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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花熟了

2016-06-17 17:52安斌
海外文摘·文學(xué)版 2016年6期
關(guān)鍵詞:秀蘭陽陽棉花

安斌

九月,在早已升起的太陽下,高銀娃的翻斗車發(fā)出轟轟隆隆的刺耳聲開過來,揚(yáng)起一陣嗆人的塵土,歪歪斜斜地開過去了。翻斗車碾起的塵土一直彌漫在于升奎家的大門口,久久不肯散去。這是南疆農(nóng)村不同于別處的特有的景象,因?yàn)榭拷死敻缮衬?,塔里木盆地干旱少雨,村莊的道路浮土特別厚,有的地方一腳踩下去,直接淹到了腳脖子。若有車輛過去,碾起的塵土便會在村子上空彌漫很久。

于升奎坐在門前那棵老胡楊樹下,一動也沒有動,任由揚(yáng)起的塵土將他染成了一個土人。他混沌的目光向天際間望了望。被塵土封住的太陽已曬得人臉上生疼。于升奎咳嗽了一聲,吐出一口痰,讓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這一天的大半時光,于升奎都要這樣度過。

媳婦帶著內(nèi)地來的三個人到地里去摘棉花了,八歲的孫子也去上學(xué)了,現(xiàn)在家里只有他一個人。于升奎只能坐等媳婦從棉花地里回來。

今年棉花長勢很好,如今棉花價格高,二十幾畝地棉花能賣兩萬塊錢。一年的收成就靠這幾天忙碌。前些天,在城里打工的兒子來電話說他不能回家?guī)椭彰藁?,讓媳婦秀蘭找?guī)讉€人采摘算了。他要在城里掙錢呢,幾天后郵回了幾千元錢。自打接了兒子的電話,媳婦秀蘭的臉就黑了,將家里的盆盆罐罐摔出很大的響聲,還會無端地沖著孫子發(fā)一通脾氣。

于升奎知道秀蘭是心里生兒子的氣,近三十畝地的棉花,她一個人怎么弄得完。于升奎就怪兒子只知道在城里掙錢,難道棉花賣了不是錢嗎?于升奎想叫兒子回來,但是,家里沒有電話,媳婦的手機(jī),他也不會使,更主要的是,于升奎行動不方便,也不能到別處去打電話。于升奎就只能在心里暗暗罵兒子是個傻子,屁事不懂。

于升奎坐了一會兒,又開始生女兒玲玲的氣。自從玲玲去年去縣城一家棉業(yè)公司上班以后,地里的活兒就再不肯干了,也很少回家來。只是隔上兩三個月,才拿著公司發(fā)的工資,給他買些吃的東西,回來看他一次。回來也待不了多久,就嚷著要走,說要回去加班,多干能多拿到錢。

于升奎自己又不能幫媳婦秀蘭收棉花,自從幾年前得上腿痛病以后,越來越干不了活兒。藥吃了幾十樣,可病就是不見好。去年冬天開始,連走路也有困難了。于升奎只能見天坐在炕上等別人侍候。于升奎感到有些悲哀,過去自己可是扛上幾十公斤的棉花袋子健步如飛的人。

村東頭羅虎虎開著小四輪拖拉機(jī)拉了大半車棉花過來,走到于升奎旁邊,為了減少揚(yáng)起的塵土,他將車速放慢了許多,一邊打著方向盤,一邊沖于升奎一笑,說:“老爺子,曬太陽呢?!?/p>

于升奎說:“曬個屁,我是沒事干,等死呢。咋,半天就摘回這么多了,你們家棉花長得好呀?!?/p>

羅虎虎回望一下車身后的塵土,說:“還可以吧。土大得很,往后挪挪吧?!?/p>

于升奎說:“沒事?!?/p>

他每天坐在這里,對來來往往的人和車輛揚(yáng)起的塵土,早就習(xí)慣了。

羅虎虎將拖拉機(jī)停了下來,看下于升奎說:“你們家的新發(fā)可真行啊。”

于升奎說:“咋了?”

羅虎虎說:“這么多的棉花,就讓媳婦一個人弄,他也不回來,真放得下心?!?/p>

于升奎立時不吭聲了。這正是他心痛之處。摘棉花人家都是男女下地,搶著時間收,自己家卻在靠秀蘭一個人。若是前些年,自己身體好時,早下地了,才不會指望新發(fā)。但是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完全成了一個無用的人。兒子新發(fā)不在身邊,他也沒有辦法。

羅虎虎沖于升奎一笑,說:“我要是秀蘭呀,早就撂挑子了?!?/p>

于升奎聽了立即生起氣來,噘嘴說:“我們家秀蘭不是你!”

羅虎虎說:“保不準(zhǔn)她早想撂挑子呢!我說升奎叔,你可得防著點(diǎn)呀?!?/p>

說畢一踩油門,開著拖拉機(jī)走了。

于升奎瞪著他遠(yuǎn)去的身影,憤恨地罵了一句:“你想干啥呢?你個壞孫!想挑撥我家的事嗎?”罵完,他點(diǎn)上一支煙,抽了兩口,他還在生羅虎虎的氣。氣了一會兒,又隨即生兒子新發(fā)的氣。

一群維吾爾族孩子,吵吵嚷嚷地嬉鬧著走過來,是村上的學(xué)校放學(xué)了。他們走到于升奎身邊,露出好奇的樣子看他半天,然后又嘻嘻哈哈地走了。雖然他經(jīng)常坐在大門口,也天天看到這些孩子從門前經(jīng)過,但他們還是對自己很好奇,每次路過都要看上他半會兒。于升奎也不理他們,獨(dú)自向?qū)W校那邊望了望。他在等孫子陽陽回來。

陽陽已經(jīng)八歲,上三年級了。想起陽陽,于升奎的心頭就涌起一些笑意。陽陽很聽話,也很懂事,于升奎現(xiàn)在覺得孫子是他最喜歡的人了。每次玲玲給了他錢,他都舍不得花在別處,總要留著給陽陽去花。

這時,他看到媳婦秀蘭了。她一手拎著衣服,一手拖著陽陽,一起走過來。

陽陽首先跑過來,沖于升奎喊道:“爺爺,你又坐在大門上呢?!?/p>

于升奎笑一下說:“爺爺給咱家看門呢?!?/p>

陽陽過來攙扶于升奎,說:“爺爺,咱們進(jìn)屋去。”

于升奎對媳婦說:“地里沒事吧?”

秀蘭沒看他,說:“沒事,他們正摘呢?!?/p>

于升奎就和陽陽一起往屋里走。

秀蘭早已走到前邊去了,走出幾步了,卻自言自語地扔下一句話:“還看門呢,門早就被人偷走了?!?/p>

于升奎聽到這話,感覺到秀蘭是在暗示著什么,心里猛然一抖,隱隱地疼痛起來。

于升奎住的屋子離廚房有些距離,秀蘭做好飯以后,叫陽陽端去給爺爺吃,她吃過飯后,要給地里摘棉花的人去送飯。

雖然種了二十幾畝棉花,但叫了人來摘,秀蘭也不用做很多活兒。只要給他們送些吃的,到晚上將摘下的棉花稱一稱,拉回來就行。于升奎知道秀蘭根本用不著中午回來專門做飯,摘棉花的人吃點(diǎn)饃饃或者馕就行。她回家是為了給陽陽做飯吃。秀蘭很疼愛自己的兒子。這一點(diǎn)倒讓于升奎覺著寬心,陽陽畢竟是他們于家的人。

陽陽端了飯過來,和于升奎一起吃。于升奎看著面前的飯,沒有動,他突然決定,讓陽陽給他爸爸新發(fā)打電話,叫他回來幫著收棉花。

剛才羅虎虎那樣說,讓他心里很不痛快,尤其是聽了媳婦秀蘭那句“門早被人偷走了”的含義不明的話,他覺得更應(yīng)該讓新發(fā)快點(diǎn)回來。狼都快要進(jìn)到院里來了,他這個傻子居然還不聞不問。

陽陽卻說:“我不打,打啥,我爸說過了,他不回來,讓我媽叫人摘就行。”

于升奎瞪起眼,賭氣地說:“你咋不聽話了?我叫你打電話你都不打。你不打我打!”

陽陽聽了笑出聲來,說:“你打?你會打嗎?再說,你有電話嗎?”

