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禹
一
人類的文化記憶,人種的文脈認同,常是一個民族心靈史的賡續(xù)。中國歷朝歷代杰出的詩人墨客,每將筆端定格于“子曰詩云”中的鄉(xiāng)愁,便好似天賜,竟有了“語不驚人死不休”的神來之筆,將一個炎黃子孫終生掙脫不去的鄉(xiāng)愁,寫到極致。
多少年來,在我這個半生漂泊的歌者心里,唯有臺灣詩人余光中的《鄉(xiāng)愁》,竟讓我每吟每泣:“小時候,鄉(xiāng)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
二
那時的我,垂髫之年,啟蒙伊始。每天晨起,母親即令我背誦《朱子家訓(xùn)》:“黎明即起,灑掃庭除,要內(nèi)外整潔;既昏便息,關(guān)鎖門戶,并親自檢點。一粥一飯,當(dāng)思來處不易……”雖從不逼我,卻目光鋒利,足以使我不寒而栗。再大一些,我便背誦《詩經(jīng)》:“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所以,我比別的孩子早蒙,且常問母親,何謂“窈窕淑女”?母親虎下臉來:“等你長大,就知道了……”靠爬格子活命的父親,說母親對我操之過急,難道《詩經(jīng)》背完,再背《春秋》《論語》?于是,她只有作罷。但稍后,她又叫我背《三字經(jīng)》,我覺得好玩,嘎嘣一氣三個豆:“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xí)相遠……”我若背得流暢,換回的即是母親滿臉的暖意。于是,臨街的百年老店里,那三個剛出屜的蔥肉包子,便是對我足額的賞賜。但我若是背得苦澀,早餐即被母親奪去。晚上睡前,我要“描紅”,多是顏真卿的書法。后來我臨摹,母親為我找的卻是柳公權(quán)的字。我臨摹得出色,母親便答應(yīng),周末讓父親騎車帶我去郊外兜風(fēng),去野河里釣魚,她則去中菜市割肉買蝦,打打牙祭。那時,我練著書法,常聽見母親在一旁嘟囔著“顏筋柳骨,字是人的門面”云云……那時,我覺得母親在說鳥語,只是覺得“顏筋柳骨”念在嘴里,仿佛廬州府的蜜餞,嚼著帶勁兒。
入小學(xué)后,三餐之前,我的臨摹變成了默寫和背誦唐詩宋詞,寫好背熟,賞錢五分。背寫不優(yōu),母親立即撤去桌上那碗得我外婆真?zhèn)?、令我入口即化的梅菜扣肉。于是,為了那曾比我八輩祖宗都親的扣肉,我曾背得風(fēng)生水起:“鋤禾日當(dāng)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賣炭得錢何所營?身上衣裳口中食。”……至此,我便可以狀如饕餮,大快朵頤。每有作家鄰居贊譽我時,我那出身上海灘鐘鳴鼎食之家的母親,就笑吟吟地對夸我的人說:“到阿拉屋里廂漆雅歪(吃晚飯)?!苯裉?,倘若我一路將“顏筋柳骨”支撐下來;那時,假如我咬緊牙關(guān),把“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唐詩宋詞,當(dāng)成農(nóng)民“食為天”的莊稼去種———眼下,我決不會僅僅是一個歌者!
