力在民間,文化的活水也在民間。
跳曹蓋是白馬人一個非常重要傳統儀式。
曹蓋,是木頭雕刻的面具,翻譯成漢語就是大鬼的意思。
跳曹蓋意思是指在特定的日子,驅鬼降魔,祈求保佑平安。之所以要戴上面具,就因為在白馬人的習俗中,跳曹蓋的人的臉是不能讓人或者是鬼看見的,而且在禁忌中,不許說出跳曹蓋人的名字,以免鬼知道要來報復。而且,在跳曹蓋前和跳曹蓋后,都專門辟有一間密室,讓跳曹蓋的人換面具,不許任何人進來的黑房間。
吃過阿貝爾親自下廚房弄的飯菜。
我們又去了一個叫下殼子的村寨。村寨是位于九環(huán)線公路羊同河對岸的半山,隨著政府移民搬遷,整個村寨已經空無一人,天色也漸漸變陰了起來,灰白色的天空下,遙望著這個叫下殼子的村寨,我覺得就像一個隱喻。
沿著生長著低矮的雜灌和高原柳的叢中小路,過河上山,背著攝影和攝像器材,爬上一道坡坎,就看見昔日的浪架,一副快要倒塌的樣子聳立在長滿青草的臺地之上,幾幢座北朝南或者座東朝西的木房子,立在一處山坳內。到處都是遺棄后的殘跡,包括一戶已經拆了房子的人家堆放在墻下面的木桶、陶罐,昔日村民們就是背著木水桶沿著羊腸小路下山,去羊同河谷背水,烈日之下,背水的白馬婦女或者白馬少女,汗流滿面,她們面朝黃土背朝天,把每天的日子過得既勞累而又充裕。坡里是兩頭犏牛,用自己磨破皮的背脊頂起木鏵翻耕著不平坦、也不規(guī)則的坡地,坡地里辛苦一年,也未必能夠有個好的收成。
白馬人世代就是生活在這樣偏僻的地方。
水牛加、扒西加、祥樹加。進入了奪補河流域,一個個鮮活的村寨漸漸呈現在眼簾。加,是白馬語,就是村寨的意思。過去,在這條河兩岸,一共有十八個白馬自然村寨。最早是在上個世紀五十年代一家森工企業(yè)進駐了奪補河,為正在修建的寶成鐵路砍枕木。到了本世紀初,又因為豐厚的稅收,當地又與一家著名的國有大型水電企業(yè)合作,修建了水電站,像水牛加、稿史腦等村寨便被淹沒在水庫底下。
在移民搬遷后的新稿史腦村里,我們終于與姍姍來遲的白馬著名女歌手嘎尼早見面了。
嘎尼早的意思是海子里閃亮的波光。
嘎尼早三十多歲,人生得非常漂亮,上帝賜予了她一副天生的好嗓子。她知道我們的來意,穿著漂亮的白馬服裝,大方地暢談著自己個人的成長經歷,在說到自己的婚姻時,她含蓄而幽默、帶點凄婉地說道;距離產生美,也產生小三。她常年在外參加各類演出,有時,剛到家又接到演出任務,時間長了,婚姻出了問題。她說:白馬女子對于婚姻大都是從一而終的。然而,面對著她們夫妻之間出現的危機,她委屈,甚至落下了傷心的眼淚。她承認,由于追求演藝事業(yè),不能顧全婚姻家庭,她最近才離了婚。
過去,白馬人只在族群之間通婚?,F在,白馬女孩嫁其他民族,或者其它民族的女孩嫁白馬男子的現象并不鮮見。在談到對于未來婚姻的期許時,嘎尼早臉上溢出那種充滿希望的表情,她說:本族里像她這樣年紀的男子早就結了婚,今后要找,一定是要找一個有學問的男人。
告別了嘎尼早,我們繼續(xù)往奪補河深處進發(fā)。
其實,在內心深處我最想見到的人是尼蘇。
提起尼蘇,在上個世紀六十年代,那可是一個遠近聞名的人物。
在抵達祥樹加時,阿貝爾指著一個在公路邊正牽著一個小男孩的老嫗說:“快,停車。她就是尼蘇!”