于升奎看著年幼的陽陽,嘆了一口氣,剛想說話,這時,秀蘭在廚房大聲喊道:“陽陽,快吃飯,吃了去學(xué)校。我要去地里了?!?/p>

于升奎瞇起眼睛向外看了一下,灼熱的陽光刺得他有些睜不開眼。院里一只花母雞被一只金黃色公雞追趕,追逐到房門口,終于被公雞制服,它不知是愉快還是痛苦地咯咯叫著。

秀蘭出門的腳步聲很響地傳了過來,然后又從大門里出去了。

秀蘭娘家和于升奎是一個鄉(xiāng),都在塔里木河岸邊。秀蘭是跟隨著父母來到沙雅的。當(dāng)時,沙雅已經(jīng)來了很多內(nèi)地人。他們之間由親戚或者朋友互相聯(lián)系,如滾雪球一般,慢慢地遷來很多人。各個省份的人都有,操著各種口音。秀蘭的父母聽說沙雅地廣人稀,只要肯吃苦,能舍得力氣干活兒,就不會餓肚子。他們就跟著同鄉(xiāng)一起遷過來了。

秀蘭自進(jìn)了于家門以后,下地干活兒、做家務(wù)都很利索,而且人也長得俊俏。這讓于升奎覺得很是滿意。尤其是后來自己雙腿疼痛,行動不便,老伴又離他而去,很大程度上,多虧了秀蘭對他的照顧。一直以來,于升奎覺著他這個家,日子過得還是比較幸福的。兒子兩年前到阿克蘇打工掙錢,每年都能拿回上萬塊錢來;女兒又去了縣里一家棉紡公司上班,以后也是一個領(lǐng)工資的人。于升奎覺得一切都很不錯,可以向早去的老伴交代了。

但是,他這種幸福的感覺卻突然地被打破了。以前,是被塵土蒙蔽了眼,還是叫這種表面看起來十分幸福的樣子迷惑住了,他竟然沒有發(fā)現(xiàn)這種潛在的危機(jī)。他現(xiàn)在突然感覺到了一種危機(jī),對于他們這個家庭的未來有了一種深深的擔(dān)憂。其實(shí),細(xì)想起來,這種潛在的家庭危機(jī),早在一年前就已經(jīng)反映了出來,都怪那時候他沒有發(fā)現(xiàn)。

一年前,高銀娃買翻斗車,因?yàn)楸惧X不夠,跑來向他們家借錢。秀蘭當(dāng)時就做主借給了高銀娃五千塊錢。于升奎看著秀蘭一下子把五千塊錢借了出去,他心痛得就像用刀子割肉一樣難受。他很想阻止她,但秀蘭說高銀娃借錢是去買車掙錢,又不是去做壞事,怕什么。等他掙了錢會還給咱們的,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能幫他就幫一點(diǎn)。于升奎就再說不出話了。

偶爾,于升奎看到高銀娃到自己家來,對秀蘭表示感激,并幫她干些農(nóng)活兒,他的車到縣里去時,也順便為秀蘭捎些東西,對于這一切,于升奎都覺得理所當(dāng)然,極為正常。高銀娃借了他家的錢,就應(yīng)該幫他們家干活兒。但是現(xiàn)在,回想這一切,于升奎突然覺得一點(diǎn)也不正常。秀蘭和高銀娃非親非故,為什么要借給他錢?再說,自己兒子不在家,高銀娃經(jīng)常到他家來,他到底在幫秀蘭干啥活兒?也許他們早就有事情了。

于升奎心里打一個冷戰(zhàn),情緒變得更憂郁。他在心里報怨兒子,你個苕子,將媳婦一個人放在家里,你卻在外邊出力流汗地掙錢,就不想想家里的安穩(wěn)嗎?

天擦黑時,采摘的棉花都拉回來了,是羅虎虎用拖拉機(jī)拉回來的。拖拉機(jī)“突突突”地開進(jìn)院子。秀蘭坐在駕駛拖拉機(jī)的羅虎虎旁邊。車廂里堆著幾個裝滿棉花的白布袋子。三位叫來摘棉花的內(nèi)地人坐在車上。

塔里木河岸邊的農(nóng)村,可能是因?yàn)橥恋貜V闊,不僅每家每戶的院子都特別大,大門也修建得異常寬闊,毛驢車、拖拉機(jī)甚至汽車可以直接開進(jìn)院內(nèi)。

于升奎在院里的涼棚下坐著。自從行動不便以后,他每天不是在大門外,就是在院內(nèi)的涼棚下一動不動地長久地靜坐著。這樣長坐也沒有什么目的,是一種年老以后,對漫長而無聊的時光的打發(fā)而已。

拖拉機(jī)一開進(jìn)來,空落、寂靜的院子里頓時變得熱鬧了,有了生氣。羅虎虎轉(zhuǎn)著車,沖他笑了笑。夕陽的最后一抹光亮照在羅虎虎和他身邊的秀蘭臉上,他們兩個挨得很近。羅虎虎停住車,秀蘭輕輕一跳,便下到了地上。于升奎看著他們,突然間心里有些不舒服,有種怪怪的滋味涌上來。臉上的笑意便沒有了,他瞪著他倆,極力想在他們之間尋出一些什么來。

車上的人已經(jīng)下來,問棉花放在哪里,要幫著卸棉花。秀蘭叫他們歇著,棉花由她來卸。幾個內(nèi)地來的人摘了一天棉花,早都累得人困馬乏,不想動了。對他們來說,摘棉花的強(qiáng)體力勞動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新疆那種酷熱難熬而又特別漫長的天氣。

他們在院中活動活動酸疼的手腳,借勢又坐在房屋臺階上,隨便抓起一個什么扇著涼,一邊夸大幾倍地抱怨南疆的天氣太熱,蚊子太厲害。還是內(nèi)地好,天氣涼,蚊子也少。又說明天再這樣熱,不干了,回內(nèi)地去。他們雖然嘴上這樣不斷地抱怨,但到了明天,依然會早早起來下地去摘棉花的。

秀蘭和羅虎虎卸下棉花,開始大聲叫他們洗手洗臉,準(zhǔn)備吃飯。幾個人便起身向院邊的壓井走去。陽陽這時從大門外跑了進(jìn)來,看見大人們要去洗手,便歡歡地跑過去,抓起壓井把兒,賣力地壓起水來,一邊連聲喊“水出來了,水出來了”。

南疆的鄉(xiāng)村,大家居住分散、稀疏,在過去,吃水全靠壓井水。每家的院子里,或者是門邊都有一口壓井。特別是在塔里木河岸邊,地下水位較高,出水很容易,壓井用著很方便?,F(xiàn)在,雖然大多數(shù)人家通上了自來水,但人們洗漱時依然習(xí)慣用壓井水。

于升奎聽到孫子陽陽歡快的笑聲,臉上露出了笑容,心里也一下子舒展了許多。陽陽是他的心尖肉,是他們家的未來。看著他,于升奎就又看到了他家的希望。

羅虎虎搖動拖拉機(jī),準(zhǔn)備要回去了,秀蘭說:“吃過飯?jiān)倩匕??!?/p>

羅虎虎說:“不了,回去吃?!?

秀蘭說:“錢咋算?”

羅虎虎說:“嫂子,你看你這人……這不是打我臉哩嗎?就拉趟這,也要向你要錢嗎?你再提錢,以后我們就算不認(rèn)識啦?!?/p>

秀蘭就不再說什么,羅虎虎跳上拖拉機(jī),加大油門,向大門外開去。

飯是現(xiàn)成的,水在煤氣上燒著,早就開了,只把已備好的掛面煮熟就行。摘棉花的忙季,晚飯大多都是煮掛面吃。秀蘭把飯端到?jīng)雠锵碌囊粡堊雷由希瑤孜徽薰み^來,隨便找個地方坐下,端起就吃。他們辛苦一天,也早都肚子餓了。下菜是辣椒配黃瓜。面條又細(xì)又長,很可口,吸溜幾下就完了。

吃過飯,秀蘭為他們打開準(zhǔn)備好的房門,讓他們?nèi)バ讉€人早不想動了,掙扎著站起身,走進(jìn)屋,一會兒便響起了呼嚕聲。

天已黑透,星星在遙遠(yuǎn)的天際眨著眼睛。四下里也變是非常寂靜。白天的燥熱開始退去,涼爽了很多。這便是新疆獨(dú)有的天氣,盡管白天酷熱難熬,但一到夜里,立馬就涼爽了。不像內(nèi)地,白天熱,晚上也一樣悶熱。