我在混沌中長大,又在荒誕不經(jīng)的莫名其妙中,離開省城,入馬鞍山話劇團演戲。弱冠之年,考入中央音樂學(xué)院去學(xué)歌劇,臨行前,竟對這個號稱“江南一枝花”的明珠之城的印象,除了那一望不盡的鋼廠,再就是江邊的采石磯旁,還有一座詩仙李白的衣冠冢。
三
沐浴了十年的歐風(fēng)美雨,年逾不惑的我再歸故城廬州。
百年老店的古匾新顏,現(xiàn)代酒保與時俱進的吆五喝六,餐桌上的酒池肉林,食客嘯聚山林似的猜拳行令,竟讓我屢屢情何以堪,又喜不自禁。我仿佛牛蛙猶在井底,深山辟谷至今,不食人間煙火一般活著。十年一覺西洋夢,醒來卻換了人間,古風(fēng)散盡?但這畢竟是故鄉(xiāng),盡管它邯鄲學(xué)步,骨子里卻離我很近。因為鄉(xiāng)音難改,包公祠里的牌位在供,明教寺里的晨鐘悠悠,張遼“大戰(zhàn)逍遙津”的寶刀不老,三孝口的碑文“節(jié)考”猶新,晚清重臣李鴻章曾縱橫半街的相府幽深;因為肥西老母雞的湯鮮,臭豆腐干的炸香,淮上酒家的西點,梅山路上的徽菜,小劉瓜子的留香,尋常人家窗框上的咸魚臘肉,中菜市里的雪里蕻……哪一件不還是合肥方言中的“真得味”,百姓餐桌上傳統(tǒng)的佳肴“鮮的沒根”?于是,我便開始了在這闊別了十年的故土上,那并不刻意的尋找。但尋找什么?我茫然無知。
故鄉(xiāng)人能否聽懂鳥語般的西洋歌???土雞在火雞堆里爭糧奪食的尷尬與掙扎,仿佛都是夏商殷周,武王伐紂。直叫我大有一種“文脈既隱,小丘稱峰;健翅已遠,殘羽充鵬”的誠惶誠恐。但細細品來,又不值得如此勞神。歷朝歷代,游子榮歸故里,又有哪一個不被“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的濃湯灌暈,一覺醒來,不還是“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于是,一位身價過億的發(fā)小,深刻地對我說:“你在洋邦列國唱過,但回家不唱,就是數(shù)典忘祖。想在哪兒唱?說!”他一言九鼎,我脫口而出:“江淮大戲院?!彼f:“為何?”我說:“懷舊!”他又說:“你就不怕唱到一半,頂上掉下一塊皖磚徽瓦?”我答:“能比羅馬歌劇院的古磚還重?”
一架鋼琴,一位“徽派”彈奏高手,一個得過國際聲樂金獎的故鄉(xiāng)新寵,踩著臺上吱吱呀呀的地板,面對千余故人新秀、發(fā)小老叟,在這方曾是我垂髫時的記憶,新安文化的集散之地,徽派文脈的精神領(lǐng)域,剛低吟淺唱,又黃鐘大呂,才如訴如泣,又穿越絕壁,又一次接上了故鄉(xiāng)的地氣,溫故了黃梅戲的銷魂,花鼓燈的蕩氣,倒七戲的悲切,四句推子的空靈,拉魂腔的竅走。然,我的曲目中,確有德意英法的“鳥語”,西洋歌劇詠嘆的調(diào)律,但冥冥之中,我卻怎么也掙脫不了那無形而強勁的民俗地氣。那時的臺下,每一位聽眾,仿佛都變成了“淮軍”的死士,誰管你唱得好孬,只要發(fā)聲,掌聲吼聲便眾志成城,竟是余音繞梁,神鬼無語,大廈將傾。這樣的獨唱會,我終生不遇。然,除了我的看家本事,自然多是有關(guān)鄉(xiāng)愁的歌曲。每每唱至于右任的《望鄉(xiāng)詞》,艾青的《我愛這土地》,我就鼻塞淚涌,“武功”廢弛,這時,聽眾席里便有了嚶嚶的啜泣。