早些年我曾在一本雜志上見過毛主席在人民大會堂跟白馬美女尼蘇握手的照片,記錄片《光輝的節(jié)日》中也專門有尼蘇在那一時刻的兩個鏡頭。那是在1964年的國慶,尼蘇作為四川省少數民族國慶觀禮團的一員,來到了北京,這年她才二十七歲。
尋訪尼蘇的過程,每一次對于她都是自揭傷疤的過程。
許多尋訪她的人,或許差不多是對她1964年國慶節(jié)那段人生的“輝煌”感興趣。而我卻更加關注的是這個叫尼蘇的女人,這個依然風韻尤存的女人這一生多舛的命運。
頭天下午,祥樹加是個陰天。
祥樹加現在正被一家外來的大公司進行所謂的文化旅游包裝,幾乎所有的房子,都在同一種風格式樣里展現著“今天”祥樹加的面貌。
只有尼蘇家的院子卻仍然是過去的舊院。
尼蘇個子不高,她不像到了她現在這個歲數的白馬女人,身體自然會肥胖,她一直保持著苗條的身材,臉色依然透著堅強的紅潤,耳朵上墜著兩枚銀制的耳墜,既傳統而又時尚,這充分說明這個七十八歲的女人依然是頑強的,就像一株生長在奪補河畔的野草。
是的。她就是一株野草——自然而頑強地生存著。
這是尼蘇生命中的特質,不管歲月如何變幻,也不管她是在人生的順境,還是在人生的逆境當中。
這就是尼蘇。
第二天的早晨,我們如約來到了尼蘇家的小院。尼蘇早早地起了床,她還沒來得及吃早飯,準確地說,是她還沒有給自己煮早飯。沿著木梯上樓,我們跟隨著尼蘇走進了她的家。
那是我所熟悉的白馬人在二、三十年前的家,幽暗的廳房內正生著柴火,整個房間內彌漫著柴火煙熏的氣息。我滿以為,尼蘇現在的生活條件即使不太好,但也不該是這樣;她有五個孩子,有的還是國家干部,即使條件再不濟,也應該像祥樹加其它人家,至少比他們也差不了多少才是。
奪補河深處的白馬山寨是1951年才解放的。
一個比尼蘇大九歲的叫尼蘇的父親舅舅的男孩子,因為是孤兒,就寄養(yǎng)在他家。尼蘇固執(zhí)的父親,就作主將尼蘇許配給了這個孩子。不過,為了這個孩子的安全成長,尼蘇的父親將這個孩子寄放在甘肅文縣白馬寨的一個頭人的家里。1949年文縣解放,頭人便將這個男孩子又送回了奪補河。
他沒讀過書。
在尼蘇的口述中,我們知道,這個被尼蘇稱為“楊老漢”的人,已經于2014年去逝了。他倆之間這一輩子的恩恩怨怨總算是劃上了一個句號。
尼蘇說,她一直就不喜歡楊老漢。無奈,卻犟不過父親的意志,包括尼蘇的母親也曾反對這門婚事。在尼蘇少女時代,她只是把“楊老漢”看成是親戚,是自己的一位大哥,而沒有男女間的情感。
在尼蘇的時代,白馬人的婚姻依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尼蘇的父親卻連做媒的環(huán)節(jié)都省了,親上加親。
解放后,漂亮的尼蘇參加了工作,成了“公家”的人,她在白馬鄉(xiāng)食堂擔任了管理員,每天負責賣飯票的工作。而楊老漢呢,原本就是沒見過什么大世面的農民。喜歡喝酒,每次喝了酒,就開始打自己的老婆,尤其是在受人挑唆之后,他越加喝酒喝得厲害。經常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如果楊老漢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也便罷了,但,命運卻就是這樣。他是一個嗜酒如命的男人。
尼蘇父母也相繼過逝。
每次尼蘇到縣上、或地區(qū)開會,挑唆的人便會對楊老漢說:老婆年輕,長得那么漂亮,一定又是去找野男人了。