秀蘭在洗鍋碗。陽陽過來攙扶于升奎進(jìn)屋去休息。陽陽也要去睡覺,明天早上還要去學(xué)校,不能遲到了。于升奎進(jìn)了屋,躺在炕上卻睡不著。腦子里亂紛紛的,他一會兒盤算著今年能摘多少棉花,可以賣多少錢,一會兒又在想秀蘭和高銀娃到底有沒有什么事。自己那個傻兒子只顧在外邊打工,大半年就只回來過一次,將這個家這么撇下不管,他真有些擔(dān)憂了。直到聽見秀蘭從廚房出來,去了她自己的房子,于升奎才慢慢有了睡意。

棉花在南疆屬于主要農(nóng)作物,種植面積廣闊。特別是塔里木河沿岸,小麥、玉米等其他作物不太適宜種植,收成不如棉花好,這一帶基本上都種棉花。一到秋天,棉桃盛開,滿眼望不到頭,遍地成片成片的,雪白如云。棉花那特有的淡淡的清香味,成熟、迷人的氣息,一直彌漫在塔里木河上空,長久地滋潤著棉農(nóng)們那干渴的心田。

棉花雖然高效,而且利潤極大,但種植工作卻是一項(xiàng)非常辛苦的事。有人曾算過一筆賬,一株棉花,從出苗開始到摘收,其間要經(jīng)過近五十道工序。這種工作量是其他農(nóng)作物的幾十倍。尤其摘棉花,更是一項(xiàng)十分繁重而漫長的勞動。從九月開始一直到十一月,都是摘棉季節(jié)。有的人家因?yàn)榉N植面積太廣,甚至一直要摘到來年一月、二月份。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伴隨著摘棉工辛苦的勞作,院里的棉花越來越多,堆積如山,于升奎看著這成堆的棉花,心中感到了一種欣慰。但是,令他生氣的是,兒子新發(fā)連一個電話也沒有打回來,竟然問也沒有問一下棉花摘收情況。好像已經(jīng)忘記了這里還有一個家,還有父親、妻兒。

這期間,女兒玲玲倒是回過一次家,但她也沒有待上多久。她穿著一身綠底大花的裙子,一看就不是回來干活兒的。她只給他一千塊錢,還給他買回一堆怪里怪氣的難吃的東西,然后就說她回來看看,只要爹、嫂子和陽陽都好,她就放心了。她還得趕回去上班。

于升奎看著穿得花里胡哨的玲玲,說:“好?好個屁!啥叫都好。我看這家是要?dú)Я?!?/p>

玲玲吃驚地說:“爹,你說什么哩?家咋會毀了?”于升奎憤然地說:“你們一個個都待在外面不回來,這哪里還有家的樣子。”

玲玲說:“爹,咋了?嫂子對你不好了吧?”

于升奎嘆一聲氣說:“她要對我不好那才好呢?!?/p>

玲玲不解了,瞪一下他說:“這倒奇怪了,你竟然盼望著她對你不好。爹,我看你是老糊涂了,真是!”玲玲說完,就不再理會他,開始準(zhǔn)備著要走,說還有人等著她呢。

家里就又剩下于升奎一個人了。棉花依然在不斷地增多,已經(jīng)占據(jù)了很多地方。秀蘭忙碌的身影出出進(jìn)進(jìn)。但是,于升奎看得出來,忙碌中的秀蘭臉上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怪怪的表情。于升奎弄不清楚這是對兒子新發(fā)不回家的一種埋怨,還是因?yàn)楹蛣e人有了事情,心中有鬼。于升奎一直想探個明白,但就是怎么也明白不了。

這天中午,于升奎坐在院里的涼棚下正在迷迷糊糊地打盹。中午的陽光艷艷的,照得人老是昏昏欲睡,躺在炕上卻是睡不著,出到外面又不住地打迷糊。高銀娃的翻斗車“嘎”的一聲在門口停住,車身卷起的塵土波濤洶涌地刮進(jìn)院子,帶來一陣嗆人的干燥。于升奎忙用手擋在鼻子前。

高銀娃走進(jìn)院子,大聲呼喚秀蘭。高銀娃一身火紅色的工作服,渾身充滿了朝氣。看到?jīng)雠锵碌挠谏?,高銀娃和他打聲招呼。秀蘭從房里走出來,高銀娃說他要去縣里修車,看秀蘭有沒有要捎的東西。秀蘭一聽,說正好有東西要捎呢。她請高銀娃進(jìn)屋坐一會兒,她拿樣?xùn)|西。

高銀娃和秀蘭進(jìn)了屋。他們在里邊說著話,于升奎沒有聽清說的是什么。他極力伸長耳朵,想聽清楚他們說話的內(nèi)容,但是,他只聽到了他們兩人的笑聲。這笑聲讓他的心一陣收縮,涌上一絲痛楚。他又開始努力猜測他們兩人的舉動。他們在做什么,是不是干柴與烈火,以為有墻壁的遮攔,在里邊明目張膽做齷齪的事?他們的笑聲再次傳出來。于升奎的心要開始滴血了,他渾身都顫抖起來。他捏緊了拳頭,恨不能站起來,走進(jìn)去給這兩個不要臉的貨一點(diǎn)厲害看。

但他沒有這種能力,他不可能一時半會就走到他們面前去。狗日的高銀娃太膽大了,明知道自己行動不便,公然在他面前欺辱人。

他們終于走出來了。高銀娃還向于升奎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于升奎瞪著眼睛,簡直肺都要?dú)庹恕K难劬汗垂吹卦诟咩y娃和秀蘭的身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極力想看出一些不正常來。哪怕是一點(diǎn)點(diǎn)的不正常,也好讓他滿意,但什么也沒有看出來。

高銀娃走出了大門,秀蘭站在院子里,一直看著他的背影,直到隆隆的翻斗車聲消失了,她才轉(zhuǎn)身往屋里走。

于升奎終于憋不住了,問:“高銀娃,他……他來做啥?”

秀蘭站住身,瞟他一眼說:“你都聽見了,還問啥?他不是要去縣里修車嗎?”

于升奎說:“那你讓他捎啥?”

秀蘭說:“捎啥,還能有啥捎的?讓他到縣里捎幾公斤肉回來,給摘棉工吃,棉花還得靠他們摘呢!”

于升奎說:“高銀娃這一陣子往咱家跑得勤,老是往咱家跑?!?

秀蘭譏諷地說:“咋了?這個家有啥稀奇的,要啥沒啥,害怕人家偷啥嗎?人家是看著可憐!”

于升奎說:“新發(fā)又不在家?!?/p>

秀蘭突然火氣十足地說:“不在家才好,省得讓人看到心煩。他有本事別再回這個家門才好!”秀蘭說完,甩步走進(jìn)屋,“砰”的一聲,摔上了房門。

這一聲門響,重重地摔在于升奎的心窩上。他的心一哆嗦,悲哀地癱坐在那里。他充滿悲哀地想,該來的都已經(jīng)來了。

天,很快黑下來了。一彎月牙遙掛在天邊,發(fā)出一點(diǎn)微弱的亮光。這種亮光看不出幾步遠(yuǎn)去,反而使人感覺到了夜的漆黑。已經(jīng)是十月了,天氣從傍晚開始就變得涼爽起來。塔里木河也開始變得寧靜許多,隨著上游來水量的減少,失去了往日的滔滔浪聲。

摘棉工吃過晚飯,已經(jīng)進(jìn)房子去睡覺了。連續(xù)多日的辛苦勞作,使他們已經(jīng)沒有了太多的言語,只盼著放下碗,就抓緊時間去休息,以便明天再接著干活兒。

吃飯時,秀蘭已給摘棉工們說過,她托人到縣里買肉了,明天給大家改善伙食。幾位摘棉工都很高興,感謝主人家的慷慨。

其實(shí),不僅是秀蘭家,在全新疆都是這樣。每一個家庭都知道摘棉工作很辛苦,都會隔三岔五地弄些肉回來,給他們吃。有的人家直接就宰上一只羊,給他們煮了吃。

于升奎吃飯時一直繃著臉,很少說話。特別是聽秀蘭說托人去縣里買肉這樣的話,使他立刻就想起中午的事情,他感覺像有人當(dāng)胸給了他一拳,疼痛得有些受不了。他哆哆嗦嗦地端著碗,吃完了飯,就想回自己房子去。