回到德國,我又遁入了佶屈聱牙的歌劇背誦,在劫難逃的孤獨寂寞。熬受不住了,就給家里打越洋電話,卻又不敢縱情。
四
一方矮矮的墳?zāi)拱?,外頭的兒子還是盛年,母親卻長眠在里頭。世上還有再短的文字,能把陰陽兩界的大悲大慟,寫得如此的無奈與沉痛?倘若一個人,沒有失去過母親,決不會有這樣的萬般無奈,更不可能有如此深刻的沉痛。
母親落草時,恰逢外公在上海灘發(fā)財,他從一家米店的小伙計,直到一把抓下去,便能估出掌中的大米約有幾兩幾錢之后,就東渡扶桑學(xué)習(xí)羊絨產(chǎn)品制造工藝。重返上海后,他就開辦羊絨衣帽工廠,幾度春秋,終成富翁。于是,遂將我母親視為財神。可寧波人的規(guī)矩甚多,貴客臨門,孩子不許上餐桌。但我母親不管,誰要悖她,地板上一滾,外公那里,萬事皆休。我母親雖有女傭侍候,教會學(xué)堂讀書汽車接送,家里有好吃的,為她獨留一份,但她潔身自好,不僅品學(xué)兼優(yōu),而且督促兄妹讀書,嚴格得要緊。我曾問母親為何那樣的早悟?她答這一切源自她的母親。
外婆出身貧寒,雖少時讀過私塾,又是三寸金蓮,文化不厚,卻知道叫母親每天晨起,放聲背誦元代曹伯啟的《子規(guī)》,清代朱用純的《朱子家訓(xùn)》。晚睡前,自然是臨柳公權(quán)和顏真卿。外婆雖足不出戶,卻做一手好菜,且手不清閑,眼里有活。用人擦過的桌椅櫥柜,洗過的鍋碗瓢盆,她有時還要顛著小腳,再擦拭一遍。一桌人吃飯,誰的碗里掉出米粒,外婆便逼那人撿起吃掉。每年,外婆都要將家里不用的東西,穿舊的衣服,寄給寧波老家的窮苦親戚……
母親并未講過有關(guān)外婆的太多事跡,但在我的印象中,外婆是一個善良儉樸、知書達理的典型舊時女人。后來外婆早逝,外公迎娶“四民銀行”老板的女兒。后母為外公又添六子,但她從不教育,卻嗜好麻將舞會,過著晨昏顛倒的日子。于是,我的母親,就成了前后十二位兄妹的“學(xué)監(jiān)”與啟蒙老師。后母對“學(xué)監(jiān)”很用心很尊重。母親對后母既冷淡又欽佩———因為后母經(jīng)常虐待我的兩個小舅,又因為后母能把《紅樓夢》倒背如流。
母親十六歲時,后母得了一種不治的怪病,臨死前,將自己所有藏書贈與我母親,并泣不成聲地攥緊我母親的手“托孤”,懇求我母親抓緊她六個孩子的學(xué)業(yè),若不答應(yīng),死不瞑目……舊時的人死了,講究法師超度,活人守靈。那晚風(fēng)高月黑,該我母親守靈,躺在棺槨里的后母,陡然噓出一口長氣,竟雙目圓睜,直直坐起。我母親見狀,認定“詐尸”,嚇得尖叫幾聲,魂飛魄散,顛得狀如脫兔……
多少年后,我偶爾回國省親,每當(dāng)母親提及我兒時的頑劣,面對更加縮小衰弱的母親,我總是羞愧難當(dāng),無地自容。因為母親經(jīng)剖腹產(chǎn)后,才產(chǎn)下我這個十余斤重的渾種。因為,在“跑反”上海的那個夏日里,我為了一塊“光明牌”的八毛錢冰磚,緊抱一根電線柱子,殺豬似的鬼哭狼嚎。那時舉債度日的母親,已根本無力掰開我的手臂,她在百般無奈之中,搜盡身上所有零錢后仍差幾文,一個舊時的大家閨秀竟在連連向售貨員的鞠躬中,取回冰磚,一直看著我大口吃盡……當(dāng)我進京考學(xué)時,住親戚家在外插隊女兒的一間小房,時間久了,招人厭惡。母親便將全月工資買上禮品,連同那封任何人讀后都會動容的長信,一同寄往北京。而那時,我常常想象出頭發(fā)花白的母親,孤燈之下,用粘貼稿紙用的膠水,雙手微顫,粘合尼龍襪子的破洞。當(dāng)我拿到美國音樂學(xué)院的錄取通知,因無保人,難以成行,母親就在幾夜失眠之后,終于給她“諱莫如深”了幾十年的“海外關(guān)系”寫信。