每次尼蘇回來,等待她的就是楊老漢的一頓暴揍。不僅如此,楊老漢還把尼蘇所有獲得的榮譽證書、獎狀等證據順帶給毀掉了。
尼蘇只得把深深的傷痛壓在心底,越加努力地工作,因為成績突出被評為縣里、地區(qū)的先進個人。命運對于尼蘇這樣單純而美麗的女人似乎在開著玩笑一樣。到了1982年,孩子們也漸漸長大了。已經在縣婦聯工作,才四十出頭的尼蘇作出了人生的兩個選擇:一個是選擇了提前退休,另一個是選擇了跟楊老漢的離婚。
離了婚,楊老漢就再也不敢毆打尼蘇了。
轉過一個小山坳,就是扒西加。
扒西加像祥樹加一樣,都是在進山谷奪補河的左岸,阿貝爾嘆惜地說: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沒修水庫前,奪補河沿岸的風光自然而美麗。
在扒西加一直有個比尼蘇小幾歲的白馬男人暗戀著她。
離了婚的尼蘇,主動找到了這個男人,他現在也是一個鰥夫了。這就是尼蘇,讓人肅然起敬的尼蘇,她是主動找到了這個一直不敢對自己表白的男人。尼蘇說,她知道有不少人喜歡著自己,但她也一直對這個男人印象不錯。第二次的婚姻是尼蘇主動把自己嫁到扒西加。尼蘇再三聲明,是扯了結婚證的。尼蘇的主動退休,會不會與她主動追求自己個人的幸福有關,她雖然沒有明說,然而,從尼蘇的性格來看,我以為,她就是為了追求自己個人的幸福生活而不惜提前退了休。
都說,好日子不長。
一兩年之后,這個扒西加的男人前妻生下的兒子因為一場意外而死亡。這個男人卻把憤怒記到了尼蘇的頭上,認為跟尼蘇的婚姻是不吉利的。
尼蘇成了不吉利的女人。
似乎所有的過錯都落在了尼蘇弱小的軀體上,那個男人甚至還動員當地的巫師,按照尼蘇的話講,都到了用迷信的手段收拾尼蘇的地步。
得不到的,人們似乎就一直要想方設法地詆毀與摧殘。而得到的,卻又因為意外的狀況,把罪過記到了無辜者的頭上。這種生活中的丑陋與暗傷,不僅僅是在白馬人當中,其他民族當中也不缺乏類似的案例。在白馬人的族群中,我覺得既有人類普遍存在的人性當中的共性,必然也有著屬于白馬人當中的“個性”。
而我對白馬人“研究”,如果落入“獵奇”的俗套,那肯定是我自己的悲哀與淺薄了。然而,生活中這種淺薄幾乎無所不在。
就像前面寫到的嘎尼早。
喜歡她美麗的人也有不少,有的甚至主動上門來提親。至少嘎尼早比尼蘇要幸運得多,嘎尼早的父親開明,為培養(yǎng)自己的女兒花費了不少的錢。一種來提親的嘎尼早的父親便婉言謝絕,另一種就是嘎尼早沒看上。其結果自然就是“得罪”了不少的人,都是四鄰鄉(xiāng)親的,得罪了他們,有形無形當中,就自然會有少不了的“麻煩”。
而對于尼蘇來說,麻煩就大了。她的第二次婚姻出現了危機,并且,有始無終。尼蘇只好又回到了父母原來的房子居住,過著幾十年孤獨的生活。
敢愛敢恨一直就是白馬人的性格特質。
尼蘇也不例外。因為她是毛主席握過手的白馬人,即使到了她的晚年,也有不少專程來看望她的媒體、領導。大領導要來之前,就有小領導前來向尼蘇“打招呼”,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叫尼蘇自己掂量。
而尼蘇呢,她的性格就是“一根筋”,即不會通融圓滑,也不會見風使舵,是什么,就是什么。這種性格或許就是尼蘇這一生的“悲劇”所在。然而,我卻并不這么認為,說真話,不管是書面語當中,還是人們的口頭當中,對說真話一直是沒否定的。說真話,既是尼蘇一生的堅持,也是她人性中最美麗的亮點。
然而,現實生活當中,說真話的又有幾許人呢?