于升奎喊過陽陽來扶他去睡覺。他一手扶著陽陽的肩,一手拄著拐杖,艱難地向房子里挪動。他現(xiàn)在感覺到在這個家里,唯一能靠得住的就是孫子陽陽了。

進(jìn)到房子,于升奎卻不肯躺下,他叫陽陽去睡覺,自己就坐在那里發(fā)呆,想這個家今后該怎么樣,今后又會怎么樣。但是,他想得更多的并不是這個問題,他不肯睡覺,一個重要的原因是他在等高銀娃給他們捎肉回來。他不放心他們。

于升奎覺得大白天,高銀娃和秀蘭不敢做出什么實(shí)質(zhì)性的事情,他們給摘棉工買肉改善伙食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肯定會利用這個機(jī)會干出見不得人的勾當(dāng)。他今晚無論付出什么代價,都要將他們兩個抓個正著。

以前,日子過得貧,吃了上頓沒下頓,他常常為一家的生活愁得睡不著覺,曾多次憂愁滿腹盼望什么時候有錢就好了。那時他想,只要有了錢,什么煩心的事就都不會有了。有錢的日子才叫順心、幸福呀!可是,哪想到,現(xiàn)在不用再為生存問題愁眉不展了,卻一樣還有著令人心煩的事。而且,這種煩心事比貧窮還讓人難受。它直接威脅到了家庭的穩(wěn)定和純潔。

夜越來越靜,外邊也變得更加漆黑。這時,他聽到有腳步聲從大門外響起來。雖然很輕,但他還是聽到了。一定是高銀娃來了,于升奎突然涌上一種莫名的興奮,他所等待的終于來了。但是,他并沒有聽到翻斗車的剎車聲。

腳步聲非常輕,進(jìn)了院子直奔秀蘭住的房子去了。一定是他,黑天半夜,不會再有別人來的。現(xiàn)在,他終于抓住他們的把柄了。他哆哆嗦嗦地下了地,想挪到門邊去。他聽見了他們的說話聲。先是秀蘭的聲音,秀蘭問誰,外邊的人說我。秀蘭問他干什么,外邊那人好像在說你先把門開開。秀蘭說有事明天再說,那人說這事就得晚上說。秀蘭說我睡了,那人說,那更簡單,你把門開開就行。

于升奎突然一動也不動了,他竭力想聽清楚這個人在說什么,但那人的聲音壓得很低。有些話他聽不很清,他是誰,也沒有聽出來。于升奎拼力地用拐杖支撐著身體,想看看事情會怎么發(fā)展。那個人又說,我以后會天天幫你、關(guān)心你的。就聽秀蘭說,我不要你關(guān)心。那人說,你一個人守著空房,得有人。秀蘭說,我有男人。那人說,你那個男人還算個男人嗎?撇下你不管。

于升奎忽然感覺自己氣得快要爆炸了,渾身忍不住急劇顫抖起來。這人太可恨了。這不是直接在挑撥秀蘭跟他兒子的關(guān)系嗎?于升奎現(xiàn)在只能氣自己行動不便,如果自己是一個健康的人,他早就上去抽他百十個耳光子,打爛他的狗嘴了。

這時,秀蘭說你快回去吧,今晚這事我不對人說,也不怪你。那人說,你和高銀娃咋就可以,為啥就和我不行?秀蘭忽然生氣了,說你胡說啥?我和高銀娃啥可以了?那人說,我不會對外人說的,我替你保密,看在我天天幫你拉棉花的分上,我求你了。

于升奎聽出來了,居然是羅虎虎!這讓他太意外了。羅虎虎天天幫他們家拉棉花,原來是打的這個主意。自己真是瞎了眼了,竟然沒有看出來,還道他是熱心腸呢。

秀蘭說,拉棉花多少錢,我明天就給你算賬。羅虎虎說,我不要錢,我就要你。并且說,秀蘭,我太想要你了,我晚上想你想得睡不著覺,我做夢都夢著你呢。就聽秀蘭惱聲說,羅虎虎,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當(dāng)我是什么?你給我滾!我以后再不想見你,你快滾遠(yuǎn)一點(diǎn)!于升奎聽到秀蘭這樣貞烈地怒罵羅虎虎,心中感到了一種欣慰,同時也涌上了一些高興。這還算是他于家的兒媳婦。但是,他一想到秀蘭和高銀娃的關(guān)系,剛涌上來的一絲高興頓時又消失了。羅虎虎的聲音變了,他惡狠狠地說,好,你是看不上我,你只看得上高銀娃,你天天和高銀娃睡,以為我看不出來嗎?咱們走著瞧!我要告訴新發(fā)。

這時,大門外汽車聲響,有人走進(jìn)院子。于升奎知道那是高銀娃,他從縣里回來了。高銀娃肯定是看到了羅虎虎,他聲音詫異地問:“咦,黑天半夜的,你在這里做啥?”

羅虎虎惡聲說:“我正要問你呢,你來做啥?”

高銀娃說:“我來送點(diǎn)東西?!?/p>

羅虎虎冷笑說:“送東西,你是來送東西!是送你身上的那東西吧?她早就在等你哩,你快去送吧!”高銀娃說:“羅虎虎,你胡說啥?”

羅虎虎突然一巴掌打在高銀娃臉上,寂靜的黑夜里,響聲是那樣響亮。他聲音惡毒地罵道:“去你媽的!老子的名字也是你叫的?”

高銀娃也惱怒了,大罵一聲:“去你媽的,你憑啥隨便就打人?我怕你嗎?”

兩個人立刻就在院子里撲打起來。他們先是互相廝打,接著是有人被打倒了。兩個人的廝打越來越激烈,喘息聲也越來越粗重。不知他們操起了院中什么家伙,撞擊聲非常響。他們兩個人的這一番廝打,在寂靜的夜晚顯得異常驚心動魄。這劇烈的聲響早已驚動了已經(jīng)進(jìn)入夢鄉(xiāng)的摘棉工。他們迷迷糊糊中,起身披衣,不知道發(fā)生什么事了,都想看個究竟。

秀蘭也已打開門走出來,她怒聲說:“你們兩個,要打架,到塔河邊上打去!跑到我們家門上打,算啥呢?”

羅虎虎看了高銀娃和秀蘭一眼,冷聲說:“哼!終于出來相會來了!”

于升奎奮力向外一撲,想跨到門外去,但是,他沒有站穩(wěn),卻跌倒在地上。手中的拐杖在地面敲出很響的聲音。他仰面對著他們,聲嘶力竭地怒罵道:“羅虎虎,高銀娃,你們兩個狗日的想干啥呢?你欺負(fù)我們于家沒人嗎?我于升奎還沒有死呢!你們的狗眼擦亮一點(diǎn)!”

羅虎虎和高銀娃立馬都不吭聲了。羅虎虎掉頭看一下秀蘭,知道自己理虧,悄無聲息地走了。高銀娃忙向倒在地上的于升奎跑過去。他抓住于升奎的胳膊,往起攙扶著他,一邊說:“升奎叔,你沒事吧?”

于升奎趴在地上,搡開高銀娃,猛地?fù)]起手中的拐杖朝他狠狠地?fù)暨^去,這一拐杖正砸在高銀娃的頭上。高銀娃一下捂住頭叫起來,說:“哎!升奎叔,你咋打我哩?”

于升奎竭盡全力,哭號一般的大叫說:“我就要打死你們這幫不是人的東西!”

羅虎虎和高銀娃在于升奎家院里打架的事情,第二天就在村里傳開了。

盡管塔里木河邊一帶地廣人稀,各家居住得都比較零散,但于升奎家前后緊挨著還是住了兩三戶人家。那樣寂靜的黑夜,他們家又鬧出那么大的動靜,又是打又是罵的,怎會不被別人聽到?但是,卻不知道打架的原因。很多人奇怪地想,羅虎虎和高銀娃打架,為什么會在于升奎家的院里打?