母親年歲愈大,愈加少言寡語,謹慎內(nèi)斂。但誰若要把她惹惱,她才不管你是多大的領(lǐng)導(dǎo),一句話刺得對方跺腳躥跳……我考上最高音樂學(xué)府后,母親的業(yè)余作者連得國家、省內(nèi)大獎,只要有人夸她,她頂多莞爾一笑。但同事若夸她兒子,這還得了,她仍像從前一樣,立馬請你到“阿拉屋里廂漆雅碗(吃晚飯)”。
母親在我即將出國前夕,耳朵變得更靈,膽子變得更小。晚上,走廊里一有雜聲,她立即像一只母鹿,豎起耳朵,仔細聆聽。睡前,她總是檢查幾遍煤氣是否關(guān)好,門窗是否鎖牢,水龍頭是否擰緊,吃剩的飯菜是否存進冰箱,床頭的小桌上,是否確實擺著小瓶的安眠藥……我從小到大,最不怕的就是母親,因為,不管我再怎么渾蛋,母親從不罵我揍我。但我最怕的,卻是她那鋒利的目光和短促的語言,竟叫我錐心一般痛徹,刮骨似的悚醒。因為,她知道我自尊心極強,面子極薄……
五
當(dāng)我徹底“海歸”之時,已知天命。雖依舊豪氣干云,但畢竟“落日西飛滾滾,大江東去滔滔,夜來今日又明朝,驀地青春過了”。那時母親身體里的癌變,已逐漸擴散,人變得佝僂孱弱,氣色暗澀,頂上毛發(fā)稀疏,臉龐上眼眶走形,讓我完全對不上母親中年時面色紅潤、中氣十足的模樣……
已有二十年不曾與母親朝夕相處的我,拼著命似的想把二十年攢下的孝心,在一個早晨用盡。我常常買些母親最喜愛吃但百姓不敢問津的東西,弄出些滑稽和幽默,討母親開心。但每次母親都說:“你在外國發(fā)洋財了?我得的可是糖尿病。”
母親每天起床后,仍舊把自己仔細梳洗一番,風(fēng)度如昨,體面如舊。她常在被我逗得開懷大笑之中,五官錯位,竟像是在哭泣。病入膏肓的母親,常常一個人沖著床頭柜上放著的外公照片發(fā)呆。呆著呆著,就落下淚來。但她那被淚水一路涌過的臉頰和嘴唇,好似又在微笑。母親根本不想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燈枯油盡。我看得出來,她在努力著,將每一天都活得體面,講究,干凈。
母親對我的關(guān)懷,雖話語不多,卻事事都讓我銘記在心。那夜,我偶感風(fēng)寒,昏昏睡下,但間或仍有干咳。老母親便一步一挪,扶著白墻移下樓梯,一手握瓶“蛇膽川貝液”,另一只手抖抖顫顫地端著一杯溫開水,幾經(jīng)挪移,推門進來。就在她剛剛接近我腦袋的須臾,還未開口,竟將整整一杯溫開水抖翻在我的頭上……母親盯牢我喝盡藥汁,顫顫巍巍地離去后,我用枕巾幾下擦干面頰脖頸上的水漬,卻怎么也揩不去眼里的水霧,腮上的淚痕。
母親最后一次去醫(yī)院檢查后,主治醫(yī)生面色嚴峻地對我說:“你母親必須立即住院特護,她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那天是冬至,出租車在外面等著,我和父親用圍巾、絨帽和大衣,將小老太太活活地裹成了一個厚厚的粽子。出門前,我突然對她說:“媽,讓我背您出去?!彼f:“我能走,又不是第一次住院。”父親說:“孩子長到這么大,從來沒有背過你,你就讓他背一次吧!”