尼蘇敢說真話,是真正活出了自己的女人!
就是到了她的晚年,基層搞選舉,尼蘇居然敢不投自己家的親戚那神圣的一票。尼蘇即使到了晚年也沒有“懂事”。當我?guī)е浪椎囊蓡?,問她親戚當中作官的也不少,如何就不來幫襯幫襯呢?
老年的尼蘇卻面帶一些不好意思說:“都得罪完了”。意思是尼蘇說真話,弄得親戚們都“不敢”與她來往了!
到底是誰錯了?
坐在火爐前的尼蘇,流露著一副我就是一個這樣性格的人、就是這樣生活的人的神情。令我肅然起敬,同時,我的眼眶內一直淚水在轉動。
通過這次采訪,我肯定是不會再去打擾尼蘇了,聽她的講述,仿佛是在看一個老人在一層層揭開自己傷痕累累的傷疤。那么的殘酷而又現實,當一個美麗的女人在用自己的一生頑強地生活時,我在心底泛起了對于奪補河陣陣的酸楚。
最后,需要修正的是,通過對尼蘇的訪問,至少所謂歷史資料上有幾點需要更正。
1964年9月下旬,尼蘇接到了去北京參加國慶觀禮的通知,先是來到了成都,四川省各地的少數民族代表到齊之后,乘坐火車隨同四川省少數民族國慶觀禮團來到了北京。10月1號這天早上,尼蘇與代表們早早地就來到了天安門廣場,由于毛主席是站在城樓上,代表們沒有看清楚。于是,他們通過觀禮團向國家民委反映想見一見毛主席,很快就得到了同意。
資料上說是10月6日,這不對。是10月5日下午的三點,在人民大會堂。四川省的負責人特意讓尼蘇站在第一排,尼蘇那時還有一個吃奶的孩子,丟在家里。她這是第一次出這么遠的門,因為害怕,她臨時又將自己在前排的位置讓給了負責人,自己就站在第二排的位置。
毛主席來了,全國各地的少數民族代表非常興奮和激動,當毛主席走到四川代表團跟前時,他一眼就看見了漂亮的尼蘇,主動伸出手,并且主動問尼蘇是什么民族?尼蘇聲音小,但她還是回答了是四川綿陽地區(qū)平武的藏族,由于聲音小,旁邊四川民委的領導大聲替她向主席報告。毛主席聽后,笑著對身邊的周恩來等人說:從面目上看,不像是藏族人,應該是另一種民族。資料上卻說,尼蘇由于激動而說不出話,旁邊的人替她回答主席。這也不對。
尼蘇是說了話的。
尼蘇是跟毛主席說過話的白馬人。
回憶中的尼蘇,對于發(fā)生在1964年國慶節(jié)期間的故事,眼睛里、臉上泛著幸福的光芒。這或許是她這一生最美好的記憶了。
二進奪補河,我首先想到的不應該是看“風景”,而是去看人。
是的。是去看生活在這片叫岷山山脈中段深處的白馬人。
我忘記不了阿波珠,他的不會講漢語的老媽媽,還有他的綽號叫“紅矮子”的幺爸,美麗而熱情的白馬歌手嘎尼早,一生命運坎坷的尼蘇大娘。
臨別時,尼蘇比劃著自己的胸口說,這里邊就像是長滿了一大堆的雜草。
我輕輕地擁抱了尼蘇,淚水有些不爭氣地從她瘦小的肩膀上滑落、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