他們打架的原因,幾位摘棉工在當(dāng)天夜里就想探問清楚。他們將倒在地上的于升奎扶回房子,查看他是否摔傷,安慰著他,一邊順口問那兩個人怎么會黑天半夜的打架。于升奎感覺羞愧萬分,無法給他們說清。秀蘭虎著臉說:“為啥?是高銀娃買了肉,來給我送肉,不知怎么就和羅虎虎打起來了?!闭薰円宦犝f是為了送肉的事,不安地連聲說:“都是為了我們,其實(shí)你們不用買肉給我們吃的,為了給我們改善伙食,害得你們生氣,都怨我們,都是我們不好?!?/p>

于升奎這時說:“這事與你們無關(guān),是我們自己出了不要臉的事?!?/p>

秀蘭突然說:“這棉花不摘了,誰愛摘誰摘去!”她就扭身走了。

第二天,秀蘭躺著沒有起來。

幾位摘棉工一看這情形,不好再待下去,就找于升奎說給他們算賬,他們要走。于升奎一聽急了,一把拉住他們的手,懇求他們千萬不能走,現(xiàn)在走了,剩下的棉花就摘不回來了。摘棉工們說,他們也不想走,可是這個樣子,還能再待下去嗎?于升奎忙拍著胸脯說,他們的家事與摘棉花無關(guān),他不會少給他們一分錢的。幾位摘棉工見他說得懇切,又覺著這家人對他們也不錯,就答應(yīng)不走了,又去下地摘棉花。

于升奎見他們又去摘棉花了,這才松了一口氣。棉花若摘不回來,這一年的收成就全完了。于升奎又喊來孫子陽陽,叫他拿他媽媽的手機(jī)來,他要叫陽陽的姑姑回來。陽陽開始不愿意去,于升奎哄他說,乖孫子,不叫你姑姑回來給我們做飯,難道要餓死咱們嗎?陽陽才肯去拿了媽媽的手機(jī)來。陽陽幫著找出玲玲的電話號,撥通了,遞給于升奎。于升奎對著手機(jī)大聲喊:“玲玲,你快回來!”玲玲說她工作很忙,回不來。于升奎突然對著電話大聲吼起來:“你再不回來,就見不上我了!”

他說完就摔了電話,惡聲罵了一句:“狗日的,都不想要這個家了!”

于升奎本來想給兒子新發(fā)打電話,讓他立刻回來,但是一想到他離家那么遠(yuǎn),就是打通了,一時半會兒也回不來,家里這個爛攤子,還等著有人照顧呢。這才又打定主意,先叫玲玲回來。放下電話的一瞬間,于升奎心中萬分難過,想不到一個好端端的家,竟然變成這樣了。

中午時,玲玲回來了。她的表情很著急,進(jìn)門就急切地問,出啥事了?她到每個房子去看了看,什么事也沒有,于升奎也沒有一點(diǎn)大礙,一家人都好端端的,玲玲就生氣了。她不滿地說:“爹,你閑得沒事亂找啥碴呢?這不好好的嗎?我這一請假,這月的獎金又沒了!”于升奎氣得瞪著她罵道:“你們狗日的就都只知道獎金,眼里就只有錢嗎?就不看看這還像個家嗎?”

玲玲皺著眉說:“這不好好的嗎?到底咋啦?”

于升奎看看女兒,結(jié)結(jié)巴巴,又尷尬又羞辱地將昨天夜里的事說了出來。玲玲聽得驚訝地叫了一聲,啥?這才不吭聲了。過了一會兒,又低聲嘟囔咋會這樣?

玲玲便擔(dān)負(fù)起做飯、洗衣,照顧一家人和幾位摘棉工生活的責(zé)任。

晚上,吃過飯,摘棉工都去睡了。于升奎將女兒叫到自己房子里,叫她給新發(fā)打電話,讓他馬上回家,別在外邊打工了。于升奎叫玲玲問問他,他到底還要不要這個家?但玲玲卻是不打,于升奎氣急敗壞地吼叫著說:“難道真要等這個家散伙嗎?新發(fā)這狗日的到底在外邊掙什么金磚呢,就不能回來看看嗎?難道真不顧家了嗎?”

玲玲看看困獸一樣暴躁的于升奎,忙說:“爹,你別著急,我這就打,讓他明天就回來。”

于升奎氣哼哼地說:“狗日的再不回來,他還想不想要他的老子、他的兒子?他還想要不想要這個家了?”

電話接通以后,玲玲開始和哥哥說話。于升奎立時不出聲了,眼巴巴地望著玲玲的手機(jī),在盼望著結(jié)果。玲玲起初和哥哥說得很平和,他們還開了幾句玩笑。于升奎望著玲玲氣得直瞪眼,心里埋怨她說那么多廢話干什么,直接叫人回來不就完了。可說著說著,玲玲就對著電話爭執(zhí)起來,最后無奈地掛斷了電話。

于升奎忙問:“咋了?他咋說了?啥時回來?”

玲玲說:“我哥說了,他這幾天回不來,人家老板不準(zhǔn)假。他沒辦法。如果回來,工錢就沒有了?!?/p>

于升奎一下子怒了,眼睛瞪得牛眼一樣大,說:“啥?不回來?狗日的真不想要家了嗎?”他兩手哆哆嗦嗦地在空中揮舞著,一腔怒氣無處發(fā)泄,看到了眼前喝水的杯子,突然猛地一把將杯子掃到了地上,“砰”的一聲摔得粉碎。他兩手亂揮,仍無法平息心中的怒氣和焦躁,他對著自己的女兒,望著望著,突然渾濁的眼睛里涌出了眼淚。用手捂著臉,聲音含糊不清地嗚咽起來。

玲玲被他這樣子嚇了一跳,連忙勸慰道:“爹,你咋哭了?你哭啥呀?他不回來就不回來嘛,你哭啥呀?離了他就不活了?”

于升奎顫顫抖抖地摸摸眼睛,兇巴巴地叫道:“不能讓他毀了這個家!他不回來,這個家里還有人哩,還有我哩!我看哪個狗日的再敢來多事!”

玲玲只在家待了三天,就嚷嚷著要回縣里去上班。說公司打電話催過她幾次,再不回去就真要扣獎金了。玲玲這話氣得于升奎不斷地吹胡子瞪眼睛罵人,問她走了棉花怎么辦?這個家怎么辦?玲玲說棉花和家有秀蘭嫂子呢。她說完,不管爹同意不同意,就收拾東西回縣城去了。

其實(shí),秀蘭只躺了一天就起來了。秀蘭起來后還和以前一樣,經(jīng)管摘棉工,照料一家人的生活,該做的一切都照做不誤,只是變得話少了一些。做好飯后,就叫陽陽端給爺爺,她很少和他直接接觸。地里摘下的棉花,羅虎虎再也沒有往回拉過,是秀蘭找別人拉的。好端端的天突然下了一場雨,而且下得還很大,將地和棉花都淋了個透。南疆這個時間一般不會下這么大的雨。今年不知怎么回事,天氣有些特別。地里是一時不能進(jìn)去人了。棉花淋濕以后,也不能再摘了。得在棉花稈上慢慢干透才行,不然摘下的棉花顏色灰不拉嘰的,質(zhì)量不高。再說,已經(jīng)摘了一個多月,大部分上好的棉花已經(jīng)被摘下來了,剩下的大多都是花開得晚的和零星的地塊了。摘棉工已開始大量地離疆,返家了。秀蘭家叫來的三位摘棉工見地里已沒有多少棉花,他們也要回家了。離家太久,他們早都想家了。秀蘭便做了一頓豐盛的飯菜。于升奎還叫陽陽拿出酒來,他親自給他們?nèi)说股暇?,感謝他們?yōu)樗业拿藁ǜ冻龅膭趧?。吃過飯,秀蘭給他們結(jié)清工錢,并叮囑他們一定要帶好錢,別丟了。

臨走時,于升奎堅(jiān)持要送他們。他叫陽陽扶著自己,走到大門口,一再叫他們明年還來他家摘棉花,摘棉工們說如果他們還到新疆摘棉花,就一定來,并囑咐于升奎要注意身體。于升奎意味深長地說:“放心吧,我這身子骨還結(jié)實(shí)著哪。我還要好好地活上幾年,要照看這個家呢!”