我背著母親,出家門,過走廊,到車前,總共不到一分鐘。但這短短的一分鐘在我的感覺中,仿佛有二十年的漫長。因為我背上的母親,整個身軀已輕得沒了多少重量,讓我覺得背上背的不是母親,而是母親身上穿的所有冬衣。
母親剛住進醫(yī)院特護后不久,就常說她要回家。我那時已有了單位,又正值年關(guān),演出頻繁。但只要演出結(jié)束后,我一出機場車站,頭一件事便是直奔醫(yī)院去看母親。有時,一日三次,仍嫌太少……
經(jīng)過化療的母親已形容枯槁,不成人形。幾句話后,就疲勞至極,昏睡過去……那天中午,我坐在母親床邊,時間久了,自己也趴在床欄上沉沉睡去。沒過多久,突然就被母親那熟悉的夢魘尖叫聲驚醒。母親的尖叫聲早已沒了舊時的銳利與恐懼,那時續(xù)時斷的厲喊,此刻變成了呻吟。我輕輕地搖醒母親,用毛巾擦去她額頭上沁出的汗珠,輕聲問道:“媽,您又做噩夢了?”母親虛弱地答道:“我夢見一個黑衣人……不停地和我說,跟我走吧……”
打那之后,母親就再也不提回家的事了。
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我走進母親的特護病房,見母親背后墊著枕頭,靠在床上,一臉的怡然與慈祥。我在進門的一剎那間,倏地覺得母親已許久不曾有過今天這般的神采奕奕,美好與暖融。但我的心里,卻一下子涌滿了無邊無際的悲涼。我知道這是回光返照,我知道母親的大限快要到了。母親招呼我坐在她身邊,雙目緊緊盯牢了我的眼睛后,緩緩地說道:“上海民政局退賠了你外公的一處房產(chǎn),十二個兄弟姐妹的家屬各得一份,我的名下所得十多萬?!蹦赣H沉吟一會兒又說,“這些本來是應(yīng)該留給你們的……”母親說到此刻,目光陡然變得鋒利如昨,“你父親寫了一輩子的字,現(xiàn)在老了,不會有人給他出書了。這些錢,就留給他出書和養(yǎng)老用吧?!蹦赣H的話,差點讓我流出眼淚,我隨即向母親重重地點了點頭。母親愜意地沖我微微一笑后,閉上了眼睛,行將睡去。
就在我要離開母親的時候,母親突然睜開眼睛,像一個猛然受到驚嚇的孩子,一把緊緊地抓牢了我的手,睜大了眼睛說:“你又要走了?”我說:“是去演出。我……真的不想去?!蹦赣H竭力提高嗓音,說道:“事先說好的,不管發(fā)生什么,都要以單位的工作為重?!蔽疫煅手鸬溃骸罢l……誰都有母親?!蹦赣H淡定地答道:“你剛回國就有單位要你,不容易啊,要懂得感恩!”我強忍住眼淚懇求母親:“媽,您一定要等我回來,一定,一定……”
我走出母親的特護病房后,護理母親的小阿姨在走廊盡頭追上了我,她將一疊錢交給我,氣喘吁吁地說:“這是你為你母親交住院費多下的錢,她叫我一定還給你……唉,你出門的時候,你媽就一直盯著你看,看不見了,讓我扶起她的身體,望著門口,就那么一直看,一直看著……”小阿姨的話,讓我緊緊地咬住牙關(guān),疾步離去。
然而,我的母親,沒能等到我的歸來。而我,終將為自己沒能在母親離開人世的最后一刻。
六
那是個百年不遇的酷寒的凌晨,室外滴水成冰,零下二十?dāng)z氏度。母親的遺體,已被入殮師整形化妝后,靜靜地躺在一張窄窄的小床之上,身上穿著那件她最喜愛的半舊的俄式大衣。母親仿佛一個嬰兒,她微張著厚厚的嘴唇,雙目微閉,神態(tài)祥和。母親平靜如水的臉上,再也看不到被久病折磨的痛苦,受到驚嚇后的惶悚,未竟心愿的遺憾……我在入殮師的悼詞中,再也不能自持,猛地朝母親的遺體撲了過去,放聲喊著:“媽媽,咱們回家……”我將臉緊緊地貼在母親那冰冷堅硬的腮頰上,淚如雨下,縱聲痛哭。