摘棉工們走了。

三位摘棉工的身影一消失,站在這么寬大的院子里,于升奎突然感到有些空曠和冷清。秀蘭已經(jīng)轉(zhuǎn)身進(jìn)屋去了,于升奎身邊只有陽陽和他站在一起。于升奎扶著陽陽的肩頭,心里涌上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他不由得將整個院子從這頭一直到那頭,細(xì)細(xì)地看了一遍。他突然覺得自己應(yīng)該好好地活下去,他得維護(hù)這個家庭的完整和清白。

以前,因?yàn)槔习殡x他而去,因?yàn)樯钍芗膊≌勰?,于升奎已?jīng)沒有繼續(xù)活下去的興趣,只盼望著早些死去算了。但是現(xiàn)在,不同于先前了。于升奎突然感到自己現(xiàn)在活著的意義非同一般。他得好好地活著。為了這個家,他得好好活著。他不能生氣,要想得開,吃得好,睡得好,力爭多活些日子。

于升奎讓陽陽扶他進(jìn)去,坐在涼棚下。他想起了玲玲回家時買的一箱牛奶,便叫陽陽去拿一盒出來。這種東西非常有利于健康長壽。從現(xiàn)在起,凡是有利于健康的東西,他都要吃。他要努力長壽。

這時,大門外有汽車?yán)软?。于升奎一下就聽出來了,這是高銀娃的翻斗車。聽到這聲音,他立刻警覺地瞪著大門口。秀蘭走出了屋,高銀娃也停住車,走進(jìn)院子。看到于升奎,高銀娃向他點(diǎn)點(diǎn)頭??赡苁且?yàn)樯匣氐氖虑椋咩y娃臉上的神情有些不大自然。于升奎不吭聲,端著牛奶直直地注視著他。

高銀娃對于升奎說:“升奎叔,你們家棉花摘完了嗎?”

于升奎聲音冷淡地說:“我們家棉花還多得很哩?!?/p>

高銀娃看著走出來的秀蘭,說:“嫂子,你們棉花準(zhǔn)備啥時賣?我今天去賣棉花了?!?/p>

秀蘭露出微笑說:“你家棉花已賣了?你可真夠快的,干啥事都那么急。”

高銀娃說:“現(xiàn)在棉花價格正高呢,我是想多賣兩個錢,怕晚了又和去年一樣價格跌下來。”

高銀娃說得沒錯,現(xiàn)在市場行情變化很快,什么東西都是一天一個價格。自打開始采摘棉花起,大家關(guān)心更多的就是它的價格。早些年,棉花剛開始收時,價格一般不高,等到越往后價格越高,賣得越晚越賺錢,但是,從前年開始,連著兩年,棉花價格一開始最高,越到后來價越低。有很多人因?yàn)楹髞韮r格低,去年的棉花至今都還沒有賣呢。

于升奎插上一句說:“我們家棉花還沒有收完呢,現(xiàn)在不賣。”

高銀娃一笑說:“現(xiàn)在不賣,以后價格下來就吃虧了?!?/p>

于升奎冷聲說:“新發(fā)不在,我們家的事等新發(fā)回來再說。”

高銀娃說:“就是新發(fā)不在,我才特意過來看看,要是賣的話,我這兩天車正好閑著呢,我可以拉去?!?/p>

秀蘭看看高銀娃,聲音顯得有些親切,說:“銀娃,我們家的事多虧了你一直幫忙。賣!咋不賣。趁著價格正高,趕緊賣了,錢抓到手才算錢?!?/p>

高銀娃說:“嫂子,你說這話就見外了,當(dāng)初買車還是你借我的錢。人要知恩圖報呢。”

秀蘭說:“那點(diǎn)小事算啥,我們再幫不上你啥忙?!?/p>

于升奎看一下高銀娃說:“銀娃,那錢的事,今年該還了吧?”

高銀娃轉(zhuǎn)身看他一下,忙說:“升奎叔,你別害怕,等年底工程一算賬我就還,到時我還要好好感謝你們呢?!?/p>

秀蘭聽了這話,一下子不高興了,鼓著臉說:“銀娃,那錢你不用急著還,我們又不用,急什么,你先拿著用?!?/p>

于升奎急了,說:“哎!錢咋能不還呢?我們家要用錢哩。”

高銀娃神情不自然地笑笑,說:“升奎叔,你要用,我就想辦法還?!?/p>

秀蘭有些生氣了,看也不看于升奎,走近高銀娃兩步說:“銀娃,我說不還就不還!不就五千塊錢嗎,欠著人命了?哎,你到鄉(xiāng)里去嗎?我搭你車去鄉(xiāng)里一趟,買點(diǎn)東西?!?/p>

秀蘭說著,就向大門外走去。

高銀娃看一下秀蘭,朝于升奎尷尬地笑一下,也走了出去。

于升奎看著他們兩人走出去的背影,一時間氣得渾身哆嗦,卻無處發(fā)泄。于升奎坐在涼棚下面,雙手用拐杖搗著地,他在琢磨,得想個什么辦法來給他們一點(diǎn)教訓(xùn),讓高銀娃今后永遠(yuǎn)不要踏入他們家一步。

高銀娃和秀蘭走后,于升奎一直挖空心思地想著對付高銀娃的法子。但想了很久,也沒有想出辦法來。于升奎形同一個廢人,他不能上去直接阻止他們。難道說要自己向他們哀求嗎?他們是不會聽他的話的。他們眼里就根本沒有他這個長輩。于升奎越想心里越難受,到底用什么辦法才能阻斷他們,保護(hù)這個家呢?這時,大門口人影一閃,走進(jìn)一人。于升奎一看,竟然是羅虎虎。自打上次發(fā)生了那種事以后,他就再沒有見到過他。羅虎虎剃得光光的頭上閃著亮光,笑嘻嘻地走進(jìn)來,來到于升奎身旁,和他打招呼:“老爺子,坐著呢?!?/p>

于升奎一看到羅虎虎立刻氣不打一處來。那天夜里,他和高銀娃在他們家院子里打架的事,讓于升奎一直難以忍受。他還有臉上這個家門?!

于升奎的臉立刻陰了,說:“你來做啥?”

羅虎虎笑嘻嘻地說:“沒啥事,剛從鄉(xiāng)里回來,順便串個門?!?/p>

于升奎不看他,冷淡地說:“我們家不歡迎人串門。”

羅虎虎不理于升奎的生氣,他在于升奎身邊坐下來,自顧說自己的:“我在鄉(xiāng)里看到秀蘭了,她坐在高銀娃的車上?!?/p>

于升奎陰著臉說:“我們家的事不用人管。你還是管好你自己吧。”

羅虎虎掏出煙來,遞給于升奎一支,于升奎沒有接,羅虎虎自己點(diǎn)上,吸了一口,笑著說:“你們家秀蘭也真是,新發(fā)不在家,她就不該那樣,和外人那么樣子來往,我看了就替新發(fā)來氣?!?/p>

于升奎抬頭望著天,不理羅虎虎的話,仿佛羅虎虎不在身邊一樣。羅虎虎輕聲嘆了一口氣,說:“不過,老爺子,高銀娃這狗日的再不能猖狂了!這一回有他好受的了?!?/p>

于升奎的眼睛動了一下,說:“高銀娃咋了?”

羅虎虎說:“真是老天報應(yīng),他的汽車撞人了,把一個孩子撞了。”

于升奎一愣:“啥?他的汽車把人撞了?”

羅虎虎說:“我在鄉(xiāng)里看見了,血淌了一地,交警都把現(xiàn)場堵起來不讓人走了?!?/p>

于升奎緊張地說:“人不要緊吧?”

羅虎虎說:“不要緊?人早就死了。大人在那里哭得昏天黑地,可憐那么好的一個娃,就被撞死了?!?/p>

于升奎輕聲叫了一下:“老天,咋會弄出那樣的事?”

羅虎虎說:“這回有高銀娃受得了,他的車賣了,也賠不夠人家娃娃一條命。仗著自己有輛破車,掙了幾個錢,想干啥就干啥!老天在頭上看著呢,他狗日的!這一下,他不敢再狂了。老爺子,你也不用擔(dān)心他天天往秀蘭房子跑了?!?/p>

于升奎被羅虎虎這么一說,心里顫抖了一下,仿佛在一塊快好的傷疤上又撒了一把鹽,刺得他難受起來,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么。

羅虎虎站起來,說:“我也該回家了,媳婦可能做好飯?jiān)诘任伊??!?/p>

于升奎坐在涼棚下,這個消息來得太突然。他沒有想到高銀娃的車會在鄉(xiāng)里出事。他壓根兒沒有往這上面去想。于升奎雖然一直在想辦法阻止高銀娃和秀蘭往來,卻不希望用這種法子去懲罰他。畢竟,這種法子太殘忍了。

他想起羅虎虎說高銀娃的車賣了也不夠賠人家娃娃的命。如果高銀娃真要賣車賠人命,那么他借的錢就沒法還了。他突然心疼起秀蘭借給他的五千塊錢來。那可是五千塊錢呢!不知要拖到啥時候去。

陽陽放學(xué)回來了,大喊著跑進(jìn)院門。看到孫子,于升奎的臉上立刻有了笑意,等陽陽跑到他身邊,他伸手在陽陽的頭上撫摸了一下,笑著說:“陽陽,放學(xué)了?”

陽陽將書包取下來,說:“嗯。爺爺,我媽呢?”

于升奎說:“出去了?!?/p>

陽陽睜著黑黑的眼睛說:“爺爺,我餓了?!?/p>

于升奎聽了從口袋里翻出幾塊錢,遞給陽陽,在他頭上撫了撫,說:“給,去到小賣部買包方便面吃去吧。”

太陽偏西時,秀蘭才從鄉(xiāng)里回來。于升奎一見秀蘭進(jìn)來,就一直注視著她的臉。他發(fā)現(xiàn)秀蘭臉色蒼白,神色有些不安。于升奎斷定羅虎虎說的是真的,高銀娃的車肯定出事了。但是看著秀蘭,想起他們兩人出門時的樣子,于升奎的氣又上來,他對秀蘭故意說:“回來啦?咋沒聽見高銀娃的車聲響,他沒有送你回來呀?”

秀蘭站住了,臉色很不好地望了于升奎一下,沒有吭聲。然后,又往房子里走去。

于升奎說:“高銀娃的車撞人了吧?”

秀蘭再次站住了,有些奇怪地看著于升奎。她不明白才剛剛發(fā)生的事情,一直在家的于升奎怎么就知道了。秀蘭說:“你都知道了還問啥?!?/p>

于升奎說:“高銀娃這狗東西!居然會撞死人,老天爺看不過了吧?”

秀蘭打一個哆嗦,說:“你咒他嗎?”

于升奎淡淡地說:“你要不坐在他的車上,他就不會撞死人了。”

秀蘭氣憤得渾身顫抖,說:“誰說他撞死人了?他撞死人與我坐他的車有啥關(guān)系?”

于升奎說:“這下子,他欠我們的錢怕是還不上了。”

秀蘭瞪著于升奎,惱聲說:“錢!錢!你們一家就只知道錢嗎?”

于升奎說:“我是快要入土的人了,要錢有啥用?我倒是在擔(dān)心這個家呢。這個家我看早不像個家的樣子了?!?/p>

秀蘭的臉變成了鐵青色,她渾身發(fā)抖,一時卻說不出話來。

于升奎說:“每個人頭上都有天呢,天在看著呢!人做了虧心事,準(zhǔn)不會落下好?!?/p>

秀蘭終于惱恨地說:“咒吧,你咒吧!人常說咒人傷自己,可要小心著自己。老天不像有些人想的那樣,老天是有眼睛的。他沒有撞死人,他只是撞傷了人,沒多大的事?!?/p>

于升奎怔了一下,說:“沒有撞死人?”

秀蘭不再理會于升奎,已扭身走進(jìn)房子里去了。

于升奎喃喃地自言自語說:“明明撞死人了,咋會沒撞死人?羅虎虎都說把人撞死了呢!”

秀蘭在房子里不知在干什么,隔了一會兒,突然把什么東西摔在地上,嗚嗚地哭起來,說:“不過了,這日子沒法過了!”

天氣一天比一天轉(zhuǎn)涼,早晨和晚上居然要加件衣服了。村里很多人家的棉花也都賣得差不多了。每天都有人家拉著棉花去賣,路邊的樹枝將車上的棉花刮得粘滿了枝頭,紛紛揚(yáng)揚(yáng)落得遍地都是。

于升奎依然每天還都要由陽陽扶著出來坐在院門口的樹下。每天在外邊坐一會兒,已經(jīng)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粗切┚S吾爾族孩子去上學(xué),看著村里的人們吵吵鬧鬧地出門或回家,于升奎才覺得有一絲生活的味道。自從因?yàn)楦咩y娃的車撞人事件,他和秀蘭發(fā)生直接沖突以后,秀蘭看到他總是板著臉,不再理他。每次做好了飯,只叫陽陽給他端過去。

高銀娃的車撞人的事,于升奎后來也得知,他并沒有撞死人,只是把人撞傷了,賠償一筆醫(yī)療費(fèi)就沒事了。于升奎當(dāng)時心想,看來羅虎虎是想讓高銀娃撞死人呢。

看著別人家的棉花一車車?yán)鋈ベu掉,而自己家的卻還堆在地上,于升奎開始心里著急。他問過村里去賣棉花的人,今年的棉花價格也像去年一樣,果然在天天下跌,價格已比高銀娃賣時低了幾毛錢。于升奎有些后悔,當(dāng)初應(yīng)該早賣掉才對。

秀蘭從院子里出來了,于升奎看到后,叫住她說:“咱家的棉花該賣了。別人家的都賣完了?!?/p>

秀蘭說:“你不是說等新發(fā)回來賣嗎?他還沒回來呢?!?/p>

于升奎被噎了一下,說:“棉花價格在跌呢,還是賣了吧?!?/p>

秀蘭說:“行,你說賣就賣。叫誰的車呢?高銀娃的,還是羅虎虎?”

于升奎說:“村里車多著呢,叫別人的吧?!?/p>

秀蘭看著于升奎,臉上毫無表情,說:“行,你說叫誰的就叫誰的,車你來叫吧?!?/p>

于升奎渾身哆嗦一下,不出聲了。明知道他行動不便,還讓他叫車,分明是在嘲笑他。于升奎難過地勾下頭,感到十分悲傷和難受。等新發(fā)回來,他要把自己所受的委屈全都向他說清楚,讓他好好教訓(xùn)一下媳婦。這哪里像是一個媳婦嘛!他們老于家啥時候出過這樣的媳婦?于升奎覺得現(xiàn)在有他這張老臉在前面撐著,都是這樣子,以后沒有了他,這個家還不知道會咋樣。他真不敢想他們這個家往后的日子了。

棉花依然堆在地上,沒有動靜。秀蘭并沒有叫車去把棉花賣掉。于升奎自己又沒有能力叫車去賣棉花,他真怕價格越來越低,白白損失掉不少錢。這成了他的一塊心病。他想告訴秀蘭讓她去叫車,可又抹不開面子。那樣不等于認(rèn)可了秀蘭的所作所為了嗎?不等于家里的掌握權(quán)都交出去了嗎?于升奎覺著決不能那樣做,寧肯少賣些錢也行?,F(xiàn)在的問題不是錢的事情,而是家庭的穩(wěn)定和清白。新發(fā)回來以后,無論如何,再也不許他出外去打工了。

這天上午,院門外又響起了高銀娃的汽車聲。自打高銀娃的車出事以后,于升奎再沒有見到他。高銀娃是在為撞人的事奔走呢??涩F(xiàn)在,這種聲音又出現(xiàn)了。高銀娃走了進(jìn)來。他的神色顯得有些憔悴,人也瘦了許多。看到高銀娃,于升奎立刻瞪住他,眼里充滿戒備之色,問:“你又來做啥?”

高銀娃笑了一下,說:“幫秀蘭嫂子去賣棉花。她給我說了幾天了,前些天棉花價老是往下跌,昨天聽說價格上去了,說是南方要在我們新疆調(diào)棉花。趁著這價快賣了算了,要不再跌下去又吃虧了?!?/p>

于升奎瞪著他說:“我們家現(xiàn)在由你在做主了,你說弄啥就弄啥?我看兩家都快變成一家了。”

高銀娃尷尬地站在那里,說:“升奎叔,你咋這樣說?你要不同意賣,就算了,我咋能做你們家的主?”

于升奎又說:“你拉著棉花要再出個什么事,撞個人啥的,我們可賠不起呀!”

高銀娃的臉色變得有點(diǎn)白,說:“升奎叔,你這是咒我呢嗎……”

秀蘭從房子里扛著一包棉花往出走,聽到這話,將棉花包扔到地上,沒好氣地說:“爹,那你說棉花賣還是不賣?”

高銀娃說:“嫂子,要不,等新發(fā)回來再說吧?!?/p>

秀蘭說:“新發(fā)要是一輩子不回來,還不賣了?裝車!趁著現(xiàn)在價格好,能多賣一分是一分。我辛辛苦苦一年,不就圖多賣幾個錢嗎?”