如今,母親離開我已有六個年頭,但我總覺得她就在附近,并未走遠,時常坐在客廳里的那張單人沙發(fā)上獨自嘆息,時常會在人群熙攘的大街小巷中,一旦看到狀似母親的老人,便不由自主地走近。一俟辨認清楚,怏怏離去后,卻仍有一種揮之不去的隱痛。
去年臘月的一天,在武漢,已是子夜時分。演出后,我照例要與朋友喝酒盡興。微醺之后,便被朋友攙牢,冒著漫天的鵝毛大雪,一路搖晃著回賓館就寢。路經(jīng)一家早已打烊的店鋪,陡見門前一位肩上頭頂早已落滿雪花的老婦,面對闃無人跡的大街路燈,跪在地上,雙眼緊閉,不顧有無行人,撲倒仰起,磕頭不止。但在她的面前,卻又絕無乞討的盆缽。一個世界里的大雪紛飛,臘月里刮骨的寒風(fēng)之中,老婦衣衫單薄,瑟瑟發(fā)抖。當(dāng)我佇立于她面前,她竟毫無察覺,上下磕叩,動作依舊。我凝視老婦良久,在漸漸涌起的淚水中,騰出雙手,伸進褲兜。這時,身邊的朋友猛地一拽,將我用力拖走……百米之外,朋友說道:“這樣的人,哪兒都有?!蔽艺f:“她很像我的母親?!迸笥杨D時噤聲。我隨即跑回老婦身邊,將全身搜遍,把所有的錢取出,放在老婦面前后,幾步一回頭地挪步移走。老婦在我漸去漸遠的視線中,仍是毫無察覺,磕頭依舊。一陣陣寒風(fēng)刮過,將她面前的錢鈔,一張張地刮走……
母親走后,一到清明節(jié),我和父親都會去居庸關(guān),為葬在那里的母親掃墓。今年清明,因為雜事太多,竟錯過了掃墓的最佳時辰。于是,就與八旬老父在家中母親的遺像前,擺上祭品燒香磕頭,權(quán)作祭祀……但事過之后,總是覺得忐忑不安。幾日之后,為了一篇稿約,我在電腦中查閱資料,竟鬼使神差地敲出《二十四孝》中的《聞雷泣墓》:
魏晉時期有個名叫王裒的人,父被司馬昭所殺,因此侍奉寡母,無微不至。母親膽小,最怕雷聲,固每有電閃雷鳴之夜,王裒便陪伴母親左右,須臾不離,安慰不止。母親辭世后,他將母親葬于山林僻靜之處。但一到雷雨交加之夜,王裒便一路奔到母親墳前跪拜,低聲哭泣,告訴母親:“孩兒就在您身邊陪伴,母親不必害怕。”
讀罷《聞雷泣墓》,我又流出眼淚。那是一種被《二十四孝》中的典故震撼后的大慟,更是一種被王裒感天動地的孝心穿透靈魂的愧疚……母親辭世不過數(shù)年,我竟有了成語中“久病床前無孝子”的惰性與疏離。假如我不曾偶讀《二十四孝》,我對母親的懷念,會不會因為時間的流逝而逐漸稀釋?倘若我不知《聞雷泣墓》的故事,我是不是終會忘記,我是怎樣來到這個人世的?人性中,如果剔出了“孝悌”,人格里倘若泯滅了“感恩”,那么人類的繁衍,究竟還有什么理由?
每一個漂泊者的精神家園,靠的是一個個鄉(xiāng)愁連接而成。
鄉(xiāng)愁是什么?何止是一枚小小的郵票,一張窄窄的船票,一方矮矮的墳?zāi)?,一灣淺淺的海峽,它也是故鄉(xiāng)的明月,碧水中的游魚,牧童的短笛,兒時的歌謠,少年學(xué)堂的“詩云”,描紅時的“子曰”,慈母手中的線跡,新娘紅袖的淚眼……鄉(xiāng)愁是胎記,是節(jié)氣,是皇歷,是生辰八字,是成語,是對聯(lián),是《二十四孝》,是民俗中響器震天的婚喪嫁娶。鄉(xiāng)愁是花鼓燈,是倒七戲,是黃梅戲,是“少小離家老大回”的鄉(xiāng)音不改,是鬢發(fā)似雪的記憶。鄉(xiāng)愁啊,你是堯舜大禹,你是春秋戰(zhàn)國,你是秦磚漢瓦,你是唐詩宋詞,你是長江黃河,你是天山昆侖,你是炎黃子孫五千年的煌煌歷史,你是一首讓我終生唱不完的長調(diào)與呼麥……
而我一個人的鄉(xiāng)愁是什么?是母親。