秀蘭說完了,扭過頭朝高銀娃看一下,要他幫著裝車。高銀娃看看于升奎,表情有些很不自然,開始往外扛棉花包。今年的棉花收獲不錯,在房子里堆了一地,還有好多放在院子里的涼棚下。秀蘭和高銀娃把所有的棉花都裝上了車,又把地上的棉花撿干凈,才準(zhǔn)備走了。

臨出門,秀蘭對于升奎說:“今天賣棉花可能要回來得晚一些,飯我做好了,放在鍋里呢,陽陽回來叫他端給你吃。”

秀蘭就和高銀娃走出去。一會兒,就聽到了汽車發(fā)動的聲音,接著就朝鄉(xiāng)里方向開去了。院里剩了于升奎一個人。他嘆了一口氣,抬頭慢慢地注視著院子。房子是近年才蓋起來的磚房,就是再過十年、二十年也不落后。房里安的是連著衛(wèi)星接收機(jī)的大彩電,想看啥就看啥。口袋里也有了不少錢。按說這是以前沒有見過的好日子,可于升奎卻特別難受。還不如過去老伴在的時候,那時候雖然貧窮,可家的感覺很明顯,人活得很有勁頭?,F(xiàn)在這個家還叫家嗎?于升奎又開始惦念,新發(fā)到底啥時候才能回來呢?

陽陽放學(xué)了,進(jìn)門就嚷嚷肚子餓。于升奎叫陽陽到廚房,把飯端出來。他們爺孫倆吃了。吃完飯,于升奎叫陽陽扶他到院門外,坐在那棵樹下。他望著通往鄉(xiāng)里的路,在等秀蘭回來。

直到太陽西落,星星開始出來,秀蘭還沒有回來。從塔里木河畔吹來的風(fēng)有些涼,于升奎將衣服緊了緊??磥硇闾m一時半會兒是回不來了,陽陽明天早上還得上學(xué),要早些睡。于升奎便要陽陽扶他進(jìn)房子去。陽陽一個人不敢睡,要和爺爺睡在一起。于升奎等陽陽脫掉衣服,睡好了,關(guān)上燈。自己卻不肯睡,坐在炕上一直望著外邊。他在等秀蘭回來,秀蘭不回來,他不放心。還有,于升奎預(yù)感到今天夜里要發(fā)生什么。

夜色越來越深,越來越靜。沒有月亮,外邊幾乎看不見什么。于升奎住的房門斜對著大門,雖然看不見,但可以聽到聲音。遠(yuǎn)處,塔里木河在靜靜地流著,只有輕微的風(fēng)吹得樹葉簌簌響,更增添了一分寂靜。

已經(jīng)過去很久,秀蘭還沒有回來。他們兩個人不知道在外邊干什么,難道棉花到現(xiàn)在還沒有賣嗎?不可能的,往年他們家賣棉花,沒有過這么晚的。于升奎用雙手支撐著,讓自己半躺在炕上,躺得舒服些,他決定一直等到秀蘭回來。黑燈瞎火的,也許兩個人在外邊該做的都做了。于升奎的心里又開始堵起來。如果兩個人沒有關(guān)系,高銀娃會那么熱心地老往這個家里跑嗎?

過了一會兒,他終于聽到汽車在他們家門外停住,有人走進(jìn)院來了。雖然看不見,但于升奎一下就聽出來是兩個人的腳步聲,好像還在說著什么。他們的聲音都很低,他隱隱聽到秀蘭說什么別吵醒了陽陽,然后,他們就一起向秀蘭的房子走去了。他們開了房門,走進(jìn)去,還傳出了笑聲。門重重地關(guān)上了,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

于升奎感到渾身都顫動起來,他既痛苦傷心,又覺著興奮或者激動。痛苦的是兩個人終于走到一起了,公然開始做茍且之事了,他以前所擔(dān)心和憂慮的事情,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千真萬確地發(fā)生了。而興奮的是,他們兩個人的茍合終于讓他抓到了。他一定要抓個正著,看他們還有什么話說。

于升奎強(qiáng)迫自己耐著性子一點(diǎn)點(diǎn)地等著。想著他們在自己家里公然這樣無恥,于升奎的心里如錐刺一般難受。他不能再等了,他要讓這兩個無恥之徒完全暴露在他的面前,讓他們今后無地自容。他開始掙扎著要下炕,想到外邊去??伤碾p腿怎么也不聽使喚,而且,由于坐得太久,屁股往下都麻木了,他只能用兩手支著下炕。他沒有開燈,摸著黑,差一點(diǎn)從炕頭上掉下來。頭在炕邊的桌子腿上撞得生疼。

于升奎在地上坐了一會兒,喘了口氣,他摸索到了拐杖,用力支撐著身體,一點(diǎn)點(diǎn)地艱難地向外挪動。院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見。他掙扎著慢慢往前移動。終于,能聽到那邊房子里的聲音了,是一男一女,兩個人的聲音。他們的聲音雖然很低,但似乎很興奮。

于升奎的心開始滴血了。新發(fā),你這個傻子,到底什么時候才能回來呀?于升奎一邊往前挪著身體,一邊盼望新發(fā)要是能在這個時候回來該多好呀,好當(dāng)面看一看他不在家的時候,這個家里都發(fā)生了些什么。

于升奎的眼里有股熱熱的東西流了下來,他用手摸了摸,那是屈辱的淚水。他咬著牙,終于堅(jiān)持到了房子門前。他掄起拐杖狠狠地向著房門砸去,一邊傾盡力氣喊道:“開門!你們兩個不要臉的東西!”

于升奎因?yàn)楣照仍蚁蛄碎T,身體失去了支撐,也因?yàn)橛昧^猛,他的身體一下子摔倒了,頭重重地撞在了門上。拐杖和頭撞在門上發(fā)出的聲音,是那么驚心動魄,清晰可見。于升奎癱坐在地上,嗚嗚地叫道:“新發(fā)呀,你回來吧,回來看看,你的好媳婦給你做了什么……叫我的老臉今后還往哪兒擱呀……”

房子里的人顯然是吃了一驚,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接著,“吧嗒”一聲,燈亮了,傳來了穿衣下地的聲音。門開了,里邊一人問:“爹,你這是咋了?咋在這里?”

于升奎看見門開了,他掄起拐杖正要砸過去,出這一口悶氣,卻猛然發(fā)現(xiàn),站在燈光下的是自己的兒子新發(fā)。他披著衣服,一臉驚訝。于升奎的手停住了,他不解地說:“咋是……你?你啥時回來的?”

新發(fā)說:“今天,我回來在鄉(xiāng)里碰見高銀娃幫咱們賣棉花,我請他在鄉(xiāng)里的館子吃了個飯,一起回來的。爹,你這是咋了?出啥事了?”

于升奎看著一臉好奇的兒子,一下結(jié)巴了,不知怎么向他說。秀蘭已穿好衣服下來了,臉色鐵青難看,冷聲說:“有人來堵偷人的了??蓻]想到堵住的是自己的兒子!這下可有好看的了?!?/p>

于升奎顫抖一下,對著新發(fā)說:“你回來,咋不言語一聲?也不讓我知道一下。”

新發(fā)說:“我進(jìn)門見你房子燈黑著,以為你早睡了。再說,陽陽明天還要上學(xué),就沒來打擾你,想等明天再和你說……”

秀蘭卻突然大罵起來,說:“都看到了吧,看看我在這個家里過的啥日子?這還叫人活嗎?”秀蘭罵完哭起來,甩身走到里邊去了。

于升奎尷尬地坐在地上,又羞又愧,一時發(fā)不出聲來。

新發(fā)嘆一口氣,說:“爹,你這是咋了,難道咱們自己人非要給自己人賴上個壞名聲才行嗎?”

秀蘭在里邊哭著說:“這個家要分開了,在一起沒法過了。我落這樣的名聲太虧了,我明天就把實(shí)事做出來,也好叫人安心!”

新發(fā)氣惱地對于升奎說:“你真是!我在外面腿受了傷回不來,沒敢給你說,怕你擔(dān)心。咱們這個家,全憑了秀蘭,你這樣,叫她以后還咋活?”

于升奎就像被人打了一棍,精神萎靡,僵在那里呆若木雞。

十一

天,落了一場雪。四野里白茫茫的。于升奎再也沒有出來到院子外邊的樹下坐過一次。春天的時候,于升奎突然去世了。村里人都不知道他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走了。

于升奎的墳埋起來的時候,秀蘭跪在墳頭放聲大哭,聲音悲悲切切,撕心裂肺,令人揪心。天又落了一場雪。那是春雪,到處一片白色,如秋天田野里成熟的棉花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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